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不是培养会打鸣的鸡 风之桥 - 李大兴的博客
(本文原来的标题是“触摸无言之美”,发表时被编辑改成以上标题,呵呵!我理解编辑的苦心,毕竟,没有多少中国人还关注“美”的话题,“会打鸣的鸡”或者“心灵鸡汤”要吸引眼球得多)
陈旭麓先生曾说过,中国不是自己走出中世纪,而是被轰出中世纪的。固步自封的老大帝国,被坚船利砲左右开弓打得发蒙,还在要求外国使节见皇上时磕头。如此被轰出来,就难免走得踉踉跄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改造思想、富国强兵、立足世界。在这个过程里,传统文化多受到负面批判,连新文化都在刚开花时就被扬弃,只留下一枝。关于新文化运动,八十年代李泽厚先生的“救亡压倒启蒙”曾流行一时。套一下李先生的句法,百余年来一直是“国家压倒文化”,这也是从梁任公的 “中国之学术思想,常随政治为转移”化出来的,谈不上有何创意。
到了今天,我们不仅有了压倒一切的稳定,而且经济高速成长,长成了世界工厂,据李敖先生说是汉唐以来未曾有的盛世。乱世激进,盛世保守,也是很自然的事。再说中国人历来有发达了就修家谱的习惯,所以近来绍述传统的风气越来越时尚了。然而,经过许多内忧外患,长袍马掛经历中山制服后改成了西装牛仔、文言文被白话文取代、孔家店更是给打倒了好几次,连许多古迹文物都在“史无前例”的革命岁月里一起被泼了出去,如此折腾,其实不需要陈序经先生以降的众多激进呼吁,我们已远离了传统,徘徊在一个不中不西、非驴非马的转型时代。把毁了的古庙重新盖起来油漆一新,主要功能是增加旅游景点;不是办个国学院、电视上侃侃经典就能弘扬文化的。
我无意做考察动机的腹诽,宏大叙述背后的实际目的古已有之,“立德、立言、立功”早就把道德功利混在一起。我留意的是,现代中国人的历史观里,有一处其实颇为明显的自相矛盾。一方面,相信历史有必然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另一方面,继承“人定胜天”的狂妄,满怀创造、改写历史的雄心。由此出发,许多知识分子的思维框架走不出文化决定论的窠臼,回归传统也好、西化也好,方向相反,思路相近。于是“立言”现代化成了“弘扬”,其实就是宣传的意思。谦虚一点的说是“普及”,但同样是自信手中握有真理,教化芸芸众生的居高临下。借用哈耶克的话语,这是一种“致命的自负”。历史的必然规律,在预言家或乌托邦那里是可以找到的。一些重要人物虽然可以影响历史,然而其意志终难左右充满偶然变数的历史。近来相当流传的对文艺复兴或文化复兴的呼唤,无论内容是西是中,大约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上个世纪是革命的世纪,到了后革命时期,传统究竟是什么似乎也已模糊。我以为,传统是多元的,虽互有交集,但不可一以论之。从文化上讲,至少有士大夫文化与庶民文化之分;从思想上讲,儒、道、释是三个独立的单元。儒家的道德伦理在陈旭麓先生说的中世纪是主流意识形态,浸透全民文化,再打倒几次怕也依然流在我们的潜意识里,不知不觉地影响着我们的思考方式与判断能力。流得溢出来,便成就了新儒家。“新儒家”是个很驳杂的讲法,未必准确。从熊十力到牟宗三、从钱穆到余英时这些大家,或有指证孔孟思想为普世价值者,但最多是想要打通中西哲学,使儒学现代化,仍然谨守治学的分寸。时下兼任“国学热”推手的儒学者们,学问如何且不论,那份重建道德、为帝王师的热中是显而易见的。偶尔会闹个为统一大业推崇施珢的八卦,至于往美国倒了六个假老婆的那位学者,想必已被一致斥为“儒林败类”了。
从全局看,流传至今的许多意识和无意识换多少身西装也化不去,而业已流逝的文化再怎么穿汉服也找不回了。未来的事情,其实谁也不知道。一个在华尔街做资深股市分析家的朋友,工资很高,炒股十战九墨,曾在喝高时畅谈:我干的这行跟算命差不多。关于还未发生的时间,理论再精致,思辩再缜密,也未必和一位竖着布幡在街边练摊的盲人先生打的卦有太多不同。不过,对于个人,倒可能用一句海德格尔式的话语:过去存在于现在之中。问题在于,活在现在里的个人,需要安静地阅读典籍,而不是喝心灵鸡汤,朝着会打鸣的鸡的路上走。感受历史,触摸传统需要自觉地反思,而不是高考式的学《论语》,参考些二手解释的复习资料。
如今一提传统,就容易想到道德。这自然有历史原因:在中国道德一向是立国之本;更有其现实原因:缺什么想什么。其实,不应忽略的是非主流的传统,比如老庄。关于老子,广为人知的莫过于“道可道,非常道”,而越广为人知的也就越众说纷纭。庄子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先被后世儒生注解成出世,到当代干脆成消极了。我倾向于,老庄本来是与孔孟对立的:无是非、无言、无为。无奈儒家的主流地位树立后,老庄被边缘化,被融解,成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注脚,失意文人心灵的补品或鸡汤了。与儒家从人性善恶出发,以社会秩序为目的而走向道德体系不同,老庄以人性回归自然为指向,关注人与外在世界的关系而走向与天地合一。与儒家的功利理性思考相比,老庄更多是审美感性领悟。与儒家致力于界定人的社会角色与功能相反,老庄所强调的是人的本真与逍遥,接近西方的个人与自由的观念。
道家思想在六朝之后鲜有发展,却是古代诗词审美意识与理论的主要思想来源之一。无论诗话、词话,还是书法、画论,空灵无迹,意在言外可以说是古代审美观的主流。超出语言的美感,换言之就是无言之美,是不可言说的。说句跑题的感想,这或许是中国古代文学书画具有独特美感,但缺少美学系统著作的一个理由吧。
道德体系的功能是规范人的行为,在时势迥异的现代,想要恢复它的愿望和孔子痛感礼崩乐坏,希冀回到周公时代的期待一样渺茫。我倒是以为,在少数个人的心中,传统会一直存在,尤其老庄思想里的境界、自由精神会有人理解。毕竟,对美与自由的向往是人性的一部分,与人的存在同在。这向往有如秋夜里的烛光,若隐若现在风雨飘摇之间,总有人把它点亮。
1996年夏天,两位大学同窗阖家来看我。我们在八十年代初一起留学,在异国共读大学本科、研究生,走过青年时代。我们性格迥异、思想不同,但在平淡岁月与人生转折中保存了信任与回忆。那一年,我们已相识十五年,从我悄然离开那个倚山傍水的大学城也已七年。见到他们,我体会了一次“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在各家妻儿入梦后,我们同饮了一夜,静静地说些往事。他们走后不久,某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月光分外明亮,我坐在后院抽烟,写了下面的七律。记得进入九十年代后,曾经历长时间的失望,是在那个温暖的夜晚,独自触摸无言之美,忽然想到,即使上帝死了,一个人只要心中有光,他的世界便有了光。
丙子年夏有朋自远方来(1996年)
故人把酒话平生
书剑经年两未成
世事棋局久做客
树云沧海总关情
聚应有醉夜犹短
诗到无言意渐深
西望长安月似水
几回梦醒坐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