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接触
美国公共图书馆的中文馆藏有个有趣的现象,就是不同馆的收录书目竟然差别不大,多集中在几位作家那里,比如哈金、韩寒、金庸、亦舒、虹影什么的,几乎每书必收。间或也藏有其他作家作品,覆盖率却极低,陷入汪洋之中不易发掘,让人严重怀疑各馆的馆藏建设都出自同一位图书管理员之手。
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韩少功一本《报告政府》已经跟我有了三次接触――多数有中文藏书的图书馆都有它。
第一次,从图书馆顺手抓回来,赶巧当时不是迷小说的阶段,没看,到期就还掉了。其实包括现在,我依然对小说存着很挑剔的心理。主要是小说看得杂,因此看了太多有名无实的作品。故事热闹得不成,始终不给我心灵的震撼或者共鸣,甚至没有最最起码的感染力。一个长篇读下来,幸运的话,读到了几个好看的故事,故事结束,一切结束,小说仅仅就是那么几个钟头的杀时间工具。
第二次,带孩子去图书馆看木偶表演,碰到一位朋友的朋友,手里拿着这本书。我问身边的字母同学,此书好不好看,她说还行,我便借了,这是第三次。方才知道这本书是个小说集子,不是长篇小说。可惜一翻就翻到《方案六号》和《801室故事》,我早先在不记得是“小说月报”还是什么其它杂志里读到过,都不喜欢。于是很扫兴地把书压在了同时借回来那一摞书的最底层。一压硬是压至到期,将书投进还书孔的时候,对阿小功略感愧疚。
最近去一家新开的图书馆,藏书工作还在处在初级阶段,中文书全部是我看过的,只有这本几次错过。就借了回来踏踏实实读,发现竟然是本非常棒的书!
先抄一段新浪读书上的介绍:
《报告政府》是韩少功近几年最新的中短篇小说集,其中辑录了他最新创作的七万字大中篇《报告政府》,以及近年来的重要代表作品。韩少功的文字一直呈现著一个探索者和怀疑论者的坚定面容,具有极强的可读性,体现著韩少功特有的智性和幽默。《报告政府》这篇故事本身的吸引力和意义足够让人读下去,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在监舍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伸向一个外延不断扩大的世界。
本书当中我最喜欢的,当然就是《报告政府》。读这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有种身处牢狱的感觉,仿佛正在亲历那个我从前所无法想象的世界。直到最后,读完黎头死刑之前与冯管教的一别,读完接管犯人的冲突场面,读完车管教抽着烟躬着身吃力地把铁门在身后关闭,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大侠从他的《明朝那些事儿》里抬起头来,恍惚地瞅我一眼。我再叹一口气:“写得真好!”,便去整理刚刚洗净的衣物。窗台下的自动喷水机突然启动了,在我身后发出“突突突”的水声,但是我依然沉浸在一个与日常生活脱离了的夜里,回忆许多逝去的片段,那些发生在监狱大墙里的“活色生香”,除了回忆,说不出其它的话来。
·Paris Hilton
有意思的是,最近社交名媛Paris下监一事被炒得很是火热,简直成了刺激版的T台表演。她先是被判了45天的刑期,住的当然不会是事前传说的双人房,坐监期间自然也不能让媒体闲着因为她足够已高价售出监狱日记。她单个人所接受的社会关注,恐怕比她移驾前往的监狱有史以来一切收监犯人所得到的总和还要多得多得多。以往,这里曾是其他贼人住得的地方,现在因为公主被委屈成了贼人,所以便住不得了。于是医生半日不能多侯地急急写就证明书,强调牢狱生活对女名流之健康不利。言外之意是,过去这艰难几日的一切,对Paris对广大民众的说服和教育意义都已足够。对她而言,象征性地在监牢里照几张靓照表达一下伊与民同苦的意愿已经是非人的惩罚。现在她终于,能够再名正言顺不过地回家服刑去鸟。
偶然看到一篇为她说话的文章,很义愤填膺的口吻,标题为:
Paris Hilton is not one of us. She's a celebrity with a personal brand…Look, just because someone has what you and I both know you and I want -- don't lie -- is no reason to want to punish them.
这个就叫做drama queen的作派了,吓得尿裤子在大牢里靠玩弄生殖器自娱自乐的事情只有草民才可做得。
于是她大概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真正监狱的生活,我们也不会,多数人都不会。但是有人会,结结实实地品尝高墙之内的人间炼狱,接受或许该当或许不该当的惩罚。这些人不论生理还是心理,都跟我们有着类似的需求,他们身体里邪恶的成分正以骇人的方式在牢狱当中被宣泄,那是一组类似Paris Hilton这样的高等人类自诩圣洁的躯体不屑于接近的“肮脏灵魂”吧,可是他们以高于任何名流的人性震撼了我。
我曾经跟大侠有过这样的讨论,关于男作家和女作家。我问他,觉得不觉得,男作家写的小说往往比女作家写的小说耐看,不论是叙述的力度还是故事的深度,都醇厚得多。他说那当然,一般说来,男的什么都比女的要做得好。我们就这么打着哈哈把话题结束了。
现在细细寻思,再次有了如是感觉。可能是我偏爱遭受撞击的缘故吧,呵呵。
阿小功自己说:
《报告政府》描写的囚犯是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一群人。从前我读《圣经》,不理解耶稣为何最关心罪犯。罪犯不就是坏人吗?完成这篇小说后,我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虽然这并不意味著我认为罪犯是好人,但他们走到这一步,有社会的原因,也有人性本身的原因。罪犯和我们这些“良民”之间的差别,往往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大。我写《报告政府》,其实也是在向读者“报告”。从人性和社会的角度,分析造成犯罪的各种条件,甚至看到现存法律的某些局限。文学应该比法律看得更为深远。
我们这一代作家,经常容易沉溺在文革啊反右啊下放啊等情结里。另一方面,这一代作家一旦描写现实生活,又很容易局限在酒吧啊女人啊成功人士啊等都市时尚里。文人都已进入都市,过著比较优裕的生活,往日苦难和都市繁华以外的一切,就可能成为盲区。这就是屁股指挥脑袋,地位决定视野。我希望自己的写作既不能完全沉溺在过去,也要尽量打破模式化都市生活的围城,把盲区中隐藏著的东西解放出来,看一看那里的生活状态和生命存在。
·追风少年
关于《报告政府》,萧三郎在新京报上以《韩少功:写作的“追风少年”》为题,写过这样一段评语:
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又成风潮,评论家对此多有置喙。一种好的说辞是,作家们正在深入民间,潜入水深火热的人民群众当中,与他们血肉相联。不好听的说辞是,今天的作家正在制造一种写作边缘群体的新“写作景观”,此种写作很容易满足读者的好奇心,同时可以消费作家的同情心,最后达到兜售人民群众廉价道德情怀的效果。
我没有说韩少功就是这种边缘写作的参与者,也没有说“边缘写作”就写不出好的文学作品。但是,说句实话,联系到韩少功先生的写作经历,我以为韩少功就是文学道路上的一个老牌“追风少年”。他喜欢有什么时髦就写什么作品,而他写作的老资历可以保证其切入任何题材都保持优美的身段以及娴熟的写作技巧。对今天的海南省文联主席来说,这么说未免刻薄,但何尝不是真话?
我读了,觉得确实是刻薄了。如果这也算是追风的话,那么我倒宁愿追此风的人多一些。如果说现实主义成为风潮,如果说监狱题材也是风潮,那么那些没有行走此路的人,反倒成了特立独行嘍?或把精力都耗费在张嘴便来的评论上面,或为全民搞笑尽微薄之力?那我倒是很想知道一下,与宁财神的《武林外传》相比,哪一种更加脱离风潮脱离火爆,哪一类更不容易讨好读者,哪一桩更为吃力,哪一种更有意义?如果是那个宁财神的话,那么为何选择写作“现实风潮”题材而且有能力把它写好的作家却少之又少呢?是有众多的人们风闻了监狱丑闻,可又有谁去追这个风,拣一条比妄加评论至少稍稍艰难一点点的写作之路去走呢?
追风少年?笑话。
·语言火侯
韩少功不仅对不同状态人类以及现实社会投以考察与关怀,在思索过程中时时保持的良好心态,还善于将这些都用炉火纯青的小说写作,通过稳健而略带幽默的笔锋,流露出来。语言火侯把握得好,读起来非常舒服。
《是吗》一文,本来就是个简单的故事,但是通过他细致而又简洁的写作,故事不仅变得立体,还将许多疑问和无奈变得触手可及。
作者语言的简洁和收放自如,不亲自读每一篇作品,单单靠我的三言两语介绍,恐怕很难体会得到,不过还是让我引一段我感觉比较明显的:
《兄弟》
我和方强都不说话。
汉军擦了擦眼睛,“是不是罗汉国要你们来当说客的吧?”
他疑惑地看了我们一眼,似乎不大相信我们否定的回答。“那个臭杂种没安什么好心,讨个婆娘也是个婊子!他们不就是想吃死人饭吗?不就是想买电视机和房子吗?他不是个人,他休想进我这道门!他喊三麻子来也不行,喊莫少爷来也不行……”
这些话我和方强就听不大明白了。
这最后一句话,把一大段让人生出感慨的叙述结束,结束的力度恰到好处,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作者的介入也不露痕迹。
再多举几个例子。
《报告政府》
奴隶社会的毒刑就是这样惨绝人寰。但蹲过仓的人都明白,这些毒刑半是惩罚,半是游戏,又不可认真对待。在这个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在手指头脚指头都被无数次玩过的地方,每一寸光阴都如太平洋辽阔无际需要你苦熬和挣扎,鲜血有时就成为红色的玩具。瘸子说过:这是人类最大的玩具,已经玩过好几千年了。
《月下浆声》
妻子叹了口气,说如今什么世道,难得还有这样的诚实。她清出一个旧挎包,一支水笔,说可以拿去给供红衣女孩的弟弟上学,说不定能替他们省下两个钱。但我再没有遇上红衣女孩,还有那个站在船头为她摇桨的弟弟。有一条小船近了,上面是一个家住附近的汉子,看上去比较眼熟。从他的口里,我得知最近水管所加强禁渔,姐弟俩的网已经被巡逻队收缴,他们就回到山里种田去了。他们是否凑足了弟弟的学费,弟弟是否还能继续读书,汉子对这一切并不知道。
人世间有很多事情我们并不知道,何况萍水相逢之际,我们有时候连对方的名字也不知道。
我说不出话来。每天早上,我推开窗子,发现远处的水面上总有一叶或者两叶小船,像什么人无意中遗落了一两个发夹,轻轻地别在青山绿水之中。但那些船上没有一点红。每天晚上,我走在月光下的时候,偶尔听到竹林那边还有桨声,是一条小船均匀的足迹,在水面上播出了月光的碎片,还有一个个梦境。但我依稀听得出桨声过于粗重,不是来自一个孩子的腕力。
我走出院门,来到水边,发现近处根本没有船。原来是月夜太静了,就删除了声音传递的距离,远和近的动静根本无法区别,比如刚才不过是晚风一吹,远在天边的桨声就翻过院墙,滚落在我家的檐下阶前,七零八落的,引来小狗一次次寻找。它当然不会找到什么,鼻子抽缩著,叫了两声,回头看着我,眼里全是困惑。
我也不明白,是何处的桨声悠悠飘落到我家墙根?
·批评一下
当然了,我也不是说这本书样样都好。开篇我就提到,他的《方案六号》和《801室故事》我就不喜欢。看得出,他是想要为自己的小说创作独辟蹊径,有所突破,尝试是可敬可佩的,结果是差强人意的。
还有本书收录的《山歌天上来》,是个好题材,但是描写过于冗长,把简单明了的一条线变成了一块撕扯不清的厚棉絮,读得人好不辛苦。
定是同他隔半年一次的隐居生活有关,他多篇小说都取材于那个村落的人与事,独立出来很好,堆在一起,就模糊成一团,显得累赘了。
以上完全都是我个人阅读的感受,褒贬都与自己的背景与喜好息息相关,不具有任何普遍观点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