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郎才尽
峤壁兰
天生地养,张嘴就有食物,但食物不一定就是五谷杂粮火腿奶酪;天地有情,伸手就抓到了可读的书,不要以为书一定是纸做的,灯红酒绿的世界是书,俗腔陈调浮动的市井是书,见义勇为义人君子是书,挑拨离间落井下石的奸尤也是书;万象通灵,入眼一切皆是文字,随处都有可作的文章。这似乎是大千世界的平衡,就象松柏与悬崖相依,梅花与冰雪相逢,万物与大地相爱,没有谁能颠覆这种平衡。
直到有一天,忽悠悠堕入“烟笼寒山月笼沙”的境界,徜徉书海,神游古今,肃立冥想于历经旷世风雨,善待过通世文学大家的巨柏下,我才挪开障目枝叶,找到了自己的世界:烟雨蒙蒙远山欲隐欲现,湖面如镜,岸柳垂垂,湖心静静横着一叶扁舟。习习微风送来一声清脆的鸟啼,遁声望去,对岸静女窕窕,桃夭灿烂,沅湘汩汩,屈子配兰,更有陶渊明的桃花源,王维的辋川别墅,太白的噫吁蜀道,杜甫的草堂,韦应物的滁州西涧……顿时《诗经》的动律,《楚辞》的雅韵,唐宋诗篇的余音携拥着宫商角徵羽的和弦,迎面袭来。儒雅之气弥漫于当空,大家风范彰显如虹,传世篇章喷珠溅玉,夺目凝眸闪烁于四野。古风馀韵如月如潮,浩浩碧波打心田漫过,汤汤泱泱洗涤肺腑。倏尔间,古人的一枚书签随风落下,重重地砸在我的灵魂上。如梦醒来,恍然憬悟,自己是那样腹空如竹,才尽思绝。
《南史•江淹传》说,南北朝时期大文学家江文通笃志好学,才思敏捷,文笔流光,诗文绚丽,辞彩飞扬,名震宋、齐、梁三代。只因梦见晋代文学前辈,诗赋大家郭璞,其五彩神笔被郭索去,从而才思衰退,语言乏味,诗句再无光彩。后世称“江郎才尽”。
我虽然不曾拥有过江郎的“五彩笔”,也不曾写过叫你称道的诗文,但在你面前我不得不坦诚相告,峤壁兰今才尽矣!
以往是被“赶鸭子上架”,凭着无锋之笔,无色之墨,交了几份勉强合格的“卷子”。蒙你厚爱,念而常常记起,这是我的荣幸。有人说写文章就是与人谈话聊天,可我就是不善言辞;有人说就是随意编造,可我偏偏不会做既不占本又不连科的事;又说就是概括个人经历、归纳所见所闻,可我的经历平淡无奇,又孤陋寡闻,那等于叫你餐餐喝“白开水”。你还是把我忘掉吧。
偏偏不然,你的盛情与专注叫我为之动容。时下有个使用频率很高的词“互动”,作者与读者间的互动是通过灵魂的相遇来实现的。我希望你展开我的作品时,就读到了我的灵魂,观赏到我内心世界的道道风景,感受到心潮的激荡,意识到生命的存在。因此我必须敞开灵魂,掏出心,献上赤诚。
作品的感染力说道底就是生命的力量,是作者心智的副本,是灵魂的再现,是生命的转换,是激情荡漾的心灵不可抑制的外溢。诚然,作品因作者的背景、阅历、理念不同而异:有文采飞扬的,气吞山河的,花团锦簇的,仪态万方的,扭扭捏捏的……
有的人,新人鲜事,古人旧事,来来回回地说,即使加上许多文学佐料,也嫌絮叨。
有的人,我的狗我的猫,我的花园我的书房,即使抹上文化的光芒,也还是个人展览。
有的人,时装精品,羽扇香风,茶淡酒浓,项链口红,留恋小资话题,故弄“文化姿态”,自身素质的浅薄倒一览无遗了。
有的人,我是文学家、教育家、翻译家、语言学家、教授、高级讲师,家父或家母是什么国家什么大学什么学的教授……即使辞藻生彩,也还是“名片”的等价物,或者是卖弄玄虚兜销自己的“广告”。
有的人,一起笔就是上七宗八代一一数下,三叔六舅,七姑八姨,海内海外,前世今生,宫廷六院,皇家贵族,不都翻出来决不甘休。最后都能一一攀上亲纳上故。尽管牵出孔孟之道,勾出朱氏理学,那仍是你的一段“家谱”。
更有甚者,一开篇就“控诉”中国、骂正在“作东”的党派,原因是他在“文革”期间受过冲击、迫害。对待中国文化,更是不厌其烦地数落罪状,理由是中华文化中混有糟粕(其实那是文化的共性)。这于读者何益,又于作者自身何益?
闲时乱翻书,有情且赋诗,但“友如作画须求淡,文似看山不喜平”。作者可以写,读者可以接纳也可以拒绝。
写作于我,必须是出于情取于诚。但是读者的标准总是高于作者的。读者的期待之殷切总是强于作者的写作激情。岁月如流,然而世间变化最大的不是沧海,不是桑田,而是人的观念,实实在在的人心。作品的价值,生命力,震撼力,感染力,谈何容易!常常翻出新面貌,时时描出新天地,篇篇打动读者的心,也就不太可能了。
叫我有愧于心的是,你始终这样关注我。虽然我愿意罄尽心力,倾囊献丑,以回报你的一片厚意,表达一个作者对读者的真诚。无奈“美人迟暮”,才思干涸,难以时时兴酣落笔,驱遣雷电,挥斥风云,目尽古今,纵览河山,堂堂阵阵,炳炳麟麟。“文章真处性情见,谈笑深时风雨来”,“云驶月晕,舟行岸移”,这是文学艺术大家的境界。自知不能望其项背。我只能从自己的“兰花坞”里采撷一束,趁着天色未晚,赶紧送给你。
走出巷口,斜阳的光晕令人眷今怀古,撒满夕辉的街道格外寂寥。忽然,一道钻石光束唰地反射进我的眼帘。不远处,街道的另一端,一个女孩正倚着古色依然的墙读什么。四处的景致温馨可人,和和谐谐地集中在她的脸上,黄昏将余下的斜阳挂在她的金丝眼镜上,反射出钻石般的光芒。一时间,这街道里弥漫着旧时代的人性气韵,生命就像碧湛湛的大海,友谊与友谊,涟漪相接,浪花相随。我自问:时代不向前进步,不是更好吗?我揣摩着,她是不是陆小曼,或许是张幼仪?那么她读的一定是信,信一定是徐志摩写的。
矗立了许久,终于明白了,那就是你,手里捧的是我献给你的一叶书签:峤壁兰江郎才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