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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英译自序 林语堂
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她并非最美丽,因为这书的作者,她的丈夫,并没有这样推崇。但是谁能否认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她只是在我们朋友家中有时遇见有风韵的丽人,因与其夫伉俪情笃,令人尽绝倾慕之念。
我们只觉得世上有这样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愿认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来和她夫妇吃中饭,或者当她与丈夫促膝畅谈书画文学乳腐卤瓜之时,你打瞌睡,她可以来放一条毛毯把你的脚腿盖上?也许古今各代都有这种女人,不过在芸身上,我们似乎看见这样贤达的美德特别齐全,一生中不可多得。
你想谁不愿意和她夫妇,背着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观玩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之宽,或者同她在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国,谁不愿意陪她去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坠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钞本?因此,我说她是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因为确有其人)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并非故甚其辞。
她的一生,“事如春梦了无痕”,如东坡所云。要不是这书得偶然保存,我们今日还不知有这样一个女人生在世上,饱尝过闺房之乐与坎坷之愁。我现在把她的故事翻译出来,不过因为这故事应该叫世人知道,一方面以流传她的芳名;又一方面,因为我在这两位无猜的夫妇的简朴的生活中,看他们追求美丽,看他们穷困潦倒,遭不如意事的磨折,受狡佞小人的欺侮,同时一意享求浮生半日闲的清福,却又怕遭神明的忌。
在这故事中,我仿佛看到中国处世哲学的精华,在两位恰巧成为大妇的生平上表现出来。两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并没有特殊的建树,只是欣爱宇宙间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同几位知心友过他们恬淡自适的生活——蹭蹬不遂,而仍不改其乐。他们太驯良了,所以不会成功,因为他们两位胸怀旷达,澹泊名利,与世无争。而他们的遭父母放逐,也不能算他们的错,反而值得我们的同情。
这悲剧之原因,不过因为芸知书识字,因为她太爱美,至于不懂得爱美有什么罪过。因她是识字的媳妇,所以她得替她的婆婆写信给在外想要娶妾的公公,而且她见了一位歌伎简直发痴,暗中替她的丈夫撮合娶为簉室,后来为强者所夺,因而生起大病。在这地方,我们看见她的爱美的天性与这现实的冲突——一种根本的,虽然是出于天真的冲突。
这冲突在她于神诞之际,化扮男装,赴会观“花照”,也可看出,一个女人打扮男装或是倾心于一个歌伎是不道德吗?如果是,她全不晓得,她只思慕要看见,要知道人生世上的美丽景物,那些中国古代守礼的妇人向来所看不到的景物。也是由于这艺术上本无罪而道德上犯礼的衷怀,使她想要游遍天下名山——那些年青守礼妇女不便访游,而她愿意留待“鬓斑”之时去访游的名山。但是这些山她没看到,因为她已经看见一位风流蕴藉的歌伎,而这已十分犯礼,足使她的公公认为她是情痴少妇,把她驱出家庭,而她从此半生须颠倒于穷困之中,没有清闲也没有钱可以享游山之乐了。
是否沈复,她的丈夫,把她描写过实?我觉得不然,读者读本书后必与我同意。他不曾存意粉饰芸或他自己的缺点。我们看见这书的作者自身也表示那种爱美爱真的精神,和那中国文化最特色的知足常乐恬淡自适的天性。我不免暗想,这位平常的寒士是怎样一个人,能引起他太太这样纯洁的爱,而且能不负此爱,把他写成古今中外文学中最温柔细腻闺房之乐的记载。
三白,三白,魂无恙否?他的祖坟在苏州郊外福寿山,倘使我们有幸,或者尚可找到。果能如愿,我想备点香花鲜果,供奉跪拜祷祝于这两位清魂之前,也没什么罪过。在他们坟前,我要低吟 Mauricc Ravel的“Pavane”,哀思凄楚,缠绵悱恻,而归于和美静娴,或是长啸Massenet的“Melodie”,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悠扬而不流于激越。因为在他们之前,我们的心气也谦和了,不是对伟大者,是对卑弱者,起谦恭畏敬,
因为我相信淳朴恬适自甘的生活,如芸所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的生活,是宇宙最美丽的东西。在我翻阅重读这本小册子之时,每每不期然而然想到这安乐的问题。在未得安乐的人,求之而不可得;在已得安乐之人,又不知其来之所自。读了沈复的书,每使我感到这安乐的奥妙,远超乎尘俗之压迫与人身之苦痛——这安乐,我想,很像一个无罪下狱的人心地之泰然,也就是托尔斯泰在《复活》中所微妙表出的一种,是心灵已战胜肉身了。因为这个缘故,我想这对伉俪的生活是最悲惨而同时是最活泼快乐的生活——那种善处忧患的活泼快乐。
这本书的原名是《浮生六记》(英译“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其中只存四记。(典出李白“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之名。)其体裁特别,以一自传的事故,兼谈生活艺术,闲情逸趣,山水景色,文评艺评等。现存的四记本系杨引传在冷摊上所发现,于一八七七年首先刊行。依书中自述,作者生于一七六三年,而第四记之写作必在一八零八年之后。杨的妹婿王韬(弢园),颇具文名,曾于幼时看见这书,所以这书在一八一零至一八,二零年间流行于姑苏。由管贻萼的诗及现存回目,我们知道第五章是记他在台湾的经历,而第六章是记作者对养生之道的感想。我在猜想,在苏州家藏或旧书铺一定还有一个全本,悄然有这福分,或可给我们发现。 廿四年五月廿四日龙溪林语堂序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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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看《浮生六记》,大概是二十岁。看罢,对三白极为不满,为芸娘深深不值。沈三白,一个几乎没有谋生能力的男人,离开了大家庭的供养,为幕、为商、为画均不能养家糊口。而芸娘,这个女人是这样聪明、温婉,颠沛于贫病生活中,还时时为夫君找到各种各样的乐,最终虽成为中国男人眼中最可爱的女人,但在二十岁的年轻的我的眼里,那是一个美丽的深刻的悲剧。
情对那时的我来说是一块华丽的波斯地毯,是视觉与知觉的纯美世界,而就在这种孩子气的期待中,却自有一种自以为是的非常具体的标准在衡量着,这样的衡量是世故的,是未经世事的世故。所以芸娘是不值的,让人痛惜的。这本书也成了男人自私自利的代表,被我弃之。
一年夏天,天气非常炎热,人也特别烦躁,陷入一种无所适从的绝望之中。遂以避暑为名邀女友上莫干山小住。临行前,男人随手将新版的《浮生六记》放进我包内。男人只说是山上可看的闲书,却有一丝冷笑,从我心里轻轻哼出。
暮色里,我坐在别墅二楼的阳台上,满山的蝉空前绝后地叫着,清凉的山风在四周的竹林上吹来荡去。《浮生六记》放在我的膝头,书页在风里翻过来翻过去,是一幅幅淡雅静美的插画。我有意无意地翻着,风还是那么清凉,蝉声还是那么响亮,但那个在阳台上坐着的人渐渐成了个摆设, 她的真身好象已化作孙悟空棒下的一缕轻烟,飘进了三白的文字与生活里。
三白文字的好,我无法评述,只觉得是刻意与无意之间的一种不着痕迹,说不出的赏心悦目;而书里生活的好,是一种豁然开朗,当暮色全尽,整座山的黑暗里却有一声叹息,是如释重负的轻快。十几年过去了,波斯地毯的花样已织了大半,图案不见华丽,年轻的值与不值的标准,却在日常繁锁的生活中已悄然消失,生活的柴米油盐告诉我,没有什么值与不值,只有味道是否鲜美。
芸娘与三白的生活,是苦中作乐的鲜美生活。贫病交加,抛女弃子,流浪异乡,坎坷让人断肠。但油菜花还是要赏的,山水还是要游的,美妾还是要纳的,佛手还是要供的,茶叶也是要放在荷花中浸过才泡的。这些闲情乐趣,是他们的日常生活。自古有“贫贱夫 妻百事衰”之言,而他们只让我们见着了美,无时无刻不在的美。贫病丝毫没有减弱这种美,浮生最多的是半日闲。这样的日子虽则艰难,但他们不揪心,我们也就不难过了。其实,无论我们多么努力谨慎,生活中常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使我们不够安宁,不够舒适,我们的地毯离我们想要的图案越来越遥远,在焦躁烦闷中,忘记了最初的孩子的天性---玩乐。难道随时随地的玩乐不是我们最大的本性吗?失去了这原始的天性,人生对于我们,还有什么切实的意义呢。
我小小一女子,无意思考人生意义之类的大问题,我只是突然对我自己有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宠爱。父母、孩子、男人,他们都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爱他们,但我并不能也不用对他们承担过多的责任,每个人的地毯图案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珍贵的手工,挂起来都是藏品,不同的只是织造过程中的相视眼神,温柔细语罢了。只要我的笑容灿烂,我也就是一个可爱女人了。
三白这残缺不全的六记(此版后面的二记我不觉是三白的原稿),开启了百余年后的一个小女子的豁然,不知其下笔前是否有预感。我却已将此书当作枕边书,临睡前翻翻,念几断文字给男人听听,这样的枕边风大概是男人给我书时没有料到的,不知男人听了暗里有冷笑否。Z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