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 《读通鉴论》王夫之
●卷二十八
○五代上
(合称五代者,其所建之国号,皆不足称也。朱温,盗也,与安禄山等,李
存勖、石敬瑭、刘知远,沙陀三部之小夷,郭威攘窃无名,故称名。周主荣,始
不与谋篡逆,受命为嗣,而有平一天下之志,故称周主,愈于夷盗之流,要之皆
不足以为天子。)
【一】
称五代者,宋人之辞也。夫何足以称代哉?代者,相承而相易之谓。统相承,
道相继,创制显庸相易,故汤、武革命,统一天下,因其礼而损益之,谓之三代。
朱温、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之琐琐,窃据唐之京邑,而遂谓之代乎?
郭威非夷非盗,差近正矣,而以黥卒乍起,功业无闻,乘人孤寡,夺其穴以?立,
以视陈霸先之能平寇乱,犹奴隶耳。若夫朱温,盗也;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
则沙陀犬羊之长也。温可代唐,则侯景可代梁、李全可代宋也;沙陀三族可代中
华之主,则刘聪、石虎可代晋也。
且此五人者,何尝得有天下哉?当朱温之时,李克用既与敌立,李茂贞、刘
仁恭、王?、罗绍威亦拥土而不相下,其他杨行密、徐知诰、王建、孟知祥、钱
Α、马殷、刘隐、王潮、高季兴,先后并峙,帝制自为,分土而守,虽或用其正
朔,究未尝奉冠带、祠春秋、一日奔走于汴、雒也。若云汴、雒为王者宅中出治
之正,则舜、禹受禅,不仍陶唐之室,汤、武革命,不履夏、商之都,而苻健、
姚兴、拓拔宏奄有汉、晋之故宫,将以何者为正乎?倘据张文蔚等所撰之玉册,
而即许朱温以代唐,则尤奖天下之逆而蔑神器矣。
且夫相代而王天下者,必其能君天下而天下君之,即以尽君道也未能,而志
亦存焉。秦、隋之不道也,抑尝立法创制,思以督天下而从其法令,悖乱虽多,
而因时救弊者,亦有取焉。下至王莽之狂愚,然且取海宇而区画之,早作夜思,
汲汲于生民之故。今石敬瑭、刘知远苟窃一时之尊,偷延旦夕之命者,固不足论;
李克用父子归鞑靼以后,朱温帅宣武以来,觊觎天步,已非一日,而君臣抵掌促
膝、密谋不辍者,曾有一念及于生民之利害、立国之规模否也?所竭智尽力以图
度者,唯相搏相噬、毒民争地、以逞其志欲。其臣若敬翔、李振、周德威、张宪
之流,亦唯是含毒奋爪以相攫。故温一篡唐,存勖一灭温,而淫虐猥贱,不复有
生人之理,迫胁臣民,止供其无厌之求,制度设施,因唐末之稗政,而益以藩镇
之狂为。则与刘守光、孟知祥、刘Ζ、王延政、马希萼、董昌志相若也,恶相均
也,纭纭者皆帝皆王,而何取于五人,私之以称代邪?初无君天下之志,天下亦
无君之之心,燎原之火,旋起旋灰,代也云乎哉?
必不得已,于斯时也,而欲推一人以为之主,其杨行密、徐温、王建、李?、
钱Α、王潮之犹愈乎!尚有长人之心,而人或依之以偷安也。
周自威烈王以后,七国交争,十二侯画地以待尽,赧王纳土朝秦,天下后世
固不以秦代周,而名之曰战国。然则天?以后,建隆以前,谓之战国焉允矣,何
取于偏据速亡之盗夷,而推崇为共主乎?中国不可无君,犹人不可无父也。孤子
未能克家,固无父矣,不得晋悍仆强邻而名之曰父。是以有无父之子,有无君之
臣民。人之彝伦,天之显道,不可诬也。
宋之得天下也不正,推柴氏以为所自受,因而之,许朱温以代唐,而五代之
名立焉。名不可以假人,天下裂而不可合,夷盗窃而不可纵,夺其国号,该之以
五代,聊以著宋人之滥焉云尔。
【二】
夷狄以劫杀为长技,中国之御之也以信义。虽然,岂易言哉?获天之?,得
人之助,为天下君,道周仁至,万方保之,建不试之威,足以服远,于是奋赫然
之怒,俘系而殄灭之,弗能拒也,乃可修信义以绥之,任其来去而与相忘,弗能
背也。李克用之在河东,奚足以及此哉!
沙陀之与契丹,犹の之于鹿也,捷足者先耳。阿保机背七部更代之约而踞汉
城,克用父子受大同之命而窥唐室,其以变诈凶狡相尚,又相若也。素所怀挟者
无以相逾,而克用为李可举所挫,投命鞑靼,素为殊族所轻,威固不足以相制。
阿保机帅三十万之众以来寇,目中已无克用,克用与之连和,力屈而求安耳。克
用短长之命,阿保机操之,而东有刘仁恭与为父子,南有朱温遥相结纳,三雄角
立,阿保机持左右手之权,以收其垄断之利,以其狡毒,不难灭同类世好之七部,
而何有于沙陀之杯酒?当是时,朱温强而克用弱,助温以夹攻克用,灭之也易,
助克用以远攻温,胜之也难,克用乃欲以信结之,约与灭温,直一哂而已。契丹
于时未可得志于河东,姑许之而弗难旋背之,克用乃曰:“失信夷狄,自亡之道。”
拒谋臣之策,不擒之于酣饮之下,何其愚也!
阿保机初并七部,众心未固,德光孤雏耳,突欲ウ弱而莫能为主,阿保机死,
则七部各怀其故主,分析以去,而契丹之势衰,李从珂、石重贵之败亡不速,赵
宋无穷之祸亦以早捐,岂非中华之一大幸与?以克用之机变雄桀,而持老生之常
谈,假帝王之大义,以成乎三百余年中原之毒螫,意者其天邪?不然,何其愚也!
以帝王之?信义也,三苗来格矣,舜必分北之;昆夷可事矣,文王必拒?兑
之;东夷既服矣,周公必兼并之;未尝恃??以姑纵也。晋文公弃楚之小惠,败
之于城濮,而春秋大之,宗周以安,宋、郑以全,所繇异于宋襄远矣。故曰:夷
狄者,欺之而不为不信,杀之而不为不仁,夺之而不为不义者也。以一夫擒之而
有余,举天下之全力经营二百余年而终不克,无可归咎,而不容已于重惜,故曰:
意者其天也。不然,克用之狡,岂守老生之谈、附帝王之义者哉?
【三】
士之不幸,生乱世之末流,依于非所据之地,以保其身,直道不可伸也,而
固有不可屈者存。不可伸者,出而谋人之得失也;必不可屈者,退而自循其所守
也。于唐之亡,得三士焉。罗隐之于钱Α,梁震之于高季昌,冯涓之于王建,皆
几于道矣。胥唐士也,则皆唐之爱养而矜重者也。故国旧君??灭而无可致其忠
孝,乃置身于割据之雄,亦恶能不小屈哉?意其俯仰从容于幕?者,色笑语言,
必有为修士所不屑者矣!以此全身安士,求不食贼粟而践其秽朝已耳。至于为唐
士以阅唐亡,则幽贞之志无不可伸者,Α、建、季昌亦且?鬼服而不以为侮,士
苟有志,亦孰能夺之哉?
冯涓尚矣!为建参佐,抗建称帝之妄曰:“朝兴则未爽臣节,贼在则不同为
恶。”迪建以正,而以自守其正也。建不从,而杜门不出,建弗能屈焉,则其素
所树立有以服建者深矣!
梁震无能规正季昌使拒贼而自立,非震之计不及此也,季昌介群雄之?,形
势不便,而寡弱固无能为也。震居其国,自全焉足矣。以前进士终老于土洲,季
昌屈而己自伸,祗恤其躬,而不暇及人,是亦一道也。
罗隐之说钱Α讨朱温也,曰:“纵无成功,退保杭、越,可自为东帝。”隐
非欲帝Α也,动Α以可歆,冀雪昭、哀之怨,而正君臣之义也。其曰“柰何交臂
事贼,为终古羞”。伟哉其言乎!正名温之为贼,不已贤于后世史官之以梁代唐,
而名之曰帝、曰上乎?隐固诙谐之士,而危言正色,千古为昭;Α虽不用,隐已
伸矣。
唐之重进士也,贵于宰辅。李巨川、李振之流,皆以不第而生其怨毒。涓既
起家幕佐,隐与震皆以不第无聊,依身藩镇,而皎皎之节,炎炎之言,下视天?
末年自诧清流之奸辅,犹豚鹜然。一列为士,名义属焉,受禄与否何较哉?天秩
之伦,性植之正,周旋曲折,隐忍以全生,而耿耿清宵者不昧也,唐之亡,三士
而已。公卿大夫恶足齿乎?司马子长有言:“伯夷虽贤,得孔子而名益著。”三
子者,降志辱身,非可望伯夷之清尘者也,而能自标举于浊乱之世,不易得也。
后世无称焉。宋人责人无已而幽光掩,可胜叹哉!
【四】
极乎凶顽不逞之徒,皆可守吾正而御之以不迫。然则孔北海抗曹操而不胜,
亦其恢廓不拘之有以致之,况裴枢、赵崇辈之以轻薄犯朱温哉?张颢、徐温公遣
牙兵攻其主而杀之,庭列白刃,集将吏而胁以奉己,其暴横不在曹操、朱温下也。
严可求以幕僚文笔之士,从容而进,折张颢吼怒之气,使之柔以悦从;颢之凶威,
不知何以遽若春冰之消释,唯其羁?勺而莫之能违。勿谓淮南小国也,杨渥非天
子也,张颢无董卓、萧道成之位尊权重也。白刃当前,一叱而腰领已绝,奚必卓、
道成而后能杀人哉?可求所秉者正,所忘者死,夷然委命,而不见有可惧者,即
不见有可争,其视颢犹蜂虿耳,不触之,不避之,徐用其割制而怒张之气自消。
朱瑾曰:“瑾横戈冲犯大敌,今乃知匹夫之勇不及公远矣。”无他,瑾虽勇于杀
人,而不能无畏死之心,愤然一往,理不及而莫持其终也。
呜呼!乱世岂乏人杰哉?可求当之矣。神?则智不穷,志正则神不迫,卒使
杨隆演不丧其世家,乃至感刺客而敛刃以退。汉、唐之将亡,而得若人焉,郗虑、
柳璨无所施其ン,操、温之焰亦将扑矣。唐不能用可求,可求不为唐用,
而小试之淮南,仅为霸府之砥柱,则何也?朝廷多?尊沓浮薄之士,沮贤才而不
达,而割据偏安之小国无之也。
【五】
高郁说马殷置“回图务”运茶于河南北,卖之于梁,易缯纩战马,而国以富,
此后世茶马之始也。古无茶税,有之自唐德宗始。文宗时,王涯败,矫改其政而
罢之。然则茶税非古,宜罢之乎?非也。古之所无,后不得而增,增则病民者,
谓古所可有而不有者也。古不可以有,而今可有之,则通古人之意而推以立法,
奚病哉?
茶者,古所无也,无茶而何税也?周礼仅有六饮之制。孟子亦曰“冬则饮汤,
夏则饮水”而已。至汉王褒僮约,始有武都买茶之文,亦仅产于蜀,唯蜀饮之也。
六代始行于江南,而河北犹斥之曰“酪奴”。唐乃遍天下以为济渴之用,而不能
随地而有,唯蜀、楚、闽、粤依山之民,畦种而厚得其利,其利也,有十倍于耕
桑之所获者矣。古之取民也,耕者十一,漆林之税则二十而五,以漆林者,非饥
寒待命之需也。均为王民,不耕不桑,而逸获不赀之利,则天下将舍耕桑而竞于
场圃;故厚征之,以抑末务、济国用,而宽吾南亩之氓。则使古而有茶,其必厚
征之以视漆林,明矣。
府其利于仅有之乡,而天下日辇金钱丝粟以归之不稼不穑之家,其豪者笼山
包阜而享封君之奉。乃天下固无茶,而民无冻馁之伤,非有大利于民,而何恤其
病?诚病矣,废茶畦而不采,弗能税也;虽税之,而种者不休,采者不辍,何病
之有哉?即其病也,亦病夫射利之黠民,而非病吾旦耕夕织、救死不赡之民也。
则推漆林之法,重税而以易缯马于不产之乡,使三代王者生饮茶之世,未有于此
而沾沾以市恩也。
故善法三代者,法所有者,问其所以有,而或可革也;法所无者,问其何以
无,而或可兴也。跬遵而步效之,黠民乃骄,朴民乃困,治之者适以乱之。宽其
所不可宽者,不恤其所可恤,恶足以与于先王之道乎?
【六】
汴、晋雌雄之势,决于河北,故李克用坐视朱温之吞唐而莫之能问,以河北
未收,畏其乘己也。朱温下兖、郓以西临赵、魏,势亦便矣。乃河北者,自天宝
以后,倔︹自立,不可以勇力机谋猝起而收之者也。魏博为河北︹悍之最,罗绍
威愚?而内猜,欲自戕其心膂。温于斯时,抚魏博而绥之,发绍威之狂谋,顺众
志而逐之,择军中所悦服者授以节钺,则帅与兵交感以乐为用。以此北临镇定,
乘刘仁恭父子之乱,荡平幽、燕,则克用坐困于河东,即得不亡,为卢芳而已矣。
而温固贼也,残杀之心,闻屠戮而心喜,乌合之众,忌胜己而唯恐其不亡,八千
家数万人之命,黄口不免,于是而镇定、幽、燕,人忧骈死,而怨温彻骨矣。石
公立曰:“三尺童子,知其为人。”王?虽愚,通国之人,无有不争死命者,罗
绍威且悔而离心,王处直不待谋而自合,西迎克用,下井陉以抚赵、魏,而伪梁
之亡必矣。
弱魏博以失辅者,温自取之也;激镇定以离心者,温自取之也;魏博弱而镇
定无所惮者,温自取之也;隔刘守光于冀北,使骄悖而折入于晋者,温自取之也。
祸莫大于乐杀人,危莫甚于杀︹以自弱,而盗以此为术,恶足以容身于天地之?
哉?温之亡,不待群雏之还相翦灭也。惜乎无命世之英起而收之也。
【七】
不仁者不可与言,非徒谓其无益也,言之无益,国亡家败,而吾之辩说自伸
于天下后世,虽弗能救,祸亦不因我而烈,则君子固有不忍缄默者。而不仁者不
但然也,心之至不仁也,如膏之沸于镬也,?巽之以水,而焰乃益腾。唯天下之
至愚者,闻古人敢谏之风,挟在己偶然之得,起而强与之争,试身于沸镬,焚及
其躬,而焰延于室,则亦可哀也已。若孙鹤之谏刘守光是已。守光囚父杀兄,据
弹丸之地,而欲折李存勖,南而称帝,与朱温争长,不仁而至此极也,尚可与言
哉?孙鹤怀小惠而犯其必斩之令,屡进危言,寸斩而死,鹤斩而守光之改元受册
也愈坚,鹤之愚实酿之矣。
罗隐之谏钱Α,Α虽不从,而益重隐,惟其为Α也;冯涓之谏王建,建虽不
从,而涓可引去,惟其为建也。Α与建犹可与言,言之无益,而二子之义自伸,
Α与建犹足以保疆士而贻子孙,夫亦视其心之仁尚有存焉者否耳。至不仁者,置
之不论之科,尚怀疑畏;触其怒张之气,必至横流戈矛,乘一旦之可施,死亡在
眉睫而不恤。是以箕子佯狂,伯夷远避,不欲自我而益纣之恶也。况鹤与守光无
君臣之大义,而以腰领试暴人之白刃乎?
且夫罗隐、冯涓之说,以义言之也;鹤之说,以势言之也。以义言,言虽不
听,而义不可屈,且生其内?鬼之心;以势言,则彼暴人者,方与天下争势,而
折之曰汝不如也,则暴人益愤矣。匹夫搏拳相控,告以不敌,而必忘其死。守光
有土可据,有兵可恃,旦为天子而夕死,鹤恶能谅以不能哉?鹤,小人也,不知
义而偷安以徼幸之智也,徒杀其身,激守光而族灭之,与不仁者相?匿,投以肺
肠,则亦不仁而已矣。故曰“不仁者不可与言”。戒君子之夙远之,以勿助其恶
也。
【八】
张承业请李存助遣使贺刘守光之称帝以骄之,唐高祖骄李密之故智也。密终
降而授首,守光终虏而伏诛,所谓兽之搏也必蹲其足,禽之击也必戢其翼,权谋
之险术,王者所弗尚也。
存勖闻守光之自尊,欲伐之矣。然则伐之为正乎?可伐之罪在彼已极,执言
申讨,师则有名矣。而徒恃其名以责人之逆,反之于己,既无天与人归之实,亦
无拨乱安民之志,且于固本自︹之术未有得也,凭气而争,奚必胜之在己哉?
王者以义兴师,而四方攸服,非徒以其名也。唐高初定长安,残隋未翦,怒
李密之妄而挑之,密且扼关以困己,而内受刘武周、薛举之逼,则唐高之事败矣。
李存勖孤处河东,镇定之交未固,朱温之势方张,空国以与狂?之竖子争虚名于
幽、蓟,镇定疑而河中起捣其虚,则存勖之亡必矣。
繇是言之,推尊以骄之,非义之所许;愤怒而攻之,抑为谋之不臧;使王者
而处此,将如之何哉?王者正己而不求于人者也。彼枵然自大者,何足比数乎?
?色弱者必折,暴兴者必萎,冥行者必踬,天怒人怨者必见绝于天人,知之既审,
视之如?Й动之虫,无待吾之争而抑无容骄之也。其来也,以非礼加我而未甚也,
姑应之以礼,而告之以正可也;其以非礼加我而不可忍也,闭关以绝其使命而已。
欲犯我而我无启衅之端,欲狎我而我居是非之外,秉义以自︹,固本以待时,饬
边陲之守,杜小利之争,凝静不挠,而飘风疾雨坐视其消散,或人亡之而为我驱
除,或恶已穷而徐申吾天讨,则两者之失亡,而贞胜之理得矣。天下莫敢不服,
后世无得而讠此矣。张承业何足以及此哉?克用父子之终以诈力穷而不能混一区
宇,国祚不延,与假义挑兵者均之失也。
庄生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勇而悻怒,智而诈谖,皆流水之
波也。稍静以止,而得失昭然,岂难知哉?唐高姑以一纸报李密,差贤于存勖之
往贺,虽非王者之道,而犹足以兴,毫?之差,亦相悬绝矣。
【九】
李存勖据河东与朱温争天下,亦已久矣。所任者皆搏击之雄,无有人焉赞其
大计为立国之规者也。其略用士人参帷幕者,自冯道始,沙陀之不永,四易姓而
天下终裂,于此可知已。
刘守光之凶虐,触之必死,其攻易、定,犯强晋,道谏之而系狱,然免于刀
锯,逸出而西奔者,何也?孙鹤之流,力争得失,是以灭身;道之谏之也,其辞
必逊,且脂韦之性,素为守光所狎,而左右宵人固与无猜,是以全也。守光囚父
杀兄而道不言,其有言也,皆舍大以规小,留余地以自全,而聊以避缄默之咎者
也。
岂徒于守光为然哉?其更事数姓也,李存勖之灭梁而骄,狎倡优、吝粮赐也,
而道不言;忌郭崇韬,激蜀兵以复反,而道不言;李从珂挑石敬瑭以速祸,而道
不言;石重贵不量力固本以亟与虏争,而道不言;刘承?狎群小、杀大臣,而道
不言;数十年民之憔悴于虐政,流离死亡以濒尽,而道不言;其或言也,则摘小
疵以示直,听则居功,不听而终免于斥逐,视人国之存亡,若浮云之聚散,真所
谓谗谄面谀之臣也。刘守光不能杀,而谁能杀之邪?克用父子经营天下数十年,
仅得一士焉,则道也,其所议之帷?而施之天下者,概可知矣。
呜呼!人知道之堕节以臣人,不知其挟小慧以媚主,国未亡而道已雠其卖主
之术,非一日矣。此数主者,颠倒背乱于黼?,道且尸位而待焉,不知其何以导
谀也?然而不传者,摘小过以炫直自饰而藏奸,世固未易察也。
【一○】
篡弑以叨天位,操、懿以下,亦多有之,若夫恶极于无可加,而势亦易于剿
绝,无有如朱温者,时无人焉,亟起而伸天讨,诚可叹也。
其弑两君也,公然为之而无所掩饰;其篡大位也,咆哮急得而并废虚文;其
禽兽行遍诸子妇也,而以此为予夺;其嗜杀也,一言一笑而流血成渠;尔朱荣、
高洋、安禄山之所不为者,温皆为之而、无忌。乃以势言之,而抑不足以雄也。
西挫于李茂贞,东折于杨行密,王建在蜀,视之蔑如也;罗绍威、马殷、钱Α、
高季昌,虽暂尔屈从,而一兵尺土粒米寸丝不为之用。其地,则西不至?、岐,
东不逾许、蔡,南不过宛、邓,北不越宋、卫,自长安达兖、郓,横亘一线,界
破天中,而四旁夹之者,皆拥坚城、率劲卒以相临。其将帅,则杨师厚、刘?、
王彦章之流,皆血勇小慧,而不知用兵之略。其辅佐,则李振、敬翔,出贼杀,
入谄谀,而不知建国之方;乃至以口腹而任段凝为心膂,授之兵柄,使抗大敌而
不恤败亡。取其君臣而统论之,贪食、渔色、乐杀、蔑伦,一盗而已矣。而既篡
以后,日老以昏,亦禄山在东都、黄巢踞长安之势也。于是时也,矫起而扑灭之,
不再举而功已就矣。所难者,犹未有内衅之可乘耳。未几,而朱友?枭獍之刃,
已?元恶之腹,兄弟寻兵,国内大乱,则乘而薄之,尤易于反掌。然而终无其人
焉,故曰诚可叹也。
李存勖方有事于幽、燕,而不遑速进,天讨之稽,有自来矣。盖存勖一将帅
之才耳,平一海寓之略,讨逆诛暴之义,非其所可胜任也。使能灭朱温父子,定
汴、雒,刘守光琐琐狂夫,坐穷于绝塞,将焉往哉?困吾力以与守光争胜负,朱
友贞乃复以宽缓收离散之众,相持于河上,梁虽灭而存勖之精华已竭矣。
呜呼!杨行密不死于朱温淫昏之前,可与有为者,其在淮南乎?乘彼自亡之
机,掩孤雏于宛、雒,存勖弗能抗也。行密死,杨渥弑,隆演寄立人上,徐温挟
内夺之心,不能出睢、亳以行天讨,尚谁望哉?行密者,尚知安民固本、任将录
贤,非存勖之仅以斩将搴旗为能者也。故天?以后,天下无君,必欲与之,淮南
而已。然而终弗能焉,故曰诚可叹也。
【一一】
夫人无一可恃者也,已恃之,人亦以名归之,名之所归,人之防之也深,御
之也力,而能终有其所恃者,无有。以勇名者,人以勇御之,而死于勇;以谋名
者,人以谋御之,而死于谋;二者俱自亡之道也,而谋为甚。何也?勇者,一与
一相当者也,万刃林立,而所当者一二人,其他皆疏隔而不相及者也,故抑必以
谋胜之,而不易以勇相御。谋则退而揣之者,尽人可测也;合千万人一得之虑,
昼忖而夕度之,制之一朝,而非一朝之积也;一人有涯之机智,应无涯之事变,
而欲以胜千万人之忖度乎?夫惟明于大计者,其所熟审而见为然之理势,皆可与
人共知之而无所匿,持之甚坚,处之甚静,小利不争,小害不避,时或乘人之瑕,
而因机以发,其谋虽奇,人且玩之而不觉,事竟功成,而人乃知其不可测也。此
之谓善谋。若夫机变捷巧,自恃其智而以善谋名矣,目一瞬而人疑之,手一指而
人猜之,知其静者非静而动者非动也,于是此谋方起,人之测之也已先,既已测
之,无难相迎而相距,犹且自神其术曰,吾谋不可测也。其不败也鲜矣。
刘?与晋兵相距于魏,?乘虚潜去以袭晋,奇谋也。然使?素以持重行师,
御堂堂正正之众,无谖诈出没之智名,则晋人抑且与相忘,偶一用谋,而晋阳且
入其彀中矣。乃?固以谋自恃,而人以善谋之名归之也。存勖曰:“吾闻刘?一
步百计。”呜呼!斯名也,而讵可当哉!语亦人窥之,默亦人窥之,进亦人窥之,
退亦人窥之,无所不用其窥,虽有九地九天之变计,无不在人心目中矣。无不见
制于人,而遑足以制人乎?
是以小勇者,大勇之所不用;小智者,大智之所不事;固吾本,养吾气,立
于不可胜之地,彼且自授我以胜,而我不劳,王者之用兵,无敌于天下,唯此也。
故牧誓之戒众也,唯申以步伐之法,作其赳桓之气,而谋不与焉。夫岂但用兵为
然哉?兵,险道也,而犹然;况乎君子之守身涉世,以出门而交天下,其可使人
称之曰此智士也乎?
【一二】
夷狄之强也,以其法制之疏略,居处衣食之粗犷,养其?至悍之气,弗改其
俗,而大利存焉。然而中国亦因之以免于害。一旦革而以中国之道参之,则彼之
利害相半矣。其利者,可渐以雄长于中国;而其害也,彼亦自此而弱矣。
故曰:“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彼自安其逐水草、习射猎、忘君
臣、略昏宦、驰突无恒之素,而中国莫能制之。乃不知有城郭之可守,墟市之可
利,田土之可耕,赋税之可纳,昏姻仕进之可荣,则且视中国为不可安之丛棘;
而中国之人被掠以役于彼者,亦怨苦而不为之用。两相忘也,交相利也,此顺天
之纪,因人之情,各安其所之道也。
中行衍说匈奴不贵汉之缯帛,而匈奴益︹,然其入寇之害,亦自此杀矣。单
于虽有不逞之志,而中国之玉帛子女,既为其俗之所不贵,城郭宫室,既为其居
之所不安,则其名王大人至于部众,咸无所歆羡,而必不效死以为单于用。匈奴
自︹,而汉亦以安,此相忘之利也。
曹操迁匈奴余众于河西,婚宦寝食居处变其俗,而杂用中国之法,于是乎启
怀、愍之祸;然而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族,亦如朝菌之荣,未久而萎。
其俗易,其利失,其本先弱也。
韩延徽为刘守光所遣,入契丹,拘留不返,因教以建牙、筑城、立市、垦田、
分族类、辨昏姻、称帝改元,契丹以是威服小夷,而契丹之俗变矣;阿保机之悍,
亦自此而柔矣。非石敬瑭延而进之,莫能如中国何也。杂华夷而两用之,其害天
下也乃烈。中国有明君良将,则夷以之衰;无人焉,则导之以中国之可欲,而人
思掠夺,则中国以亡。延徽虽曰:“我在此,契丹不南牧。”然其以贻毒中国者,
不如中行衍之︹匈奴即以安汉也。
女直之陷汴,张?、郭药师之使之也;蒙古之灭宋,吕文焕、刘整之使之也。
阿骨打、铁木真、强悍可息也,宋之叛臣以朝章国宪之辉煌赫奕者使之健羡,则
彼且忘其所恃,奔欲以交靡。乱人之害,亦酷矣哉!又况许衡、虞集以圣人之道
为沐猴之冠,而道丧于天下,尤可哀也夫!尤可哀也夫!
【一三】
刘严曰:“中国纷纷,孰为天子。”此唐亡以后五十余年之定案也。严既已
知之矣,而又拥海隅一曲之地,自号为帝。赵光裔、杨洞潜、李殷衡之琐琐者,
冒宰辅之荣名。郑綮曰:“歇后郑五为宰相,时事可知矣。”而终就之,然后乞
身而去,则亦归田之相矣。自知之,自哂之,复自蹈之,苟徼一日之浮荣,为天
下﹃、为天下笑而已矣。
呜呼!人可不自念也哉?于人则智,自知则愚,事先则明,临事而暗,随世
以迁流,则必与世而同其败,人可不自念也哉!勿论世也,且先问诸己;勿徒问
之己也,必有以异乎世。桀、纣方继世以守禹、汤之明祀,而汤、武之革命不疑;
周敬王方正位于成周,齐、晋且资其号令,而孔子作春秋,操南面命讨之权;夫
岂问世哉?若其不可,则孙权劝进,而曹操犹知笑之;唐高祖推戴李密,而为光
禄卿以死;皆夫人之炯鉴也。
无德而欲为君,无道而欲为师,无勇而欲为将帅,无学而欲为文人,曰:天
下纷纷,皆已然矣,吾亦为之,讵不可哉?始而惭,继而疑,未几而且自信,无
患乎无人之相诱以相推也。鉴于流水者,固无定影也。童子见伎人之上竿而效之,
或悲之,或笑之,虽有爱之者,莫能禁也。悲夫!
【一四】
汤缵禹服,武反商政,王道以相师而底于成。夫汤岂但师禹,武岂但师汤哉?
必师禹者其祗台,必师汤者其圣敬也,德不可降也。若夫立法创制之善者,夏、
殷之嗣王,不必其贤于我,而可师者皆师也。故曰“君子不以人废言”。尚书录
秦穆之誓,春秋序齐桓之绩,以为一得之贤,可以为万世法也。必规规然守一先
生之言,步之趋之,外此者皆曰不足法也,何其好善之量不弘,择善之情不笃也。
唐始置枢密使以司戎事,而以宦官为之,遂覆天下。夫以军政任刑人,诚足
以丧邦;而枢密之官有专司,固法之不可废者也。王建割据西川,卑卑不足与于
王霸之列。而因唐之制,置枢密使以授士人,则兵权有所统,军机有所裁,人主
大臣折冲于尊俎,酌唐之得失以归于正,王者复起,不能易也。于是一时僭伪之
主多效之,而宋因之,建其允为王者师矣。
兵戎者,国之大事,?然而寄之六卿一官之长,执其常不恤其变,变已极,
犹恐不守其常,文书期会,烦苛琐屑,以决呼吸之安危,兵无异于无兵,掌征伐
者无异于未尝掌矣。属吏各持异议,胥史亦握枢机,奏报会议喧腾于廷,间谍已
输于寇,于是天子有所欲为而不敢泄者,不得不寄之奄人。故曰无异于无兵,无
异于无掌征伐者也。
宋设枢密使而不救其弱丧者,童贯等擅之耳。高宗以后,惩贯之失,官虽设
而权不归。藉令建炎之世,有专任恢复之事者,为韩、岳之宗主,而张俊、刘光
世之俦,莫敢不听命焉,秦桧、汤思退恶得持异议以沮之哉?
宋季之虚设,犹不设也。自是以还,竟废之,而以委之次登八座、株守其职
之尚书,与新进无识之职方。将无曰此唐之敝政,王建之陋术,不足取法,而吾
所师者,周官之王道也。以之箝天下言治者之口则足矣,弱中国,孤天子,皆所
弗恤。石敬瑭废之,而速亡于契丹,庸徒愈乎?
【一五】
宋齐邱请徐知诰除输钱代折之法,令丁税悉输谷、帛,繇是江、淮旷土益辟,
国民两富,其故何也?杨氏之有国也,西北不逾淮,东不过常州,南不过宣州,
皆水国也。时无冬夏,日无昼夜,舟楫可通,无浃旬在道之久,无越山闸水之难,
则所输粟、帛,无マ敝红朽之患,民固无推毂经时之费,无耗蠹赔偿之害,恶得
而不利也?地无几,税亦有涯,上之受而藏之也,亦不致历年未放、淹滞陈腐之
伤,上亦恶得而不利也?且于时天下割裂,封疆各守,战争日寻,商贾不通,民
有有余之粟、帛,无可贸迁以易金钱,江、淮之间,无铜、铅之产以供鼓铸,而
必待钱于异国,粟、帛滞而钱穷,取其有余,不责其不足,耕夫红女,得粒米寸
丝而可应追呼,非四海一家,商贾通而金钱易得之比也。是以齐邱言之,知诰行
之,因其时,就其地,以抚其人民,而国民交利,岂虚也哉?
惟然,而不可以为古今天下之通法,亦较然矣。转输于数千里之外,越崇山,
逾绝险,堰涸水,犯狂涛,一石之费,动逾数倍,漂流湿坏,重责追偿,山积薮
藏,不堪衣食,谓齐邱、知诰为良法而师之,民以死,国以贫,岂有爽乎?舟行
而汲者以盂?水,林居而樵者以手折薪,市廛而欲效之,其愚也,不待哂也。十
亩之农,计粒而炊乃不馁,鬻蔬之子,以囊贮钱乃不失,陶、猗而欲师之,其穷
也,可立待也。闻古人一得之长,据陈言而信为良法,若此类者众矣!困天下以
自困,不足与有言,久矣。
【一六】
徐温大破钱Α,知诰请乘胜东取苏州,温念离乱久而民困,因Α之惧,戢兵
息民,使两地各安其业,而曰“岂不乐哉”?蔼然仁者之言乎!自广明丧乱以来,
能念此者谁邪?而不谓温以武人之能尔也。
均与人为伦,则不忍人之死,人之同心也,而习气能夺之。天方降割于民,
于是数不仁之人倡之,而鼓动天下,以胥流于残忍,非必有利存焉,害且随之如
影响。而汶汶逐逐,唯杀是甘,群起以相为流转。乃习气者,无根株者也。有一
人焉,一念之明,一言之中,一事之顺,幸而有其成效,则相因以动,而恻隐羞
恶之天良复伸于天下,随其力之大小、心之醇疵,以为其感动之远近,苟被其泽,
无不见功于当时,延及于数世,则杨行密是已。
当行密之时,朱温、秦宗权、李罕之、高骈之流,凶风交扇于海内。乘权者
既忘民之死,民亦自忘其死;乘权者既以杀人为乐,民亦以相杀为乐;剽夺争劫,
有不自知其所以然而若不容已者,莫能解也。行密起于卒伍,亦力战以有江、淮,
乃忽退而自念,为固本保邦之谋,屡胜朱温,顾且画地自全,而不急与虎狼争食。
于是江、淮、之寡妻弱子幸保其腰领,以授之徐温。温乃以知全民之为利,而歆
动以生其不忍昧之心。盖自是江、淮之谋臣战士,乘暴兴之气,河决火延,以涂
人肝脑于原野者,皆废然返矣。故抚有江、淮,至于李煜而几为乐土。温之所谓
乐者,人咸喻焉而保其乐,温且几于仁者,要皆行密息浮情、敛狂气、于习气炽
然之中所培植而生起者也。则行密之为功于乱世,亦大矣哉!
呜呼!习气之动也,得意则骄以益盈,失势则激而妄逞,仰不见有天,俯不
见有地,外不知有人,内不知有己。易曰:“迷复,凶。”唯其迷,是以不复,
有能复者,然后知其迷也。“十年不克”,“七日而反”,存乎一人一念而已矣。
当乾坤流血之日,而温有是言,以留东南千里之生命于二十余年,虽一隅也,其
所施及者广矣!极乱之世,独立以导天下于恻隐羞恶之中,勿忧其孤也,将有继
起而成之者,故行密之后,必有徐温。此天地之心也,不可息焉者也。
【一七】
严下吏之贪,而不问上官,法益峻,贪益甚,政益乱,民益死,国乃以亡。
群有司众矣,人望以廉,必不可得者也。中人可以自全,不肖有所惮而不敢,皆
视上官而已。上官之虐取也,不即施于百姓,必假手下吏以为之渔猎,下吏因之
以雠其箕敛,然其所得于上奉之余者亦仅矣。而百姓之怨毒诅咒,乃至叩阍号?
者,唯知有下吏,而不知贼害之所自生。下吏既与上官为鹰犬,复代上官受缧绁,
法之不均,情之不忍矣。
将责上官以严纠下吏之贪,可使无所容其私乎?此尤必不可者也。胥为贪,
而狡者得上官之心,其虐取也尤剧,其饣束献也弥丰;唯琐琐箪豆之?吏,吝纤
芥以封殖,参劾在前而不恤,顾其为蠹于民者,亦无几也。且有慎守官廉,偶一
不捡而无从置辩者矣。故下吏之贪,非人主所得而治也,且非居中秉宪者之所容
纠也,唯严之于上官而已矣。严之于上官,而贪息于守令,下逮于簿尉胥隶,皆
喙息而不敢逞。君无苛核之过,民无讼上之愆,岂必炫明察以照穷檐哉?吏安职
业,民无怨尤,而天下已平矣。
下吏散于郡邑,如彼其辽阔也,此受诛而彼固不戢,巧者逃焉,幸者免焉。
上官则九州之大,十数人而已,司宪者弗难知也;居中司宪者,二三人而已,天
子弗难知也。顾佐洁身于台端,而天下无贪吏,握风纪之枢,以移易清浊之风者,
止在一人。慎之于选任之日,奖之以君子之道,奚必察于偏方下邑而待小民之讦
讼其长上乎?杨廷式按县令之受赇,请先械系张崇,而曰“崇取民财,转献都统”,
归责于徐知诰也。可谓知治本矣。
【一八】
张承业之忠,忠于沙陀耳,或曰“唐之遗忠”。岂定论哉?李存勖得传国宝,
将称帝,承业亟谏止之,欲其灭朱氏,求唐后复立之,削平吴、蜀,则天下自归,
虽高祖、太宗复生,不敢复居其上,以立万世之基,此其以曹操、刘裕处存勖,
而使长有天下也明甚,岂果有存唐复辟之心乎?使能求唐后以立邪?则朱温篡夺
之日,可早立以收人心,承业噤不一语,而必待朱氏既灭之后,此则何心?
恶莫大于弑君,而篡国次之。篡者,北面称臣而又攘夺之之谓也。若夫故主
已亡,乘天下无君以自立,则抑可从末减矣。使沙陀灭逆贼,定天下,而退守臣
服,洵忠臣之效也。沙陀即不能然,而承业以此为志,功虽不就,自不损其孤忠。
乃承业不然,阳奉李氏,为沙陀欺天下之?。藉令果如其言,朱氏灭,吴、蜀平,
建不世之功,拥震主之威,然后胁赘疣之君,奉神器以归己;为之君者,柔懦而
安于亡,则如晋恭帝之欣然执笔而终不免于鸩,如其挟不平以图存,则成济之刃
且事刂其胸,存勖之果成乎篡弑,而李氏之子,以颈血易一日之衮冕,不已惨乎?
躁人之意计,偷求一旦之尊荣;奸人之权谋,敢窃欺天之名义。承业奄人耳,
尽心于沙陀,而欲欺天下,无足怪者,君子固不可罔也。存勖不从其策,犹得免
于篡弑之元恶,而李氏之苗裔,不致如元魏、宇文之赤族。饰虚名以伏隐慝,犹
且谓承业之忠于唐也。导天下以伪而贼仁义,必斯言也夫!
【一九】
朱温灭后,五姓之主中土者,皆旋夺于握兵之臣,即不能夺,而称兵以思夺
者,此扑而彼兴,无他,唯无相而已。无相者,非必其时之无人也。抑非偏任武
人,而相不能操国柄也。藉令有其人,欲授之国柄,固将不能。何也?崛起之日,
初不与闻大计,一旦称帝,姑且求一二人以具员而置之百僚之上,如仗象然,谁
从而听之哉?
李存勖之欲为帝久矣,日率将士以与朱氏争存亡,而内所任者故奄张承业,
外则姑以冯道司笔墨而已。未尝一日运目游心于天下士,求一可任者,与定大谋、
经画天下之治理。至于梁势将倾、众争劝进之日,乃就四镇判官求一二人以为相。
大谋非所与闻。大任非所夙拟,其主虽闻名而非所矜式,其将相虽觌面而不与周
旋,一旦加以枚卜之虚名,使处百僚之上。彼挟百战之功匡扶以起者,固曰:何
从有此忽起在位之人居吾上邪?彼固藉我以取富贵,而恶能不唯我是从乎?汉高
相萧何,乃至叱诸将之功为狗而不怒者,实有大服其心者,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豆卢革、卢程依戎幕以起家,恶足胜其任哉?名之曰相,实均于无相,枢密得操
其行止,藩镇直视为衙官,天子孤立,心膂无托,夺之也如吹槁,弗复有难焉者
矣。
天下可无相也,则亦可无君也。相轻于鸿毛,则君不能重于泰山也。故胡氏
曰:“人主之职,在论相而已。”大有为者,求之夙,任之重,得一二人,而子
孙黎民世食其福矣。
【二○】
君臣、父子,人之大伦也。世衰道丧之日,有无君臣而犹有父子者,未有无
父子而得有君臣者也。自朱温以至柴氏,七姓十五人,据中士而称帝,天下后世
因而帝之。乃当时之臣民,固不倾心奉之以为君,劫于其威而姑号之曰天子,君
臣之伦,至此而灭裂尽矣。尤可悯者,并其父子而乱之。漫取一人而子之,遂谓
之子;漫推一鬼而祖考之,遂谓之祖考;于是神怒于上,人迷于下,父子之恩,
以名相假,以利相蒙,其与禽兽之聚散也奚别?如是而犹望天下之有君臣也,必
不可得之数矣。
沙陀夷酋耳,唐蔑天逆理而赐之姓,遂假以竞于朱温曰:吾李氏子也。存勖
称帝,仍号曰唐,以高祖、太宗、懿宗、昭宗、杂朱邪执宜、朱邪赤心之中而祖
之,唐之祖宗,能不恫怨于幽乎?嗣是而徐知诰者,不知为谁氏之子,乃自撰五
世名讳,选吴王恪而祖之。呜呼!蔑论陇西之苗裔,犹散处于人间;天之弗?,
亡则之耳,绝则绝耳,何忍取夷狄盗贼之子而以为子孙哉?所谓辱甚于死亡也。
后世史官犹从而奖之,曰:此唐也,可以绍李氏之统者也。天理无余,人心尽?,
至此而人不足以存矣。诗不云乎?“谓他人父,终莫我顾。”逆风所煽,号为天
子者且然,又何怪乎贾谧、秦?喜之?乱天常也。
【二一】
李存勖不可以为天子,然固将帅之才也,知用兵之略矣,得英主而御之,与
韩信齿。
奚以明其然邪?の之走也捷于虎,卒为虎获者,数反顾也。规规恃其穴以为
所据,其偶败也,急奔而护其穴,其胜也,复虑人之乘己而内荧,于是内未溃而
外失可乘之机,敌且蹙之使自毙于穴中,未有不败者也。存勖知此矣。
自克用以来,太原其根本也,则泽潞其喉吭也;太行之险一失,则井陉之道
且危。存勖殚全力以图东方,澶、郓悬隔千里之外,?以赵、魏,潞州叛,泽州
陷,太原内蹙,而东出之师,若脊断而不能举。于斯时也,不知兵者,必且舍澶、
郓以旋师而西顾,乃一受其掣,而踉跄以返,王彦章之流,蹑其迹而乘之,太原
其委命之墟矣。而存勖之计此决矣,李继韬之内叛,视若疥癣;泽州之失,唯惜
裴约,而弃若赘疣;急攻杨刘,疾趋汴、雒,一战而朱氏以亡,其神矣哉!太原
自克用修缮城隍以来,非旦夕可拔者,大兵集于东方,继韬虽狡,梁人虽鸷,必
不敢遽尔合围,不忧归师之夹逼。敌见吾视泽、潞之乱若罔闻,则益不测吾之所
为,胆先自破,沮其乘虚之计,而河上之师终恃此以为挠我之令图,则虑我之情
缓,而相防之计疏。此一举而袭梁都、夷友贞、平河南,规恢之大略也。微韩信,
孰足以及此?谓存勖为将帅之才,非虚加之矣。
纳其身于内,而外日陵乘而不能御;投其身于外,则内虽未固而自可无虞;
大略可以不倾,则姑置之,而纵横游衍,无不可以自得,此处身之善地,即安心
之妙术也。呜呼!知此者鲜矣。项羽急返西楚,而汉追之;唐置太原,听刘武周、
梁师都之侵犯,以亟攻东都,而三寇皆夷;得失之机,决于此耳。庸人怙其所已
得,志士忘其所已能,志量之不齐,善败之所自殊也。知此者,可与立功,可与
定乱,可与进善,可与广业。明此者哲,昧此者愚,岂徒用兵为然哉?
【二二】
成而不倾,败而不亡,存乎其量之所持而已,智非所及也。量者心之体,智
者心之用。用者用其体,体不定,则用不足以行;体不定而用或有所当,惟其机
也。机者发而可中,而不足以持久,虽成必败,苟败必亡。故曰非智所及也。项
羽、李存勖战而必胜,犯大敌而不挠,非徒其勇也,知机之捷亦智矣,然而卒以
倾亡者,岂智之遽穷乎?智则未有不穷者也。
项羽不足以持败,一摧于陔下,遂愤恚失守而自刭,量不足以胜之也。藉令
戢悻悻之怒,渡江东以为后图,韩、彭、英布非不可移易而必忠于汉者,收余众,
?群雄,更起而角死力,汉亦疲矣。而羽不能者,量止于一胜之威,败出于意外
而弗能自固也。羽可以居胜而不可以持败,故败则必亡,存勖可以忍败,而不足
以处胜,故胜则必倾,一也。李嗣源定入汴之策,既灭朱友贞,一入汴而以头触
嗣源曰:“天下与尔共之。”卒为嗣源所迫,身死国亡,量不足以受之也。藉令
忍沾沾之喜,以从容论功而行赏,人且喻于君臣之义,虽有大勋,亦分谊所当尽,
嗣源虽挟不轨之心,无有为之效命者,自敛雄心以俯听。而存勖不能者,量尽于
争战之中,胜出于意外而弗能自抑也。
汉高一败于彭城,再败于荥阳,跳身孤走,而神不为怵,故项羽终屈其难折
之锋;宋祖端居汴京,曹彬为下江南,收六十余年割据不服数千里之疆土,而不
轻授以使相,故功臣终安臣节而天下定;成大业者,在量而不在智,明矣。量者,
定体于恒者也。体定于百年之长虑,而后机不失于俄顷之利钝。忧喜变迁,须臾
不制,转念知非,而势已成乎莫挽,唯定体之不立故也。败则唯死而已,胜则骄
淫侈靡,无所汔止,羽、存勖之以倾败终也,决于此耳。
生之与死,成之与败,皆理势之必有,相为圜转而不可测者也。既以身任天
下,则死之与败,非意外之凶危;生之与成,抑固然之筹画。生而知其或死,则
死而知其固可以生;败而知有可成,则成而抑思其且可以败。生死死生,成败败
成,流转于时势,而皆有量以受之,如丸善走,不能逾越于盘中。其不动也如山,
其决机也如水,此所谓守气也。气守而心不动,乃以得百里之地而观诸侯、有天
下,传世长久而不危。岂徒介然之勇,再鼓而衰,不足恃哉?智足以制胜,而俄
顷之?,大忧大喜之所乘,声音笑貌传其摇荡无主之衷,倾败即成乎莫挽。豪杰
之与凡民,其大辨也在此夫!
●卷二十九
○五代中
【一】
伐蜀之役,郭崇韬谏止段凝为帅,议正而事允矣;其复止李嗣源之行,则崇
韬之自灭与灭唐也,皆在于此。
崇韬请遣继岌,固知继岌之不可独任,而必需己副之,名为继岌,实自将也。
崇韬之辞镇汴州也,曰:“臣富贵已极。”至此而又贪平蜀之功利,岂冒昧不止
哉?盖以伐蜀为自全之计。而反以此自灭者,何也?位尊权重,其主已疑,内有
艳妻,外多宵小,稍稍裁正,众方侧目,故忧内之不可久居,而欲息肩于阃外,
上挟冢嗣,下结众将,相倚以安,冀可远谗人之怨以自立于不拔之地,可谓谋之
已工矣。乃不知谗佞交加之日,顾离人主左右,握重兵,据腴土,成大功,?冒
忌益深,在廷者又以睽离不亲,心皆解散,固将益附奸邪而听其嗾噬;况乎奄有
王建畜积之藏,多受降将邀欢之贿,蹑钟会之已迹而益以贪,则必罹卫?之网罗
而弗能辩,诛死在眉睫而不悟,其工也,正其愚矣。
李嗣源有河上先归之衅,载入汴决策之功,假之以兵,资之以蜀,则且为王
建,而为朱邪氏树一劲敌于西方;故崇韬身任之以抑嗣源,损其威望,而使易制,
俾存勖无西乡之忧,其为存勖谋也,亦可谓工矣。而不知蚕丛一隅,以叛易,以
守难,若欲窥秦、陇出剑阁以争衡于中国,则诸葛且不能得志,故曹丕曰:“囚
亮于山。”嗣源即怀异志,恶能度越重险以犯顺,何似擅河朔之富︹,拊汴、雒
之项背,建瓴南下,势无与遏邪?畏虎豹之在山林,乃驱之以居园垣之右,便其
噬攫,而崇韬不知也。
朱邪氏之寇,深于腹心矣。继岌,欲使立功以定储者也,而杀崇韬者继岌;
董璋、孟知祥,所倚以镇抚诸将而定蜀者也,而乱蜀者璋与知祥;抒忠而逢怒,
推信而召逆,自后观之,其愚甚矣。乃一皆崇韬之夜思早作,自谓十全之远虑也。
繇此思之,退而全身,进而已乱,岂智计之能胜任哉?抑︹止逆、弭妒消嫌之术,
岂有他焉?勿尸功,勿府利,靖诸己以立于危乱之中,则猜主佞臣与震主之权,
皆翕伏于镇定之下。崇韬固不足以与于斯也,祸不速于反掌,足为永鉴已!
【二】
受命专征,伐人之国而灭之,大功之所归,尤大利之所集也。既已据土而有
国,其畜积必饶;既已有国而又亡之,其黩货而宝珠玉也,必多藏以召夺;且其
权贵纳款,欲免诛夷而徼新宠,其荐贿也,必辇载以凑大帅之门;其为大利之所
集也,必矣。大功不可居,而非不可居也。曹彬与平西蜀,独下江南,而任兼将
相,世享荣名,大功灼然在己,而岂容逊避?所以自免于危者,利耳。
且夫功成而上为主忌、下召人疑者,唯恐其得众而足以兴也。十夫之聚,必
以豚酒;蛊民归己,必以私恩;笼络智谋勇力之夫,必以饣束赠;兵甲刍粮之费,
必以家藏。藉令功成归第之日,车还甲散,行橐萧然,游士无所觊而不蹑其门,
百姓与相忘而不歆其惠,应门皆朴?之人,宴会无珠玑之客,则虽猜主忮臣,亦
谅其不足有为而坦然信之;左右佞幸,亦知其无可求索而恩怨两消;虽有震主之
功名,亦何不?然于旷夷之宇哉?
诸葛公曰:“淡泊可以明志。”故薄田株桑,所以践其言而允保忠勋之誉,
岂虚也哉!夫郭崇韬者,恶足以知此乎?其主既已忌之矣,哲妇壬人又争变黑白
以将置之死,而灭蜀之日,货宝妓乐充?刃其庭,以此而欲求免于死也,必不可
得之数也。
呜呼!岂徒为人臣者受命专征以亡国之货宝丧其身哉?人主之不以此而贻子
孙黎民之害者,盖亦鲜矣。汉高帝之入关也,秦并六国,举九州数百年之货宝,
填委于咸阳,古今之大利,亦古今之至危,不可居者也。樊哙一武夫耳,知其不
可据而斥之如粪土,帝听其言,为封府库,非但当时消项羽之恶怒、远害于鸿门
也,且自羽焚宫以后,秦之所积,荡然四散,而关中无钩金尺帛之留,然而既有
天下,古今称富者,莫汉若也。唐起太原,而东都之藏,已糜于李密、王世充之
手;江都之积,又尽于宇文化及之徒;荡然一虚枵之天下,唐得之而海内之富上
埒于汉。宋则坐拥郭氏世积之资,获孟昶、李煜、刘钅长之积,受钱ㄈ空国之献,
其所得非汉、唐之比也;乃不数传而子孙汲汲以忧贫,进王安石、吕惠卿以夺民
之锱铢,而不救其亡。合而观之,则贫者富而富者贫,审矣。
所以然者何也?天子以天下为藏者也。知天下之皆其藏,则无待于盈余而不
忧其不足,从容调剂于上下虚盈之中,恒见有余,而用以舒而自裕。开创之主,
既挟胜国之财为其私橐,愚昧之子孙,规规然曰:此吾之所世守也。以天子而仅
有此,则天下皆非其天下,而任之贪窳之臣,贪者窃而窳者废,国乃果贫;则虐
取于民,而民乃不免于死。侈者既轻于纵欲,吝者益竞于厚藏;侈犹可言也,至
于吝而极矣。朽敝于泥土之中,乾没于戚宦之手,犹且羡前人之富而思附益之。
卒有水旱,民填沟壑,或遇寇乱,势穷输挽,乃更窃窃然唯恐所司望吾私积,而
蔽护益坚。若田野多藏之鄙夫,畏人之求贷而蹙额以告匮,恶知有天下之为天子
哉!守其先世之宝藏以为保家之懦夫而已。匹夫而怀是心,且足以亡家而丧其躯
命,况天子乎?
汉、唐之富,富以其无也;宋之贫,贫以其有也。国亡身戮,更留此以为后
起败亡之媒,哀哉!武王散鹿台、钜桥之积,非徒以仁民也,不使腐秽之藏教子
孙以侈吝也。李存勖之为君,郭崇韬之为将,斗筲耳,以利相怨,而交?以亡,
又何足算哉!
【三】
有一言可以致福,有一言可以召祸,听其言知其所以言,吉凶之几决矣。言
固有饰为之者焉,从容拟议而撰之以言,行固不践,心固不存;又有甚者,假义
以雠利,假仁以雠忍,是非不生于心,吉凶固不应也。至于危困交于身,众论摇
于外,生死存亡取舍趋避?不容发之际,于此而有言,则其心无他,而言非伪饰,
此则吉凶之几所自决也。李嗣源当郭崇韬、李存?、李继麟骈首夷族之日,朱守
殷戒以震主之勋,劝为远祸之策,而嗣源曰:“吾心不负天地,祸福之来无可避,
委之于命耳。”斯言也,可以全身,可以致福,终以奄有朱邪氏之国,不亦宜乎?
奚以知其言之从心,而非中怀毒螫姑为委命之说以欺世邪?李存勖耽乐昏昧,
伶人操生死之柄,功臣之危,旦不保夕。于斯时也,嗣源非ウ于术者,而思惟之
路已绝,旷然远念,惟有委命之一道可以自安。郭崇?舀任气于先而营私于后,
祸已见矣,固有以知其无可柰何之下,唯宅心镇定以不纷也。
奚以知其行之能践也?委身昏乱之廷,死亡在旦夕,终不求脱身归镇拥兵而
待乱,受命讨邺,乃从容以去。唯无求去之心,故廷臣得以推毂,存勖释其猜疑,
而晏然以行也。则当其正告守殷之日,嗣源之心,无疑无隐,昭然揭以示人,消
无妄之灾,获陨天之福,皆非以意计幸得,而终始所守者,委命之一言也。充斯
言也,即许以知道焉可矣。故其得国以后,举动多中于理。而焚香告天,求中国
之生圣人,盖亦知天之所佑,必不在乘虚据位之异类,廓然曙于天命之常,而目
睫之纷纭,不为目眩而心荧也。
君子于僭伪之主有取焉者,唯嗣源乎,苻坚、拓拔宏伪饰以诬天而罔人,其
善也,皆其恶也,何足论哉!夫不知命而饰为之说曰“吾知命也”,有之矣;不
信有命而饰为之说曰“吾委命也”,未之有也。若嗣源者,信之真,故言之决也。
【四】
李嗣源之不欲犯顺以攘国,非伪也。朱守殷劝其归镇而不从,赵在礼帅诸将
迎奉而泣辞之,皆死生之际也。乃置身于宵小之中而不惧,跳出以集兵雪耻而不
遑,固可信其立志之无他矣;然而终不免于逼君篡国之逆者,为诸将所迫,而石
敬瑭其魁也。敬瑭曰:“安有上将与叛卒入贼城而他日能免者?”此言出而嗣源
穷矣。既不能保其腰领与妻子,而抑受从逆之罪以伏法,名实交丧,取生平而尽
弃之,天高地厚,嗣源无余地以自容。敬瑭所为持其肯綮要以必从者,机深而言
厉,嗣源恶得而不从邪?惟其然,而嗣源之昧于事几以失断,亦愚矣!
敬瑭之强使举兵也,岂果尽忠效死戴主帅以定大业哉?自唐亡以来,天下之
称帝称王者,如春雨之蒸菌,不择地而发,虽名天子,实亦唐之节度使焉耳。李
存勖灭梁而奄有之,地差大于群雄,而视刘严、钱Α、王延翰也,亦无以异。主
无恒尊,臣无恒卑,民亦初无恒向,可夺也,则无不可夺也。以存勖之百战成功
如此其炎炎也,不数年而已??,则嗣源一旦卷甲犯主以横有其国,又岂有长存
之理?其旋起而可旋灭,人皆知之,而敬瑭料之熟矣。嗣源不反,存勖虽亡,乌
必止于他人之屋。敬瑭辈部曲偏裨,望浅力微,安能遽为弋获乎?康义诚、李绍
虔、王建立、李绍英咸有此心,而敬瑭以子?胥之亲,握牙之重,固将曰嗣源之
后,舍我其谁邪?盖亦如史宪诚、朱希彩、朱滔之相因以夺节钺耳。嗣源亦微测
之,故祝天求生圣主以绝此凌夺之逆,自知其国不可永,而敬瑭决策犯顺之邪心,
必不能保之身后,顾低回顾眄无以自主,荏苒而从之,识者固怜其柔以愚也。
夫嗣源之处此,一言而决耳,斩石敬瑭以息浮议,悉力以攻赵在礼而平之,
待继岌之归而定其储位,则乱亦自此而息。若存勖忌深而犹不免,则嗣源固曰
“无负于天地,委之于命”,又何忧惧之有。
唐之乱甚而必亡也,朱温竭其奸谋十余年而后篡;朱温之虐也,存勖血战几
死几生而后灭之。乍然蹶兴,不折一矢,不需旬月,而即帝于中士,自嗣源始。
敬瑭、知远、郭威皆旦北面而夕黼?,如优俳之冠冕,以成昏霾之日月,嗣源首
受其恶,以成敬瑭之奸。呜呼!惟其愚也,辞大恶而不得矣。
【五】
李嗣源即位之初,诏诸使贡奉毋得敛于百姓,禁刺史以下不得贡奉。然则自
此以前,诸使立贡奉之名以虐取于民,下至守令,亦可以财贿交于人主,久矣。
进奉始自唐德宗,至宣宗以后而愈滥。其始官有余财,小人不知散于州府之
固为天子有,而以之献谀。庸主惩于播迁之贫,而恃为非常之备,因而不拒,日
加甚焉。及乎官不给而索之民,贡有涯而取无艺。庞勋之乱,起于军府之虚;黄
巢之乱,起于掊敛之急;垂至唐亡,天下裂,民力尽,而不能反。则其亻免首剜
肉以充献纳,盖不知其流祸之何若矣。乃其率天下以无忌惮,蔑上下之等,视天
子若亭长三老之待食于鸡豚,则置之废之、奉之夺之、易于反掌者,亦缘此为致
祸之源。何也?天子者,以绝乎臣民而尊者也,故曰“天险不可升也”。刺史以
下微贱之吏,得以锱铢上交于殿陛,则所谓天子者,亦下吏交游之侪伍耳。置之
废之奉之夺之,又何忌乎?
或曰:三代之王天下也,方五十里之小国,亦得以币玉上享于王,四海交媚
于一人,一人未尝轻也,进奉何病哉。曰:即此而推之,三代之法,不可挟以为
名,治后世之天下,非一端而止矣。古之诸侯,虽至小弱,然皆上古以来世有其
土,不以天子之革命为废兴,非大无道,弗能灭也。新王受命,虽有特建之国,
亦必视此而不容独异。故天子者,亦诸侯之长耳。列国取民之制,各从其旧,而
不尽奉新王之法。其与诸侯以兄弟甥舅相往来,颉颃上下,法不能伸,故唯恃礼
以绥之,使其宾服,大要视今安南、缅甸之称臣奉贡而已。使享使聘,以财相接,
亦王者因时服远之权宜,非可必行于万世者也。天下而既一王矣,上以禄养下而
下弗能养上,揆之于理,亦法天之显道也。天养万物,而物莫能致其养,以道相
临而交以绝,交绝而后法伸,法伸而后道建,清虚在上,万汇咸受其裁成。使三
代王者处后世之天下,宪天出治,亦如此而已。何事龊龊然受下邑小臣之壶觞箪
笥哉?
且天下之赋税,皆天子之有矣,不欲私之,而以禄赐均之于百官。既已予之,
则不可夺之以归己。于是而廉隅饬焉,风教行焉。推此而定上下之章,以内临外,
以尊临卑,以长临属。司宪者,秉法以纠百职,百职弗敢亵也;奉使巡宣者,衔
命以行郡邑,郡邑弗敢黩也;君子之廉以奖,而小民之生以遂。故为之禁制以厚
其坊,督抚监察郡守,不敢奉其壶飧;方面监司邑令,不敢呈其竿牍;以法相裁,
以义相制,以廉相帅,自天子始而天下咸受裁焉。君子正而小人安,有王者起,
莫能易此矣。而何得藉口三代之贡享上交以训贪而启渔民之祸哉?
且三代之衰也,天子求金车,而中肩之难作;大国索裘马,而鞭尸之怨深;
禹、汤、文、武承上古之流,不能遽革,其流弊亦可见矣。继此而兴者,塞源唯
恐不严耳。通古之穷,乃可以御今;酌道之宜,乃可以制礼;故曰“所损益可知
也”。使古有之,今遂行之,因流滥而莫之止,则唐、宋之进奉,何以遽召败亡?
而嗣源之禁,其上下不交之否道乎?
【六】
李嗣源召术者周玄豹,赵凤谏止之,曰:“术者妄言,杀人灭族多矣。”伟
哉!不易之论也。杀人灭族者,就谋逆不成者而言,凤有所讳而偏举之耳。谋而
成,则李存勖毙于一矢、焚于乐器、以亡国矣。谋而成,至于亡人之国;不成,
则以自灭其族,固多有之。然天下之欲图神器者无几,而时之可乘、力之可乱者,
尤不数有。则术者之害,疑于未烈,若不必严斥而厚禁之也。
虽然,奚必如玄豹之许嗣源以贵不可言,导以反逆,而后为天下祸哉?举古
今,尽天下,通士庶,苟信术者,无不受其陷溺;而蔑天理,裂人伦,趋利而得
害,图安而得危,无有不然者也。故王制曰:“假于时日卜筮以疑众,杀。”夫
术者志尽于衣食,非有大慝焉,而使服上刑,不已过与?乃观其惑民之流害所极,
而后知先王之法,以正人心、维风教,齐民以礼而全其恩义,诚至矣哉!
星相也,葬法也,壬遁时日也,火珠林观梅河雒之数兆也,鬻之以受愚人之
濡沫,乃使婚者失其配偶,居者去其乐土,死者暴其骼,兄弟相疑以相害,
邻里相轧以相吞,狱讼繁兴,杀伤相踵,生人之祸,至此而极,非杀之何足以当
其辜哉?然则杀人灭族之祸,非徒图谋不轨者为然,身以之杀、族以之灭而不知
者多矣!身幸不杀,族幸不灭,而冒昧以趋于禽行,则尽古今天下之愚者胥然也。
善推赵凤之言,以极其情事之必然,术者之可畏,有如是哉!
解缙庖西封事,请废大统历建除宜忌之文,以绝术者之源,诚卓论也。凤与
缙非能知道者,而秉正以拒邪,守先王之典训,贤于蔡西山远矣。
【七】
王环为马殷攻高季兴,大败之,薄江陵城,敛兵而退。谓荆南为四战之地,
宜存季兴以为楚?蔽,策之善者也。季兴虽存,不能复为殷患,而委靡以苟存于
吴、蜀、汴、雒之交,以?隔长沙而不受兵,故殷得以保其疆土。虽然,藉此而
图固本自︹之术,息民训兵以待天下之变,则虽大有为焉可矣。无以善其后,而
徒幸兵之不我及,以安旦夕,则所谓“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也,殷之陋也,非
环之失计也。
天下当战争不定之世,所甚患者,受天下之冲以犯天下之难,力未完,业不
及远,骤得胜而扼吭挟脊以召敌之攻,其败也可立而待,而愚者幸之以居功。越
之与楚,不相及也,句践灭吴,而后越受楚兵以亡。契丹灭而女直之祸中于汴,
女直灭而蒙古之祸中于杭,皆弱不自量,撤藩篱而欣幸以召攻者。夫岂但弱者为
然哉?齐桓公而知要冲之地不可争也,姑置江、黄为不侵不叛之国以隔楚,则陈、
蔡、郑、许可以安于北向;急收江、黄,授楚以兵端,而二国灭,于是楚一伸臂
而旋及于泗上,无所碍矣。
︹弱之积,非一旦之复;偶然之胜,非持久之术;故曰“地有所不争”,非
散地之谓也。散地者,敌视之如赘疣,而我收其实利,得之也可以厚吾力,而不
犯敌之全力以相逼。唯夫南北之襟喉,东西之腰领,忽为我有而天下震惊,得则
可兴,失则必危,兴者百一,而危者十九,竭吾财、殚吾力以保之,一仆而瓦解。
策士无识,乃曰:此要地也,所必争者也。不揣而听之,致死以争之,可为寒心
矣。
善用王环之谋,以养吾全力,使︹敌相忘而可大得志于天下,惜乎马殷之不
足以及此也,为怯而已矣。虽然,犹可以不亡,待之再世也。
【八】
唐亡以后,不知始于何日,禁民造麴,官造卖之以收息。既自号为帝王,而
所行若此,陋无以加矣。又其甚者,禁民铸铁,官铸农器,强市于民,则尤不仁
之甚者也。虽然,犹未甚也。李嗣源天成三年,听民造麴,而于秋税亩收五钱,
又三年,听民铸农器,于夏秋税二亩收农具三钱,自谓宽政,而不知其贼民之益
甚也。造麴者非必有田,有田者方待麴于人而不知造,无端而代鬻麴者以输税,
其税之也何名?至于铸农器者,不耕而获农人之粟,哀此贫农,辍餐褫衣以博一
器,而又为冶人代税。二者横征,而后农民之苦日积而月深矣。
作此俑者,其情易知也。居于上而号为帝王,则民皆惟吾所取而无不可得也。
而工贾善为规避,则取之也,劳心力而不能必得。唯农民者,越陌度阡而不知所
往,舍稼穑而无以为生,人虽逃而田不移,田即芜而额固存,宗族里井苟在籍者,
皆可责以代输而无可避,奚暇问名之所宜、实之所允哉?简易便捷,悬桁杨以拟
其项背,取盈焉而已矣。
造麴铸器者,居赢以宴处;而经年不见麴、称贷以买器者,俯首而唯其箕敛。
呜呼!是尚有所控告乎?乃为之说曰:亩五钱耳,二亩三钱耳,无大损于民,而
合以成多。哀哉!日益之,岁增之,不见多而已积矣。至不仁者,自矜其得利之
易,合并以责之田亩。此法一立,相仍者累积而不已,明主弗能察也,惠主弗能
蠲也,延及数百年,而户口盐钞桑丝钱息车船木竹之税,一洒散之于田亩。?不
能言,蹇不能去,坐受工贾山泽之征,习焉而莫测其所以,皆自嗣源始之。孰谓
嗣源为有仁心而几于小康乎?
【九】
不能谋身而与之谋国,其愚不可瘳;不能谋国而许之以安民,则论史者之耳
食而途说者也。李嗣源胡人之铮铮者耳,其篡夺也,年已老矣,骄奢淫?之事,
以血气衰而且息,于是或一言焉,有恤民之辞,?一念焉,有苏民之志,乃其所
托国者、则安重诲也。夫重诲之奸与忠勿论,而举生杀予夺一任其喜怒,胁持其
主以钳制群僚,激董璋、孟知祥而唯恐不为祸先,其主厌之而不戢,上下胥切齿
怨之而不忧,碎首横尸而不知祸之所自发,其谋身之愚也如此,而嗣源所与托国
者,则重诲也。流血溅于宫庭,攘夺悬于眉睫,如是而欲求斯民一日之安,其可
得乎?
当其时,天地闭,龙蛇争,固乏贤矣。然文臣则如任圜之尽力以忧公,张文
宝之秉礼以重国,赵远之见祸于几先;武臣则如康福之外迁而宣力,姚洪之抗节
以致命;善用之皆可以任大,而重诲?冒疾以?之,嗣源弗能用也。孙晟、韩熙
载且南走吴以思反噬。夫岂无人哉?以权谋与同起者亲之,以粗犷与相叶者狎之,
故久知重诲之恶,而复与相持泣下。詹詹之智,得国而已穷;??之仁,昵爱而
难割。乃至从灿血重诲之刃,为从珂乞命于重诲,而幽辱无聊,血胤之不保,尚
能推恻隐之心以施于邦国乎?且非徒重诲也,重诲诛,而范延光、赵延寿踵之而
进,奸顽且出重诲右矣,而后国以必亡。民之死者,不知其几千万矣,尚曰可以
安民也哉?
呜呼!民之有生也,恃上之不绝其生也;上能保民之生也,必先知自保其生
也。忘其身之死亡,则无复念人宗社之存亡,任一往之气,乘须臾之权,何不可
为也?愚者日与之居,臭味相移,则念偶动于慈柔而辄为中沮,己在陷溺之中,
何暇援人之溺也?风愆稍艾,虐政稍苏,暂觉其有小康之德,而身死国乱,孽子
悍?胥狺争于中,而契丹乘之以入,皆自重诲启之,嗣源召之。一言一事之惠泽,
杯水之于车薪,孰能许之以仁邪?
【一○】
仁者,有生之类所必函也;生者,上天之仁所自荣也。故曰“本立而道生”。
仁动于天,厚植于心,以保其天性之亲,于是而仁民爱物之德,流行于天下,人
道之生也;于是而传世永久之福,垂及于百世,天道之生也;于吴越钱氏有足深
取者。
钱Α与董昌为流匹,起群盗之中,其殴人争战,戕民逞志,屈志逆贼,受其
伪册,与高季兴、马殷、刘严、王延政、孟知祥互有长短,而无以大异。则爝火
之光,宜其速??耳。而延及宋世,受爵王廷,保世滋永,垂及于今,犹为华族,
子姓蕃衍,遍于江东,夫亦何道而致然哉?
仁莫大于亲亲,非其私之之谓也。平夷其心,视天下之生,皆与同条共贯,
亦奚必我父兄子弟之必为加厚哉?此固不可深求于物理,而但还验其心之所存、
与所必发者而已。均之为人,而必亲其亲者,谁使之然也?谓之天,而天未尝诏
之;谓之道,而道亦待闻于讲习辩说之余矣。若其倏然而兴、怵然而觉、恻然而
不能忘者,非他,所谓仁也。人之所自生,生于此念,而习焉不察耳。释氏斥之
为贪爱之根,乃以贼人而绝其类。韩愈氏曰:“博爱之谓仁。”言博也,则亦逐
流而失其源也,博则其爱也弛矣。
有人于此,可生也,亦可杀也,见为可生,而生之也快,见为可杀,而杀之
也亦快,即见为不可杀,而卒不能不杀也,则亦置之矣。至于父子兄弟,即不容
已于杀,而必戚然以终身,如其见为可生,则必不如他人之唯力是视,尽吾道而
付之无可柰何者。以此思之,仁天下也有穷,而父子兄弟之仁,则不以穷而妨其
爱也。唯不仁者,舍其约以务于博,即有爱焉,亦散漫以施,而自矜其惠之溥;
如其穷矣,则视父子兄弟亦博爱中之一二人而已。置之可也,杀之又奚不可哉?
故与人争名,名不两归而杀心起;与人争利,利不两得而杀心起;乃至与人争国、
争天下,势不两立而杀心愈?喜。
呜呼!汉文帝之贤也,且以尺布斗粟致不容之怨,况下此者!于是而曹丕、
刘?、高湛、陈?,自不欲全其本支,而本支亦如其意焉以斩。天道之不忒,仁
不仁一念之报焉耳。朱友?、李从珂僭主中国,为不仁之倡,而徐知诰、马殷之
子孙相效以自殄其族。夫此数不仁者,抑岂无爱以及人哉?爱之无择而穷矣。视
其属毛离里者,皆与天下之人物无以异,无妨于己则生之,有碍于己则杀之。墨、
释之邪,韩愈氏之陋,实中于不肖者之心,以为天理之贼,不可瘥也。
而钱元?独全友爱以待兄弟。钱Α初丧,位方未定,而元?与兄弟同幄行丧,
无所猜忌,陆仁章以礼法裁之,乃不得已而独居一幄。其于元??也,相让以诚,
相对而泣,盖有澹忘富贵、专致恻怛者焉。故仁风扇而天性行。施及弘ㄈ,群臣
废兄立己,众将不利于其兄,而弘ㄈ以死保之,优游得以令终。自古被废之主,
昌邑而后,未有能如是者。孝友传家,延于奕世,亦盛矣哉!推其源流,皆元?
一念之仁为之也。此一念者,爱之所凝,至约而无所穷也,非墨、释之所与知也。
【一一】
天人之际难言矣!饥馑讠为言、日月震电、百川山冢之变,诗详举而深忧之;
日食、地震、雪雹、星孛、石陨、?飞之异,春秋备纪而不遗;皆以纳人君于忧
惧也。乃其弊也,或失之诬,或失之鬼。其诬也,则如刘子政父子分析五行以配
五事,区分而凿证之,变复不惟其德而唯其占,有所倚而多所贷,宽猛徇其臆说,
而政愈淫。其鬼也,依附经义以乱祀典,如董仲舒土龙祈雨之术,徒以亵天而导
淫祀,长巫风,败风教,则惧以增迷,人事废而天固不可格也。夫为诬为鬼,既
以资有识者之非笑,于是如康澄者,乃为之说曰:“阴阳不调,三辰失行,小人
讠为言,山崩川涸,蟊贼伤稼,不足惧也。”王安石之祸天下而得罪于名教,亦
此而已矣。
夫人主立臣民之上,生杀在己,取与在己,兴革在己。而或益之以慧力,则
才益其骄;或相习于昏虐,则淫荡其性;所资以息其敖辟而纳于檠括者,唯惧之
一念耳。故明主之于天下,无不惧也。况灾异有凋伤之实,讠为言乃播乱之媒,
饥馑系生民之命,而可云不足惧乎?民情何以定而讠为言永息;饿殍何以苏而饥
馑不伤;三辰失轨,川决山崩,当其下者,?气足以戕生,凶征足以召乱,何以
镇抚而不逢其害;岂徒惧而已哉?又岂如五行志之随征修复,自诩以调燮而安其
心;春秋繁露之?用术法,苟求营祷而亡其实哉?
夫仲舒、子政,惟不知惧而已。谓天地鬼神之可以意为迎合,而惧心忘矣。
诚知惧者,即澄所谓“畏贤人之隐,畏民业之荒,畏上下之相蒙,畏廉耻隳而毁
誉乱,忠言不进,谄谀日闻”者也。唯其惧之在彼,而后畏之在此。天人之应,
非一与一相符,而可以意计揣度者也。一惧而天在人之中,万理皆繇此顺矣。澄
何足以与于此哉?王安石之学,外申、韩而内佛、老,亦宜其懵焉而为此无忌惮
之言也。孔子曰:“畏天命。”诗、春秋见诸行事,非意计之能量,久矣!
【一二】
银、夏之乱,终宋之世,勤天下之力,困于一隅,而女直乘之以入,其祸自
李彝超之拒命始。彝超之地无几,亦未能有战胜攻取之威力也,而负?以抗天下,
挟何术以自固而能然乎?
天下而已裂矣,苟非有道之主,德威足以服远,则有无可如何之人,操甚卑
甚陋之术,而智勇交受其制。高季兴以无赖名,而孤立群雄之中,处四战之地,
据土不亡者两世;彝超亦用此也,而地在绝徼,为中国之所不争,士马尤︹焉,
欲殄灭之,其可得乎?中国之乱也,十余年而八姓十三君,倏兴倏废,彝超父子
无所归命,亦无所抗衡,东与契丹为邻,又委顺以为之间谍。不但此也,中国有
反叛之臣,无论其成与不成,皆挟可左可右之势,而利其赂遗;薄侵边鄙而不深
入以犯难,讨之则城守坚而不下,抚之则阳受命而不来。如是者,虽大定之世,
未易治也,而况中国无君之天下,尤得以日积月累而滋大乎?是与荆南高氏仿佛
略同而情势异,中国之雄桀,鄙夷而姗笑之,乃不知其窃笑群雄者之尤甚也。
夫其为术,抑有可以自立之道焉。季兴以盗掠诸国之贡享而得货,彝超以两
取叛臣之贿赂而收利,其以缮城郭、修甲兵、养土卒者,皆取给于他国无名之遗,
而不尽苦剥其民,则民得以有其生而兵不匮。君子以大义裁之,则曰此盗术也。
然当生民流亡憔悴之日,僭窃以主中国者,方日括民财以养骄卒,以媚黠虏,用
逞其不戢之凶威,至于釜甑皆︹夺以充赏。而季兴、彝超夺彼不道之余,以苏境
内之民,则亦苟焉自全之便术也,恶亦浅矣。
季兴所处,必争之地耳,不然,与彝超均渐渍以岁月,虽宋全盛之天下,得
韩、范以为将相,亦?立而不可下矣。彝超敛兵聚利,为谋已深,李嗣源位未固,
势未张,遽欲挑之,其将能乎?徒以益其︹固、而为百余年之大患已耳。制无赖
者,非大有为之君,未易易也。
【一三】
李从珂之入篡也,冯道遽命速具劝进文书,卢导欲俟太后命,而道曰:“事
当务实。”此一语也,道终身覆载不容之恶尽之矣。
实者,何也?禽心兽行之所据也。甘食悦色,生人之情,生人之利用,皆实
也。无食而纟?兄臂,无妻而搂处子,务实而不为虚名所碍耳。故义者,人心之
制,而曰名义;节者,天理之闲,而曰名节;教者,圣人率性以尽人之性,而曰
名教;名之为用大矣哉!宰我以心安而食稻衣锦,则允为不仁;子路以正名为迂,
而陷于不义;夫二子者,亦务实而以名为缓者也。一言之失,见绝于圣人。推至
其极,曾元务实以复进养亲,而不可与事亲。贤者一务实,而固陋偷薄,贼天理,
灭风教。况当此国危君困之际,邀荣畏死,不恤君父之死亡,而曰此实也,无事
更为之名也。其恶岂有所艾哉?
夫所谓实者,理之不容已,内外交尽而无余憾之谓也。有其实,斯有其名矣。
若卢导者,心摇而无所执,理不顺而无能守,然幸有此一念之羞恶,不敢以人臣
司天子之废立,故欲调停掩饰以稍盖其恶,而示天下以君之不可自我而予夺,则
亦实之仅存者耳。道乃并此而去之,不灭尽其实而不止。
呜呼!岂徒道之终身迷而不复哉?此言出,而天下顾锱铢之利,求俄顷之安,
蒙面丧心,上不知有君,内不知有亲,公然以其贪猥亡赖、趋利耽欲之情,正告
天下而不Г其颡,顾欣然自得曰:吾不为虚名所误也。亲死而委之大壑,曰吾本
无葬亲之实心,勿冒孝名也;穴墙而盗邻粟,曰吾本有得粟之实情,勿冒廉名也;
则人类胥为禽兽,尚何嫌乎?但务实而不知有名者,犬豕之食秽以得饱也,麋鹿
之聚?以得子也。道之恶浮于纣、祸烈于跖矣。
道死而レ之者起,顾未有穷其立念之差于务实之一言者,于是李贽之徒,推
奖以大臣之名,而世教愈乱,亦よ矣哉!
【一四】
节之初九曰:“不出户庭,无咎。”而夫子赞之曰:“几事不密则害成。”
乃所谓密者,难言之矣。缄之于心,杜之于口,筹虑既审,择老成能断之士而决
之,一言而定矣。不审于此,嗫嗫嚅嚅,两三促膝,屏人窃语,夜以继日,而但
不令人知其所言者何事,则戈矛丛于墙阴,猜防遍于宇内,何成之有哉?速败而
已矣。
宋文帝以君臣私语彻旦不休,而逆子推刃;李从珂屏侍臣于便殿,与冯ど、
卢文纪等密谈,而敬瑭速反;皆自谓密而以召祸者也。夫子固曰:“乱之所繇生,
则言语以为阶。”窃窃然密谈尽日而不已者,非言语乎?使其言之于大廷而众闻
之也,其机亦止此而已。终日言而人不知其何所云也,然后虽一?一笑,人皆见
为深机。是以两人闭户下帷,妇姑附耳之智,敌群策群力之交加,其不相敌,久
矣。今日言之,他日更言之,所图度者未见之施行,则奸雄抑窥其言愈多而心愈
惑,无能为也,必矣。故密者,缄之于心,杜之于口,审虑而决以一言,必不以
窃窃之谈相萦聒者也。
石敬瑭之必反也,可抚而服之,一言而毕耳;可讨而定之,一言而毕耳。以
廓达无猜抚敬瑭,而敬瑭无辞以起衅;以秉顺攻逆讨敬瑭,而敬瑭亦无挟以争。
若疑若信,若勇若怯,计其所密谋者,皆迂疏纤曲,以茅缚虎、以油试火之术耳,
而后从珂之死亡终不可救。宋昌拒周勃之请?,而中外帖然,斯则善于用密者与!
【一五】
刘知远之智,过于石敬瑭也远甚,拒段希尧、赵莹移镇之谋而亟劝敬瑭以反,
其情可知也。当其时,所谓天子者,苟有万人之众、万金之畜,一旦蹶起,而即
?然南面,一李希烈、朱Г之幸成者而已。范延光、赵延寿、张敬达之流,智力
皆出知远下,而知远方为敬瑭之偏裨,势不足以特兴,敬瑭反,而后知远以开国
元功居诸帅之右,睨敬瑭之篡而即睨其必亡,中州不归己而奚归邪?呜呼!人之
以机相制,阴阳取与伏于促膝之中,效死宣力,皆以自居胜地,而愚者不悟,偷
得一日之尊荣以亡其族,亦可愍矣哉!
知远之于敬瑭,杨?、郭威之于知远,一也。杨?贪居于内,自速其祸耳。
敬瑭不知倚知远为腹心,愚已甚也。知远知?与威之将效己,而不早为之防,事
势已然,未可急图也。知远早殂,不及施菹醢之谋耳,使天假以年,?、威之诛,
岂待郭允明哉?然而树刘祟于晋阳以延其血食,则知远之智,果远过于敬瑭矣。
称臣纳土于契丹,知远固争不可,亦自为计也。故缮城治兵,屹立晋阳以观变,
而徐收之。李存勖之后,其能图度大谋以自立者,唯知远耳。而终不能永其祚者,
虽割据叨幸之天子,亦不可以智力取也。
【一六】
谋国而贻天下之大患,斯为天下之罪人,而有差等焉。祸在一时之天下,则
一时之罪人,卢杞是也;祸及一代,则一代之罪人,李林甫是也;祸及万世,则
万世之罪人,自生民以来,唯桑维翰当之。刘知远决策以劝石敬瑭之反,倚河山
之险,恃士马之︹,而知李从珂之浅?Й无难摧拉,其计定矣;而维翰急请屈节
以事契丹,敬瑭智劣胆虚,遽从其策,称臣割地,授予夺之权于夷狄,知远争之
而不胜。于是而生民之肝脑,五帝三王之衣冠礼乐,驱以入于狂流。契丹弱而女
直乘之,女直弱而蒙古乘之,贻祸无穷,人胥为夷,非敬瑭之始念也,维翰尸之
也。
夫维翰起家文墨,为敬瑭书记,固唐教养之士人也,何雠于李氏,而必欲灭
之?何德于敬瑭,而必欲戴之为天子?敬瑭而死于从珂之手,维翰自有余地以居。
敬瑭之篡已成,己抑不能为知远而相因以起。其为喜祸之奸人,姑不足责;即使
必欲石氏之成乎?抑可委之刘知远辈而徐收必得之功。乃力拒群言,决意以戴犬
羊为君父也,吾不知其何心!终始重贵之廷,唯以曲媚契丹为一定不迁之策,使
重糜天下以奉契丹,民财竭,民心解,帝??山之祸,习为固然,毁夷夏之大防,
为万世患,不仅重贵缧系客死穹庐而已也。论者乃以亡国之罪归景延广,不亦诬
乎?
延广之不胜,特不幸耳;即其智小谋︹,可用为咎,亦仅倾臬捩鸡徼幸之宗
社,非有损于尧封禹甸之中原也。义问已昭,虽败犹荣,石氏之存亡,恶足论哉?
正名义于中夏者,延广也;事虽逆而名正者,安重荣也;存中国以授于宋者,刘
知远也;于当日之俦辈而有取焉,则此三人可录也。自有生民以来,覆载不容之
罪,维翰当之。胡文定传春秋,而亟称其功,殆为秦桧之嚆矢与!
【一七】
贵奚有定哉?当世之所不能有而有之者,安富尊荣则贵也;太上以行其道,
其次以席其安,其下以遂其欲,至于遂欲而已贱矣。然利在其身,施及其子孙,
犹得以有其荣利,犹流俗之贵也。无此数者,当时耻与为从,后世相传为笑,身
危而如卧于棘丛,子孙转眄求为庶人而不可得,则亦无可欲之甚者,然且耽耽逐
逐以求得之,其狂愚不可药已。
至贵者,天子也;其次,则宰相也。朱友贞、李从珂、石敬瑭、刘知远皆自
曰吾天子也。悲夫!一日立乎其位,而万矢交集于梦寐,十年之内,幸鬼祸之先
及者,速病以死,全其腰领,而子姓毕血他人之刃;其未即死者,非焚则馘,一
如犴狴之戮民,待秋冬而伏法耳。刑赏不得以自主,声色不得以自娱,血胤不得
以相保,贱莫贱于此焉。而设深机、冒锋刃,以求一日之高居称朕。袭优俳之兖
冕,抑无其缠头酒食之利赖,夫亦何乐乎此邪?于是既号为天子矣,因而有宰相
焉。其宰相者,其天子之宰相也。利禄在须臾,辱戮在眉睫,亦优俳之台辅而已
矣,冯道、卢文纪、姚ダ、李愚、刘?句、赵莹、和凝、冯玉之流皆是也。尸禄
已久,磐固自如,其君见为旧臣而不能废,其僚友方畏时艰而不与争,庸人忘死
忘辱,乘气运之偶及,遂亦欣然自任曰“吾宰相也”。无不可供人姗笑也。
虽然,犹未甚也。桑维翰一节度使之掌书记耳,其去公辅之崇既悬绝矣,必
不可得,而倒行逆施者无所不至,力劝石敬瑭割地称臣,受契丹之册命。迫故主
以焚死,斗遗民使暴骨,导胡骑打草谷,城野为墟,收被杀之遗骸至二十馀万,
皆维翰一念之恶,而滔天至此,无他,求为相而已。耶律德光果告敬瑭曰;“维
翰效忠于汝,宜以为相,”而居然相矣。人恫于明,鬼哭于幽,后世有识者推祸
始而怀馀怒:即在当日者,刘知远、杜重威、景延广亦交诋其非,杨光远且欲甘
心焉。荼毒已盈,卒缢杀于张彦泽之半组。计其徼契丹之宠,自号为相之日,求
一日之甘食、一夕之安寝也,而不可得。而徒以残刘数十万之生灵,毁裂数千年
之冠冕,以博德光之一语,旦书记而夕平章,何为者邪?
夫维翰以文翰起家成进士,即不能如梁震、罗隐之保身而不辱;自可持禄容
身,坐待迁除,如和凝、李松之幸致三事。乃魂驰而不收,气盈而忘死,以骤猎
不可据之浮荣,其实不如盛世之令录参佐也。而涂炭九州、陆沈千载,如此其酷
焉。悲夫!天之生维翰也,使其狂犭制之至于斯,千秋之戾气,集于一人,将谁
怨而可哉?乞者乞人之?番,非是而不能饱;盗者穴人之室,非是而不能获。维
翰不相,自可图温饱以终身;维翰即相,亦不敌李林甫、卢杞之掾史;即以流俗
言之,亦甚可贱而不足贵,明矣。处大乱之世,君非君,相非相,揽镜自窥,梦
回自念,乞邪,盗邪,君邪,相邪,贵邪,贱邪!徒以殃万民、祸百世,胡迷而
不觉邪?
●卷三十
○五代下(自石敬瑭称号之年起)
【一】
契丹之于石敬瑭,为劳亦仅矣。解晋阳之围败张敬达者,敬达师老,而无能
如晋阳何也。敬瑭南向,而耶律德光归,河南内溃,张彦泽迎敬瑭以入,初未尝
资契丹之力,战胜以灭李氏而有之。且德光几舍敬瑭而立赵德钧,其待敬瑭之情,
亦不固矣,曾不如突厥之于唐也。乃敬瑭坚拒众议,唯桑维翰之是听,以君父戴
之,而为之辞曰信义也。呜呼!敬瑭岂知人间之有信义者哉?
古今逆臣攘夺人国者,类有伟伐以立威,而后人畏以服从而不敢动。无大功
而篡者,唯萧道成、萧衍与敬瑭而已。然道成、衍遇淫昏之主,臣民不保其死,
于是因众怨以兴,而为节俭宽容之饰行以结纳中外之心,天下且属心焉。李从珂
无刘子业、萧宝卷之淫虐,敬瑭一庸驽之武人,杳不知治理为何物,资妇势以得
节钺,其据一隅以反也,自唐季以来,如梁崇义、刘稹之徒,无成而县首阙下者
非一矣,敬瑭幸得不伏其辜耳。在位八年,固无一言之几道、一政之宜民,其识
量之不足以服人,自知之,桑维翰亦稔知之,即与之四海一王之天下,亦不能一
朝居,而况此岌岌摇摇、不宁不令之宇,仅守国门以垂旒乘辂哉!故甫篡位而范
延光、张从宾、符彦饶、李金全、安从进、安重荣蜂起以争,杨光远、张彦泽杀
人于前而不能诘,刘知远且挟密谋以俟时而动,敬瑭盖惴惴焉卧丛棘之上,不能
自信为天子也。
德不可恃,恃其功;功不可恃,恃其权;权不可恃,恃其力;俱无可恃,所
恃以偷立乎汴邑而自谓为天子者,唯契丹之虚声以恐喝臣民而已。故三镇继起,
张皇欲窜,而刘知远曰:“外结︹虏,鼠辈何能为?”则契丹以外,敬瑭无可依
以立命也可知矣。张从宾将逼汴州,从官汹惧,而桑维翰神色自若,夫岂有谢傅
围棋之雅量哉?心目之间,有一契丹隐护其ㄕ领耳。而藉口曰信义,将谁欺乎?
惟其无以自主而一倚于契丹,故人即持其长短以制之。赵延寿、杜重威皆效之,
而国以亡,血胤以斩,则维翰之谋,适以促其绝灭而已矣。敬瑭之窃位号也,与
张邦昌,刘豫也正等,又出于安禄山、黄巢之下,宋人奖之以绍正统,无惑乎秦
桧之称臣构而不怍也。
【二】
礼曰:“刑不上大夫。”古之大夫,方五十里之国,有三人焉,次国倍之,
大国四之。周千八百国,计为大夫者万人以上,盖视汉之亭长,今之仓巡驿递耳,
而不以刑辱之,则所以养廉隅而厚君子小人之别至矣。天下恶得而不劝于善邪?
刑者,非大辟之谓也,罪在可杀,则三公不贷其死,而况大夫?唯是宫、刖、
劓、墨之刑,不使夷于小人,褫衣而残肢礼耳。汉以杖代肉刑,则杖之为刑亦重
矣哉!匍伏之,肉袒之,隶卒之贱凌蹴而?之,于斯时也,烦冤污辱之下,岂复
有君子哉?王昶之僭号于闽也,淫虐不拟于人类,其臣黄讽诀妻子以进谏,不恤
死也。至于昶欲杖之,则毅然曰:“直谏被杖,臣不受也。”昶不能屈,黜之为
民。充讽之志,岂黜是恤哉?触暴人而死,则死而已矣,而必不受者辱也。于此
而知后世北寺之狱,残掠狼藉,廷杖之辱,号呼市朝,非徒三代以下虐政相沿,
为人君者毁裂纲常之大恶;而其臣惜一死以俯受,或且以自旌忠直,他日复列清
班为冠冕之望者,亦恶得而谢其咎与?
“士可杀不可辱”,非直为君言,抑为士言也。高忠宪公于缇骑之逮,投池
而死,曰:“辱大臣即以辱国,”韪矣。立坊表以正君臣之义,慎遗体以顺生死
之常,蔑以尚矣。其次则屏居山谷,终身不复立于人之廷可也。士大夫而能然,
有王者起,必革此弊政,而明盘水加剑之礼,人道尚足以存乎!
【三】
刘知远之图度深密也,石敬瑭其几俎?物耳,恶足以测之哉!始而决劝敬瑭
以反,为己先驱也。三镇兵起,敬瑭问计,而曰:“陛下抚将相以恩,臣戢士卒
以威。”盖子罕专宋之故智也。
自唐以来,人主之速趋于亡者,皆以姑息养︹臣而倒授之生杀之柄,非其主
刚?过甚而激之使叛也。今欲使敬瑭以?沫之仁假借将相,则当时所宜推心信任、
恣其凌轹而不问者,莫知远若矣。恩遍加于将相,而可独致猜防于知远乎?柔而
召侮,躁人先凌之,以乱其心志,故安重荣之流,急起以疲敬瑭之力,知远乃乘
其后席卷而收之已耳。威移于己,则三军所畏服者,知有知远而忘有敬瑭;戢兵
以卫民,则百姓所仰戴者,不感敬瑭而唯感知远。兵从令而民归心,故可以安坐
晋阳,而俟契丹之倦归,以受人之推戴。此知远之成算,使敬瑭入其中而不觉者
也。藉令石重贵而不为契丹之俘虏邪?亦拱手而授之知远尔。
傲岸不受平章之命,重为其主之疑怒,而赵莹为之拜请,感其恩抚大臣之言
也。敬瑭忍怒而使和凝就第劝谕,假借之恩宠者已素,而威不足以张也。范延光、
杨光远、张彦泽骄横以速石氏之亡,知远收之也不待劳矣。契丹中起而乱之,故
知远之得之也难。当桑维翰献割地称臣之计,知远已早虑之矣,虑已之难乎其夺
之竖子之手也。而卒能自保,以逐夷而少息其民。故自朱温以来,许其有志略而
几于豪杰者,唯知远近之矣。
【四】
石氏之世,君非君,将非将,内叛数起,外夷日逼,地蹙民穷,其可掩取之
也,八九得也。江南李氏之臣,争劝李?出兵以收中原,而?曰:“兵之为民害
深矣!不忍复言,彼民安,吾民亦安。”其言,仁者之言;其心,量力度德保国
之心也。盖杨行密、徐温息兵固国之图,?能守之矣。
兴衰之数,不前则却。进而不能乘人者,退且为人所乘。图安退处,相习于
偷,则弱之所自积也。李氏惟不能因石氏之乱而收中原,江、淮之气日弛,故宋
兴而国遂亡,此盖理势之固然者;而揆之以道,则固不然。若使天下而为李氏所
固有,则先祖所授,中叶而失之,因可收复之机,乘之以完故土,虽劳民以求得,
弗能恤也,世守重也。非然,则争天下而殄瘁其民,仁人之所恶矣。徐知诰自诬
为吴王恪之裔,虽蒙李姓,未知为谁氏之子,因徐温而有江、淮,割据立国,义
在长民而已。长民者,固以保民为道者也。社稷轻而民为重,域外之争夺,尤非
其所亟矣。以匹夫奄有数千里之疆,居臣民之上,揣分自全,不亦量极于此乎?
苟为善,后世子孙以大有为于天下者,天也;知其弱不足立而浸以亡者,亦天也;
非可以力争者也。李?于是而几于道矣。当其时,石敬瑭虽不竞,而李氏诸臣求
可为刘知远、安重荣之敌者,亦无其人。陈庆之乘拓拔之乱以入雒阳,而髡发以
逃;吴明彻乘高齐之亡以拔淮北,而只轮不返;皆前事之师也。即令幸胜石氏,
而北受契丹之?敌,东启吴越之乘虚,南召马氏之争起,外成无已之争,内有空
虚之害,江、淮亘立于中以撄众怒,危亡在旦夕之?,而夸功生事者谁执其咎乎?
故曰量力度德,自保之令图也。
其仁民也,虽不保其果有根心之恻悱,而民受其赐以延生理,待宋之兴,全
父老、长子孙、受升平之乐,不可谓非仁者之泽矣。诗不云乎?“民亦劳止,汔
可小康。”人之情也,劳不可堪也,死愈不忍言也。杨行密、徐温、李?予民以
小康,可不谓贤哉?高季兴之猥也,天下笑其无赖,而视王曦、刘Ζ之贼杀其民
以自尊,愈矣;况江南之奠残黎,使安枕于大乱之世,数十年民不知兵也乎!
【五】
江南李氏按行民田之肥瘠以定税,凡调兵兴役、非常事而猝求于民者,皆以
税钱为率。宋平江南,承用其法,延及于今,一用此式,故南方之赋役所以独重,
此春秋所谓用田赋也。
古者以九赋作民奉国,农一而已,其他皆以人为率。夫家之征,无职事者不
得而逸。马牛车器,一取之商贾。役,则非士及在官者,无不役也。是先王大公
至正、重本足民之大法,万世不可易者也。是故民乐有其恒产而劝于耕。苟非力
不任耕、世习工贾者,皆悉安于南亩。无弃土,无游民,不俾黠巧惰淫者,舍其
先畴以避征徭,而坐食耕夫之粟。民食足而习驯,无或冻馁流离而起为巨寇。财
足用,器足修,兵足使,而夷狄不能为患。其为天下利亦溥矣哉!今变法而一以
田税为率,已税矣,又从而赋之。非时不可测度之劳,皆积堕于农。而计田之肥
瘠以为轻重,则有田不如无田,而良田不如瘠土也。是劝民以弃恒产而利其莱芜
也。民恶得而不贫,恶得而不堕,恶得而不奸,国恶得而不弱,盗贼恶得而不起,
戎狄恶得而不侵哉?故自宋以后,即其全盛,不能当汉、唐之十一,本计失而天
下瘠也。
夫有民不役,而役以田,则等于无民。据按行之肥硗,为不易之轻重,则肥
其田者祸之所集,而肥者必硗。有税有役,则加于无已,而无税则坐食游?之福,
民何乐而为奉上急公之民?悖道拂经之政,且有甚于商鞅者。乃相承六百年而不
革,无他,君偷吏窳,据地图税籍而易于考索。若以人为登耗,则必时加清理以
调其损益,非尽心于国计民生者不能也。简便之法,易以取给,而苟且以自恣。
不知天子之允为元后父母、命官分职、以共天职,将何为邪?王者起而?正之,
莫急于此矣!
【六】
景延广抗不称臣,挑契丹之怒,而石晋以亡,古今归罪焉,流俗之论无当于
是非,若此类者众矣。
石氏之亡不亡,奚足为有无哉?即以石氏论,称臣称男,责赂无厌,丑诟相
仍,名为天子,贱同仆隶,虽得不亡也奚益?重敛中国之所有,以邀一日之欢,
军储不给而军怨于伍,流离载道而民怨于郊,将吏灰心,莫为捍卫,更延之数年,
不南走吴、楚以息肩,则北走契丹以幸利,一夫揭竿而四方瓦解,石氏又恶保其
不亡乎?石氏之亡,桑维翰实亡之,而柰何使延广代任其咎也!
称臣、割地、输币之议,维翰主之,敬瑭从之;二人以往,唯依阿苟容之冯
道、安彦威而已。刘知远已异议于早,吴峦、王权或死或贬而不甘为之屈,安重
荣则不难?敬瑭之首、呕心沥血以谢万世者也。延广与知远对掌马步、为亲军之
帅,知远怀异心以幸其败而不力争,延广扶孱主以耻其亡而独奋起,延广之忠愤,
虽败犹荣,而可重咎之以折中国生人之气邪?
夫契丹岂真不可敌而以鸿毛试炉火哉?敬瑭所倚以灭李氏者,徒晋阳解围一
战耳。又张敬达已老之师也。遇险而惧,不敢渡河而返。从珂自溃,非胡骑之果
能驰突也。杨光远诱之,赵延寿导之,而中国水旱非常,上下疲于岁帑,乃敢举
兵南向。然且伟王败而太原之兵遁;石重贵自将以救戚城,而溺杀过半,恸哭而
逃;高行周拒之于澶洲,而一战不胜,收军北去;安审琦救皇甫,遇慕容彦超于
榆林店而自惊以溃;阳城之战,符彦卿一呼以起,倾国之众,溃如山崩,弃其奚
车,乘驼亟走。当是时也,中国之势亦张矣;述律有蹉跌何及之惧,气亦已尽矣。
而延广罢去,留守西京,悲愤无聊,唯自纵酒;桑维翰固争于重贵,复奉表称臣
以示弱,然后孙方简一叛,大举入寇,而重贵为俘。繇此观之,契丹何遽不可拒?
延广何咎?而维翰之贻害于中国,促亡于石氏,其可以一时苟且之人情,颂其须
臾之安,而贳其滔天之罪哉?
韩?胄挟鹰犬之功,杀忠贞,逐善类,恶诚大矣,而北伐非其罪也。成败,
天也;得失,人也;或成而败,或败而成,视其志力而已。宋即北伐而小挫,自
可更图后效;乃以挑衅渝盟为?胄之罪,然后人心靡,国势颓,至于亡而不复振。
故延广逐而石氏之亡决,?胄诛而赵宋之衰成。身为大帅,知有战而不知有降,
其官守也。延广蒙讥,则岳鹏举之杀,其秦桧再造之功乎?
【七】
石敬瑭起而为天子,于是人皆可为,而人思为之。石敬瑭受契丹之册命为天
子,于是人皆以天子为唯契丹之命,而求立于契丹,赵延寿、杨光远、杜重威,
皆敬瑭之教也。欲为天子,而思反敬瑭之为,拒契丹以灭石氏者,安重荣耳,虽
兵败身死、蒙叛臣之号,而以视延寿辈之腥污,犹有生人之气矣。
刘知远持重以待变,尤非可与敬瑭辈等伦者也。今且责知远之拥兵晋阳,不
以一矢救重贵之危,而知远无辞。虽然,岂尽然哉?李守贞、杜重威、张彦泽,
兵力之︹,与不相上下,而交怀忮害之心;桑维翰居中持柄,怙契丹以制藩帅;
石重贵轻躁以畜厚疑,前却无恒,力趋于败;天之所坏,不可支也,徒以身殉,
俱碎而已。
若夫君臣之义,固有不必深求以责知远者。当日之君臣,非君臣也。知远之
器识,愈于敬瑭远矣。为其偏裨,以权势而屈居其下,相与为贼,以夺李从珂之
宗社,一彼一此,衰王相乘,岂尝受顾命辅重贵以保固石氏之邦家乎?敬瑭不推
心以托,知远亦不引以自任也,久矣。则护河东片土,休兵息民,免于打草谷之
掠杀,而待契丹之退,收拾残疆,慰安杀戮之余民,知远之于天下也,不可谓无
功。杜重威、李守贞、张彦泽之恶已播而不可掩,桑维翰媚虏以虔刘天下而自杀
其躯,于是人喻于从夷之凶危;而重贵已俘,国中无主,始徐起而抚之,知远之
成谋决矣。摈契丹以全中夏而授之郭氏,契丹弗敢陵也。盖自朱温以来,差可许
以长人者,唯知远耳。嗣子虽失,而犹延河东数十年之祀,亦其宜矣。然而不足
以延者,知远亦沙陀也。于时天维地纪未全坼也,固不可以为中国主也。
【八】
兵聚而散之,平天下者之难也。汉光武抚千余万之降贼,使各安于井牧,遐
哉!自武王戢干橐矢之后,未有能然者矣。无仁慈之吏以抚之,无宽缓之政以绥
之,无文教之兴以移之;则夫习于╂悍、狃于坐食者,使之耕耘,不耐稼禾之劳,
使之工贾,不屑锱铢之获;朵颐肥甘、流连饮博之性,梦寐寄于行楼;小有骚动,
触其雄心,即如螽蝗之蔽日,无有能御之者矣。
河北自天宝以来,民怙乱而不安于田庐久矣。魏博之牙兵已歼,不能惩也。
石晋置天威军而不可用,遂罢之。乃虽不可用,而跃冶之情,仍其土习,则一动
而复兴。罢之,亦问其何所消归邪?而抑不为之处置。无赖子弟,业已?褶自雄
于乡里,无有余地可置此身,能合而不能离,为盗而已矣。梁晖起于相,王琼起
于澶,其起也,契丹掠杀之虐激之;即无契丹之掠杀,亦安保其为井牧之驯民乎?
敬瑭父子之为君,虚中国以媚虏,纵骄帅以称兵,而草泽之奸,能朝耕而暮织乎?
民不富,不足以容游惰之民;国无教,不足以化犷戾之俗。自非光武,则姑
听其著伍以待其气之渐驯,而后使自厌戎行以思返,乃可得而徐为之所。刘知远
安集民之保山谷者,定其志气以渐思本计,自是以后,盗乃渐息;集之也,故贤
于散之也。
【九】
得国而速亡,未有如沙陀刘氏者也;反者一起,兵未血刃,众即溃,君即死,
国即亡,易如吹槁,亦未有如沙陀刘氏者也。其后宋夺柴氏而尤易,亦迹此而为
之耳。
刘氏之代石晋也,以视陈霸先而尤正。二萧、石、郭皆怀篡夺之谋,兴叛主
之甲。知远虽不救重贵之亡,而不臣之迹未著。重贵已见俘于契丹,石氏无三尺
之苗裔可以辅立者,中原无主,兆人乐推,而始称大号,以收两都,逐胡骑。然
且出兵山左,思夺重贵,不克而始还。若是者,宜其可以代兴而永其祚,然而不
能者,其故有二;诗曰:“宗子维城,大宗维翰。”先正亲亲以笃天伦,而枝干
相扶之道即在焉。易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先王尊贤以共天职,而心膂
相依之道即在焉。汉、唐之兴,其亲也,不能如周、召之一心,而分土为侯王者,
固不可拔也;其贤也,不能如伊、吕之一德,而居中为宰辅者,固不可乱也。
刘氏起于沙陀,以孤族而暴兴,承?之外,仅一刘崇父子,而威望不能与郭
威、杨?、史弘肇相颉颃。举国之人,知孤雏一禽而其宗??矣。郭氏亦犹是也。
柴氏虽有宗党,然不能正名为皇族,亦一夫而已矣。一旦拥他姓以代之,孰相难
者,而又何劳再举乎?
亲不可恃,天也,则庶几恃有贤辅以左右之耳。知远之命相,竟求之于军幕
执笔之客佐,天下贱之恶之,狎而蔑之,倏起旋灭,无为太息者,尤无足怪矣。
故刘氏之亡,亡于苏禹?、苏逢吉之为相,王章之为三司使也。是郭威、杨?、
史弘肇所睥睨叱咤而使濡毫待命如胥史者也。四年而刘氏之庙荡为寒灰,尚谁拯
哉?
天之下,民所仰者君也;君之下,民所仰者相也。君非君,则天不能息其乱;
相非相,则君不能保其国。开国承家,小人亟用,人之所鄙,天之所弃,不能一
朝居矣。二苏从幕中贱士躐辅弼之荣,即求如敬翔、任圜、和凝而不可得,乃欲
伸弱主以折︹臣,其待四年而亡犹晚矣。
郭氏之相,虽德不称位,而范质、李谷之视二苏,则云泥也,是以后亡。而
承?既灭,刘崇犹能保一隅之祀者数十年,愈于郭、柴之顿斩,则同姓存亡之故
也。亲贤之得失,国祚之短长,岂不一如符券与?
【一○】
李业、郭允明导其主以杀大臣,而刘氏速亡。人心未固,主势不张,而轻用
不测之威,翦推戴之臣,杨?、史弘肇、王章虽死,郭威拥重兵,据雄藩,恩结
将吏,权操威福,遽欲以一纸杀之,其以国戏也,愚不可诘矣。虽然,刘氏之存
亡,恶足系天下之治乱哉?杨?等就诛,而天下始有可安之势,则此举也,论世
者之所快也。
自唐以来,︹臣擅兵以思篡夺者相沿成习,无有宁岁久矣。朱温、李克用先
后以得中原,而李嗣源、石敬瑭、刘知远踵之以兴。盖其?效之蹶起,或谋而不
成,或几成而败者,锋刃相仍,民以荼毒也,不可胜纪。当其使为偏裨与赞逆谋
也,已伏自窃之心。延及于石、刘之代,而无人不思为天子矣。安重荣、安从进、
杨光远、杜重威、张彦泽、李守贞虽先后授首,而主臣蹀血以竞雌雄,败则族,
胜则帝,皆徼幸于不可知之数。幸而伏诛,国亦因是而卒斩。流血成川,民财括
尽,以仅夷一叛臣,而叛者又起。彼固曰:与我并肩而起者,资我以兴,恶能执
法以操我生死之柄?况其茕茕孺子,而敢俨然帝制,秉?钺以临我乎?
自杨?等以羽翼刘氏之宿将,威振朝廷,权行疆内,而一旦伏尸阙下,如圈
豚之就烹;于是而所谓功臣者,始知人主自有其魁柄,不待战争,而可刈权奸若
当门之草。故郭氏之兴,王峻、侯益之流,不敢复萌跋扈之心;而李谷、范质、
魏仁浦乃得以文臣衔天宪制阃帅之荣辱生死。柴氏承之,樊爱能等疾趋赴市,伏
死欧刀,而人不惊为创举,?、章、弘肇之诛,实倡其始也。有?、章、弘肇之
诛,而后樊爱能等之辟,伸于俄倾,而众心允服;有爱能等之戮,而后石守信辈
以得释兵保禄位为幸,宋之中外载宁者三百载。呜呼!业、允明之不量而亟杀权
臣也,殆天牖之以靖百年飞扬盘踞之恶习乎!抑事会已极,无往不复,自然之数
也。
郭威以一头子黜王守恩,用白文珂,而盈廷不敢致诘。杨?、史弘肇斥其主
以禁声,而曰“有臣等在”。此而不诛,刘氏其足以存乎?刘氏即存,天下之分
崩狂竞以日寻锋刃也,宁可小息乎??、章、弘肇死,于是风气以移,内难不生,
而国有余力,然后吴、蜀、楚、粤可次第而平。故此举也,天下渐宁之始也。刘
承?之死生,国之存亡,不足论也。
【一一】
耳目口体之各有所适而求得之者,所谓欲也;君子节之,众人任之,任之而
不知节,足以累德而损于物。虽然,其有所适而求得之量以任之而取足,则亦属
厌而止,而德不至于凶,物不蒙其害;君子节情正性之功,未可概责之夫人也。
况乎崇高富贵者,可以适其耳目口体之需,不待损于物而给,且以是别尊卑之等,
而承天之?,则如其量而适焉,于德亦未有瑕也。
天下有大恶焉,举世贸贸然趋之,古今相狃而不知其所以然,则溢乎耳目口
体所适之量,而随流俗以贵重之,所谓宝器者是已。耳目口体不相为代者也,群
趋于目,而口失其味、体失其安,愚矣。群趋于耳,而目亦不能为政,则其愚愈
不可言也。宝之为宝,口何所甘、体何所便哉?即以悦目,而非固悦之也。唯天
下之不多有,偶一有之,而或诧为奇,于是腾之天下,传之后世,而曰此宝也;
因而有细人者出,摘其奇瑰以为之名,愚者歆其名,任耳役目口四体以徇传闻之
说,震惊而艳称之曰此宝也。是举五官百骸心肾肺肠一任之耳,而不自知其所以
贵之重之、思得而藏之之故。呜呼!其愚甚矣。
传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孟子曰:“宝珠玉者殃必及身。”何也?
愚已甚,耳目口四肢不足以持权,则匹夫糜可衣可食之腴产以求易之;或且竞之
于人,而戕天伦、凌孤寡,皆其所不恤。崇高富贵者,则虚府库、急税敛、夺军
储以资采觅,流连把玩,危亡不系其心;“殃必及身”,非虚语也。乃试思之,
声音可以穆耳乎?采色可以娱目乎?味可适口,而把玩之下,四体以安乎?于阗
之玉,驰人于万里;合浦之珠,杀人于重渊;商、周之鼎彝,毁人之邱墓;岂徒
累德以黩淫哉?其贻害于人也,亦已酷矣!从吠声之口,荡亡藉之心,以祸天下,
而旋殃其身,愚者之不可致诘,至此而极矣。郭氏始建国,取宫中宝器悉毁之,
尽万亿之值,碎之为泥沙,不知者且惜之,抑知其本与泥沙也无以异;不留之于
两闲以启天下之愚,亦快矣哉!
夫岂徒宝器为然乎?书取其合六书之法,形声不舛而已;画取其尽山川动植
之形,宫室器服之制,知所考仿而已;典籍取其无阙无讠为,俾读者不疑其解而
已。晋人之字,宋、元之画,澄心堂之典籍,尽取而焚之,亦正人心、端好尚之
良法也。
【一二】
闭粜以杀邻国之民,至不仁也;徒杀邻民而朽吾民之粟以趋于贫,至不智也。
李氏淮南饥,周通粜以济之,二者之恶去矣。其后复大旱,民度淮争籴,李氏遂
筑仓多籴以供军,周乃诏舟车运载者勿予。夫禁舟车而但通负担,则所及者近,
而力弱不任负者死相积矣。郭氏方有吞并江、淮之计,不欲资敌粮以困之,自谓
得算,而不知此斗筲之智,徒损吾仁而无益也。
旱饥即至于县罄,岂有馁死之兵哉?所馁死者民耳。立国则必有积储矣,即
不给,而民之仅存者严刑迫之,无求不得也;又不给,而坐食于民,或纵之掠夺
而不禁也;则使其主多籴以为军食,亦以纾民之死尔。禁舟车之运,勿使粜充军
食者,亦适以重困其民也,岂果于救民者之所忍为乎?
即以制胜之策言之:两敌相压,丰凶各异,所隔者一衣带水耳。淮南之民,
强欲籴者,转斗而北,不可禁御,饥瘠濒死,睨饱食之乡,欲与争一旦之命,死
且不恤,弱瘠无制之民且如此矣。如使兵食不继,彼且令于众曰:誓死一战,则
禾粟被野者唯吾是饱。而兵之奋臂以呼,争先而进,以自救死亡,复何易捍哉?
无德于民,不足以兴;积怨于兵,则足以亡。晋惠公闭粜而秦师致死,身为
俘囚。大有为者,不与人争一饥一饱之利钝也。故唯深研于人情物理之数者,而
后可与尽智之川、全仁之施。郭氏固不足以及此,为德不永,而功亦不集。唯保
天下者可以有天下,区区之算奚当哉!
【一三】
法不可以治天下者也,而至于无法,则民无以有其生,而上无以有其民。故
天下之将治也,则先有制法之主,以使民知上有天子、下有吏,而己亦有守以谋
其生。其始制法也,不能皆善,后世仍之,且以病民而启乱。然亦当草创之际,
或矫枉太甚,或因陋就简,粗立之以俟后起者之裁成。故秦法之毒民不一矣,而
乘六国纷然不定之余,为之开先、以使民知有法,然后汉人宽大之政、可因之以
除繁去苛而整齐宇内。五胡荡然蔑纪,宇文氏始立法,继以苏绰之缘饰,唐乃因
之为损益,亦犹是也。
自唐宣宗以后,懿、僖之无道也,逆臣盗贼,纷纭割据,天子救死不遑,大
臣立身不固,天下之无法,至于郭氏称周,几百年矣。唐之善政,无一存者,其
下流之蠹政,则相沿而日以增。盖所谓天子者,︹则得之,弱则失之;所谓宰相
者,治乱非所任,存亡非所恤,其令于民也,桎梏之以从令,渔猎之以供军;如
此,则安望其有暇心以问法纪哉?叛臣而天子矣,武人而平章矣,幕客而宰相矣;
则其所为庶司百尹、郡邑长吏者,举可知也。其薄涉文墨者,则亦如和凝之以淫
词小藻、取誉花间而已。及郭氏之有国也,始有制法之令焉。然后为之君者,可
曰:吾以治民为司者也;为之民者,亦曰:上有以治我,非徒竭我之财、轻我之
生、以为之争天下者也。
夫郭氏之法,固不可以与于治者多矣。其宽盗一钱以上之死也,罢营田赋赋
民而使均于民赋也,除朱温所给民牛之租也,皆除民之大蠹而苏之,亦救时之善
术矣。若其给省耗于运夫,则运者?而输者之苦未蠲也;禁民之越诉,而弗能简
良守令以牧民,则奸民乍戢,而州县之墨吏逞,民弗能控告也;讼牒不能自书,
必书所倩代书者姓名,以惩教讼,而讼魁持利害以胁人取贿,奸民益恣,而弱民
无能控告也;其除卖牛皮者之税,令田十顷税一皮,徒宽屠贾,而移害于农、加
无名之征也。凡此皆以利民而病之,图治而乱之,法之所立,弊之所生矣。
盖其为救时之善术者,去苛虐之政,而未别立一法,故善也。其因陋就简而
生弊者,则皆制一法以饰前法,故弊也。法之不足以治天下,不徒在此,而若此
者为尤。虽然,以视荡然无法之天下,则已异矣。君犹知有民而思治之,则虽不
中而不远;民犹知有法而遵之,则虽蒙其害而相习以安。盖郭氏惩武人幕客之樵
苏其民而任其荒?,标掊克之成格以虐用之于无涯,于是范质、李谷、王溥诸人
进,而王峻以翼戴之元功,不能安于相位,故有革故取新之机焉。枢密不能操宰
相之进止,宰相不复倚藩镇以从违,君为民之君,相为君之相,庶几乎天职之共
焉。嗣是而王朴、窦俨得以修其文教,而宋乃因之以定一代之规。故曰:天下将
治,先有制法之主,虽不善,贤于无法也。
汉承秦之法而损益之,故不能师三代;唐承拓拔、宇文之法而损益之,故不
能及两汉;宋承郭氏、柴氏之法而损益之,故不能逾盛唐。不善之法立,民之习
之已久,亦弗获已,壹志以从之矣;损其恶,益之以善,而天下遂宁。唯夫天下
方乱而未已,承先代末流之稗政以益趋于下,而尽丧其善者;浸淫相袭,使?褶
刀笔之夫播恶于高位,而无为之裁革者;于是虽有哲后,而难乎其顿改,害即可
除,而利不可卒兴。此汤、武之继桀、纣与高皇帝之继胡元,所以难也。有法以
立政,无患其疵,当极重难反之政令,移风俗而整饬之以康兆民,岂易言哉!上
无其主,则必下有其学。至正之末,刘、宋诸公修明于野,以操旋转之枢,待时
而行之,其功岂浅鲜乎?
【一四】
无子而立族子,因昭穆之序、为子以奉宗祀,自天子达于士,一也;而天子
因授以天下为尤重。异姓者不得为后,大法存焉。春秋莒人后曾阝,而书之曰灭,
至严矣。乃事有至变者焉,则郭氏是已。郭威起于卒伍,旁无支庶,年老无子,
更无可立之群从;柴氏之子,既其内姻,从之鞠养,而抑贤能可以托国,求同姓
之支子必不可得,舍郭荣亦将孰托哉?既立宗庙,以天子之礼祀其先,神虽不歆
非类,而岂自我馁之乎?故立异姓以为后,未可为郭氏责也。
或曰:威无同姓可立之后,知荣之贤,引而置之将相之位,以国禅之而不改
其族姓,仿尧、舜之道不亦美乎?舜宗尧而祖文祖,祀亦可弗绝也。
曰:时则上古,人则圣人,在位者则皋、夔、稷、契,而后舜、禹之受禅,
天下归心焉。乃欲使篡夺之君、扰乱之世,︹藩睥睨以思弋获之大位,取一大贤
以下之少年,遽委以受终,庸讵得哉?舜穆四门、叙百揆、雷雨弗迷,而共、?
犹狺于廷,三苗犹叛于外。若禹平水土、定九州,大勋著于天人,群后之倾心久
矣,舜抑承尧之已迹而踵行之,而荣恶足以胜之?自朱、李以来,位将相而狂争
者,非一人也。郭氏之兴,荣无尺寸之功,环四方而?立者,皆履虎?人之武人,
荣虽贤,不知其贤也,孤雏视之而已。俄而将相矣,俄而天子矣,争夺者攘臂而
仍之,不能一朝居也,徒为子哙、子之,而敢言尧、舜乎?
所难处者,荣既嗣立而无以处柴守礼耳。论者乃欲别为郭氏立后,而尊守礼
为太上皇,则何其不审而易于言也!郭氏无可立之后明矣,将谁立邪?荣之得国,
实以养子受世适之命,郭氏之恩,何遽忍忘。身非汉高自我而有天下,则不得加
皇号于私亲。礼之所不许者,宋英宗且不得加于濮王,而况守礼乎!然则将如之
何?守礼之为光禄卿,先朝之命也。迎养宫中,正名之曰所生父;其没也,葬以
卿,祭以天子;其服,视同姓之为人后者为之期;则庶乎变而不失其常矣。外继
窜宗之法,不可执也。为天子而旁无可立之支庶,古今仅一郭氏,道穷则变,变
乃通也。
【一五】
与人俱起,血战以戴己为君,功成位定,而挟勋劳以相抗,亦武人之恒也。
即虑其相仍以攘臂,自可以礼裁之,以道制之,使自戢志以宁居。遽加猜忮而诛
夷之,刻薄寡恩,且抱疚于天人,汉高帝之所以不得与于纯王之道也。郭氏因群
力以夺刘氏之国,而王殷无罪受诛,王峻贬窜而死,其事与高帝同,而时则异,
未可以醢菹韩、彭之慝责郭氏也。
自唐天宝以来,上怀私恩而姑息,下挟私劳以骄横,拥之而兴之日,早已伏
夺之之心。位枢密、任节镇者,人无不以天子为可弋获之飞虫,败者成者,乍成
而旋败者,相踵以兴,无岁而兵戈得息。乃至延契丹以蹂中国,纲维裂,生民之
血涂草野,极矣。李嗣源之于存勖也,石敬瑭之于嗣源也,郭威之于刘知远也,
皆自以为功而相师以起者也。究不能安于其位以贻后昆,而徒辱中原之神皋天阙,
为旦此夕彼之膻场。其他速败而自灭其族者,更仆而不胜数。至于郭氏有国,幸
而存者鲜矣。高行周卒,慕容彦超灭,王峻辈擅国之兵,夺民之财,其以乱天下
也无疑。郭氏虽不可以行天诛,而天诛不容缓矣。乱人之未绝,其乱不衰,决意
行法于廷而不劳争战,事会已及,变极而复,尚奚容其迟疑乎!
殷、峻诛,而后樊爱能、何徽可伏法于牙门,武行德、李继勋可就贬于国法;
乃以施于有宋,而石守信、高怀德之流,敛手以就臣服。天诛也,王章也,国之
所以立、民之所藉以生也。故曰不可以醢菹韩、彭之罪罪之也。百年以来,飞扬
跋扈之气习为之渐息,一人死,则万人得以保其生,王殷、王峻亻免首受诛,不
亦快与!
【一六】
国家有利国便民之政,而遣专使以行,使非其人,则国与民交受其病,弗如
其已之也。使者难其人而不容已,则弗如即责之所司,而饬以违令之大法,固愈
于专使之病国与民远矣。
夫国家之置守令,何为者也?岂徒以催科迫民而箕敛之乎?岂徒以守因陋就
简之陈格,而听其日即于废驰乎?岂徒以听民之讼,敛钧金束矢之入以为讼府,
而启民于争乎?下有疾苦而不能达,则为达之,以不沮于上闻;上有德意而不能
宣,则为宣之,以不穷于下逮。于是有上言便宜以拯民而益国者,参廷议而决其
可行矣,即以属之守令,使进其邑之士大夫与其耆老,按行阅视,条奏其方略,
而即责之以行。苟其玩上旨以违民心,专改革而违国宪,则有诛极贬褫之法以随
其后。贤者劝,不肖者惩,蔑不可举也。
夫既有悉治理以上言者,娓娓而尽其利病,贪猾暴虐之吏,固无可容其欺蔽。
即有老病疲茸、怠而坐驰之守令,监司得持课程以督其不逮;监司朋比饰说以罔
上,司宪之臣,得持公议以纠其不若。廷臣清,监司无枉,守令不敢失坠,有言
者必有行者,取之建官分职之司而已足,夫何阻隔不宣之足虑哉!若夫言利病者,
徒取给于笔舌而固不可行,则守令得详悉以上请,而仍享无事之清晏,奚用专使
督行而有不得其人之忧哉!
明君之治,择守令而已;守令不易知,择司铨司宪者而已。司铨司宪者,口
在天子之左右,其贤易辨也。而抑得贤宰相以持衡于上,指臂相使,纲维相挈,
守令之得失,无不可通于密勿,则天子有德意而疾通于海内,何?格之有乎!此
之不谨,而恃专使以行上意,是臂不能使指,而强以绳曳之也。一委之专使,则
守令监司皆卸其利国利民之责,行之不顺,国病民劳而不任其咎;即有贤者,亦
以掣曳而废其职,况不肖者之徒张威福,迫促烦苛,以苟且报奉行之绩乎!
江南李氏听刺史田敬洙之请,修水利于楚州,溉田以实边,而冯延己使李德
明任其事,因缘侵扰,兴力役,夺民田,而塘竟不成;巡抚诸州以问民疾苦,而
使冯延鲁以浅劣轻狂任之,反为民害;徐铉、徐锴论列其委任之失,顾得贬窜。
夫岂特二冯之邪佞不可任哉!使守令牧民,而别遣使以兴事,未有可焉者也。
【一七】
周主威疾笃,遗命鉴唐十八陵发掘之祸,令嗣主以纸衣瓦棺敛己,自谓达于
厚葬之非而善全其遗体矣。其得国也不以正,既无以求福于天;其在位也,虽贤
于乱君,而固无德于天下,以大服于人;惴惴然朽骨之是忧,而教其臣子使不能
尽一日之心力以效于君亲,其智也,正其愚也。尤可哂者,令刻石陵前,以纸衣
瓦棺正告天下后世,吾恶知其非厚葬而故以欺天下邪?则乱兵盗贼欲发掘者,抑
必疑其欺己,愈疑而愈思发之。汉文令薄葬,而霸陵之发,宝玉充焉。言其可信,
人其以言相信邪?
陵墓之发,自嬴政始。骊山之藏,非直厚葬已也,金银宝玉,鼎彝镜剑,玉
以为匣,汞以为池,皆非生平待养之资,而藏之百年,愈为珍贵者,是以招寇。
若夫古之慎终厚葬、以尽人子之心者,敛衤遂之衣无算,遣车明器祭器柳衣茵罂
赠帛,见于土丧礼者,如彼其备。等而上之,至于天子,所以用其材而极孝养必
具之物者,礼虽无考,而萃万国之力以葬一人,其厚可知也。然皆先骨而朽,出
于藏而不适于用。则人子之忱以舒,而终鲜发掘之患。先王之虑之也周,取义也
正,而广仁孝以尽臣子之情也至;不可过也,抑不可不及也。周主威不学无术,
奚足以知此哉!墨氏无父,夷人道于禽兽,唯薄葬为其恶之大者。藉口安亲而以
济其吝物寡恩之恶,禽道也。为君父者,以遗命倡之,亦不仁矣。
【一八】
高平之战,决志亲行,群臣皆欲止之,冯道持之尤坚,乃至面折之曰:“未
审陛下能为唐太宗否?”夫谓其君为不能为尧、舜者,贼其君者也。唐太宗一躬
帅六师之能,而大声疾呼,绝其君以攀跻之路,小人之无忌惮也,一至此哉!道
之心,路人知之矣,周主之责樊爱能等曰:“欲卖朕与刘崇。”道之心,亦此而
已。习于朱友贞、李从珂之?肉缩困溃而亡,己不难袖劝进之表以迎新君,而己
愈重,卖之而得利,又何恤焉?周主惮于其虚名而不能即斩道以徇,然不旋踵而
道死矣,道不死,恐不能免于英君之窜逐也。
若夫高平之战,则治乱之枢机,岂但刘、郭之兴亡乎?郭氏夺人之国,失之
而非其固有;刘氏兴报雠之师,得之而非其不义;乃其系天下治乱之枢机者,何
也?朱友贞、李存勖、李从珂、石重贵、刘承?之亡,皆非外寇之亡之也。骄帅
挟不定之心,利人之亡,而因雠其不轨之志;其战不力,一败而溃,反戈内向,
殪故主以迎仇雠,因以居功,擅兵拥土,尸位将相,立不拔之基以图度非分;樊
爱能等犹是心也,冯道亦犹是心也。况周主者,尤非郭氏之苗裔,未有大功于国,
王峻辈忌而思夺之夙矣。峻虽死,其怀峻之邪心者实繁有徒。使此一役也,不以
身先而坐守汴都,仰诸军以御患,小战不胜,崩溃而南,郭从谦、朱守殷之于李
存勖,康义诚之于李从厚,赵德钧之于李从珂,杜重威、张彦泽之于石重贵,侯
益、刘铢之于刘承?,皆秉钺而出,倒戈而反,寇未入而孤立之君殪,周主亦如
是而已矣。
且不徒长逆臣之恶、以习乱于不已也,刘崇方挟契丹以入,周师溃,周国亡,
草谷之毒再试,而黎民无孑遗,德光且留不去,而中国无天子,刘崇者,又岂能
保其不为刘豫?而靖康汴梁、祥兴海上之祸,在此役矣。夫冯道亦逆知有此而固
不以动其心,不失其为瀛王者,而抑又何求哉?唯周主决志亲征,而后已溃之右
军,不足以摇众志;溃掠之逃将,不足以劫宫阙;身立血战之功,而樊爱能等七
十人之伏辜,无敢为之请命。于是主乃成乎其为主,臣乃成乎其为臣,契丹不战
而奔,中国乃成乎其为中国。周主之为天子,非郭氏授之,自以死生为生民请命
而得焉者也。何遽不能为唐太宗,而岂冯道之老奸所可测哉?
【一九】
盗非可一时猝捕而弭者也,故汉武帝分遣绣衣持节逐捕而盗愈甚。盍亦思盗
之所以能为盗者乎?以为倏聚倏散、出鬼人魅者,从其为盗之顷、见其如此耳。
其必有居也,必与民而杂处;其劫夺而衣食之也,必有所资于市易;其日游行而
无忌也,必与其乡之人而相往来;其不能以盗自居、必有托以自名也,必附于农
工商贾技术之流,而曰所业在是。故乡之人知其盗也,郡邑之胥吏,莫不知其盗
也;所不知者,朝廷猝遣之使,行芒芒原野之中,阅穰穰群居之众,尽智殚威,
祗以累疑似之民,而终不知盗之所在耳。使臣逐捕之,则守令坐委之曰:天子之
使如此其严威,无可如何,而何易责之我邪?则盗益游行自得而罔所忌畏。以秦
皇、汉武之威,大索天下,而一夫不可获,况使臣哉:
盗者,天子之所不能治,而守令任治之;守令之所不能知,而胥役知之;胥
役之所不尽知,而乡里知之。乡里有所畏而不与为难,胥役有所利而为之藏奸。
乃乡里者,守令之教化可行;而胥役者,守令之法纪可饬者也。盗亦其民,胥役
亦其胥役,舍此勿责,而欲使使者以偶见之旌旄、驰虚声而早使之规避,则徒为
民扰而盗不戢,其自贻之矣。周主知其然,罢巡检使臣,专委节镇州县,诚治盗
之要术也。
【二○】
王补画平一天下之策,先下江南,收岭南,次巴蜀,次幽、燕,而后及于河
东。其后宋平诸国,次第略同,而先蜀后江南,晚收河东,而置幽、燕于不复,
与朴说异。折中理势以为定论,互有得失,而朴之失小,宋之失大也。
以势言之,先江南而后蜀,非策也。江南虽下,巫峡、夔门之险,水陆两困,
仰而攻之,虽克而兵之死伤也必甚。故秦灭楚、晋灭吴、隋灭陈,必先举巴蜀,
顺流以击吴之腰脊,兵不劳而迅若疾风之埽叶得势故也。
以道言之,江南虽云割据,而自杨氏、徐氏以来,以休兵息民保其国土,不
随群雄力竞以争中夏。李?父子未有善政,而无殃兆民、绝彝伦、淫虐之巨慝;
严可求、李建勋皆贤者也,先后辅相之;冯延己辈虽佞,而恶不大播于百姓;生
聚完,文教兴,犹然彼都人士之余风也。孟知祥据土以叛君,阻兵而无保民之志,
至于昶,骄淫侈肆,纵嬖亻幸以虐民也,殆无人理。则兴问罪之师以拯民于水火,
固不容旦夕缓也。岭南刘氏积恶三世,民怨已盈,殆倍于孟昶;而县隔岭峤,江
南未平,姑俟诸其后,则势之弗容迫图者耳。
先吴后蜀,理势之两诎者也。此宋之用兵,贤于王朴之策也。若夫河东之与
幽、燕,则朴之策善矣。
刘知远之自立也,在契丹横行之日,中土无君而为之主,以拒悍夷,于华夏
不为无功。刘崇父子量力自守,苟延血食,志既可矜;郭氏既夺其国,而又欲殄
灭其宗祀,则天理之绝已尽;抚心自问,不可以遽加之兵,固矣。虽在宋世,犹
有可悯者存也。契丹乘石敬瑭之逆,阑入塞内,据十六州以灭裂我冠裳,天下之
大防,义之所不容隳者,莫此为甚,驱之以复吾禹甸,乃可以为天下君。以理言
之,急幽、燕而缓河东,必矣。
即以势言,契丹之据幽、燕也未久,其主固居朔漠,以庐帐为便安,视幽、
燕为赘土,未尝厚食其利而歆之也。而唐之遗民犹有存者,思华风,厌膻俗,如
吴峦、王权之不忍陷身??者,固吞声翘首以望王师,则取之也易。迟之又久,
而契丹已恋为膏腴,据为世守,故老已亡,人习于夷,且不知身为谁氏之余民,
画地以为契丹效死,是急攻则易而缓图则难也。幽、燕举,则河东失左臂之援,
入飞狐、天井而夹攻之,师无俟于再举,又势之所必然者。王朴之谋,理势均得,
平一天下之大略,斯其允矣。
宋祖有志焉,而不能追惟王朴之伟论,遂绌曹翰之成谋,以力敝于河东,置
幽、燕于膜外,则赵普之邪说蛊之也。普,蓟人也,有乡人为之居?,以受契丹
之饵,而偷为其姻亚乡邻免兵戈之警,席犬豕以ぴ睡,奸谋进而贻祸无穷。惜哉!
其不遇周主,使不得试樊爱能之欧刀也。
【二一】
一日而欲挽数千年之波流,一人而欲拯群天下之陷溺,难矣哉!杨、墨之贼
道也,兴于春秋之世,至孟子而仅及百年,且为之徒者,唯︹力慧辨之士,能习
之者亦寡矣,士或淫而民固无有信从之者。韩愈氏曰:“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
抑亦易为廓如矣。浮屠之入中国,至唐、宋之际,几千年矣。信从之者,自天子
达于比户,贫寡之民、老稚妇女,皆翕然焉。拓拔氏、宇文氏、唐武宗凡三禁之,
威令已迫,天下顾为之怨愤,不旋踵而复张,无惑乎愚者之言曰:是圣教之不可
蔑者也。周主荣废无额寺院,禁私度僧尼,而存寺尚二千有奇,僧尼犹六万,说
者或病其不力为铲除,乃不知周主之渐而杀其滔天之势也,为得其理。使有继起
者踵而行之,数十年而其邪必衰止。固非严刑酷令,凭一朝之怒所可胜者也。
浮屠之惑天下也有三:士之慧而失教者,闻有性命之说,心仪其必有可以测
知而不知所从,浮屠以浮动乍静之ぁ光示之,遂若有所依据;而名利之劳役已疲,
从之以乍息其心旌,若劳极而荫于林,因谓为吾宅也,熟寐而不知其倚于荆棘也。
然而如此者,十不得一。其次则畏死患贫、负疚逃刑之顽夫,或觊其即得,或望
之身后,自无道以致福,无力以求安,而徼幸于不然之域,遂竭心力资财以贩贸
之。又其下则目炫于塔庙形像之?煌,耳淫于钟磬鼓钹之?堂??,心侈于千人
之聚、百人之集、焚香稽首之殷勤,贸贸然而乐为其徒者,尽天下而皆然;非知
有所谓浮屠之法也,知寺院僧尼而已。而避役之罢民,逃伍之溃卒,叛逸之臧获,
营生不给,求偶不得,无藉之惰氓,利其徒众之繁有,可以抗句索、匿姓名、仰
食而偷生。若此者,其势杀,其额有限,其为之师者,辽戾寒凉而不振,则翕然
夸?之情移,萧散以几于衰灭。然后宽徭省罚以安小人,明道正谊以教君子,百
年之内,可使萍散而冰消也。急诛之而激以兴,缓图之而焰以??,此制胜之善
术,禹之所以抑洪水者,唯其渐而已矣。
拓拔、宇文固不足以及此,唐武之后,继以宣宗,抑流急必逆之势然也。周
主行裁损之法,得之矣,而宗社旋移;宋太宗天伦既ル,怀疚不宁,冀获庇覆于
心忘罪灭之邪说,是以法立未久,旋复嚣张。呜呼!道丧不复,抑生人之不幸与!
而导以猖狂者,李遵勖、杨亿之为世教蟊贼,亦不可胜诛也。赵?、张九成皆清
节之士也,而以身导其狂流,于是而终不可遏,岂周主除邪不尽之过乎?
【二二】
周主立二税征限,夏税以六月,秋税以八月,两税既行,无有便于此矣。急
于此,则民病,易知也;缓于此,则民亦病,未易知也。
夫惟富人之求而无不给也,则急之与缓勿择也。贫民者,岁之所获,仅此而
已矣,急之则称贷而倍偿,固也;获之有量,而须用者无方,乘其方有之日,使
以其应输者输官,则所馀为私家之养者,或足或乏,皆可经度以节一岁之用。六
月而蚕织成矣,十月而禾黍登矣,而上无期以限之,愚民忘他日之催科,妇子艳
丝粟之有羡,游食之工贾,乡邻之醵会,相与麋其赢余,室已如县而征求始迫,
于是移来岁未审之丰歉,倍息以贷而求免于桁杨。上且曰:吾已缓之,而犹不我
应,民之顽也乃不知缓之正所以迫之也哉!
情不可不谅也,时不可不知也,役车其休之后,予以从容谋生之计,而暇豫
以图,方春于耜之劳,民不能自度,上为度之。而当其缓也不容急,当其急也不
容缓,忧民之忧者,不可不察也。以六月征者,期成于八月;以十月征者,期尽
于一冬。力可供,则必之以速完;贫不可支,则蠲除于限末。严豪民玩上之罚,
开贫寡自全之路,一岁毕一岁之征,民习而安焉。王者复起,不能易也。
【二三】
文信公奉使不屈,从容就死,推忠贞者,莫之能逾也。求其先信国而兴者,
颜鲁公而外,孙晟其无?鬼焉。
信国以儒臣起义,事中国之共主,败而不挠,亡而不屈。而晟捐其故国,自
北徂南,投身危邦,事割据之主,则出身次第不若信公之大正。江南非四海兆人
之元后,而为之效死,盖亦褊矣,而未可以此短晟也。晟虽非江南之人士,然其
南奔也,石、刘二氏以沙陀部落而僭大号,且进契丹以入践中原,君劣臣离,上
下荡然无纪,虽云故土,固志节之士所不忍一日居也。江南承天下无君之乏,保
境息民,颇知文教,士不幸生于其世,无可致身之地,则择地而蹈,能用我者,
为尽臣节,委诚以舍命,初非叛故主、附新君、仅酬国士之知者,此亦奚足以此
病晟哉!
乃若晟之奉表于周,请奉正朔,与信公之祈请于蒙古也,其事略同;而折中
于义,则晟愈焉。江南之与周齿也,小役大,弱役强,役焉而可保其宗社,则宗
社重矣。宋之于蒙古,人禽之大辨也,屈志以祈请,虽幸而存,为犬豕之附庸,
生不如其死,存不如其亡,而宗社抑轻矣。然则信公之为赵氏宗社谋也则忠,而
为自谋其所以效忠者则失也。海上扁舟,犹存中华之一线,等死耳,择死所而死
之,固不如张、陆之径行以自遂矣。晟之屈己以请命,志士之所弗堪,固劳臣之
所必效。幸得当而延李氏一日之宗礻方,屈不足以为辱;但不以其私屈焉,而志
已光昭矣。此晟之死,视信公为尤正焉。若其坚贞之操,从容之度,前有鲁公,
后有信公,雁行而翔于天步,均也,又何多让与!
【二四】
宝俨论相之说,非也。天子之职,择相而已矣。百为之得失,百尹之贞邪,
莫不以择相为之本。为天下之元后父母,仅此二三密勿之大臣,为宗社生民效其
敬慎,不知自择,而委之前在此位者,以举所知而任之,不知天之与以天下、而
天下戴之以为大君,何为者邪?既云令宰相举所知矣,是信其有知人之明、靖国
之忠也;又责以保任,而举非其人,责其举者,是何其辱朝廷而羞当世之士邪?
保任之法,用之于庶官,且徒滋比阿覆蔽之奸;况举天下以授之调燮,而但恃缘
坐举主之峻法乎?又况人不易知,不保其往,乃以追责耆旧归田之故老,借使王
安石蒙坏法之谴,文潞公且被褫夺,秦桧正误国之刑,胡文定与坐戮尸乎?
俨又云:“姑试以本官权知政事,察其职业之堪否而后实授,”则尤谬甚。
以此法试始进之士,使宰一邑、司一职者,子产犹曰“美锦不以学制”。与天子
坐而论道、为天下臣民所倚赖之一二人,乃使循职业以课能否而用舍之,知有耻
者,亦不愿立于其廷;况其以道事君,进退在己,而不以天子之喜怒为进退者哉?
此法行,则惟兢兢患失之鄙夫,忍隐以守章程、充于廉陛而已。
夫人臣出身事主而至于相,非一日之遽得之也;人君登进草莱之士而至于相,
非一日骤予之也。或自牧守,或自卿贰,或自词臣,业已为群情所歆厌,而数蒙
人主之顾问。兵农礼乐,皆足以见其才;出处取与,皆足以征其守;议论设施,
皆足以测其量;荐拔论劾,皆足以试其交。而待诸已入纶扉、将宣麻敕之日,始
以职业考其优劣而进退之乎?甚矣!俨之罔于君人之道也。苛细以亵天职,猜疑
以解士心,长君之偷,劝臣之党,而能尊主庇民,未之有也。漠然不相信之人,
一人誉之,即引而置之百僚之上,与谋宗社生民之大,使其歆实授而饰迹以求荣,
天下其得有心膂之臣乎?
盖自唐昭宗处倾危之世,廉耻道丧,桢干已亏,而昭宗躁竞,奖浮薄之风,
故张?、朱朴之流,卒然拔起以尸政府,而所谓宰相者贱矣。俨习于陋俗之?滥,
固将曰:此朝廷执笔以守典章之掾史耳,姑试之而以程限黜陟之,奚不可哉?洵
如其言,天下恶得而定邪!
【二五】
周主南伐江南,劳师三载,躬亲三驾,履行阵,冒矢石,数十战以极兵力,
必得江北而后止。江北既献,无难席卷以渡江,而修好休兵,馈盐还俘,置之若
忘。呜呼!此其所以明于定纷乱之天下而得用兵之略也。盖周主之志,不在江南
而在契丹也。
当时中原之所急者,莫有大于契丹也。石敬瑭割地以使为主于塞内,南向而
俯临中夏,有建瓴之势焉。叛臣降将,道以窃中国之政令,而民且奉之为主。德
光死,兀欲、述律交相戕贼,至是而其势亦衰矣,是可乘之机也。然其控弦驰马
犷悍之力,犹未易折?以驱之出塞。且自朱温以来,所号为中国主者,仅横亘一
线于雍、豫、兖、青之中,地狭力微,不足以逞志。而立国之形,犬牙互入,未
能截然有其四封,以保其内而应乎外。则不收淮南、江北之地,中国不成其中国。
守不固,兵不︹,食不裕,强起而问燕云之故壤,石重贵之覆轨,念之而寒心矣。
然而契丹不北走,十六州不南归,天下终不可得而宁。而欲勤外略,必靖内
讧。乃孟氏之在蜀,刘氏之在粤,淫虐已甚,下之也易,而要不足以厚吾力、张
吾威也。唯江南之立国也固矣,杨、徐、李阅三姓,而保境息民之谋不改。李?
虽庸,人心尚固,求以胜之也较难。唯其难也,是以胜其兵而足以取威,得其众
而足以效用,有其土而足以阜财,受其降而足以息乱。且使兵习于战,以屡胜而
张其势;将试于敌,以功罪而择其才。割地画江,无南顾之忧,粤人且遥为效顺。
于是逾年而自将以伐契丹,其志乃大白于天下。而中国之威,因以大振。其有疾
而竟不克者天也,其略则实足以一天下而绍汉、唐者也。王朴先蜀、粤而后幽、
燕之策非也,屡试而骄以疲矣。威方张而未竭,周主亟用之,天假之年,中原其
底定乎!
【二六】
古乐之亡,自暴秦始。其后大乱相寻,王莽、赤眉、五胡、安、史、黄巢之
乱,遗器焚毁,不可复见者多矣。至于柴氏之世、仅有存者,又皆汉以后之各以
意仿佛效为者;于是周主荣锐意修复,以属之王朴。朴之说非必合于古也,而指
归之要,庶几得之矣。至宋而胡安定、范蜀公、司马温公之聚讼又兴,蔡西山掇
拾而著之篇,持之确,析之精。虽然,未见其见诸行事者可以用之也。
孔子曰:“大乐必简。”律吕之制,所以括两间繁有之声而归之于简也。朴
之言曰:“十二律旋相为宫,以生七调,为一均;凡十二均、八十四调而大备。”
朴之所谓八十四调者,其归十二调而已。计其鸿细、长短、高下、清浊之数,从
长九寸径三分之律,就中而损之,旋相生以相益,而已极乎繁密。九九之数,尽
于八十一,过此则目不能察,手不能循,耳不能审,心不能知,虚立至密至赜之
差等,亦将焉用之也?蔡氏黄钟之数,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推而施之大钟大
?,且有不能以度量权衡分析之者,而小者勿论矣。尽其数于九九八十一而止,
升降损益,其精极矣。取其能合之调为十二均足矣。故王朴律准从九寸而下,次
第施柱,以备十二律,未为疏也。然自唐以降,能用此者犹鲜。过此以推之于十
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之密,夫谁能用之哉?大乐必简,繁则必乱,况乎其徒繁而
无实邪?
夫两?之声,而欲极其至赜之变,则抑岂但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而已乎?
今以人声验之,举一时四海之人,其唇、舌、腭、喉、齿、鼻,举相似也;引气
发声,其用均也;乃其人之众,为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者,不知凡几也。虽甚
肖者,隔垣而可别,乍相逼以相聆,似矣,而父母妻子则辨之也无有同者。是知
天下之声,无涯无算,以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该之,谓之至密,而固不能尽其
万一,则其为法也,抑隘甚矣。
天地之生,声也、色也、臭也、味也、质也、性也、才也,若有定也,实至
无定也;若有涯也,实至无涯也。唯夫人之所为,以范围天地之化而用之者,则
虽至圣至神、研几精义之极至,而皆如其量。圣者之作,明者之述,就其量之大
端,约而略之,使相叶以成用,则大中、至和、厚生、利用、正德之道全矣。其
有残缺不修,纷杂相?,以成乎乱者,皆即此至简之法不能尽合耳。故古之作乐
者,以人声之无涯也,则以八音节之,而使合于有限之音。抑以八音之无准也,
则以十二律节之,而合于有限之律。朴之衍为七调,合为十二均,数可循,度可
测,响可别,目得而见之,耳得而审之,心得而知之,物可使从心以制,音可使
大概而分,其不细也,乃以不淫人之心志也;过此以往,奚所用哉,
呜呼!王朴极其思虑,裁以大纲,乐可自是而兴矣。至靖康之变,法器复亡,
淫声胡乐,?乱天下之耳,且不知古乐之为何等也。有制作之圣、建中和之极者
出焉,将奚所取正哉?如朴之说,固可采也。九寸之黄钟,以累黍得其度数,有
一定之则矣。而上下损益,尽之十二变而止。而用黄钟以成众乐也,不限于九寸,
因而高之,因而下之,皆可叶乎黄钟之律。则九其九而黄钟之繁变皆在焉,则十
一律、七调、十二均之繁变皆在焉。巧足以制其器,明足以察其微,聪足以清其
纪,心足以穷其理,约举之而义自弘,古乐亦岂终不可复哉?若苛细烦密之说,
有名有数,而不能有实,祗以荧人之心志,而使不敢言乐,京房以下之所以为乐
之赘疣也。折中以成必简之元声,尚以俟之来哲。
●卷末
○叙论一
论之不及正统者,何也?曰:正统之说,不知其所自?也。自汉之亡,曹氏、
司马氏乘之以窃天下。而为之名曰禅。于是为之说曰:“必有所承以为统,而后
可以为天子。”义不相授受,而强相缀系以掩篡夺之迹;抑假邹衍五德之邪说与
刘歆历家之绪论,文其讠皮辞;要岂事理之实然哉?
统之为言,合而并之之谓也,因而续之之谓也。而天下之不合与不续也多矣!
盖尝上推数千年中国之治乱以迄于今,凡三变矣。当其未变,固不知后之变也奚
若,虽圣人弗能知也。商、周以上,有不可考者。而据三代以言之,其时万国各
有其君,而天子特为之长,王畿之外,刑赏不听命,赋税不上供,天下虽合而固
未合也。王者以义正名而合之。此一变也。而汤之代夏,武之代殷,未尝日无共
主焉。及乎春秋之世,齐、晋、秦、楚各据所属之从诸侯以分裂天下;至战国而
︹秦、六国交相为从衡,赧王朝秦,而天下并无共主之号,岂复有所谓统哉?此
一合一离之始也。汉亡,而蜀汉、魏、吴三分;晋东渡,而十六国与拓拔、高氏、
宇文裂土以自帝;唐亡,而汴、晋、江南、吴越、蜀、粤、楚、闽、荆南、河东
各帝制以自崇。土其土,民其民,或迹示臣属而终不相维系也,无所统也。六国
离,而秦苟合以及汉;三国离,而晋乍合之,非固合也。五胡起,南北离,而隋
苟合之以及唐;五代离,而宋乃合之。此一合离之局一变也。至于宋亡以迄于今,
则当其治也,则中国有共主;当其乱也,中国并无一隅分据之主。盖所谓统者绝
而不续,此又一变也。夫统者,合而不离、续而不绝之谓也。离矣,而恶乎统之?
绝矣,而固不相承以为统。崛起以一中夏者,奚用承彼不连之系乎?
天下之生,一治一乱。当其治,无不正者以相干,而何有于正?当其乱,既
不正矣,而又孰为正?有离,有绝,固无统也,而又何正不正邪?以天下论者,
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夷狄盗逆之所可尸,而抑非一姓之私也。惟为其臣子者,
必私其君父,则宗社已亡,而必不忍戴异姓异族以为君。若夫立乎百世以后,持
百世以上大公之论,则五帝、三王之大德,天命已改,不能强系之以存。故杞不
足以延夏,宋不足以延商。夫岂忘禹、汤之大泽哉?非五子不能为夏而歌雒姬,
非箕子不能为商而吟麦秀也。故昭烈亦自君其国于蜀,可为汉之余裔;而拟诸光
武,为九州兆姓之大君,不亦诬乎?充其义类,将欲使汉至今存而后快,则又何
以处三王之明德,降苗裔于编氓邪?
蜀汉正矣,已亡而统在晋。晋自篡魏,岂承汉而兴者?唐承隋,而隋抑何承?
承之陈,则隋不因灭陈而始为君;承之宇文氏,则天下之大防已乱,何统之足云
乎?无所承,无所统,正不正存乎其人而已矣。正不正,人也;一治一乱,天也;
犹日之有昼夜,月之有朔、弦、望、晦也。非其臣子以德之顺逆定天命之去留;
而詹詹然为已亡无道之国延消谢之运,何为者邪?宋亡而天下无统,又奚说焉?
近世有李唐者,以宇文氏所臣属之萧归,为篡弑之萧衍延苟全之祀,而使之
统陈。沙陀夷族之朱邪存勖,不知所出之徐知诰,冒李唐之宗,而使之统分据之
天下。父子君臣之伦大紊,而自矜为义,有识者一二而已。若邹衍五德之说,尤
妖妄而不经,君子辟之,断断如也。
○叙论二
天下有大公至正之是非为,匹夫匹妇之与知,圣人莫能违也。然而君子之是
非,终不与匹夫匹妇争鸣,以口说为名教,故其是非一出而天下莫敢不服。流俗
之相沿也,习非为是,虽覆载不容之恶而视之若常,非秉明赫之威以正之,则恶
不知惩。善亦犹是也,流俗之所非,而大美存焉;事迹之所阂,而天良在为;非
秉日月之明以显之,则善不加劝。故春秋之作,游、夏不能赞一辞,而岂灌灌谆
谆,取匹夫匹妇已有定论之褒贬,曼衍长言,以求快俗流之心目哉?庄生曰:
“春秋经世之书,圣人议而不辩。”若华督、宋万、楚商臣、蔡般,当春秋之世,
习为故常而不讨,乃大书曰“弑其君”。然止此而已,弗俟辩也。以此义推之,
若王莽、曹操、朱温辈之为大恶也,昭然见于史策,匹夫匹妇得以诟厉之于千载
之下,而又何俟论史者之喋喋哉?
今有人于此,杀人而既服刑于司寇矣,而旁观者又大声疾呼以号于人曰:此
宜杀者。非匹夫匹妇之褊躁,孰暇而为此?孟子曰:“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
惟其片言而折,不待繁言而彼诈遁之游辞不能复逞。使圣人取中肩之逆、称王之
僭,申明不已,而自谓穷乱贼之奸;彼奸逆者且笑曰:是匹夫匹妇之巷议也,而
又奚畏焉。
萧、曹、房、杜之治也;刘向、朱云、李固、杜乔、张九龄、陆贽之贞也;
孔融、王经、段秀实之烈也;反此而为权奸、为宦寺、为外戚、为佞亻幸、为掊
克之恶以败亡人国家也;汉文、景、光武、唐太宗之安定天下也;其后世之骄奢
淫?自贻败亡也:汉高之兴,项羽之亡,八王之乱,李、郭之功;史已详纪之,
匹夫匹妇闻而与知之。极词以赞而不为加益,闻者不足以兴;极词以贬而不为加
损,闻者不足以戒。唯匹夫匹妇悻悻之怒、沾沾之喜,繁词累说,自鸣其达于古
者,乐得而称述之。曾君子诱掖人之善而示以从入之津,弭止人之恶而穷其陷溺
之实,屑侈一时之快论,与道听途说者同其纷呶乎?故编中于大美大恶、昭然耳
目、前有定论者,皆略而不赘。推其所以然之繇,辨其不尽然之实,均于善而醇
疵分,均于恶而轻重别,因其时,度其势,察其心,穷其效,所繇与胡致堂诸子
之有以异也。
○叙论三
论史者有二弊焉:放于道而非道之中,依于法而非法之审,褒其所不待褒,
而君子不以为荣,贬其所不胜贬,而奸邪顾以为笑,此既浅中无当之失矣;乃其
为弊,尚无伤于教、无贼于民也。抑有纤曲嵬琐之说出焉,谋尚其诈,谏尚其谲,
徼功而行险,干誉而违道,奖诡随为中庸,夸偷生为明哲,以挑达摇人之精爽而
使浮,以机巧裂人之名义而使枉;此其于世教与民生也,灾愈于洪水,恶烈于猛
兽矣。
盖尝论之:史之为书,见诸行事之征也。则必推之而可行,战而克,守而固,
行法而民以为便,进谏而君听以从,无取于似仁似义之浮谈,祗以致悔吝而无成
者也。则智有所尚,谋有所详,人情有所必近,时势有所必因,以成与得为期,
而败与失为戒,所固然矣。然因是而卑污之说进焉,以其纤曲之小慧,乐与跳荡
游移、阴匿钩距之术而相取;以其躁动之客气,迫与轻挑忮忿、武健驰突之能而
相依;以其妇姑之小慈,易与狐媚猫驯、氵典氵忍柔巽之情而相昵。闻其说者,
震其奇诡,歆其纤利,惊其决裂,利其?呕;而人心以蛊,风俗以淫,彝伦以悖,
廉耻以堕。若近世李贽、钟惺之流,导天下于邪淫,以酿中夏衣冠之祸,岂非逾
于洪水、烈于猛兽者乎?
溯其所繇,则司马迁、班固喜为恢奇震耀之言,实有以导之矣。读项羽之破
王离,则须眉皆奋而杀机动;览田延年之责霍光,则胆魄皆张而戾气生。与市侩
里魁同慕汲黯、包拯之绞急,则和平之道丧;与词人游客共叹苏轼、苏辙之浮夸,
则?笃之心离。谏而尚谲,则俳优且贤于伊训;谋而尚诈,则甘誓不齿于孙、吴。
高允、翟黑子之言,祗以奖老奸之小信;李克用三垂冈之叹,抑以侈盗贼之雄心。
甚至推胡广之贪庸以抑忠直,而惬鄙夫之志;伸冯道之逆窃以进夷盗,而顺无赖
之欲。轻薄之夫,妄以为慷慨悲歌之助;雕虫之子,喜以为放言饰说之资。若此
之流,允为残贼,此编所述,不敢姑容。刻志兢兢,求安于心,求顺于理,求适
于用。顾惟不逮,用自惭恧;而志则已严,窃有以异于彼也。
○叙论四
【一】
治道之极致,上稽尚书,折以孔子之言,而蔑以尚矣。其枢,则君心之敬肆
也;其戒,则怠荒刻?,不及者倦,过者欲速也;其大用,用贤而兴教也;其施
及于民,仁爱而锡以极也。以治唐、虞,以治三代,以治秦、汉而下,迄至于今,
无不可以此理推而行也;以理铨选,以均赋役,以诘戎兵,以饬刑罚,以定典式,
无不待此以得其宜也。至于设为规画,措之科条,尚书不言,孔子不言,岂遗其
实而弗求详哉?以古之制,治古之天下,而未可概之今日者,君子不以立事;以
今之宜,治今之天下,而非可必之后日者,君子不以垂法。故封建、井田、朝会、
征伐、建官、颁禄之制,尚书不言,孔子不言。岂德不如舜、禹、孔子者,而敢
以记诵所得者断万世之大经乎?
夏书之有禹贡,实也,而系之以禹,则夏后一代之法,固不行于商、周;周
书之有周官,实也,而系之以周,则成周一代之规,初不上因于商、夏。孔子曰: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何以足,何以信,岂靳言哉?言所以足,而即启不足
之阶;言所以信,而且致不信之咎也。
孟子之言异是,何也?战国者,古今一大变革之会也。侯王分土,各自为政,
而皆以放恣渔猎之情,听耕战刑名殃民之说,与尚书、孔子之言,背道而驰。勿
暇论其存主之敬怠仁暴,而所行者,一令出而生民即趋入于死亡。三王之遗泽,
存十一于千百,而可以稍苏,则抑不能预谋汉、唐已后之天下,势异局迁,而通
变以使民不倦者奚若。盖救焚拯溺,一时之所迫,于是有“徒善不足为政”之说,
而未成乎郡县之天下,犹有可遵先王之理势,所繇与尚书、孔子之言异也。要非
以参万世而咸可率繇也。
编中所论,推本得失之原,勉自竭以求合于圣治之本;而就事论法,因其时
而酌其宜,即一代而各有弛张,均一事而互有伸诎,宁为无定之言,不敢执一以
贼道。有自相矛盾者矣,无强天下以必从其独见者也。若井田、封建、乡举、里
选、寓兵于农、舍笞杖而行肉刑诸法,先儒有欲必行之者矣。袭周官之名迹,而
适以成乎狄道者,宇文氏也;据禹贡以导河,而适以益其溃决者,李仲昌也。尽
破天下之成规,骇万物而从其记诵之所得,浸使为之,吾恶知其所终哉!
【二】
旨深哉!司马氏之名是编也。曰“资治”者,非知治知乱而已也,所以为力
行求治之资也。览往代之治而快然,览往代之乱而愀然,知其有以致治而治,则
称说其美;知其有以召乱而乱,则诟厉其恶;言已终,卷已掩,好恶之情已竭,陶然
若忘,临事而仍用其故心,闻见虽多,辨证虽详,亦程子所谓“玩物丧志”也。
夫治之所资,法之所著也。善于彼者,未必其善于此也。君以柔嘉为则,而
汉元帝失制以酿乱;臣以戆直为忠,而刘栖楚碎首以藏奸。攘夷复中原,大义也,
而梁武以败;含怒杀将帅,危道也,而周主以兴。无不可为治之资者,无不可为
乱之媒。然则治之所资者,一心而已矣。以心驭政,则凡政皆可以宜民,莫匪治
之资;而善取资者,变通以成乎可久。设身于古之时势,为己之所躬逢;研虑于
古之谋为,为己之所身任。取古人宗社之安危,代为之忧患,而己之去危以即安
者在矣;取古昔民情之利病,代为之斟酌,而今之兴利以除害者在矣。得可资,
失亦可资也;同可资,异亦可资也。故治之所资,惟在一心,而史特其鉴也。
“鉴”者,能别人之妍媸,而整衣冠、尊瞻视者,可就正焉。顾衣冠之整,
瞻视之尊,鉴岂能为功于我哉!故论鉴者,于其得也,而必推其所以得;于其失
也,而必推其所以失。其得也,必思易其迹而何以亦得;其失也,必思就其偏而
何以救失;乃可为治之资,而不仅如鉴之徒县于室、无与鉴之者也。
其曰“通”者,何也?君道在焉,国是在焉,民情在焉,边防在焉,臣谊在
焉,臣节在焉,士之行己以无辱者在焉,学之守正而不陂者在焉。虽扼穷独处,
而可以自淑,可以诲人,可以知道而乐,故曰“通”也。
引而伸之,是以有论;浚而求之,是以有论;博而证之,是以有论;协而一
之,是以有论;心得而可以资人之通,是以有论。道无方,以位物于有方;道无
体,以成事之有体。鉴之者明,通之也广,资之也深,人自取之,而治身治世、
肆应而不穷。抑岂曰此所论者立一成之亻刑,而终古不易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