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 柔 的 谎 言

汤生和凯瑟林决定在国庆节长周末去做一次旅行。计划早在一星期前就拟定了。汤生的任务很轻松，他只掌管方向盘。
他就是喜欢这样，每次和女友交往都保持轻松的心境。他认为在女人面前，男人只需干好属于男人的事；其它时候其他事情由女人去做主摆布，她会把一切安排得服服贴贴，这是天性。
今天已是周五了，下午公司就提前关门。汤生心里等着林的电话。果然，在午餐过后大家闲聊的时候，林的电话来了。她告诉汤生，周末去宾州的“荷兰村”，那里还保持着十九世纪荷兰犹太人的习俗，没有汽车，没有电灯，是个世外桃源。
“ 我们可以看到科罗画的十八世纪的乡村风景。”
汤生的眼前当真浮现出赭色调的浓郁宁静的画面。他相信林的评语，她是耶鲁专修文艺理论出身；汤生自己也曾是个不错的画家，虽然现在干得是电脑。
“ 今晚有什么安排吗？”汤生问道，
“ 不，我在家里。总要准备准备吧。明天早上九点你过来吧。”她感觉到汤生的失望，补充道：“我们将有整整三天在一起呢！”
“ 好吧，明早见！”汤生挂了电话。

人活着，是因为各种理由。周末出门旅游，就是理由之一，最大众的解释是松散心情。汤生和林有他们自己的理由——显示他们的关系与众不同，有点浪漫色彩，好像渡一个短暂的蜜月。只是他们没有说出来，彼此心照不宣。
他们认识差不多有两年了，在朋友的派对上。在他们的关系史上，只有过几次共进午餐的经历，因为两人的公司都在曼哈顿中城，隔了几条街；还有，在最热门的电影上映之际，看过一场电影。
仅此而已。
凭着经验，汤生知道一个女人有耐心和你周旋，那是一种认同的暗示；只要不让对方感到尴尬，她会接受你在适当的时机、适当的地点、提出的适当的要求。
汤生却迟迟没有这样做。不是他不想，而是他认为在林的身上显示出的理智之慧远胜过她的性欲之感。与她交往有沐浴清风的感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给你这种感受的女人少之又少。
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在女人身上男人只能得到一种报偿。肉体和智慧，你只能选择一样；汤生不是那种什么都要贪心的男人，他可以通过不同的交往分别得到肉体和心灵的享受。
汤生带着墨镜，悠闲地开着车。林坐在边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旅游指南，眼睛望着窗外。车子在过隧道时堵塞了一会儿，出了隧道就是新州的地盘，公路开阔。路边的景物一排排、一节节、一段段后移，如同时光的帷幕一层层揭开，驶向终点。他们有充裕的时间，所以开得并不急促。在终点处，会有激情表演－－属于汤生和林的演出。
几个月前，他们两人终于迈进一大步，第一次有了性关系。
春天的时候，法国电影“密友”上映，影片一时很流行。汤生和林在电话里交流对这部电影的感想，这是他们保持联系的通常方法和内容。
“ 友情是不能逾越的，得到肉体就失去友情了，人们不能超越界线- - - ”汤生很自信。
“ 只要不把得到当成占有，心态不变，我认为不会改变事情的本质。说穿了还是自我定位问题。”电话那头，林似乎比他更自信。
“ 鱼和熊掌,不能兼得- - - ”汤生搬出他的理论。
“ 哎呀，现在是什么年代？现在就是要鱼和熊掌一起吃，得不到只说明没能力。”凯瑟林咄咄逼人。汤生受了刺激。
“ 我乐意试试自己的能力。鱼和熊掌兼得，味道一定不错，呵呵。”
“ 嗷哟，汤生你还客气什么，鱼和熊掌吃得还少吗？”林在电话里调侃他，她一定风闻过他的故事。
“ 林，你不知道你自己就是鱼和熊掌的化身。现在我自以为自己得到了鱼，不敢奢望再得到熊掌；怕被熊掌撩一下，或者，干脆连鱼也飞走了。”
电话那头传来笑声。“有那么严重吗？”
“ 这是实话。所以我现在还有鱼。”
彼此沉默了片刻。
“ 其实，你知道，我是想鱼和熊掌兼得的，”汤生故作轻松地说，血液在他体内急速流窜。
那边没有声音。在汤生看来就是默许。
“ 现在可以吗？”汤生迫不急待。
“ 好吧。你过来。”林答应了。

这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事后他们再未有见面，又回复到电话联络的状况。冷却是保持长久的秘诀。他们让事情停留在好像刚开始的状态，不让它一下子走到尽头。他们相互用理智维护这份关系。汤生确实希望自己已往的经验在事实面前撞得粉碎；林表现出的智慧，简直让他五体投地。
直至国庆节前夕，林提出旅游的建议，这是个完美的理由：过一个短暂浪漫的周末，具有蜜月的感觉；这感觉可以埋在心里头发酵。建议正中汤生下怀。
现在他们正在蜜月的路上了。
车子驶入宾州的地界。汤生觉得路很熟悉，但他马上否决了自己的感觉，美国的公路四周的景色都千篇一律。林提醒他，目的地就要到了。他们很快穿过市区向郊外驶去。在林的指引下，他们驶过一众山丘，停在一座别墅前。这是家庭旅馆，林在网络上定的位。
一位中年妇人出来迎接，自我介绍是雀喜太太，管家，主人夫妇去欧洲渡假了。他们随她上了三楼，是间典型的英式建筑的顶阁，三面环窗，室内布置得干净典雅，好像专为蜜月而准备的。其实到这里的人，即使不关蜜月，他们的心情也象渡蜜月一样。
稍事休息之后，林告诉汤生，接下去一档节目，是“城堡狂欢”，也是早在电脑里定了位的。于是他们下了楼，向狂欢的城堡驶去。
天已经黑了，路灯在树众里跳出光亮。林是个合格的向导，车子在她引导下，七拐八弯就到了。所谓城堡，原来是一座古旧颓败的建筑，高耸在旷阔的广场上。他们来到一扇木门前面，木门因年代久远木纹皴裂木质苍黑，上面嵌着铁环。这里面会有狂欢吗？
汤生疑疑惑惑敲击铁环。门即刻开了。一股声浪和灯光曳泄出来直扑他们的脸。一个摩登女郎验证了他们的登记号码，然后在前面引路，向地下室走去。沿途的壁廊上燃着火炬，巨大的石块垒成墙壁和阶梯；人影幢幢，声音都带着回响。汤生挽着林，亦步亦趋；他的手肘不时触碰到林的胸脯，软软的肉团又将它弹回去；因为下梯的缘故，一来一去的节奏变成有意识的挑逗，汤生心花怒放。这是蜜月的开始，狂欢的前奏。
走过多层台阶，呈现在眼前是个空旷的大厅。四周火炬通明，两张巨大的长桌摆在当中；红色的布幔铺在桌上，壁上悬挂着宗教古画，让人感觉狂欢好像是一顿最后的晚餐。
几个古代侍女妆扮的金发女郎迎上来，引导客人们就坐。大厅深处，一声宏亮的吆喝：“贵宾光临，是城堡的荣耀！”话音一落，嘹亮的号角齐鸣，踢踢跶跶的脚步声中，一个英俊的象城堡王子的人出现在面前。他一身古代武士的装扮，一条红色披肩当胸斜胯，手中擎着佩剑。他和侍女一问一答互相唱和，都是引逗气氛的作词。
酒端上来了，盛在锡制的古盅里。新鲜的啤酒泛着浓厚的泡沫；每端上一道菜，王子便举着剑装模作样地喝问并即席朗诵一本破旧圣书上的某一章句。一阵一阵的号角，一声一声的喝问，掀起情绪的高潮，客人们站起来，互相敬酒碰撞酒杯；侍女红光彩亮，丰满坦露的肢体很容易使这时的客人将食欲转向她们；喧闹酝积成巨大的声浪，在地堡里回荡。
每个人都有点昏昏然。
一个宫廷小丑出现了。他嘴里喋喋不休耍着活宝，手里拿着球和棒槌，一会儿吞火一会儿喷水，客人们被逗得捧腹大笑，然后把小费扔进小丑的高筒帽里。
林被逗笑，眼里流出光波，脸上渡着油彩，妩媚无比。汤生看着林，思维和眼光先于他的肉体穿透她的衣裙进入其体内，他极度兴奋，想大声对林说话。但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周转不灵，连搭在她肩上的手臂也沉重地很。
最后一道菜上来，但人们已无意于菜肴。椅子都空了，人们都在跳舞，跳跃旋转，嘴里发出呼啸击掌拍胸。汤生和林紧紧拥抱在一起，跟着节拍左右晃动。汤生的意识还很清晰，因为他知道自己的阳具正抵着林的小腹。
狂欢的意思就是肆无忌惮。
因为都喝了酒，他们决定坐地士回旅馆。离开鼎沸的人群，他们攀级而上。在过道里汤生停下来看着壁上的图片和索引，以及墙边排列的一溜巨大的橡木桶，明白了这城堡原来是座啤酒厂，刚才狂欢的地下室原是储酒的地窖。
出了城堡，新鲜的空气如醒酒剂，他们感觉轻松了。坐在车里，他们互相感受到对方体内的躁热，四只手紧紧握着，传递出迫不急待的心情。
山坳静谧得很，时断时续的蛙鸣虫啾，一两声狗吠划破夜空。假如刚才的狂欢是充实肉体，那么现在就是洗涤灵魂的时刻。
旅馆过道亮着灯，主人客人都已安睡。他们小心翼翼上了楼，一进入房间，立即拥抱在一起……
真的是鱼和熊掌兼得了。林在床上的表现坦诚开放善于享受。她挑逗激情但不淫邪，迎合炽烈又不迷失；就是她的叫床声听起来也象抒情的吟唱。他们其实在思想意识里已调情猥亵了许久，所以一旦结合并不陌生。汤生和林完事之后，裸着身子坐在沙发里，一边喝啤酒一边听音乐，这性欲的放纵和智慧的沐浴，是一种艺术的享受- - -
清晨，山风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蛙虫歇息了，现在是鸟儿的咶躁时候。唧唧喳喳的鸟叫声，象一群唠叨的妇人大声发表自己的声音。汤生早早醒来，他起了床，坐在窗台上。
昨晚两人的状态就象迫不急待鸣叫的鸟儿，不给对方有喘息的机会。前次的结合只算一次预演，等待了几个月，他们的欲望和热情都在积蓄升温；昨晚他们做了最彻底的付出，最激情的投入。昨晚的事，是顺理成章的结果，也是某种理由的结束。
林还在梦中；裸露的双臂象两条无骨的游鱼，可是昨天，这手臂多么有力！拥得汤生几乎喘不过气来。汤生笑了，他确实知道，自己是鱼、熊掌的拥有者。
能维持多久呢？这仍是汤生不断问自己的老问题。
桔红色的光芒在山林间弥漫，很快染红了山脊、树梢和屋顶。天色大亮，林醒来了。他们一同洗浴。汤生性子勃起，又想再来一次；林并不阻止，只是提醒道：“还有两天呢！”轻轻一句话，使汤生高涨的性欲顿时收敛。
接下来两天，他们游了市集，乡村议事厅，甚至到一户村民家里吃了一顿风味午餐。这儿的村民们都过着素扑的生活，保持着古老的习俗；在田野里，市镇上，带着黑色圆筒帽，留着长须的犹太男子神态安详地驾着马车，后面坐着同样严谨的妇人和孩童。
的确是一幅十八世纪的乡村风俗画。
林是旅游向导，她熟悉这里的一切。她井井有条而且合理经济的办事格调再一次验证了汤生对她的评价。然而，在最后汤生稍稍改变了看法。
今晚是这次“蜜月”的最后一晚。明天他们将返回纽约，然后投入原有的生活轨道。他们夜夜不落空，今晚更是如此。他们依偎在床上，虽然身体结束了运动，但四只手仍然在游移。
“ 你以前来过这儿吗？”汤生问林。好像问得太突兀，林迟疑了一会儿，
“ 来过。”林的手停止了移动，“你怎么会这样想？”
“ 哦，你对这儿很熟悉，”汤生解释道，他的手移向林的下体；“和谁一起来得呢？”他小心地问，手动得更殷情。
“ 你觉得有必要知道吗？”林看着他，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汤生感觉她的身子渐渐僵硬起来。林轻轻吁了口气。
“ 和尤子来过。”
啊 ，尤子，他认识她，是林的同学和小姊妹，日本姑娘，他们在一起吃过饭。
他判断林说的不是事实，一下子感觉自己很愚蠢。林说得对。其实答案对他真的毫无意思，因为他没有甄别答案的权力。他想对林说声对不起，可是林已经睡着了。劳累了三天，两人都已精疲力尽。
在朦胧中，汤生看到自己旧地重游。两年前他参加一个单身派对的旅游，来过这里。对方的名字他还记得，叫丽雯。他们相好了三个月；活动的行程也是一样的，大同小异，集市，然后是旅馆的床上。记忆象流水，缓缓流淌。
谎言！他心中闪过一道光亮，在黑夜里觉得自己明亮清醒起来。是的，谎言，刚才他听到的就是一个谎言；而自己呢，把谎言藏在心里，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他的眼前浮现出城堡王子装腔作势的身影；这个聪明的小商人，用废弃的啤酒厂和狂欢的谎言凑成浪漫的梦！人们有太多欢快的理由，谎言就成为理由的包装。没有人在意理由的真伪，快乐销魂足以抵消一切。
智慧是巧妙运用的谎言，假如谎言能让人快乐，它和真相就没有区别。
屋子里充满黑暗，有无穷的安全感充斥在暗夜里；汤生听见林微微的呼吸声，他怀着谎言，抱紧林，进入温柔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