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被拆毁的记忆》许知远

世界上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雨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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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咕咕的叫声,我还闻到了鸽子的粪便味,一个掉了半个坐垫的破椅子靠在鸽子笼旁。我在空旷的停车场上散步,不高的山峰在我眼前静默的起伏著,除去“青山”,的确找不到更合适的字眼了。我还看到了几百米外的那幢五层的小楼,褪色的红砖墙、阳台上晾满了衣物。几个面色微黑、穿著白色背心的小伙子从我眼前经过,脸上带著一丝无所事事的神情,穿过一家又一家闪著白炽灯光的小杂货店,嘴里哼著“亲爱的,你慢慢飞”……(chinesenewsnet.com)

夏日夜晚的香山脚下宁静、缓慢、诗意,一些沉睡多年的记忆似乎突然苏醒了。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夜晚,我生活在北京无数的大院中的一个。院子里是一排又一排的五层的红砖楼房,空气里飘荡著一股闲散的气息。如果没有《变形金刚》和《霍元甲》可以看,我们就整个晚上在院子里追逐,在沙子堆里滚来滚去,用竹竿去捅那些低空飞行的可怜蝙蝠。到处都是野草,我们成排结队在草丛里捉草蛇,其中一条命运不济的俘虏被我们塞进二锅头的酒瓶里,不知是醉死还是窒息而死,这个举动困扰了我很久——总是担心其他的蛇前来报复,把我家团团围住,那个时候流行的一份叫《大千世界》的报纸上充满了类似的故事。(chinesenewsnet.com)

我们看金星、牡丹牌电视机,骑著飞鸽、永久、凤凰牌自行车,用灯塔肥皂洗衣服,只有很少人的家里有电话,所以我们经常推门而入,在邻居家里顺便再吃上一顿,那时候天空更蓝,时间总是很充沛,人们的关系也更自然……(chinesenewsnet.com)

我并非在做那种“昔日的时代更美好”的感慨,今天中国人在谈话中、电视剧中、文学作品里已经充斥了这样的感慨——人们对周围正在发生的变化心力交瘁,于是认定二十年前、甚至毛泽东时代的中国才更幸福,比起如今的内心慌乱与价值混乱,那个时刻至少存在著明确的价值观,或许生活是匮乏的,但人们也没那么多的欲望。这些过度感慨的人经常忘记,那种每个人必须都要依靠单位才生活的不自由的日子,日常生活仍然被笼罩在政治阴影下的禁锢感,那种内心的确定感多少是以无知和缺乏自由为代价的。(chinesenewsnet.com)

生活总是陷入这样的悖论:如果你要获得安定,就会丧失自由;要自由,你就必须承担对应的风险。但是,人们理应小心翼翼地在这个悖论中寻找平衡,否则它给整个社会所带来痛苦将会过于剧烈,这种剧烈将可能最先摧毁社会中最美好的东西——美好的总是脆弱的。senewsnet.com)
过去三十年的中国充满著建设新世界的热情,人们渴望一切崭新的、闪闪发光的东西,我们急速地奔跑,想跳过所有的障碍。在重庆奉节拍摄《三峡好人》的五个月里,电影导演贾樟柯发现,故事的发展跟不上场景的变化。一开始,他能看到一座旧楼在远处,在短暂回到北京再回到现场后,楼房消失了,紧接著,另一片建筑又倒塌了,即使摄影机镜头保持著静止,里面的空间却也早已面目全非。“两千年古城要在两年内拆迁”,贾樟柯感慨说,“我的镜头跟不上这种节奏”。而我的另一个朋友赵铁林在过去的一年中,总是游荡在北京南城的大栅栏,他每天都来拍一些,因为“如果不留下一些影像资料,将来可能什么痕迹也看不到了”,推土机马上会无情地从这个仍蕴涵著老北京的气息的地方推过。(chinesenewsnet.com)

被拆毁的当然不仅是这些建筑,而是人们的记忆,因这些记忆所形成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审美,正是它们使得维持了社会的延续性,而正式延续性让人们得以把握自己的生活。归根结底,人们不是依靠外在的变化,那些兴起的高楼、高速公路、购物中心、电脑网络而生活,而是依靠人与人的关系、内心感受、对一部小说的欣赏而生活的。但是在中国急速的发展中,温情、家庭、爱情、友谊、忠诚、新鲜空气、甜蜜的回忆,这些东西都是不能够量化的,它们无法被置于考量体系中的,但是GDP、火车的速度、房子的面积、汽车的拥有量,却是可以进行充分地统计与评估。我们拼命地追求这些可以量化的目标,却最终发现,它们和我们想追求的生活,没有那么密切的关系。■ (chinesenewsne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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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二零零零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现为《生活》杂志的联合出版人,也是《金融时报》中文网的专栏作家。他最近的一本书是《那些忧伤的年轻人》(chinesenew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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