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留痕,有人指它浪漫,谓血色浪漫;有人斥它残酷,说惨绝人寰。还有人为之颂扬,称伟大革命。
一万年太久,弹指一挥间,灰飞湮灭。
一
陈琳瑚者,教卫系统领导,老革命。战争时期九死一生,有一次在开会,被还乡团包剿,与会者统统被打死,他重伤装死倒在血泊与死尸下才得以活命。但因只有他一个活口,难以自辩,自此留下历史疑点,唯一可以自告清白的是留在胸部和头部的枪孔(那是还乡团补枪开的),那真是差之一毫的距离。做戏有这样惊险的?(除了阿扁)
古人说:留得清白在人间。错,时代变,应该是:留得清白在人身。
文革来至,批斗自是家常便饭。后因为某事牵连上江青,陈于67年入狱,一直坐到文革结束才放出来。十年大狱,不知方外天地。
文革结束,老干部弹冠相庆,官复原职。但是陈坐了十年冤狱,出来后仍是坐冷板凳。
直到公审四人帮,中央组织部来信,请陈赴京参与公审大会。但信的措辞不是揭发批判,而是参与作证,以证人身份不是以被迫害者身份出席,有点同案的意思。
陈琳瑚一路郁郁,从北京回来,几天后便心肌梗死卒逝。
原来在关押期间,也就是在四人帮倒台前不久,陈终于熬不住了,提笔给江青写了效忠信。此事也是天知地知陈知江青也许不知的事,想不到专案组在审查过程中翻到了这封信,而陈在出狱后又未向组织提到这封信,于是定性为卖身投靠,打入政治冷宫。
枪弹都没夺得了陈的大命,一封不得已的纸信,却送了陈的小命。
陈琳瑚的夫人也是老革命,有很美的名字:边訫。
用上海话来念,不美了。
所以提倡全国说普通话,是有道理的。此是题外话,和浪漫不浪漫无关。
二
王西平者,山东老革命。打日本鬼子,打蒋介石,一路打倒上海,落脚生根,在教育系统任职。
文革来至,批斗自是不在话下。
人的承受能力和认知能力各个不同。有人一批一斗,开窍了。有人一斗一批,犯蒙了。也有人批斗一下,犯傻了。
王属于三种人里的第三种人。他犯傻了,神经斗出了毛病。
某夜,他突然起床,慌忙穿衣着裤。他妻子问:干嘛呀,深更半夜的?
王说:外面高音喇叭在喊,叫我低头认罪。是开批斗会了,我得赶紧去,不能去晚了。
如是者,三番五次,家人没有引起重视。
一日,王又去参加批斗,就此再没回来。几天后在郊外的树林里发现他的尸身,他上吊在一棵小树上。死得还是比较浪漫,至少有点殉情的意思。
老王一路革命,冲冲杀杀,怕过谁了?
他是想不开啊,这样也是革命?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了,犯傻了。
三
妈妈者,自然是我的妈妈。
文革来至,批斗自然不在话下。
妈妈是公司管人保的,自然在冲击首例。有次开批斗会,造反派逼着要经理书记打开档案柜,经理受不住了,示意妈妈交出钥匙。妈妈大义凛然,对经理说:老X啊,党给我们的权力怎么可以交给他们?
妈妈最后被剃阴阳头,贴大字报的浆糊灌顶,前后身贴着标语上下班,不得撕下------
有一晚,妈妈半夜开灯,哭了,又笑了,父亲懂点医道,感觉不对。
妈妈说:你看,老王来了(王西平)。
父亲说:老王不是叛党了吗,怎么会来?!
妈妈说:你看,你看,老王站在那儿,冲我笑咧。哈哈,嘿嘿!老王,你咋来咧,好吗?呜呜,呜!
自此,妈妈得了政治精神病,在她面前不能提江青张春桥的名字,一提就开骂,山东人的粗口,喝,比走廊的那位粗口野多了去了。
四人帮打倒,单位组织开声讨会,妈妈属于苦大仇深、受迫害典型上台发言。上得台来,妈妈开口说:
四人帮,我操你奶奶的X------然后号啕大哭,被人搀扶下去。
妈妈从此病愈,身心愉快。
妈妈得病,不属于三种人里的任何一种。人有气性,她一生好斗,决不服输,她是伤在气上,一时气没去处,憋在心里,憋坏了。
有人要算帐,家家有本帐,历史的帐,怎样算,知道吗?
五千年的帐本里,就有这笔帐。
还是让后人去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