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陆军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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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陆军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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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军阿姨是我们在菲律宾请了9个月的保姆,英文名“阿米”,听起来就是陆军那个词。

去年她由小区另一个阿姨推荐来我家。面试那天,她刚从省里来。圆脸,大眼睛,面色黑红,身份证上是36岁,但人显得比较老相。她说丈夫年初去世了,她把3个小孩交给亲戚照顾,自己来马尼拉找工作,希望多挣些钱。

  我说你的英语不错啊。她说结婚前曾在台湾工作过3年,给我看一本绿皮带繁体字的台湾身份证。我看了暗暗吃惊:即使那样小小的黑白证件照,也能看出她曾是个美女——那样精致的轮廓,娟秀的笑容,放在琼瑶电影里也毫不逊色的。而眼前的她和照片上判若两人,五官没变,但那份清秀被岁月磨蚀得荡然无存。

  当时决定请她,原因之一是她说了句:“我唱歌很好的。”很多菲律宾人都能歌善舞,我喜欢爱唱歌的人。

  阿米很快就让我知道,她是个极聪明,也极有主意的人。比如一来我家,她就先把厨房彻底打扫了一遍,所有的瓶瓶罐罐都按自己的心思重新摆过。她做饭甚有天分,我们的中餐,她看一遍就能做,甚至尝一尝就能做出个八九不离十。在我请过的菲律宾阿姨中,只有顶尖聪明的才能学会包咱们饺子的,她是其中一个。多数阿姨一看这么难就不爱学了。我曾有一个阿姨,一看我开始包饺子,就开始拿起扫帚东扫西扫,一副忙碌状。

  阿米曾鼓动我吃过几样菲律宾菜。她做过sinigang——一种汤菜,将鱼或肉加各种蔬菜炖成一锅,加入从酸角里提炼出来的汤料,热天吃挺开胃;sisig——猪耳朵,先炸后切成小丁炒,加入大量洋葱,和菲律宾柠檬的酸汁;还有一种蔬菜杂汇加虾酱。

  她会做一种叫suman的甜品,非常美味。我特别观摩了一下:先将糯米煮到半熟,拌入盐和新鲜椰浆,芒果切丁,一起用芭蕉叶包起来再蒸熟,吃起来咸咸的带着椰子香,与芒果的酸甜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跟我说,在省里她有一个sari-sari store,就是小杂货店。有时她会做一些吃食拿来买。后来老公中风去世,她也没心思管这个店了,就卖掉了。

  阿米是个挺爱热闹的人。打扫时她会随身带着收音机听音乐,要不就大声唱歌,她和别的阿姨在一起时,老远就能听见她笑声朗朗。

  没过多久她开始练慢跑和喻珈,每天下午在小区里跑得满头大汗。有一次我去厨房拿水喝,她正在做晚饭,一边看着锅一边在厨房里来回跑。她拍着自己的小肚子说:“这里太胖了,要减肥。”然后大笑起来。我也笑,并说她比刚来时皮肤白皙了许多。她说是啊,在省里她要种稻子呢。我很好奇地问她种几亩稻子啊?她也说不清楚,但说全家人吃的米都由她种出来,还可以卖一百多公斤。

我的想像力有点够不到她在省里的生活:种稻子,管一个杂货铺,再带3个小孩?但我能感觉出她身上那种极为强悍的生命力。

(二)

  为阿米去教堂的事,我们进行过一场旷日持久的谈判。

  我家阿姨每星期有一天假期,如果阿姨愿意不休息而留下来加班的话,我就付一笔加班费。阿米基本上每个周末要求加班。

  菲律宾人80%以上信奉天主教,去教堂对他们来说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当然是要尽量支持的。我家附近有两座教堂,但阿米说,她要去的是另一个比较远的教堂,因为那才是真正的“Church of the God”,一来一回需要3个小时。

  阿米提出,她要每个星期去2次,下午4点走8点回。我说那不行呢,这个时间家里家里太忙了,要带小孩,要做晚饭,还要洗碗。偶尔去一次,比如什么节日,还可以通融,我可以和另一个阿姨一起来分担这些工作,一周两次还成了惯例,对我来说就太困难了。我问她能不能别的时间去呢?比如上午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她说那个时间教堂没有弥撒。

  阿米说:“Ma’am,不去教堂,对我来说真是很难的啊。”我回答:“你可以周末去啊。”她的心思很明显:休息日她要挣加班费,去教堂再向我请假,便宜两头占着。

  我不答应她,还有一个考虑是家里的另一个阿姨,如果给阿米放假,这个阿姨就不好平衡了。

  阿米并不死心,几乎每个星期都问我23次,“Ma’am,今天我可以去教堂吗?我饭都做好了啊。波娜同意替我洗碗。”我答应了几次,随后她就继续要求,以后每个星期都要去两次。然后我们把上面的对话重复一遍。老实说,一再拒绝她,我心里也是挺有压力的。

  有一次,阿米显得很受伤地问:“Ma’am,让我离开2个小时,对你就这么难吗?”我心想,顶住,顶住,然后和颜悦色地说,阿米你要明白,我家有小小孩,事情多, 要人手,所以我才要请两个阿姨在家里,要不一个阿姨不就够了吗?我何必要多花这份钱呢?你要请假的那段时间,正好是家里最忙的时候,我需要两个阿姨都在家。

  有一次,阿米索性不辞而别,留下张字条说她去教堂了。我看了字条就开始打腹稿,等她一回来,我就拉下脸,说了一大通:你在工作时间去教堂,怎么不事先征求我同意呢?光是留下张字条通知我,这不是强迫我接受你的决定吗?我感觉你不够尊重我。你为我们工作,住在我家里,可以这样不尊重我吗?我尊重你的宗教,愿意尽量支持你去教堂,但你这样的做法,让我觉得很难接受。最后我说,其实想来我家工作的人多着呢,当时我请你,是因为觉得你实在是需要这个工作来养3个小孩,我想帮帮你。但现在你给我一种感觉,你并不很重视和珍惜这份工作。请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想在我家工作呢。

  阿米连忙说是的。我说,希望类似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了。

  我这番话,其实是有点言不由衷,夸大其词的。我是有点生气,但没我说得那样受伤,主要是为了阿米感觉内疚一下,我就比较好说话。几年来跟菲律宾人相处,感觉他们比较吃这一套,有时比光讲道理灵光。我同情阿米的遭遇是真的,可我不会纯粹出于同情就请一个阿姨来家的。有别人想来我家工作也是真的,但其实找一个合适的人也挺难的。

  感觉我这番话效果不错。接下来的几天,阿米拼命做扫除,把家里擦得到处光锃锃的。

最后我们达成协议:她每周2次,去早晨6点半到7点半的那场弥撒,一早动身,8点多回来。

有时我碰上她刚从教堂回来,穿着讲究的套装,化着淡妆,口红的颜色尤其好看,是一种发棕的深红,很配她微黑的肤色。一个女人打扮一下和不打扮,真是不一样啊。我说,“哇!”她就大笑。

心理学上说,有宗教信仰的人比没有的人内心体验更加快乐。我相信这是真的。阿米从教堂回来时,总是显得心情愉快,容光焕发的样子。

(三)

  圣诞节,我们全家都出门旅游,我就给家里的阿姨放了长假。本来以为阿米会很高兴有这个假期的,因为她已经有3个多月没有看到自己的小孩了。

  可是,阿米却说,“我不想回家”。我很奇怪,问,“你不想回去看看小孩吗?”她说,她害怕在这个时间回家。“去年,我们全家人一起过的新年。我丈夫,我的孩子们都在一起,非常非常高兴。今年,什么都不一样了。我怕我回了家,会哭,夜里会睡不着觉。”眼泪就下来了。

我说:“那就别回去了。你就在我家住着好了。”
  她说,“可是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很孤独……”眼泪又掉下来。

  我想了想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在我们旅行期间,你把小孩们接到马尼拉来玩一玩,就住我家。”  阿米说让我想想——最后她还是决定回家去了。

  那天,我看到她和另一个阿姨在看几张照片,也凑上去看了一下。阿米说这是去年他们在家里过新年时拍的:一张长桌,摆满了食物——中间是一个大大的烤猪头,旁边坐满了人,她老公,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手里抱着小孩,对着镜头开怀地笑着——这是阿米永远失去的幸福。

(四)

  一个周末,阿米跟我说她不要加班了,要回家去,说她特别想念3岁的小女儿。

  阿米唱着歌儿走的,却比预定的时间提前半天,哭着回来了。她跟我说:“我的孩子恨我。”

  我大吃一惊,忙问她怎么回事。据阿米说是这样的:大家一起吃饭时,一个亲戚突然对孩子们开起了玩笑,说:“妈妈要结婚了。你们又会有一个爸爸了。她在马尼拉有男朋友的!”

  我好奇地问:“真的吗?你要结婚了吗?”阿米急得说:“没有!没有!我也不打算结婚了。这是她在开玩笑!”

  然后孩子们就急了,10岁的大儿子说:“妈妈你要是再结婚的话,我会恨你的。”阿米说我并不要结婚啊,我去马尼拉不是谈男朋友去的,而是去工作挣钱啊。但没有说通。

  阿米委屈地说:“我来马尼拉是为了挣钱养活他们啊。他们却恨我。你看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我说,我知道她很难,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打电话给孩子,告诉他们我爱你们,我会永远永远爱你们。我说孩子们也不容易啊,爸爸去世了,妈妈离开家了,生活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们不是恨你,而是太害怕失去你了。你为他们做的这一切,他们迟早会明白的,就算现在不明白,将来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我的这番安慰很苍白的吧?我也许永远不能真正体会到阿米的心情:自己的3个孩子交给别人,却来我家帮着带别人的小孩。

(五)

  阿米不再婚的意愿很坚决,好几次跟我说:“我不打算再结婚了。”可是,如果你把她想像成一个冷若冰霜、沉默寡言的寡妇,那就错了。

  阿米性格很活跃,热爱聊天,在小区里男朋友女朋友都很多,也很会和周围的男士们flirt。一次我亲见一个小伙子一巴掌拍在阿米的屁股上,阿米先是尖叫了一声,然后大笑起来。

  是要这样子的。结婚,如果不能改善自己和三个孩子的境遇,那就算了。但如果,有机会和顺眼的小伙子聊聊天调调情,甚至谈一场恋爱,让日子多些滋味,那又为什么不呢?

(六)

  阿米跟我说她申请了去香港工作,所以不会在我家工作得很久。

  菲律宾有大约1千万外劳,2006年创下了140亿美元的外汇,占全国GDP13.5%

也就是说,大约10个菲律宾人中就有1人在国外工作,他们寄回家的钱,如果按人头分分,平均每个菲律宾人能得200美金左右。菲律宾的外劳被看做国家的英雄,机场的海关有专门的外劳通道,给回国的外劳特殊的礼遇。

  去国外工作,当然能挣出更多的钱,但常常要忍受骨肉分离之苦。我的一个菲律宾同学告诉我,她上大学的钱都是妈妈在香港做阿姨寄回来的,妈妈已经5年没回过家了。

据阿米说,去香港做阿姨,最低工资有3000多港币,是在菲律宾的好几倍,但要先给中介公司交20万(大约3万人民币)。她用掉了卖小店的钱,再向一个在香港工作的亲戚借了一笔。

  像阿米这样的人,聪明,强悍,能干又能闯的,做阿姨实在是大材小用。如果她出生在一个更好的国家,或者是一个好的家庭,好好地受过教育,应该会有一番更大的作为吧?许多人,也许比阿米蠢笨和懒惰,只是因为被提供了一个好的起点,轻轻松松就过上了阿米奋斗一辈子也得不到的生活。

不过,想得大一点,这些人能有一个好的起点,也是因为一代或好几代先辈们经历过的奋斗。如果阿米在香港挣了钱,让孩子们受高等教育,孩子们就有可能在这个基础上继续努力了。

(七)

  阿米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去参加培训。那段时间,家里的清洁工作一切从简,每天我自己做晚饭。

  大热天里在厨房张罗出全家人的晚饭,实在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有一天下午,我从外面急急忙忙赶回家做晚饭,看见阿米已经回来了,正在院子里浇花,厨房里飘出炖排骨的香气。我由衷地感到一阵非常、非常的快乐。

(八)

  有一个朋友要从菲律宾搬家到新加坡,想带一个阿姨走。我就向她推荐了阿米。新加坡的工资比香港要低一些,但是如果有人带她走,她就可以省下老大一笔给中介的费用。

  为了让阿米展示一下她做饭的手艺,我把朋友请来家吃了顿饭(但没有告诉阿米)。朋友对阿米做的饭还挺喜欢的,但觉得:“这个阿姨看起来太精明了,恐怕会比较事多,不好对付。”她的眼光倒是挺准的。

(九)

  去香港之前的两个星期,阿米明显心思已经不在我家了,整天请假,忙着学广东话和看牙。有一次,阿米没打招呼就走了,路上突然想起厨房里还炖着一锅汤,赶紧打电话给她村里的朋友,让她们来我家关炉子。她这个朋友英语又不太好,把我们弄得莫名其妙。不过,想想反正她也要走了,就懒得说她了。

  然后,她居然开口管我要加班费,我不肯答应,她就拉一张长脸给我看。我只当没看见。

阿米走的那天,收拾好行李在门口等车,身上穿着牛仔裤,黑色小背心罩牛仔布外套,但不肯好好地穿,两只袖子只伸进去一半,外套痞里痞气地在背后挂着,目光炯炯,里面好像有一种斗志,要去征服点什么似的。

  阿米就离开了我家这个中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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