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八大山人

日子是流动的河水,记忆是沉在水底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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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昌的八大山人纪念馆


八大山人画作


寻访八大山人

文/逍遥白鹤

 

    人至中年,少年时的凌厉和轻狂被岁月磨圆了棱角。少年时,恨不得把每一刻对这个世界的印象和感想都记下来的冲动也早就飘散无踪了,眼神、神经和记忆力逐渐变得愚钝。我写日记的习惯丢了有二十年了吧?所幸许多本旧日记簿还没丢。想起来,又要感念我的家人——母亲、嫂子和帮着张罗的数位亲戚,我不在北京的时候帮我把属于“公家”的房子腾出来还给了公家,那是多大的劳动量呵。家俱电器都是过时了的,请她们帮我处理掉,我嘱咐帮我留一留的一些不值钱的劳什子,她们细心地帮我存着,竟一样都没丢。后来,一摞泛黄变色了的塑料皮本子被我携来美国。闲来翻翻旧日记,仿佛翻阅自己的青春。后来,看了这么多风景,这么多人物,怎么不记了呢,我怨自己懒惰,没记下来的一切日久就都变模糊了,挺可惜的。

   翻到几页多年前去南昌出差时的日记,整理一下存在这里。备忘。

   回望中国历史人物长廊,确有过许多一生癫狂飘逸的真名士,超然度外,无论出家剃度或否,心与神真真切切遁入禅境,今人无可企及。毛老人家说过,一个人一生做一件好事容易,难得是一辈子做好事,换言之:人一辈子“疯”一回容易,“疯”一生,还得疯出传世的美名来,不容易啊。明末清初的著名画家八大山人,原名朱耷,明朝朱元璋之子朱权的后裔。明亡后,给他以沉重打击,初为僧,后为道,继而还俗。这位中国水墨画写意派大师的画作,幽深玄远,不落前人凿臼,笔简意赅,一派混然天成。八大山人为清初画坛革新派“四大画僧”之主将,其人品、画风、神韵影响波及着一代又一代后来人。例如“扬州画派”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张大千、李苦禅无不有所传承。我听过八大山人的许多疯故事,对他仰慕已久,所以到了南昌城下不能不去拜访他隐居了二十年之久的青云谱。据说,八大山人隐居青云谱期间,若有市井贫士、小贩邀八大山人去喝酒,他会欣然前往,酒过N巡,兴致所至,不吝挥毫作画相赠。有许多平常人听闻后,跑到他的僧舍去索画,同他牵袂捉衿,他也从不拒绝。甚至于,四邻的农人送他几棵白菜、几只萝卜,他也挥笔作画于草纸上回赠。但是,清朝的达官显贵们往往抛金置银却难求他画中的一块石头。一次,有富商持绫绢前来索画,八大山人收下绫绢,回话说;“正好给我作袜子用。”  传闻,还有一个武林高人强迫八大山人去府上作画,两三天不放他回来。末了,八大山人也没有作画,而是恶作剧地 “遗矢(屎)堂中”,武人无奈,只好将其放归。由此看来,八大山人的疯,他的装聋作哑,绝对是有针对性的,疯得有名堂有水平,虽聋虽哑并没有停止和自己内心的对话。

   我一直都相信冥冥之中有风水气场这回事牵转着宿命,所以,任何沾染仙风道骨的机会我一定不轻易错过。

   一早,接待单位派出的面包车拉着我们一行数人出了南昌市向南行驶。时值南昌的黄梅季节,细雨中的田园和村落湿漉漉的,绿色显得蕴蓄而迷蒙,如诗如幻。打开的车窗有水雾飘到脸上,吸进鼻孔里,感觉滋润又柔和。来自常年暴土扬尘、干燥少雨的北京的我,扬起脸庞贪婪地迎接那湿润,这天降甘霖比美容店里的喷雾器实惠多了!车至城南十几里以外,眼前豁然开朗,平原上浮现出一方如镜面般光洁的水塘,水塘上一座古老的桥,石砌的桥栏裸露着多处残缺,桥的倒影在水中摇曳。隔着水塘,只见俊秀的飞檐下一个雕花木框的门,两旁蜿蜒伸展开的抹白围墙像一匹抖落的白绢,素雅而飘逸,围墙上镶着深褐色的瓦顶。“到了,这座道院就是青云谱,现在当作八大山人纪念馆的。”陪同我们的人告知。

   下了车,步入拱门,身着平整灰色咔叽布干部服的老馆长热情地迎上前来,亲自为我们引路。门前砌有一座石台,台上有一口古井,井畔置水桶、水舀供游人品尝井水。我们争先恐后地舀出水来往嘴里送,井水清冽甘甜,从喉咙一直滑落下去,甚是凉爽畅快。举目望去,院内繁花织锦,翠竹掩映,历时百年的樟树、银杏、罗汉松错错落落地点缀其中。株株古木躯干苍劲如磐,枝头华盖葱茏,花朵和浓荫相衬着洁白的围墙,悠长的曲径,酒红色的廊柱,立刻把我们从嘈杂纷乱的尘世带入了清新寡欲的仙境。我们踏着红砖铺就的小路走向庭院深处,边走边瞻念着,几百年前曾在此从容踱步的八大山人,脚下踩的可是同一块砖,面对的可是同一栋亭阁、同一棵树?青云谱有前、中、后三殿。前殿祀关羽,中殿祀吕洞宾,后殿祀许逊。走入后殿忽而有袭人的清香随着雾气蒸腾飘散,我们都闻到了,初以为是殿堂里燃的香散发的味道呢。馆长告诉我们,院里栽有许多棵桂树,相传为万振元手植,那好闻的味道是金桂银桂的花香。这里原本有一棵最粗最壮的古桂树,开花时节香气浓郁,非比寻常。很不幸,那棵古株被一次洪水连根拔起卷走了。

   老馆长讲述了青云谱的前缘后果:这处建筑比南昌城的建立要早五百年。相传在公元前六世纪,周灵王之子王子晋在此开基炼丹。西汉末年,南昌县尉梅福曾弃官隐钓于此,后人建梅仙祠祀之。

东晋年间许逊治水至此,设坛讲道,建太极观。唐代大和五年(831年),刺史周逊奏建太乙观。宋至和二年(1055年),又易名为天宁观。清朝顺治十八年(1661年),明太祖朱元璋十世孙朱耷(号八大山人)来此隐居,取“居纯阳驾青云来降”之意,改名青云圃,后又寓义为青云传朱明家谱,改圃为谱。

一九五九年改建为八大山人纪念馆,将原殿堂辟为展厅。

   为了保存原作的质地,馆内的大部分陈列品是复制的。特别是黄梅天,室内湿度大,真迹照例是不展出的。当日,我们一行中有文化部艺术局的领导,沾领导的光,我有幸观赏到数桢八大山人的原作。馆内工作人员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将画轴从容器里取出,缓缓展开。大师曾经挥毫泼墨的宣纸,饱经岁月侵蚀,已见暗淡昏黄。但那上面笔法的顿挫、濡染与线条依然苍劲生动,不同凡响。绘画多取材于鸟、鱼、石、兽和山水风景。画家将家仇国恨凝聚于笔端,景物中便注入了一颗激昂的心,一个咆哮不得的寂寞灵魂。画卷的整体气势凝重醇厚、意兴滂沱,而又处处可见果断洗炼的笔触。例如,他笔下的鹰的眼睛,皆被处理为一个圆圈中的一点,而这一点便点出了各异的神采和表情,或桀骜不驯,或轻蔑尖刻,或悲哀寥落。据说,藏画《双鹰》隐喻着朱家兄弟二人的手足深情。两只鹰互相呼应,勇而不悍,怒而不凶。

   有专家撰文《八大山人及其艺术境界》指出:

   山人(八大山人)多一鸟、一石、一鱼之画,其意境又皆在冷凄荒寂,尤其是花鸟画,更显冷瑟之意。如《枯柳孤鸟图》,一枯藤细枝的柳树根部,一翠鸟单脚独立。观画者必猜想,何处之鸟,竟不归巢,偏于这寒风中独立枝头?山人画中亦不少双禽图,其中,绝大多数亦为冷瑟枯寂之意境。

   山人的山水画,湿墨浓墨者不多,而多为干枯平淡之墨。一幅中,山不过二三,树不过四五,且树枯山荒,树小山远,有时仅一山一树。凡此种种景象,自然荒寒。如作于1702年的《山水图》十幅,皆笔墨枯淡,山荒淡柔小而玄远,余下或为形体简陋的茅屋几座,枯枝少叶的松树几颗,或为一二朦胧缥缈的渔舟,或为无色而一色的虚白之天水。故有评者云,“气象萧疏,寒痕冷意,沥沥可见”。

   无论景象还是意境,都在山远水远人更远、山冷水冷人更冷的境界上。此正所谓“气味荒寒,运笔浑化”。《二十四诗品》有“高古”一品,所谓“高蹈乎八荒之表,抗心乎千秋之间”正是中国书画所追求的至境......

   我们还从老馆长那里,听来了更多不见经传的趣闻轶事。自清朝颠覆了明朝的天下,国倾家亡的大悲大恸之下,八大山人改以“八”为姓,取其原姓氏“朱”字的两撇,“八大山人” 则取自《八大人圆觉经》,意为 “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也”。他的胞弟去其“朱”字的两撇,改姓牛,名舌慧,而牛舌慧竖写成草书可读为“生不拜君”,曲意言志。藏画中有一幅猫,据说是墨汁不小心洒在了宣纸上,八大山人借着墨汁晕开的形状稍稍改动,一只形神兼备的倦猫就跃然纸上了。

   许多八大山人晚年画卷上的草书签名,看上去极似 “笑之哭之”,是他故意而为,道出了他万般无奈哭笑不得的境地。有一幅八大山人晚年盘腿打坐的自画像,画上有他自己题的一副对联:“谈吐趣中皆合道,文章妙处不离禅”。一个人怨愤到了极点,可能禅是他灵魂逃匿的唯一的去处。康熙四十四年(公元1705年),八大山人以八十高龄与世长辞。
 

   八大山人的绘画堪称国宝。中国开放后,曾有欧洲印象派绘画大师来访。当他们观赏了八大山人的画卷,惊叹道:原来印象派的鼻祖在中国!

   走出青云谱,雨住了,天空仍然阴云密布。水塘铜镜似得把天上的云彩和青云谱的白墙飞檐尽揽怀中,水里的景和岸上的景让人迷惑,产生了真似假来假似真的错觉。离去前,我深深地回望了一眼青云谱,无端地想起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都是一处远离尘嚣的庄园,这一个美丽,那一个肃杀,都曾囹圄过一个呼啸的灵魂躲在黯哑的肢体里挣扎不出来。八大山人,人转眼就过了半生,什么时候我可以再来看你呢?


 

群思 发表评论于
好文,好抒情!去过南昌,但错过了青云谱,将来有机会一定要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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