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母亲离开我们的那日日夜夜(上)

打印 被阅读次数

 

母亲节就要到了,我只能在对母亲的怀念中度过这个节日了。

去年的母亲节,我给病危中的母亲买了鲜花,摆放在她的病房里,她非常高兴。她不能下地了,不能走进大自然了,她久久地看着并抚摸着这些鲜花,流露出对大自然的眷恋和对生命的热爱。

母亲是去年 5 29 日离开我们的,当这个世界上最爱我、最疼我的人离我而去时,我抱着母亲痛哭,当时真想随母亲一同到另外一个世界,继续享受着那最伟大、最无私的母爱。

母亲走了快一年了。这一年里,我一直适应不了失去母亲、失去母爱、不再牵挂母亲的生活。我把母亲和祖国、北京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每当要回北京看母亲时,游子对家、对祖国的强烈思念常使我夜不能寐。现在我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外飘荡,一想起离去的母亲,一想起在北京的“家”没了,那无尽的眷恋和怀念像泉水般不停地涌出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母亲是在 2006 2 月春节期间受到强烈刺激和重大打击后得了重度忧郁症,她给我打电话,哭着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一个月前,我刚从国内回到美国,在国内陪着母亲生活了三个月,并把母亲由北京送到珠海我妹妹处。自从我母亲 2001 年得癌症动手术后,我每年回国两次,每次陪她三个月,她从来没有出现我刚离开就想让我回去的情况。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说∶“妈,我不是刚离开你吗?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母亲不说,只是呜呜地哭着说∶“我想你,我想回北京”。我说∶“妈,回北京干什么?北京那么冷,你不是年年冬天在珠海过冬过的挺好吗!我最快也要二月底才能回去。”“噢,二月底。我没事,就是想你。”妈妈放下了电话,她没告诉我原因。她知道我虽然不能马上回去,但一个月后我又会回到她身边。

我感觉情况异常,母亲是一个坚强、乐观的人,一生历经磨难,我从来没看她这样难过。人老了,感情比较脆弱,但母亲伤心到这种程度,而且盼着我回来,一定是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我赶快给珠海的妹妹拨通了电话,了解到,是母亲扶养大的亲弟弟对她做了恩断意决的事情,彻底伤透了她的心。母亲整夜地睡不着觉,吃什么样的安眠药都不管事。整个春节都没过好。我让妹妹多去陪陪母亲,并带母亲去看病。老年人患忧郁症不可掉以轻心,严重了有致命危险。我又打电话给母亲,说,情况我已知道了,一切等我回去处理,让她心放宽。并叮嘱她,听我妹妹的话,去医院看病。母亲反尔关心我的身体,让我不要着急。

3 月初,我回到母亲身边,发现母亲在两三个月的时间里,身体变得很虚弱,在我们居住的小区中心花园里,她过去散步,能一气儿走三圈,现在走一圈要休息三次。她越来越不想下楼散步,而是到楼顶天台晒太阳。我们都没想到这是因胃出血而导致严重贫血的症状。

这几个月,因保姆身体不好,母亲也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来珠海前,母亲在北京家政学校雇的保姆,隐瞒了先天性心脏病的情况,来到珠海后,常常感冒、胸闷,大概在家里受过刺激,感情脆弱,爱哭,还有些迷糊。到珠海后,换人已不可能,对于文化低出门就转向的农村妇女,没人送,她也回不了北京。母亲不但得不到很好的照顾,反过来还要照顾她,哄着她。母亲这段时间可苦了。

3 15 ,母亲突然混身无力,双腿直打颤,站不住,两个人抱都抱不住。我们开始怀疑母亲是脑出血(她曾得过此病),叫了急救车把她送到珠海中大五院,住进神经内科病房。化验结果出来了,血色素只有五克,又做了脑部 CT ,没有出血症状。神经内科医生明确告诉我们,母亲不属于他们科的病人,建议我们转科。在没弄清病情的情况下我们决定转到老干科,这是综合病房,条件很好,房间宽畅,有独立卫生间、沙发、彩电、冰箱。母亲衰弱的已无法下床,我们立即请了护工。这天晚上,我陪母亲渡过了难眠之夜。

老干科再次给母亲化验了血,血色素降到四克。一天血色素降一克,说明母亲出血很严重。母亲粪便的化验结果也出来了,粪便呈黑色,四个加号,说明是上消化道出血。看来母亲出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母亲肾衰,吃排毒药“尿毒清”,粪便颜色是黑的,而上消化道出血,粪便颜色也是黑的,因此被忽略了,没有及时化验大便,结果病耽误了。我至今想起来都十分懊悔。母亲的病很重了,医生发出了病危通知。

根据母亲的癌症病史,医生怀疑是癌症转移。我提出胃镜检查,医生担心母亲年级大,又极端贫血,对带有创伤性的胃镜检查承受不了,提出先作腹部 CT 检查,检查前给母亲输了血红素。 CT 检查没发现癌症转移,我们都皆大欢喜,母亲也松了口气。那时,我们都不懂得消化系统严重出血是致命的病。

医生判断是胃粘膜出血,采取了止血治疗。母亲执意要弄清自己的病情,提出做胃镜检查。医生担心我母亲心脏不好,同意做无痛检查,即全身麻醉检查。我和病房护士把母亲推到消化科检查室,麻醉师一看母亲八十多岁,极度贫血并有心脏病、肾衰等多种疾病,拒绝做全身麻醉。病房护士把检查室主任找来,我说∶“我母亲是入党七十年的老革命,无论如何请主任帮帮忙。”母亲说∶“我过去做过胃镜检查,有些痛苦,但我能忍耐。”主任把我拉到一边说∶“你母亲这种情况,全身麻醉有危险。”我说∶“五年前她患肾癌动手术时,也是尿血过多而严重贫血,麻醉师说血色素到不了八克不能全身麻醉。但因流血不止,无论怎么输血,最高只恢复到六点八克。沁尿科主任认为不能再拖了,决定动手术。全身麻醉这关还是挺过来了。”

主任转身去做麻醉师的工作。麻醉师把我叫到检查室,告我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情况后,让我签字。她说∶“过去我们只做过一例八十岁以上的,出问题了,家属来闹。希望你能理解。”我说∶“你只要按规定程序做,出了问题与你无关,我负责。”

检查完了,母亲还没苏醒,主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让我看了胃出血的照片,说∶“你母亲不是我们科的病人,有些事我是不好发表意见,因你母亲是老革命,我还是要和你讲。”他说∶“你母亲胃粘膜出血面很大,随时有大出血的危险,有生命危险。” 什么原因造成的?”“很难讲,有的是精神压力大,受到刺激造成的,有的是长期吃药造成的。”他给我写了两种药的药名,说∶“你给主管医生,让他用这种药。”

医院发 出病危通知后,纺织部离退休干部管理局的一个局长和处长赶到珠海探望 母亲,母亲很感动。他们向医生了解病情后,感到情况严重,私下分析,母亲有可能永远回不去北京了。

我夫人和女儿分别从美国、西藏来电话询问母亲的病情,决定是否赶回来看望母亲。我说,如果要想在 母亲活着 时陪陪母亲,还是回来看看,否则会有遗憾。女儿告我∶春节时她梦见奶奶胃肠出血,她让奶奶赶快去 医院看病, 奶奶说没关系。她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她也就算了。没想到奶奶真得了内出血。她还有一段梦中情节没敢告我,但告诉了我妹夫:母亲随我已去世的父亲而去。

当她们赶回来看望母亲时,母亲抱着她们哭了。女儿在珠海陪奶奶呆了两周,当她离开时,母亲再一次抱着她大哭。这种现象是她过去生大病时所没有的。母亲意识到她的生命到了危机时刻,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母亲 向我表示,这次有可能挺不过去,惟一挂念的是她的《回忆录》,担心完不成。 2001 年 母亲 患癌症后,自感人生的道路快要走完了。受老战友和亲友的启发,产生了回顾总结自己这一生的强烈愿望。她采取口述历史的方法,用录音机先录下来,然后由我整理。 母亲的 《回忆录》共分十二部,我每整理出一部,就打印成稿,由 母亲 进行修改补充,最后由 母亲 定稿。后来我夫人参与了整个文稿的文字修订工作。到 母亲这次病重,已完成了十部, 目前还有最后两部分没有完成 。我感到时间紧迫, 每天下午从医院回来后就一边听录音一边写,常常写到晚上十二点,早上五六点爬起来再写,就这样日夜加班,终于在 5 月 15 日把 母亲 送回北京前,完成了最后两部分。

母亲在极度衰弱的情况下,仍要坚持要亲自修改完《回忆录》的最后两部分。因严重失血,她视力极度下降,已无法像过去那样自己动笔修改。《回忆录》的第十一部、第十二部由我逐句逐段念给她听,按她的要求逐字修改。母亲这时头脑特别清醒,极小的差错或不准确的地方她都能听出来,及时纠正。到 24 日上午,《回忆录》最后定稿,母亲很满意。当她听完结尾部分即《最后的话》后,激动地拉着我的手说∶“还是你最了解妈妈”,“我的心愿终于完成了,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这几天,病友及家属都在听我念《回忆录》,有些听的感动地落下了眼泪。

因母亲曾脑出血,医生在用止血药时有顾忌,止血效果不显著,要不断地输血红素。母亲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注意,经常询问医生护士,了解自己的血色素和粪便化验情况。医生不知什么动机,也许为了防止她有思想负担,在出血并没止住的情况下,谎称出血止住了 ( 直到我们离开珠海前,主管医生在交谈中无意透露,母亲的出血从来没有被止住 ) 。我们都很高兴。当我准备按时于 5 问 10 日返回美国时, 母亲突患脑中风,一度昏迷, 不会讲普通话了,全是山西话,有的根本听不懂 。等她醒过来后,见到我很高兴,说∶“医生说我得的是移过性脑血栓,问题不大。”接着又关心地问我∶“在外呆时间长了,你的绿卡会不会有问题?”我说∶“不会的,美国人很讲人情的。到时和海关讲清情况就行了。”

我去找老干科副主任、母亲的主治医生, 她说∶“我们在治疗上很为难,止血药用多了,你母亲得脑血栓;在抡救中我们用了溶血药,结果你母亲又开始出血。我们也没太好的办法,也许北京的大医院会好些,我估计在设备上和我们差不多,但至少水平要高些。”我很感谢医生的坦诚,中大五院也算有名的医院,承认已无能为力,也不容易。

我很为难,母亲不能行动,血色素这么低,身体如此虚弱,是否能经住乘坐三小时的飞机和长时间的路上折腾?她这种互为矛盾的病,北京是否有更好的办法?如果北京没有更好的办法而母亲乘坐飞机后病情加重又如何是好?从医生那儿回来,我坐在母亲的身边,拉着她的手,难过地掉眼泪,自责无法减轻母亲的痛苦,也下不了决心。母亲看出了我的心事,她握住我的手说∶“我不愿成为儿女们的负担。我死在哪儿都一样,你不要为难。” “妈妈心里明白,你对妈妈最好,还有毛毛(我妹妹)。妈妈对不起你,这几年老生病,耽误你了。”

当天夜里,在睡梦中我突然被母亲的呼唤声惊醒∶“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打开灯看了看表,是清晨四点。我知道是在做梦,但再也睡不着。难道是母亲托梦?早上六点多,我乘公共汽车赶往医院。母亲一见到我就拉着我的手说∶“咱们回北京吧。我想回家!” 我说∶“好,咱们回北京。我这就和医生讲,我今天就买飞机票。”

六喜 发表评论于
感同身受.我亲爱的老爸81岁,上个月刚刚过世.我的心情仍然在谷底.老爷子也是60多年的老革命,一身正气,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对我更是宠爱无比.回美国的路上想,现在我不怕飞机失事,因为真的发生了,我可以去找我最爱的老爸...
风中秋叶 发表评论于
文章十分感人,感情真挚,文字流畅,十分难得!甚赏!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