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批斗岁月

一
小时候经常赶场子看批斗会。有一次是看邻居一个老革命在台上批斗。他头发花白，以前经常和我们这些小孩逗乐，有时会突然从兜里拿出糖果什么的给我们。他是个孤老头子，没老婆和孩子，所以喜欢和我们说话。
我人小，挤在人前看热闹。老头站在高高的临时搭起的木台上，手被造反派从后面高高翘起，他的头几乎碰到了地上。
我仰起头看，看到了老头的眼睛，他的眼睛睁开，眼白发红，可是在笑：他看着我，在对我笑。
后来就没有再看到过他。就是在文革结束后，也没有再见到过他，也没人提起过他。他的屋子曾经是我们玩官兵捉强盗游戏的场地：他大概是被扫地出门了，那房子空了很久。
二
老王是个小产业主，后来公私合营了，每月有定息拿。
文革来了，自然要批斗。他想不通，找到支部书记老赵。
“老王，拿定息吗，就是还有点剥削-----”老赵开导老王。
“赵书记，做人要凭良心，我不是每月的定息都上缴给公司的吗，你这都知道的，我还有收据。我已经完完全全脱离剥削阶级了，入党报告写了十几遍了------”
“------老王，群众运动吗，要经受住考验。”老赵劝导老王。
第一次批斗，老王站在台上，觉得做人的尊严、道理都没有了。批斗会结束回到家里，左想右想想不通，决定自杀，于是闷头写遗书：向党表白冤屈，同时表示可杀不可辱的志向。信封上写明：支部书记老赵收。
想不到批斗会紧接着又开了，老王的自杀计划只得往后稍移。这次批斗，老王看到老赵在自己之后五花大绑、头戴高帽跌跌冲冲被押送上台，还有局长、工商联主席、主任一大帮人都被押上台批斗。原来这次他是陪斗。
第二次批斗后，老王回到家里，突然开悟了，把遗书悄悄销毁。他想找机会向党交心，要向老赵坦白自己想自杀的念头。
可是，没几天，支部书记老赵自杀了，是悬梁自尽。而且还多了一条罪名：背叛人民背叛党。
三
我家邻居是个三十年代导演，没什么大名，解放后也没出过什么片子，不过样子总是满帅的。文革一来，自然是批斗对象。批斗会就在他家门口开。
他站在椅子上，低着头。
“打倒黑导演xxx！”造反派带头喊口号。
“毛主席万岁！”导演低着头，尽最大声音高喊。
“xxx不认罪，就把他批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
“毛主席万岁！”
“反革命你不打，他就不倒！”
“毛主席万岁！”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毛主席万岁！”
“只许xxx老老实实，不许xxx乱说乱动！”
“毛主席万岁！”
------ ------
------ ------
老导演以不变应万变，以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而且无人敢阻挡的口号，反击对自己的批斗。到底是老上海，有些江湖经验。造反派呼过一阵口号，看看也没什么再可以掀起高潮了，便草草收兵。
老导演下了椅子，看着造反派的背影，从裤兜里掏出毛主席语录，高高挥起，嘴里恨声连连高呼：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这句口号，此时到更像一句泄愤的骂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