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我姥姥,我的脑海里会交错两种影像。
一种是她穿旗袍的彩色照片,头发脑后盘髻,身后是漂亮的洋房。她照片里面的形象就是那种大家闺秀的温文尔雅,端庄又美丽。每次看见这张照片,我都羡慕不已,她的那里面的美丽是可以穿越时空留下来的,尽管当年的彩色照片的彩色那么不真实,绿色的旗袍,粉色的面庞,和洋房前面那几颗树,都更象水粉画。
而另一个影像,却和上面的大家闺秀截然相反。她是一个发了福的老太太,头发灰白交错散落着,穿着随便的大褂,在四合院的院子里,拼命一口接一口的抽烟。烟气缭绕,和门口小厨房里煤油炉升起的烟火搅在一起,四周是喧闹的儿女还有他们的孩子们,脸上的表情又劳累又满足。
姥姥姓孔,山东曲阜人。至于和孔家到底有多少血脉渊源,我不是很清楚。有人和我争论过这点。但小时候吃饭时的长幼有序,笑不开口等等繁文缛节,耳熏目染了不少。当所有小女孩都在吃零食时候,我已经在姥姥的严格规范下,养成一日三餐的好习惯。男孩子献殷勤,都没办法买零食孝敬我,因为我压根不吃。我也听见过姥姥和其他孔姓后代,念叨如今第多少代排到多少字号。我最弄不清楚这些血脉树。他们谈论这些的时候,我更感兴趣看屋子里挂着的百子图,一百个不同的小孩儿,神态各异,竖着朝天辫子,我就趴在那里一个个数,一般数到中间就数乱了。忘了点炮的那个小孩儿到底有没有数进去过。
我姥爷在我妈妈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当时我妈妈刚刚下学,手里拿着一张她画好的图画,兴致勃勃往家里走,准备给他父亲看。刚到胡同口,就听说了噩耗。姥爷死于脑溢血。当时他们兄弟姐妹七个孩子,一下就没了父亲。姥爷死后,姥姥没有再嫁,一直把这些半大孩子拉扯成人。
姥姥一生所做是给大家带孩子。自己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还有国家领导人的孩子。那张彩色的国外照片就是她跟着领导一家,在国外拍摄的。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幼儿园阿姨见了姥姥,会称她为前辈,不是指年岁大的前辈,是令狐冲见着风清扬叫前辈的那种前辈。姥姥带我的时候,我妈妈经常觉得老太太对我不精心,为我到底什么时候应该吃什么,吃热的还是凉的还是温的争论。姥姥认为这么多孩子都是这样带出来的,问什么偏偏我就特殊,而我妈妈坚定的认为我就是特殊。我于是荣登最难带的孩子榜首。这是后来我那些舅舅们告诉我的。
我小时候好奇贪玩。那个四合院青石板上,有一个方墩墩的围棋桌子,旁边有放围棋的娄子。我看舅舅们下棋,根本用不了那里面的多少棋子。我就抓了一把黑白子,放口袋里面。那棋子黑的黑亮,白的如玉,都晶莹泛着光芒。我爱不释手。不过没有几天我就失去了对棋子的兴趣,因为幼儿园的小朋友,给我看了她的万紫千红擦脸油。盒面上万紫千红繁花似锦。揭开一层银色锡纸,油脂光滑细腻,芳香扑鼻。我用这些黑白子换了这盒油,觉得很值得,因为整桩投机倒把生意没损失我一跟毫毛。
姥姥发现我每天偷偷摸摸诡异的擦这个万紫千红的油,终于顺藤摸瓜发现了我的偷窃行径。发现以后,损失的不止是毫毛了,首先我要去和小朋友道歉,把油还给她。幼儿园老师也被告知我有投机倒把和偷窃潜力,名誉扫地。等到再去跟那些舅舅们赔礼道歉还棋子时候,我已经忿恨之极了。
可我在幼儿园表演舞蹈时候姥姥会去看,还会因为我演出,早早起来,给我梳两个长长的大辫子。我小时候在当地幼儿园演艺圈混,跳舞唱歌,当过方圆几里的儿童主持人,俗话说就是报幕的。那天我穿了小红裙子,白色短袖,眼睛忽闪着又黑又亮,童声稚气的大方朗诵,姥姥坐在容纳很多人的礼堂里看着台上,擦着眼睛问我爸爸:这是谁家的小姑娘,真是机灵好看。我以为其实她老早就知道是我,故意说给我爸爸听的。果真,我爸爸兴奋的,当天把这话唠叨了一百遍,要不我也不会记到现在。姥姥不住我家的时候,我妈妈嫌麻烦带我剪了短发,幼儿园阿姨发现当家花旦没头发了,大惊失色,只好找顶帽子让我演男孩子。从此我开始明白头发长短是女性主要性特征。
我夏天和姥姥在院子里摇着大蒲扇乘凉,去揪姥姥胳膊上耷拉下来的肉,又白又嫩,手感极佳,摸着凉快。姥姥会说,她背上有些痒,我就趴过去,看见一根头发丝,拿下来给她看。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去姥姥家玩。当年也喜欢玩售票员的游戏,我可以把我家的站名,从和平街北口,一路背到姥姥家,平安里。再往下,就不知道了。
有一次少年叛逆,忿恨摔门而出。出门以后,不用想,就发现已经做上了去姥姥家的那趟车。等到了姥姥家里,看见了她慈祥的笑容,心安很多。而且同时发现其他亲戚的各色小孩儿也都住这里。他们见我来了,也不问许多,好像这里是理所当然的避难所。
姥姥后来搬出了四合院,和另一位身世坎坷的舅舅住一起,居住环境不是很好,很偏僻。上个厕所都要走好远。北京她的儿女们都要接她住城里,她只说那边更清静。其实她是心疼这个儿子,他结婚最晚,孩子也最小。姥姥想多帮他们。于是以后去姥姥家,基本要跨越北京半个城,汽车,地铁,加漫长的半个小时徒步行走,闻道老远传来的粪坑的气息,才快到了。
我寒假住那里,姥姥让我陪她打牌。相对和她打牌,打没意思的争上游,我更喜欢看书,和去田野里跑。可姥姥喜欢,我开始还可以按捺着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一般坚持不了多久,就东张西望恳求姥姥说,能不打牌了吗?姥姥黯淡下去的眼神我现在还记得。一盘白菜,姥姥吃菜梆子,她对我说:梆子好吃多了,有嚼头。我于是吃她不爱吃的菜叶子。吃很多,姥姥看我吃。直到我有一次去吃菜梆子,发现不可能比菜叶更好吃,才明白她的意思。
最后一年,姥姥终于可以轮到在我家住。过年时候,我端着酒杯,窜改了一首小令:“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姥姥千岁,二愿父母身常健。”三愿我忘记我当时说的是什么了,反正不是原来小令里面的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我那时是还没有初恋情人的。姥姥当时乐的嘴都合不上了,父母也很诧异我不知从哪里学会的念诗歌献媚。
过了那年春节,姥姥就去世了。我后悔我压根就不该念什么小令讨口彩。当时还往胳膊上套了黑纱。在校园里走,教我数学的
姥姥的照片前面摆放着鲜花和果蔬。她一双眼睛含笑看着我,我遗传了妈妈的眼睛,妈妈的眼睛遗传了姥姥的。屋子里有香,燃香的味道,我觉得是天国的味道。
有年回国,去八宝山扫墓,不是清明,山下有卖卖了好几次的鲜花的小贩。穿过山林走,觉得这地方膨胀得厉害,差点儿找不到了。再后来,就看着照片,不去八宝山了。
不过我在梦里经常和姥姥说话,聊天,她还是一根接一根的吸烟。我想下次再见她时候,和她在打一次争上游,这回让她赢。我还想问问姥姥,那些年,她一个人,是怎样把那么多孩子拉扯大的,会觉得生活苦吗?苦的时候怎么熬呢?因为她对我说过,她的生活,是甘蔗,中间苦,两头甜。而我从来没有来得及或者想到和她讨论这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