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周昌久没有料到这次调查组下来得如此神速。以往县里乡里也曾派过调查组下来,但都是在他不断地举报上访,最后由市到县,由县到乡一级级压下的。但这次红旗圩破圩,他才只反应到了县里,信发出不过才十来天,县里就由分管农业的汤副县长联合乡里下来了。和以前不同,这次调查组下来也没有刻意躲着他、避着他,却破天荒主动地和他联络——莫非这回终见天日遇上清官了?
电话并没有直接打到周昌久家。是老队长在吃完中午饭后接到村部的电话,让他通知周昌久:说调查组下来了,让他去回话。
村部在后街。后街其实就是程屋队,也只有罗家大屋的人叫它后街,其他队里的人都是叫它程家或者村部。
后街很是繁华。不但有卫生所,供销社还有两家饭店四五家小卖店,就连修自行车的、打铁的、修钟表的、做衣服的,卖肉的都各有一家。最主要的是后街有一条通向外界的土公路。每年正月里,本村的、外村的、捞钱的、闯世界的都会从这里去挤那辆残破的大客,去十六七里外的乡镇倒车。当然,挤不上也没太大关系,因为路上来来往往的三轮也不少。虽说比客车贵了点,但既然出门淘金,牺牲点出点血也是正常不过的无奈之事。
后街离罗家大屋有不到二里的路程。八十一岁的五保老人罗庆就在后街摆了一个小摊以给家用。
周昌久到达村部时,罗庆正守在村部门口,远远地见周昌久过来一把将他拉住。
“上面都来人了,不会将你怎么地吧?”他极力压低嗓音。
“没事的,老爹爹。”周昌久知道老人是为他的安全担心。
“待会儿进去时,精神着点,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你就往外跑,知道不?”
“没事,放心吧。”周昌久宽慰着老人。
“要(如果)跑不了,你就喊。到时候我就领着人冲进去,豁了我这条老命我也要把你救出来。”老人将自己的胸口拍得山响。
“真的没事。”周昌久拉了拉老人的手,笑笑。他知道没有人这么大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抓他,因为他自信行得端坐得正。“快去看看您的摊子,别又让谁家孩子给您偷了。”
“他敢!”但老人到底还是急急忙忙地抽转身照看他的地摊去了。
“你就是周昌久?好。好!”周昌久知道他们不能将自己怎么地,但也没料到会得到如此礼遇。
汤副县长刚听完刘大福的介绍便起身离席,右手握着周昌久的左手,左手不断拍打着周昌久的肩膀,如同一对熟知的故友久别重逢,“快坐,快坐!”不容周昌久说话,汤副县长一把将他按在身旁的椅子上,“刘书记,”在坐回到自己的座位时仍不忘向刘大福招呼,“快给老周沏茶。”
“是,县长。”刘大福应了一声上一边沏茶去了。
周昌久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汤副县长。身材中等略高,也就
周昌久见过县里的老县长,但听说这一位是刚调上来的;不管如何,今天这头似乎开得挺不错。周昌久的心情也舒畅了不少,心中的那份奢望便也开始垒积。
除了汤副县长,办公室里还有朱乡长和刘秘书。朱乡长就隔着双层办公桌坐在汤副县长的对面,刘秘书则背对着门,在办公桌横头打了个坐——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他。
周昌久的对面坐着村长、文书、杨队长,靠上首还有一张空着的椅子,周昌久知道那是刘大福的座位。周昌久突然省悟到自己这边似乎只有唯一的一张座椅——不知是他们的有意安排,还是无意巧合。与汤副县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帮人对他的到来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
“哈哈,老周呀。今天我们请你来,主要是代表组织代表政府部门和你谈谈心。”汤副县长在周昌久接过刘大福递来的茶水后,打着哈哈开了场,“首先,得感谢你对我们基层工作的监督。这一点相当值得我们学习和推广,”汤副县长在呷了一口绿茶后,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试想想,如果我们全县五十八万民众都象你这样,敢于监督勇于监督我们的工作,我们还有什么工作做不好?对不对?”他摊开双手瞭了瞭眼皮继续瞄着大家。
“那是,那是。”朱乡长他们立即附和。
“监督是好事嘛。它能让我们更好地改进工作,能随时发现工作中的纰漏嘛。对不对?我们的党是人民的党,我们是不怕人民监督的嘛!有错就改,有错必纠,这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对不对?”
周昌久默默呷着茶,他盘算着该从哪里开始向这位新来的县长反映这些年村里所存在的各种问题。
“群众能监督我们,那就证明群众对我们还是很有信心的嘛!对不对?象老周同志就是属于这类群众!说大点,他们是潮流的倡导者。是时代的弄潮儿!是党和政府的坚强后盾!”
“我……”周昌久受宠若惊。鼻根便酸酸的,显得有点激动,满腹的屈辱、艰辛、困惑在汤县长的赞许声中化作涓涓暖流,汇集到咽喉、延伸到眼眶。
“老周呀,我知道你有满肚子话要讲。”汤副县长用手势制止了周昌久的话语,“……当然,我们也有某些同志,不太喜欢听群众的反面意见。这一点是很不好的嘛!对不对?在这点上我们上级领导也是有责任的。群众哪怕说得再错再离谱,我们都要铭记在心上,引以为鉴。对不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这才是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胸襟!”为了加深自己说话的气势,汤县长不断地挥舞着手臂。
“是,是,县长说的是!”刘大福起身给县长乡长续上茶水递上烟。
“别插嘴!”汤副县长毫不客气地打断刘大福的话,茶杯盖落下时也就重了点。
“当然喏,我们欢迎监督是一回事,实事求是是另外一回事。原则上我们欢迎群众监督,希望群众擦亮双眼;但在处理问题上我们则要秉承实事求是认真负责的态度。否则,我们就会走入误区,走向极端。对不对?”
“老周呀,我们今天叫你来呢,一来是代表县委县政府对你多年对政府对组织工作监督的肯定;二来,是针对这次你们红旗圩事件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和你通通气,交交流。”
“谢谢县长。”周昌久欠了欠身。
“不用谢嘛。要谢也是我们谢你啰,对不对?”汤副县长歪着脖子对朱乡长他们笑笑,随着嘴角的牵动,那眼便布满阴晦。
“你所递的那些材料我们都看了。县委县政府对这件事非常关心,责成我立即调查这件事。县长和县委书记在我下来前都明确指示过:一定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任何人!
“你看看,县委县政府对你的这个材料是多么重视。”汤县长用食指弹了弹烟灰,“但老周呀,经过我的调查,情况似乎和你说的有着很大的出入呀。”
“这不可能!”周昌久站了起来,声调一下也高了。
“坐下,坐下。”汤副县长作了个让他坐下的手势,“你得先让我把话说完。对不对?
“嗯、吭……这个、你所反映的关于刘大福擅离职守,工作上没有做深做细的事,通过我们的深入调查仔细走访,我们找到了当晚的证人杨队长。当然,朱乡长也是亲眼目睹刘大福坚守岗位的目击证人。恰恰相反,呵呵,老周同志。刘大福同志在圩破时不仅没有擅离职守,而且圩破后还一直惦记着圩岸上的群众,如果不是他的及时营救,你们那个,那个什么……”
“是二愣子。”杨队长连忙补充。
“对,那个二愣子就会葬身在洪水之中!”
“汤县长……”周昌久再次站起。
“别急,别急嘛。对不对?你看看,这样的干部能象你说的是那种置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而不顾的人?老周呀,你使我们发现了我们基础干部身上那可贵而闪光的一面。对不对?从这点上说我们就得感谢你!至于那个小丫头,这怎么能记到刘大福同志的头上呢?老周呀,我们不能因为自己感情上的因素,就不分事实冤枉一个好干部呦。对不对。我还听说破圩时你根本就不在家,对不对?做人要有原则更要脚踏实地,不能捕风捉影嘛。”
“这次嘛,除了你们乡的红旗圩外,还有其他几个乡的五六个圩堤也都破了。老周呀,不能说他们都是养蟹养的吧?当然不能!这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呀,谁又能顶得住!就你们村红旗圩能顶上十多天,就已经是个奇迹了。同志们!”汤县长挪了挪身躯,右手食指连连敲击着桌面。
“老周呀,有些时候希望是好的。”汤县长上身略微前倾,稍稍放慢了语调,“但我们也不能超出事件的本身嘛。既然是天灾,你再有能力也是无能为力无法抗拒的嘛。对不对?”他靠回座椅摊开双手。
“汤县长,我……”
“等等,等等……”汤县长又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再次打断周昌久的发言,“老周呀,任何事都不能操之过急哦。否则的话,就难免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当枪使了。”汤县长颇为意味深长。
“至于嘛,说到作风一事。怎么说呢,”汤县长回头相相屋里的人,“我们通过调查,情况基本属实。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一定要给予刘大福同志严厉地批评和教育,决不姑息!成绩需要表扬和肯定,错误也需要批评和纠正嘛。对不对?”
“通过我们的大量调查取证,调查组在事实清楚证据充分的情况下,一致认为:一,鉴于刘大福同志生活作风上的问题,建议组织给予党内警告处分;二,鉴于刘大福同志在破圩时的积极表现,特别是舍已救人的英雄壮举,提议组织和政府给予适当的表彰和奖励;这第三嘛,就是红旗圩的后期恢复工程,仍然本着谁受益谁负担的原则,由下一承包经营者自行解决,政府在适当的情况下给予支持。”
“情况嘛,基本就是这样。朱乡长,你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汤县长向朱乡长颔了一下颌。
汤副县长的话音刚落,屋里便响起一片掌声。当然,周昌久没有鼓掌。那份尚未燃起的感激早在不知不觉中冷却,代之而来的是盈腔怒涛。
“汤县长,没有了,没有了。”
“那就散了吧。”汤副县长大手一扫,做了最后的决定。
“汤县长,我还没有说话!”周昌久“噌“地立起,上前一步,放下茶杯。
“老周呀,”汤副县长站起隔着桌子轻拍着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有一肚子话的要说,但你首先得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老周呀,有时候我们眼见都未必为实,那耳听岂能为凭嘛。好好想一想,你会发现你在哪个地方错了,错到什么程度。对不对?当然,你要有什么新的发现,欢迎随时告诉我们。不过,可千万别一再犯傻喽。你说对不对?”
汤副县长抓住周昌久的手,准备再用力握一握。周昌久却愤愤地将那只手甩了出去。
“我想会的!”
“看看,看看。老周呀,你要知道,你这身脾气早晚会害了你的。对不对?”汤副县长并不气恼,仍然带着一脸醉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