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天一晃而过,十五日到了。红拂不免略微有些紧张。这不足为奇,下半辈子的命运就在此一举,能不略微有些紧张么?离正午还有一个时辰,红拂就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出门了,虽然从杨素府邸步行到朱雀桥南头的玄武观,最多只需一刻钟。说收拾停当,也许过于夸张。其实,红拂的打扮与平常并没什么两样,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是心理上的。比如说,临出房门,又走回梳妆台再照一次铜镜,把本来没什么不妥的金钗拔出来再原地重新插回去。就在她再度起身,准备离开梳妆台时,侍候她的侍女小玉匆匆跑进来,说老爷叫她。身为侍女的红拂还有侍候自己的侍女?可不。杨素是什么人物?不是家有良田千顷的财主,或者腰缠万贯的行商。在杨素这类达官显贵府上,即使是侍女,也等级森严。红拂是直接侍候老爷的侍女,属于最高级,最高级的侍女用不着打理自己的衣食住行,基本上过的是饭来张口、茶来伸手的生活。
老爷叫我?红拂的紧张程度顿时升级。可别是叫我陪他出门拜客。那可怎么好?可她能怎么办?虽说生活不用自理,毕竟是奴才,主子的吩咐是不能违拗的。
“把门关上。”红拂走进杨素的书房,听见杨素这么吩咐她。她吃了一惊。可别在这会儿要干那勾当?虽然她原本对“那勾当”怀着殷切的期望,如今却不同往日了,如今她心里对将来已经有了不同的设想。可她能怎么办?她只有遵命关门。当她把门关上时,她关得极其卖力,唯恐没有关紧,半道里咿呀一声自己打开。她觉得关上那门,就是关上她的命运,她不想再对改变命运存丝毫的幻想。
“你要走?”看见红拂把门关好了,杨素不动声色地问。
这话又令红拂大吃一惊,怎么不是“过来!”或者“把衣服脱下!”她咳嗽一声,尽量镇定自己,然后点点头。她还能说什么呢?老爷比她想像的还要厉害,不是等她失踪了再叫手下的人去找,而是早就叫手下的人在监视她了。
“你应当打声招呼。”杨素说,态度依然平静得很。
这话再次令红拂大吃一惊,因为她预料的是声色俱厉的呵斥,甚至是一左一右两个耳光。虽然杨素从来没骂过她,更别说是打了,但她见过杨素打骂别的侍女。
“奴才不敢。”红拂如实交代。
“我待你不不薄。”
“奴才知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更加不敢。”
这绝对也是实话,说实话在很多情形下都比说谎话更糟,但在无法隐瞒的情形下,就比说谎话高明不知道多少倍。杨素听了这实话,发一声叹息。是赏识?是遗憾?还是什么别的意思?红拂没功夫琢磨,因为杨素立刻问了一句令红拂觉得奇怪的话:“你知道你是几岁到这儿来的?”
“十二。”红拂说,毫不犹豫。八年前,玄武观的老道领她来杨府时,在大门口对她说:“记住了,今日是你十二岁的生日。”
那是她第一次听说她的生日,所以,她记得格外清晰。
“不对。”杨素摇头。
不对?难道老道说谎?有什么理由?红拂没有争辩,也没有问,她相信杨素的话必定会有下文。果不期然。杨素没等红拂开口,接着说出下面这故事:
“你十二岁来,那是第二次。你第一次来,在二十年前。那日三更,七夫人临产,叫人去唤医师。管家打开府门,听见婴儿的啼哭,顺着声音望去,看见门洞里有个包袱,包袱里有个刚刚出生的女婴,那就是你。包袱里还有一样东西,就是你手上的尘拂。
“‘婉儿’本是准备给七夫人怀着的那女孩儿的名字,没想到那女孩儿难产死了。我就把那名字给了你。七夫人把你收养,视同己出。不料,你两岁那年,七夫人自己又死了。你哭得死去活来,谁也不要。我正犯愁之时,玄武观的老道来访。在院子里撞见你,你顿时止哭。老道对你打量一番,说你与玄机功有先天缘份,要收你为徒弟,作为玄机武功的传人。说好一去十年,在你十二岁时,送你回来,做我的保镖。听了老道的话,我当下吃了一惊:原来尘拂上的那句话,竟是这么个意思?于是当即就答应了老道的请求。”
听到这儿,红拂不禁把手上的尘拂打开。据她所知,这尘拂乃是老道传给她的暗器,尘拂里面只藏着淬过毒的银针,哪有什么字迹?
“尘拂的手柄是原来的,锦缎嘛,已经换过了,原来是这一块。”杨素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抖出一块陈旧的织锦来,示意叫红拂去接。
红拂走过去,接在手上一看,但见上面写着这么四行字:生于弓长,养于白杨,教于玄机,归于草李。
“这几个字看上去像是玄武门外卖卦的萧萧子的手迹,我叫手下去打听,果然如此。据萧萧子说,前几天有位孕妇来,请问即将出世的孩儿的命运。他根据卦意,在织锦上写下这么四句话。这四句话该怎么讲?手下问。萧萧子摇头一笑,道:天机不可泄露。这在意料之中,卖卦的都是这般故弄玄虚,都挑明了,他们还怎么混饭吃?
“据我猜测,‘弓长’为‘张’,所谓‘生于弓长’,意思是说你为张氏所出。‘白’,就是‘素’的意思。所谓‘白杨’,就是‘素杨’。‘素杨’反读,就是‘杨素’。所以,这‘养于白杨’嘛,就是由我杨素收养的意思。‘教于玄机’这一句,我反复思量,却始终不得其解,结果让老道一语道破。百草皆为药,所以,‘归于草李’,我原本以为应在李百药身上。谁想到这家伙竟然干出那般下流的勾当!”
李百药是隋文帝宠信的宰臣李德林之子,原本也是杨素府上常客。某日夜晚,在杨素后房与杨素的侍妾私通,被杨素捉奸在床。杨素当初大怒,要拿李百药问罪。旋即一想,家丑不可外扬,于是打发侍妾与李百药一起走人。条件是:杨素一日在,两人一日不得重返京城。
“没想到这‘归于草李’,原来竟是应在这药师身上!”
药师?药师是谁?红拂不解。看见红拂一脸狐疑,杨素捻须一笑,道:“嘿嘿!都要跟他私奔了,还不如我知道他的底细多。日昨我叫人去打听了一下,这李靖本名药师,十年前方才改名为靖。”
听了杨素这席话,红拂如堕五里雾中。下一步该怎么走?她忽然没了主意。感激、凄凉、悲痛、彷徨,突然从四面八方一齐袭来,她终于承受不住,双膝不由自主跪下,两滴眼泪夺眶而出。
“时候差不多了,还不快走?这李靖可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主儿。千万别错过了。”
杨素扶起红拂,指着书桌上的一个猩红漆盒说道:“这是七夫人留下的首饰,就算是我杨素赠送你两人成婚的贺礼,足够你两人在塞上生活一、二十年。”
红拂听了,又吃一惊。怎么?连李靖与她逃奔边塞的想法,他杨素也了如指掌?既然杨素同意她跟李靖走,为什么还叫她两人逃?因为高孝基说过:李靖的杀劫在京城。所以杨素以为还是让李靖远走高飞的好。可这原因,杨素没说破,因为不便说破。红拂没问,因为不敢问。就这么带着疑问与感激,匆匆离开了杨府。
跟据传奇小说《虬髯客传》,李靖与红拂在逃奔边塞的路上与虬髯客相遇,并在一位高人的指引之下与虬髯客一起会见过李世民。得知李世民是真命天子,虬髯客放弃了逐鹿中原的意图,改而移民海外。考之以史实,则绝对不可能。据史册记载,杨素死于606年。李靖与红拂的逃离京师,因而绝不可能晚于是年,那一年李世民刚刚8岁,如何就能外出交游宾客?更何况606年之时,李靖已经36,早已不是少不更事、风流倜傥的年龄。比较合理的推测是,李靖与红拂的私奔,发生在李靖25岁以前,那时候李世民还没出生,自然是绝对不可能与虬髯客、李靖相见了。可见这《虬髯客传》,表面上以虬髯客为主角,亦李靖、红拂为配角,其实乃是在吹捧李世民。
一路上李靖与红拂没碰见李世民,也没碰见什么虬髯客,倒是碰到几个行劫的小盗拔刀相向,要李靖与红拂留下买路钱。红拂趁机露了一手,尘拂轻轻一甩,就把那几个小盗送上了西天。李靖见了,大吃一惊。
“你怎么有这一手?”他问。
“我要没这一手才怪呢?”红拂粲然一笑。“你以为我是老爷的什么人?我是他的保镖!”
“哈哈!原来我老婆竟然是个剑客!”李靖大笑,从此对红拂敬佩有加。
有时候,人会为一些不明所以的原因而有所隐瞒。比如,红拂就做了这么一次隐瞒,她没把她的神秘身世告诉李靖,始终没有。为什么?担心李靖知道在京城没有危险了就不再去边塞?她当真相信边塞会给李靖带来更好的前途?还是担心节外生枝无益于她与李靖的关系?她说不清。总之,她对李靖瞒下了这一切。李靖以为非逃不可,别无选择,就这么仓仓皇皇地走了。为了一个红颜知己?还是为了一个漂亮的女人?李靖没想过。这二者有区别吗?如果有区别,为哪一个值?为哪一个不值?李靖也没想过。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走了,一走就是二十多年。如果李渊不造反,李靖就在边塞老此一身?历史上还能有李靖这么个人物么?
有人说:男人决定百分之九十的历史。乍听之下,言之有理。可女人决定百分之九十的男人。不是么?那么,历史究竟由谁决定?男人?还是女人?
二十多年长吗?有人说不过一弹指顷。二十年短吗?二十年后的李靖与红拂皆已两鬓飘霜。对于当年的私奔,李靖后悔过吗?不能说没有。比如,隋炀帝起用来护儿为主将征高丽,大败而归。李靖就想过:如果当年我留在京师不曾走,说不定就会起用我李靖。要是用我,哪能像来护儿那笨蛋!不过,李靖知道后悔无益,也知道那些设想其实虚无缥缈,未必成真。再说,红拂不仅手上的功夫高强,床上的功夫也凌厉得很,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着实令李靖享受了二十多年温柔乡之福。他李靖还能有什么后悔可言?此外,红拂治家有道,衣食住行一概料理得近乎奢侈。哪来这多钱?李靖不是书呆子,对自己的财力所能及,不是一无所知。靠你那点钱,当然是不成了。老爷赏我一些假首饰,我时不时拿一两件去变卖。边塞的行商坐贾不识货,都当真的买。红拂这么解释。解释完了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天真无邪,笑得不由得李靖不信。不由得李靖不信?其实,那只是红拂的自以为是。她小觑了杨素,也小觑了李靖。商人哪有不识货的?就算上当一回,哪能回回上当?听了红拂那样的解释,李靖心中暗笑。那些真首饰从哪儿来?不可能是杨素送的。即使红拂同杨素有一腿,也别想捞这么多。肯定是从杨素府上偷出来的。李靖不知红拂的来历,这样的推测,是最合理的推测。哼!我老婆原来不仅是个剑客,还是个贼!这想法起初令李靖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可后来眼看这家用都得靠红拂变卖首饰维持了,也就想开了。管它呢!反正做贼的不是我。这么一想,李靖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贼赃换来的幸福生活。当真是幸福生活?嗨!套用一句后来的俗话,其实也不过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过多了,平常人都烦,更何况是自以为怀才不遇的李靖!
好在老天终于开了眼。隋炀帝大业十三年,突厥大举南侵,马邑首当其冲。人家个个人心惶惶,唯独李靖大喜,以为咸鱼翻生的机会终于到了。你高兴得太早了吧?皇上又没叫你前去迎敌!红拂这么提醒李靖。红拂这话没错。奉命御敌的,本是太原留守李渊,不是李靖。李渊因病不起,顶替李渊的是太原留守副使高君雅,也不是李靖。可在李靖看来,这一替一换,正是天赐良机。良机何在?他早已在突厥界内收买了几个走私贩子替他刺探突厥军事情报。不管是谁领兵前来,他李靖手上的情报都是值钱的货。可如果来的是李渊,他能心甘情愿递上情报请功么?高君雅来就大不一样了,李靖不仅与高君雅无仇无怨,而且还有数面之缘,可以算得上是个点头之交。
可等高君雅到了马邑,李靖却又犹豫了。不是因为李靖忽然失去了立功领赏的兴趣,是因为他手上的情报远远不是人马多少、部署如何等等军事性的情报。他的细作提供的消息是:刘文静正在突厥大营之内与突厥可汗密商大计。什么大计?李渊请突厥协助其“义举”。什么是“义举”?传递情报的走私贩子问李靖。李靖一边把钱数给走私贩子,一边打个哈哈,说:比如走私,在你看来就是“义举”。走私不是犯罪么?走私贩子瞪着两只小眼睛反问。犯罪的事情你还干?俺这不是混口饭吃么!李渊也是混口饭吃。不过,各人的饭量不同罢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走私贩子把钱又点过一遍,小心翼翼地揣进腰包,满意地走了。
“这么说,李渊称病,纯粹是个借口?”问这话的是红拂。走私贩子走了,红拂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看来连突厥大举入侵也是个假象。”
“此话怎讲?”
“以便他李渊有借口扩充军马。”
“这消息能告诉高君雅么?”
李靖摇头。他不敢,他不清楚高君雅的底细。不过,犯得上告诉高君雅么?我李靖亲自上朝廷去揭发,看你李渊这混账还能作威作福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