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杨明辉的追忆

献给我最亲爱的战友——李亚平

一个人在一生中会认识很多人,但能成为朋友的并不是太多,能成为莫逆之交的就更屈指可数了。亚平就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们相识于一九七四年,中间有五、六年没见过面,但因为我们是患难之交,所以这个友谊就格外牢固,也因为亚平高尚的人格、正直的品质、舍己助人的风格、忘我工作学习的精神,使凡是和他相处过的人都分外敬重他,也为我们的友谊打下了更坚定的基础。

我认识亚平是七四年九月末,当时我和他都是同一届的工农兵学员,在河北工学院电机系自动化专业上学。

我第一眼见到亚平就感到他和班上的其他同学不一样。他戴着一付眼镜但目光是十分机敏的。穿着一身工作服,光脚穿着凉鞋,给人的感觉是不讲究穿着。别人来上学都用手提箱装衣服,行李也都打得整整齐齐的。可他却用一个花被单布缝制的大口袋装着被褥、大衣。使我不禁对他产生一种好奇的感觉。在我帮他收拾行李时看到大部分书都是文化大革命前高校用的教科书。你从哪儿搞到的这些书?我不禁问道有同学送的,我家以前剩下的,还有一些是从收废旧报纸的那儿换来的。他告诉我,有些人将这些教材卖给了收破烂的,他看到后感到十分可惜,就攒了不少旧报纸去换了下来,这就叫偷梁换柱,说罢他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发现他一笑就和小孩子一样非常真诚、纵情,很有感染力。这样他给我留下了一个很好的印象。

那正是文化大革命的后期,教育界在四人帮的把持下正在大力宣扬张铁生、黄帅等人的造反精神,周总理和周荣鑫等同志抓教育质量的做法刚开始不久就被四人帮打了下去,四人帮把教育界搞得乌烟瘴气。有不少工农兵学员认为自己是来上、管、改的,不少教师则认为工农兵学员知识水平太低,而自己又是被整的对象,所以师生之间对立、猜疑、互不信任现象极严重。怎样渡过这三年是摆在每个人面前的一张考卷,亚平在三年中用他的言行给这张考卷答出了最高分。多少年过去了许多事情对我来说还像昨天一样清晰。

开学后不几天出了一件事使我和亚平的友谊开始建立起来。那是“十·一”前因为我和亚平都是从保定市上的大学,尽管我们二人的家都不在保定,还是决定“十·一”前搭便车回保定工厂看看师傅们。不料半路上的一次急刹车,使车上装的一吨半的破钢片重重地挤在我身上,当时我的左脚骨折、胯关节受伤可汽车离保定还有40公里,我痛得直咬牙豆大的汗珠不断流了下来,亚平为了减轻我的疼痛,让我躺在他身上,用他的胳膊给我当枕头,在颠簸中不断地安慰我,一连近四个小时他都是这个姿势。车一到保定他就将我送到一个老中医家中,他和其他几个小伙子在老中医的指导下硬是每人出了一头汗,将我错位的左脚拉正了。第二天他又借了一付担架将我送到保定第二医院。担架只能两个人抬,亚平抬了约一里路没有人换他,我在担架上看到他的腰都压弯了喘着气、流着汗,到了医院他把我放下,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开玩笑说:明辉,你的块头可真不小呀,昨天把我的胳膊压麻了,今天又把我的腰压弯了,真有点走不动了,差点把你扔到地上了。我也笑着说:快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嘛!大家都笑了起来。

亚平因为要赶回去上课不能久陪我,不过当他在保定的那一个星期里,他天天来看我,我无法下床上厕所,他每次来都为我端便盆、倒便盆。他又给我借了一付拐杖,还借给我收音机让我收听北京的外语广播。过十·一时他怕我寂寞,晚上陪了我好久,并把他姨家做的对虾,几乎全部拿来送给我吃。在我住院的三个月中,他常常写信给我,讲述班上的情况,劝我安心养病。当我返校时还要拄拐棍,亚平亲自去天津站接我,每天晚上为我打开水泡脚促进血液流通,水稍有点凉他又去打开水续上,泡完脚后,他又为我倒洗脚水,从来没有嫌过半点麻烦。

在我返校开始上课时,发现亚平用工整的字迹为我抄好了笔记,当我感谢他时他说:不要谢我,好好看看笔记是大家抄的。我翻了下去字迹是不尽相同,但同学们告诉我是亚平发动大家抄的。这样每个人负担都不重,却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心中暗想他帮助人非常有方法。这时我感到亚平虽然比我小三岁,但他关心别人却俨然象一位大哥哥一样。

他并不是单单对我这样,他对每一个同学都是同样关心。班上有同学病了,每次为同学打饭的行列中都少不了他,同学生活有困难,不声不响捐钱捐粮票的还有他。在亚平病重我去马里兰大学看他时,马里兰的同学给我讲了不少他助人为乐的事。三月底开学时他已病得走不动路了,但他怕半夜里女同学上计算机不安全硬是走一走歇一歇,走了半个多小时将同学送回家。他辅导别的同学学计算机、帮助同学修汽车的次数真是举不胜举。就在他病危时,大兴安岭的火灾消息传来,他还通过他的妻子向灾民捐了款。

十三年过去了,从河北工学院集体宿舍到美国马里兰大学的研究生院,他的生活环境、地点变化是巨大的,但在关心他人的方面是多年如一日的,我想这也就是他在河北工学院就一直担任院、系及班上的干部而到了马里兰又被大家选为中国学生联谊会负责人的原因吧。人们是永远敬重那些舍己助人的人的。

怎样对待人怎样对待那些受到冤枉、挨整而实际上是清白无辜的人,不仅是一个有没有人道的问题,而且往往能看出一个人是否正派、公正。不是常常有这样的现象吗?当一个人倒霉时,许多人明知他冤枉却不敢替他讲话,更有甚者还要投井下石。亚平最鄙视这种人,他决不昧着良心去干这种事。

当时在我们系教课和工作的有三位老师,都是所谓有问题的人。一位是我们的外文教师,他早年留学日本被定为有严重历史问题的人。我和这位老师用英文对过话,事后我极力向亚平推荐这位老师,认为他的英文非常好。亚平刚开始学英文,听了十分高兴,就主动向这位老师请教,不料系里管政工的老师找我们谈话,警告我们不要接近这位老师,怕他放毒。顿时,向这位老师学英语的学生就从三十名变成了三名,而这三名同学中就有李亚平。亚平愤愤地和我说:什么放毒,这么大年纪的老师,天天风雨无阻,无论有几个学生都认真备课耐心辅导,我倒是希望多有这么几个放毒的老师才好呢!亚平一直坚持去上课,直到这门课无法上下去为止。另一位是教我们自控理论的老师,他的岳父母都在美国有所谓的海外关系。他本人业务极强,辅导学生也十分耐心,对程度差的学生从不讥讽,但在政治学习时却一言不发被称为白专典型。当这位老师给我们上了第一堂课后,亚平、我、星原和其他几位同学都欣喜若狂、赞不绝口,庆幸碰到了一位讲课最好的老师。我们几个人常常去这位老师家,一方面请教问题,一方面聊聊家常。在师生关系普遍紧张的年代,亚平我们刚去他家时,这位老师还有些戒备的心理,虽然我们都是班干部,他对我们总还有点不放心,但时间长了这位老师就非常信任我们几个人了,对亚平和我们的学习也很赞赏。不久亚平就被系里某些人找去谈话,说他身为班干部吹捧白专典型,要注意群众影响云云。亚平据理力争。事后亚平对我说:我才不理这些呢,该赞扬的就要赞扬。他看到这位老师全家四口人挤在一间只有十几平米的房子里时感慨万分。一九七八年当我在北京见到亚平时,他知道这位老师因倍受排挤而全家移民香港后非常难过说:“‘四人帮倒了,但他们手下还有人没有倒。这样好的老师都容不下,硬是被迫离开了,真让人痛心。还有一位原印尼华侨老师,热爱祖国从印尼回国参加建设,对待同学非常和蔼可亲关心倍至,对系里工作十分负责,政治上也非常要求进步。但就是解决不了入党问题。亚平常常去他家和他关系十分好。别人不敢接近这位老师,亚平就敢接近为他呼吁。在那个是非混淆的年代中这种呼吁是不会有任何效果的。但亚平正直的品质顶逆流而上的精神由此可见一斑。

尤其是我们在校的最后两年——七六年、七七年正是风云变幻的年代,亚平用自己的行动唱出了与四人帮搏斗的最强音。

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总理逝世了,全国人民一片悲痛。当时亚平、星原和我三个人已是最好的朋友,我们常常在晚饭后到海河边的大堤上散步谈论国家的大事,痛骂四人帮,为中国的前途担忧。当总理逝世的消息一广播,平时从不落泪的亚平失声痛哭。有二个多小时我没见到他,后来才知道他独自在海河边散步、思考无处发泄悲愤。他决定连夜去北京向总理遗体告别,并问我认不认识什么人可以将他带进首都医院。

亚平在北京四处求人,但那些伯伯、阿姨们当时的处境也很坏,连他们本人都无法向总理遗体告别更不要说带亚平进去了,亚平又去求那些执勤的解放军战士,他们也是执行命令爱莫能助。亚平在寒冷的冬天在首都医院外面徘徊了一天,甚至连偷偷钻进去的念头也产生了,但始终无法进去。

他知道进不去后就决心拍摄总理灵车的照片。他在刺骨的寒风下一直在长安街上站了四个多小时,一月十一日下午总理的灵车开了出来,长安街上一片悲泣。亚平一面流着泪一面拍下了几张十分宝贵的灵车照片一直珍藏至今。

亚平从北京一回来就向大家讲述他见到的情景,并坚决主张开追悼会纪念总理。当时院系两级就有人找他阻拦开总理追悼会。亚平断然说:这个追悼会我们开定了。他一面组织布置会场、写挽联一面组织同学做花圈,同学们一边做花圈一边哭。最后追悼会冲破了层层阻力如期举行。全系师生都到我们班的会场上,就连平时左得可怜的那些人也不得不伪装一下到了会场。亚平擅长书画,因此将会场布置的极庄严肃穆,追悼会的成功与他的组织、参加是分不开的。

在天安门事件后,亚平因一月去北京拍灵车照片受到追查,我也因传抄所谓总理遗言被小人出卖而受到严厉追查。亚平虽处境不好,但千方百计保护我,他说:要是再问你谁说那是总理遗言,你就说是我说的。我知道亚平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文革中本来家里麻烦就不少,就坚决不肯这样说。后来亚平帮我编了一通非常巧妙的谎言,我总算蒙混过了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之后不久我又在天津车站贴出了大字报歌颂天安门事件为邓小平同志平反。当时亚平要求在我的大字报上签名,我拒绝了,因为我知道他家还是挨整的,不能给他家长找麻烦。他说:不让我签名我就帮你抄写。亚平为我抄写了二份又帮我贴到了院部和天津西站。当时这样干是十分危险的,班上大部分同学看我们这样干,都默不做声走开了,亚平毫不畏惧。以后当天津市公安局调查我时,亚平极力为我讲话,表现了大无畏的革命气概。

这不是人在年轻时的冲动,这是我们一代青年为国为民担忧是一片赤子之心。当年亚平是这样,他到了美国后还是这样,他的心永远和祖国一起跳动,他的脉搏和祖国的心律永远相同。改革的成功他为之欢呼;少数人搞倒退他为之痛心。他是不会昧着良心说假话的,说真话也许有时会倒霉,但人人都敢讲真话,我们的国家就有希望了。他不是顺着潮流而走的赶潮人,他是站在时代潮流的顶峰勇于搏击中流的勇士,他不是龟缩在屋檐下的燕雀,他是在长空中奋击的雄鹰。

奋击不仅是在政治风云中,也奋击在知识的大海之中。亚平天资聪慧智力过人,但他总说自己笨,他的治学精神是我十分折服的。在工农兵学员中我因原来是文革前老高二的,因此不太用功贪玩。亚平也喜欢玩,但他学习抓得非常紧,看书非常细。他常常能提出一些非常好的问题,而这些问题不经过深入思考是绝对不会想到的,我有好多时候或回答得是似而非或被问得张口结舌。这样在很大程度上也促进了我的学习。他在文革前是老初一的,我的文化水平在当时班上竟然是最高的。同学过去常问我,但亚平的刻苦学习很快就显示出了效果。他待人又耐心、认真,最后班上同学有了问题首先问的就是亚平。亚平也确实是班上最拔尖的学生,他于七九年考上了研究生,成为河北工学院几千名工农兵学员中仅有的几个研究生之一,这足以证明他经历了怎样刻苦的拼搏。

亚平在研究生毕业后分到了华东计算技术研究所工作。之前亚平的英文还不是特别好,他坚持天天听英文广播、背英文字典,英语水平很快就达到了听、写、说都相当棒的程度。当马里兰大学的教授在我国华东计算技术研究所讲学时,亚平任口语翻译,这位教授一下就看中了亚平,以后他让所里推荐一个人去美国学习,所里列出了十个人的名单,名单上没有亚平的名字,这位教授很不满意说所里打了埋伏,后来所里将亚平的名字报了上来,他马上就说:我要的就是他。这个三十二岁的青年已经显露出了他的才华。

亚平的确很有才华,他毛笔字、钢笔字、画画、拉手风琴、唱歌都相当出色。从写字说无论魏碑、隶书还是行书都写得相当漂亮;拉手风琴不但可以为人伴奏而且还可以独奏几个曲子。至于唱歌更是风靡我们学校,每次学校文艺汇演台上都回荡着他那浑厚的男中音,他也必定为我们班夺得一个奖状。他在体育上也是多面手,打排球他是校队的二传;游泳他在少年体校受过多年的训练;中长跑每次他都是我们院的前三名,而4×100接力他又是第一棒。他喜爱音乐尤其喜爱古典音乐及交响乐,贝多芬的九个交响乐是他最欣赏的作品,为此他不惜花很多钱买唱片及高级音响设备。但他在吃穿上则毫不讲究,尽管他堂堂一表人材,除非在正式场合下我很少看见他穿得衣冠楚楚的样子,总是一身学生装或运动服。

这些业余爱好使他的心灵陶冶得更加高尚,更坚定了他心中最崇高的目标——向科学高峰进军为祖国尽力。

在华东计算所他一般都是选择别人认为最不好的时段——半夜12点之后上机,而将好时段让给别人。他爱人关心他的身体劝他不要这样拼命他说:不行啊,我已失去了十年宝贵的时光,我要夺回来,不拼怎么行呢?不拼就要落后。

正是这样的拼搏,他从一个初一水平的工农兵学员成为了研究生,又进而成为了马里兰大学计算机系博士生中最好的学生之一。而马里兰大学的计算机系是全美的第六名。他的导师喜欢他,他的同学佩服他。他是那么要强,去年冬天他修的课从上午八点半一直到下午四点半,没有一点儿休息,无法吃中午饭,他的肝一直不好,需要休息,但他不去医院只是硬挺着;他应吃容易消化的食品,但他中午只是啃几口冷的三明治就又去上课了。他在功课上得了大量的A(优),他写的计算机程序是那么合乎逻辑,在对待自己身体上他得的却是F(不及格),他的身体在急剧变坏。但他不想倒下,骑不动自行车,就买了辆摩托车,为的是去上学;他不想倒下,他病得爬不起来,有老朋友来了他硬挺着领他们去校园参观,介绍马里兰大学计算机系未来的发展前景;他不想倒下,同学来请教问题,他挣扎着为他们解答;他不想倒下,联谊会的各项活动及工作,他依然坚持主持;他不想倒下,当别人汽车出毛病时,他已经拿不动扳手,就坐在旁边用嘴指挥应该如何修理;他不想倒下,在病床上告诉别人应该如何编程序,并为自己无法亲自动手而连声道歉;他不想倒下,就在医生告诉他得了肝癌后还若无其事地对妻子说:医生说我没有事,你瞧我身体这么棒怎么会得肝癌呢!

但是他太累了,多年刻苦学习、工作,严重地损害了他的健康,他的肝功能各项指标都远远超过了正常指标的几倍。今年三月份我在马里兰大学见到他时就感到他的体质大大不如大学时,经常感到疲乏,开汽车时间稍长一些也要躺在草坪上休息一会儿。我关心地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这一年来太累了,应该好好地休息休息了。

是的,他太累了,是该好好休息休息了,但不应该是现在而应该是十年前、十五年前在从他立定攀登科学高峰的目标那一天起。

他终于休息了……

                           31日凌晨5时匆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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