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务的百年历程中,我追寻着外公的足迹
6月6日这天晚上,我坐在灯下,饶有兴味地细细翻阅一本新近出版的《商务印书馆110周年大事记(1897~2007)》。
书的编排很有创意。书的前半部,选择有不少具有代表意义的老照片及资料影印件,分别嵌入创业—发展—复兴—维持—新生—再创辉煌这几个不同的发展阶段,从而串起商务印书馆的百余年历史。之后,便采取编年纪事的方式,每年排成两页,左页为大事记录,右页刊有资料,眉目清晰,详略得当,甚至还留有不少空白,整个设计雅致清新。
突然,我将眼睛停留在1960年的左页上,在这里我意外发现了外公谢德风的名字。大事记录上写着:出版谢德风译《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古希腊〕修昔底德著)。在后面的年代里我继续发现:1976年,出版谢德风译《罗马史》(〔古罗马〕阿庇安著);1992年,出版谢德风等译《历史著作史》(〔美〕汤普森著)。当然,我还知道,在大事记之外,商务印书馆1998年还出版过外公与孙秉莹、赵世瑜先生合译的《神圣罗马帝国》.
这些文字不由勾起了我对外公的怀念,同时也勾起了我对外公一生与商务印书馆友好缘分的回忆。
1980年12月9日,身为湖南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的外公以他独特的姿势向这个世界、向他的亲人做了永久的告别:同往常一样,他安详地坐在书房里,手中握着一支老式的黑色钢笔,案头放着摊开的外语原著和译稿……
外公一生与书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的人生轨迹集中体现在六个字上:读书、教书、译书.
凭着顽强、刻苦的精神,1924年秋,外公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同时就读于该校的外语系、历史系。1926年秋,又考上了东吴大学的法学系。1930年他分别获得复旦大学史学硕士和东吴大学法学学士两个学位时,年龄只有24岁。
外公的翻译工作,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步的。在复旦大学留校任教时期,他与文学系主任余楠秋教授合译了《欧洲近现代史》。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他随学校内迁到重庆北碚,尽管头顶上常有日机轰炸,他仍不时将许多国外的报道译成中文,发表在孙寒冰先生主持的《文摘》杂志上。解放以后,他回到家乡,先后在湖南大学、湖南师范大学任教,并开始了与商务印书馆长期友好的合作。
用“泛舟学海,勤奋一生”八个字来形容外公对事业的执著是恰如其分的。1957年以后,外公身处逆境,在每天被迫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的情况下,晚上仍坚持伏案译书,《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和《罗马史》这两部欧洲古典史学名著,还有《神圣罗马帝国》、《西亚细亚、印度和克里特上古史》、《1765~1917年的美国》等一批译著都是这一时期完成的。
1978年夏天,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的我第一次回到外公身边过暑假。他的生活、工作环境令我万分惊讶:“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牛鬼蛇神”的他被驱逐到长沙郊区一个名为红泥村的地方。坐落在半山腰的简陋农舍,没有自来水,也没有厕所。屋内陈设除了简单的两张床、几口箱子外,就是一个没有刷过油漆的四方桌,上面堆着一尺多高、已经发黄的译著稿纸和一个8磅热水瓶。后来我才知道,由外公执笔主译的上下卷共四册、长达130多万字的巨著——美国汤普森的《历史著作史》,就是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一字一句翻译出来的。
在这本110周年的大事记中,我还有一个发现:从1960年到1976年,再到1992年,几乎是每隔16年,外公才有一部重要的译著问世。应该说,这正反映了外公严谨的治学态度。因为他所翻译的多是世界古代史,而且有些版本是从希腊文转为英文,然后才拿来译成中文的,于是他在做案头工作时,往往要推敲再三,改了又改,尽量做到“信、达、雅”,尽量找来更多的古代地图、历史文献进行反复查证,并在注释中加以说明,这样就决定了他的译著不可能是“速成”的作品。至今我还保留着商务印书馆1960年2月寄给外公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校订本,上面留着外公用红笔字斟句酌修订的墨迹。
外公还常常笑称自己是“写长序的人”,他写作最长的一篇序竟达50多页。从方便读者阅读出发,他会在《序言》中提纲挈领,概述该著作所产生的历史背景、特点,同时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点分析其优点和不足。这样,外公所写的《序言》往往成为指导读者了解和学习世界古代史的指南。
外公的足迹已经深深地印在了商务印书馆的百年历程中。几十年里,外公翻译了大约400多万字。有些译著,一版再版,有的已累计印刷了7次。他解放后所有的重要译作,都是交付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即使在他去世后,商务前后有三任编辑一直与家人保持着联系,从送达重印译著的样书到汇寄稿酬,每件事都做得一丝不苟。
1988年商务印书馆重印汉译名著200种,外公独立翻译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和《罗马史》均被选入。同年,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历史著作史》(上卷)时,在外公写于1979年11月12日的《译者前言》后面,编辑特意加了一个出版者附言:谢德风教授已于1980年逝世,他生前曾将多部历史译作交由本馆出版,对我们的工作给予了大力的支持。谨此表示对他的悼念和感谢之忱。商务印书馆对外公的这段评价与肯定,一直让我们家人备感温暖和亲切。
商务印书馆坚持的为学术、为文化的高尚出版理念,外公一生为翻译、为沟通世界文明历史所做的工作,都出自一个共同的目的——为中华民族的文化建设做出应有的贡献。当我凝望着《商务印书馆110周年大事记(1897~2007)》那象征着事业常青的绿色封面时,我相信,外公的在天之灵是一定会为此感到欣慰的。
(这是姐姐的近作,写于商务印书馆110年华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