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中国超市里几乎所有买东西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正在和我讲话的这位东北大哥。一位大姐焦急地问:“大哥,咋就好好的,把腿整折了呢?”
大哥说:“他开着丽丽的那破车,撞到路边的水泥墩子上了”。
超市的老板一边收钱,一边顺便问了句:“那可撞得够重的,前排的空气袋准都崩出来了?”
大哥对着老板说:“那车才花了二百块买的,还空气袋那?能走就不错了。”
老板叹了口气说:“我的那辆报废的破车,汽车行免费拖走了,还给了我一百块,我那车早都不能动了。这二百块买的车,也不知是啥爷爷样”?
这位大哥气愤地说“:撞车的原因,是一个车胎暴了,小孩子也刚学会开车,车一偏,傻了眼,也不知道踩煞车了”。
“这个事,保险公司会负责的,为什么要倡议捐款?他不会没保险吧?”说话的是一位台湾来的中年男人,他是这里州立大学的教授。他也是这里的常客,人很善谈。
一位大姐打断了他的话:“大知识分子,这破车哪有可能有全保险,准是单保。”
她指的单保就是最便宜的那种保险。就是保险公司只负责被撞得一方,驾车方一切自负。这个州的法律规定,所有的车必须有保险才能上路,单保是最便宜的一种。这里的中国人学生居多,都是买二手车,很少有人舍得买全保险。
这位教授听懂了,但他一定不会太理解。因为这州立大学里,也有一些从台湾来的学生。他们来美国,或多或少都会带一笔钱来。作为早年的大陆留学生,基本都是带三十块美金来的美国。所谓那一笔钱与这三十美金比较,本质上有天壤之别。台湾学生来了就可以买车,可以全力读书,不用去做工。而只有三十美金的大陆学生,先要为温饱问题,努力相当长的一段过程。有的人还要马上打工还债。因为他们来的机票钱都是借的。许多人都是来美两三年后才能买个二手车。我在硅谷,见到好几位成功的人士,现在家里的房子都是几百万美金的。我和他们谈起他们初来美国时的经历,几乎每个都有为几美金发过愁的时候。有一位还告诉我,他在上学的时候,有时整整一个学期,只吃几样东西;米饭,鸡肉,土豆和芹菜。
这几样在美国,都是最便宜的,可以说比吃方便面还要便宜。他找到工作后,再也不吃鸡肉,快十年了,他一闻到鸡肉味道还恶心。
言归正传。这位教授象回到课堂讲课一样,大声地说:“大家都是中国人。这孩子无亲无故,有事发生,我们应该帮他。大家还是尽自己的能力捐点款吧。一块不少,一万也不多。”
没有人出来反对,也没有人支持。这个超市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每个人付完钱后后,都默默地离开了。
过了几天,我带着一百块美金,去了捐款的地址。我先打开了捐款签名的本子,看到好几页纸,已经签满了名字和钱数。钱数最多的也只有十五块钱,大部分是五块钱。我考虑了一下,只放了二十块,签上名字走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心里还是很内疚,那次我为什么没把那一百块都捐了?
几天后,我收到了捐献组织者的电话,由我和那位访问学者身份的东北大哥一起,代表大家带着所有的捐献款,给住在医院刘灼强送去。我糊涂了,为什么让我去?他解释给我说,我和那个东北大哥是捐款最多的。
随后的星期日,那位大哥开车接上我,带着所有的捐款,去医院了。
病房的门口,我们看见丽丽正站在门口擦眼泪。这大哥一见她,火就收不住了。
“丽丽,你老母牛吃嫩草啊。吃着嫩草还他妈害人。你用那破车,把他给毁了”。
丽丽的表情是够可怜的,她哭着说“我真是为他好。我想让他早学会开车,能去送外卖,那赚得不是多点吗?他也不用再受那老板的气了吗”?
她那风韵犹存身材也不见了。她穿了个大白褂子,那年轻时过分生长的双乳,现在看上去像两个大米袋子一样,快落到裤腰带上了。她一抽一抽的哭泣,样子真好像鲁迅小说中的祥林嫂。
我看到这个情景,知道自己差不上话了,就走进了病房。刘灼强静静的躺在病床上,他的手术已经做完了,一支腿用架子掉在半空,身上全是绷带。他两眼正看着房顶发呆。我一打开门,他回过头来,叫了我一句:“叔叔好,我叫小强。”
我说:“小强,吃饭了没有?”
他指着小柜子上的快餐饭盒说:“丽丽已经给我买了。”
我说:“小强,我和另一位位叔叔把大家捐的钱给你送来了。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的事,我也好对那些捐钱的叔叔,阿姨们有个交待啊。”
小强是个生在广州的孩子,他妈妈在他几岁的时候,因病去世了。他的爸爸是个高级工程师,一直没有再结婚,他把小强送到爷爷奶奶那里去抚养。广州,深圳的改革开放,比内地早一些。他爸爸很早就到了深圳,在一家香港和地方工厂成立的合资企业工作。他把赚来的所有的钱,几乎都花在了小强身上。他怕这个没有母亲的孩子被人瞧不起,自费把小强送到了一家私立中学。小强在私立中学里,是最穷的。因为那里大部分孩子,或是香港的商人,或是内地的一些老板的孩子。每个周末,学校门前,总会停满了接孩子的汽车,大部分是奔驰车。小强每个周末,自己悄悄的找个较远的公共汽车站,坐公车回家。小强的学习很努力,成绩一直是前几名。
学校里争取来了几个访问学者的名额。小强的爸爸把自己所有的钱都取出来,又和自己的老板和同事们,借了好多钱,把他送到了美国来。这里的费用太高了,小强和来的这些孩子一比,他又是个最穷的。所以,他一来,就想办法去找工作,想减轻一些爸爸的负担。他的第一份工,是在一家台湾人开的中国餐馆,每天的晚上都去收盘子。
他认识了丽丽以后,那娇滴滴的笑令他心动,那过分的热情使他难以忘怀。他找了个机会,在丽丽下班的时候等着她。丽丽在他的眼里,是半个情人和半个妈妈。丽丽劝他节省点钱,干脆一起住了,这里也不用他再付房租了。他的衣服都是丽丽给洗了。晚上饿的时候,一开冰箱就有丽丽从餐馆带回的食品,每天都是新的。
他把每天晚上打工赚来的钱,都交给了丽丽。丽丽把他的钱,一块一块数好,单独存放在一个地方。攒够了一百块钱之后,丽丽带他去了银行,开了定期账户。这种账户,花钱的时候,不像普通账户那么容易,手续繁杂。对小孩子来说,是容易积攒存款的一种方法。而且,每个月还能赚一点点利息。
丽丽劝他和老板谈一谈,能否作为侍者?侍者比收盘子,能多赚好多钱。老板告诉他,这个餐馆是个有酒牌的高档中餐馆。作为侍者,就要经常地给客人端酒。这个州的法律明文规定,卖酒的人必须年满十八岁,他现在年龄还不到。
丽丽听说后,特意跑到这个店里,找老板说情。她的理由很简单,还有那么多不喝酒的客人,小强的英文没问题,完全有条件做侍者。如果碰到喝酒的客人,可以更换其它侍者。这老板一听就火冒三丈,他对丽丽大声说:“你以为我在开幼稚园那?”
丽丽陪着笑脸说:“这孩子特别老实,又可爱,能给你多带生意的。”
老板说:“你要搞明白,老实的另一个意思就是愚笨。”
丽丽在当天的晚上,就让小强辞了工。在夜深人静时,她和小强在空无一人的广场内,教小强学习开车。凭她这么多年餐馆的经验,送外卖是个自由,不受气,也是赚得最多的职业。
这个州法定拿驾照的年龄,是十六周岁。小镇的人少,考试也容易。小强顺利地通过了笔试,和路试。
小孩子第一次拿到驾照,激动得不得了,非要甩开丽丽,自己独立开车。丽丽没办法,又担心这破车出危险,就到了一家车行,把四个轮胎都换了,但不是新胎,而是用过的车胎。
在美国,换全新的车胎相当贵。四个车胎,比她的这辆车都贵。在许多收入低的地区,很多车行都提供更换旧车胎业务,一般才十块钱左右。我们这里的留学生,因为买的都是二手车,很多人都换过这样的车胎。因为那更换的车胎虽然不是全新的,但总是比自己车上强一点。但这种业务,车行没有任何保证质量的义务,也对所有的事故不负责任。
小强独自开了几次车,一次比一次熟练,胆子也大了。几天后,他就开车上了高速公路。不知道是一个轮胎安装的不合格,还是轮胎本身有问题,在高速路中就瘪了。他因为没有这种经验,车刚一跑偏,他就慌了神。他踩刹车,车不停。他以为踩错了,就又把油门当成了刹车,一下子就重重的碰到了路边的水泥墩。
我说:“小强,开车出事故是不可避免的。以后注意就行了。可你和她的关系,是不是有点太不正常”?
小强马上回答:“叔叔,我知道你会说这个。因为我的同学们早就嘲笑我。我上学时,好多同学都有女朋友。我也看上了一个,给她写过信。她把这事告诉了班里的同学,大家都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搞得我,在学校几天都抬不起头来。我除了穷一点,那点不如他们。我出国时,那个女孩子又给我写了信,我把那封信贴在了黑板上。丽丽年龄大点,我不在乎。她对我特别好,人家都说她很小气,可她只对其他人小气,对她自己更小气,对我从来不小气。她知道我爱吃虾,有时特意花十几块钱,给我买个椒盐虾吃。看着我吃饱了,她把我吃剩下的虾头虾尾都吃了。她很爱我,叔叔,我很喜欢她,我们是真心相爱。我长大后,我们会结婚的。”
对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孩子,我能如何解释什么是爱情?我如何解释这样的爱情,在人间社会如何继续下去?再过十年,这个爱情是否还会像今天一样?这孩子没接触过任何女人,这种畸形的爱是否会影响他的一生?我知道我现在不可能改变这个孩子的想法,他钻在牛角尖里面了。只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让事实来改变它。
我心里恨那可恶的女人。你得到了你不应该得到的东西,你在做缺了八辈子德的事情。你在做什么?你是在玩弄一个天真无邪的,一个真诚的孩子的肉体和心灵。我决定,我也该找她谈谈了。
我对小强说:“你好好养病吧。有什么需要,给打电话”。我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开门走了出来。
我一走出门外,看见走廊里,那位大哥抱着头蹲在地上。丽丽站在那里,靠在墙上还在擦眼泪,他们谁也不说话。
我问了句:“大哥,出什么事了?”
待续。。。。。。(一到两天后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