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沉沦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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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兰被抬到手术台的那一刻,还没等她从惊怵中醒过神来,她就被乡里下来做手术的李医生强行注射了一针安定。

但接下来的情况却大出所有人的意料,或许是过于惊恐,张玉兰竟然大小便失禁了。

李医生掏出听筒,在张玉兰胸前一阵乱按。

卫生所张医生也从房间出来,见张玉兰瞪着惶恐的双眼,嘴里还塞着一条旧毛巾,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拽下来撇在了一边。

“这样做手术会很危险!”看着张玉兰那隆起的腹部,在急促的呼吸下起伏不停,张医生忍不住提醒李医生。

李医生白了一眼张医生,那意思是说:我比你清楚。

张医生无话可说。此时刘大福小跑进来,张医生忙将他拉到一边,将玉兰的情况以及自己的担心一五一十地说了个遍。他的目的很明显,是要刘大福来阻止这场手术。

五六个月身孕的引产手术对于孕妇来说是极具危险性的,何况此时孕妇的情绪极不稳定,更不应该的是李医生竟然在这当中违反职业操守,违背医疗原理,给孕妇打了一针大剂量安定。

张医生的观点非常明确,我们可以不要孩子,但绝对不能大人孩子都不要!生命值得敬重,要确保它的万无一失,而不是一场存在生死悬念的豪赌!

但张医生知道李医生是听不进他的话,他清楚李医生这人的秉性:高傲自大,尤其看不起他们下边的医生。他希望刘大福能通过行政手段去阻止这个手术。他实在不想看到那个万一发生,特别是四个幼小生命母亲的万一发生。

此时,张玉兰已静静瞌上她的眼皮,呼吸也逐渐匀称。

“有关系吗?”刘大福没有立即去向朱乡长请示汇报。虽说朱乡长和县里计生委的来人就睡在不远的村部里。他既不想自己挨骂,也不想让人觉得他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李医生同样没有回答刘大福的话。他向所有人做了个请出的手势,然后吩咐助手将张玉兰的衣裤脱掉,给她的下身做清洁。

“没有大关系吧?”刘大福心里到底没谱,又去向张医生求证。张医生医术精湛,十里八乡谁有个小病小灾的,没有不找他的。

“不好说。”张医生坐在办公桌后,“最好预备一辆车。万一真的有情况,好马上往上送。”

“不会吧,不就一个流产吗?”刘大福有点不以为然。

“但愿不会。”张医生给刘大福递过一支烟,“现在计生做手术都是机器吸胎。这种手术,如果不出现血崩,应该不会有事。”

“什么血崩?”

“就是大出血。”

“那……还是预备一辆?”

“最好那样。”

“我这就去打电话。”刘大福摁灭手中的烟蒂,“先不告诉他们。要是没事也不会有什么关系,犯不上得罪人。”

“快去吧。”

 

卫生所不大,除了手术室是给乡计生办预留的,还有一间门诊,一间药房兼处置室,厨房和张医生的卧室则是由一间大屋隔开的。

计生队的队员拥挤在门诊室里,五六个大小伙子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今晚的行动。在他们看来,今晚的行动无疑是历次行动中最完美的一次。他们各自吹嘘着自己的身手,说到精彩处禁不住眉飞色舞,连比带划;一扯到张玉兰的大小便失禁,情绪刹间便又高涨了几分。

“看把她吓的,连尿带屎全都出来了。”

“乖乖,就这孬样,我们原先还怕她怕得不行。”

“哈哈,你看她那双眼瞪得……阿乌,担心她吃了你。”有人扮了一个怪相。

他们没有理由不高兴,不自豪——只要过了今晚,这根长期盘踞在他们心中的刺、眼中的钉,便会彻底消失。以后的工作都会迎刃而解,一如春暖花开冰雪消融。

只有一个人默默端坐房内,心急如焚。

那就是卫生所张医生。

都快两小时了,怎么手术还没做完?

 

“张医生,张医生。不好了,快来呀!”突然有人尖叫。

张医生蹭地一下弹了起来,抢到手术室门口。

李医生的助手正在手术室门口大呼小叫,血液正沿着手套和衣服滴落在黑黝黝的地面上。

张医生一掌推开她,闯进了手术室。

手术台上已然血流成河。李医生正手忙脚乱地用卫生棉去堵张玉兰的下身。但那血水一如决堤的山洪,汹涌而出绵绵不绝。

“打了止血针了吗?”

“打了两针。”李医生脸色铁青,已然失却了早先的傲慢,“张医生,快帮我一把吧。”

“再打两针!”张医生对着李医生的助手吼道,转身奔出手术室,“刘书记,刘书记!”

“我在这,我在这。”刘大福早已进了门。他也是听到那声尖叫后从刚到门口的货车上下来的。

“车呢?快,快点火!”张医生一边向刘大福挥手一边对着围在身旁的计生队员喊。

“都过来!”他迅速打开处置室的门,“(两个人)去将那张床抬到车上,其余的人去抬病人(妊妇),都给我快点!”

小伙子们已然回过神来,不敢有丝毫怠慢。

张医生又闯进自己的卧室,抱出一床被子扔到已被抬上车的病床上。

“刘书记,你跟车去吧。”

“我知道,我知道。”刘大福已经顾不上当面向朱乡长汇报,慌忙钻进了驾驶室。

李医生和他的助手带着一些急救药品也匆忙爬上了车。

“师傅,快开呀!”李医生的嗓音略显沙哑。

问题的严重性也不言而喻。

 

“叮铃铃——”

老队长躺下不到半小时,电话铃响了。

年龄一大,觉也就自然少了,夜晚便显得格外漫长。

老队长和他的老伴都不怎么看电视,这并不是他们家的电视不好,他们家可是响当当的创维25寸纯平。只是电视里的生活好得一蹋糊涂。电视里的人不是第三者插足就是大奶二奶一大班,真要一路看下去,你不止是羞愧难当还堵得慌。

而且电视里的广告也特多。多了就多了,放点有意思的也行,偏偏除了补肾就是丰乳;弄得老伴每次见了都要“哎唷”一声,“教坏了人。教坏了人。”那脸也就背了过去,仿佛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老队长知道那广告不是放给乡下人看的,乡下也没人跟他搭那茬。但老队长就弄不明白,城里人现在都怎么啦?是不是都没事闲着发慌,钱也没处花了?怎么净往这上面琢磨,别的事都不用干了?别不是都让我们这乡下进城的人干了吧?

但要撑着不看还真不行。现时的罗家大屋自然比不得从前,左邻右舍聚在一起拉拉家常的光景已是鲜见。除了谁家有事招呼一声,能发出一丝动静,平日里便都像那刨食的鸡,天稍一黑,便各自龟缩到自己的窝里。

所以更多的时候,老俩口只是开着电视,让空寂的屋里好有一点响声,高兴了也就看一眼,觉得没意思便在下面张家山前李家山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扯。

好不容易老俩口有了倦意,打着哈欠;可刚躺下,电话响了。

电话是刘大福打来的。

刘大福原来并没有准备给他打电话,但他没有料到张玉兰需要连夜转往县医院。

不知是张医生还是李医生给乡卫生院挂的电话,反正,货车到达乡卫生院就有两名医生候在门前,车刚停稳便上车替下李医生和他的助手,在车上就着手电灯光给张玉兰作了简单的急救处理,然后又扎了一个吊瓶。

“怎么不抬进去?”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在车上就扎起了吊瓶?

“你上来!”其中一个医生用生硬的口气命令道。

刘大福只好上车。

“拿着这,注意她的手。”医生目无表情,将吊瓶塞到他的手中,“举高点!”

“这……”刘大福接过吊瓶如云里雾里。

“这里没有血浆,你们得立即赶到县医院 。晚了怕就不行了。”

两个医生并不理会刘大福的惊诧,下了车,径直走到驾驶室。

“赶紧送县医院!”

“怎么回事?”司机迟疑了,“刘书记,刘书记!”

“喊个屁!还不快开!”刘大福没好气地骂。

小货车低吼一声,“嗖”地窜了出去。

 

这是条宽阔的柏油大马路。虽是国道线,好在夜深车稀,小货车便在夜色中如脱缰野马,可着性儿驰骋。

灯光划破夜幕,两旁的树木在刘大福眼前呼啸而过,他的思绪随着视角的模糊在夜风中 渐渐沉淀。

张医生真的有先见之明。妈的,这件事不能再延误了,必须立即向朱乡长汇报。

 

“什么?!”电话那头的朱乡长大感意外,“怎么会这样?通知他家人了吗?”

“还没有。”刘大福有点心虚。

“怎么搞得。你刘大福越来越不会办事了。怎么连这点事都办不明白?你还想不想混?!你赶紧通知她的家人连夜上县医院!”

“啪!”朱乡长在那头把电话撂了。

刘大福这个气呀。

 

五月的深夜,车疾风劲。由于走得匆忙,刘大福没有穿太多的衣服,倚在车上,手持吊瓶,他真切地体会到那份侵腑的阴寒。此情此景催发了他政治人生经风苦寒的感慨,看不见一点光明和生机。

他禁不住蜷缩身形,收拢两臂。先是两腿颤抖,继而双齿磕击。

你们这帮王八羔子。出事了,都让我一个人扛着。你们还是人吗?

他又瞅了一眼病床上的张玉兰,“妈的,你这都是自找的。自己受苦不算,倒连累了老子。”他忽尔想起了什么,微矮下腰,用左手背轻轻探了探她的鼻息。

“我的姑奶奶,你可要坚持住。”——真要死了,这顶破乌纱丢也便丢了。但乌纱帽一丢,清算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这一点他却不愿看到。

骂归骂,恨归恨。张玉兰死了可不行。到头来责任都会一点不落地落到他的身上。

刘大福冰凉的手上拂过微微暖流。

他长长舒了口气,心里甚至有股热息在徜徉。

电话打给谁呢?张玉兰家里没有电话,即使有四个孩子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老队长通知她的娘家人。

 

“谁呀?”老队长摸起电话贴到耳边,“……什么?!”他一个激凌坐起,“要紧不?”

“么事?”电话也吵醒了老伴,见他那份紧张的神情,也从被子里坐了起来。

“……哦。那就好……嗯……嗯……我知道,我知道……我马上就去。让他们连夜上县医院……好。”老队长搁下电话拉亮了电灯。 

“谁上医院呀?”老伴稀里糊涂。

“你也穿衣。”老队长边穿衣边说,“刘大福说玉兰被计划生育(的人)抓去了。大出血,好像很危险。我得上她娘家一趟,让他们连夜派人上医院。”

“这个狗东西!”老伴嘟噜着,“……让我陪你去?”她利落地扣着钮扣,试探地问。

张玉兰的娘家住在小刚庄,离这里五六里地,他们要上乡政府就经过张玉兰娘家门前。

“陪个屁!”老队长冒起一股无名之火,“四个孩子搁家,去看着点,别嚇着孩子。”拔上鞋,“记着给她们烧吃的。”

“真是的。有话不好好说,我怎么知道。”老伴感到万分委屈。

老队长没再言语,抄起充电灯,临出门前回过头。

“天黑,路上别摔着。”兀自出了门。

 

老队长和张玉兰的父亲雇车赶到县医院时,张玉兰人在抢救室进行抢救。

走廊里,刘大福焦急地踱来踱去。见到老队长他们就像见到了救星。

“玉兰怎么样?”未等刘大福开口,玉兰父亲便一把抓住他的双手,急切地问。

“没关系吧?”老队长也很担心。

“没事,没事。在治呢。”刘大福轻描淡写,左手拉着玉兰父亲的手,右手轻拍着老人的手背,“不过,有点小事我得同你商量。”

“什么事?”

“刚才呀,我们将玉兰送来,走得急,身上没带钱。”

“我有。我有——”玉兰父亲忙松开手在口袋里去掏,“我就知道要钱。我带了一百多块呢。”

“不急不急。”刘大福笑笑,右手压住玉兰父亲那只掏钱的手,“大伯呀,你那点钱连打一瓶吊水都不够呀。”

“那……”玉兰父亲傻眼了,“那么贵?那得多少钱?”

“你老人家没上过医院当然不知道。你不听电视上讲吗,这医药费是贵得吓人的!”

“那,那得多少钱?”玉兰父亲心里发慌。女婿不在家,家中只有这一百块钱还是留着买化肥农药的。好在车是本屋的,听说有急事上医院,二话没说,连油钱都没收。

“反正很多了。也许几千、上万。当然,我也说不准。”

“这……”玉兰父亲张大着嘴,望望刘大福,望望老队长。

“别急,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老队长宽慰他。但他自己却在心里焦虑。怎么会要这些钱?这哪叫治病,简直是逼命!

“你老人家不要急,会有办法的。”刘大福暧昧地笑笑,继续抓着玉兰父亲的手。

“有什么办法?”

“我们刚把玉兰送来时,人家医院是要押金的。”刘大福一字一顿地说。

“哪来押金?”老实憨厚的玉兰父亲一听更加慌神。

“不管我们好说歹说都不行。”刘大福慢条斯理,一步步掘着他的陷阱。

“那怎么办?他们不能丢下病人不管呀。”

“计生办不管了?”老队长不解,心中多少有点愤慨。

“这又不是生孩子、结扎,人家凭什么管你。”刘大福不以为然。

这话老队长听着就觉得别扭,寻思了半天,虽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到底没有想出不对在哪里。

“当然了,政府也不能见死不救。作为一村书记,我更不能看着她不管,对吧。”

“谢谢书记,谢谢书记。”玉兰父亲一连声地道谢,恨不得鞠躬作揖。

“我已通过电话请示了朱乡长,朱乡长又请示了县计生委的领导。考虑到玉兰家的实际情况,大伯你也知道,她们家穷得叮铛响……”

“那是,那是。”

“所以,本着救人的原则,由县计生委出面给医院打了电话,先将人抢救过来再说。”

“县里给出钱了?”玉兰父亲实在担心那成千上万的医药费得上哪儿去弄。

“大伯呀,这钱嘛,县领导也说了,不是不可以考虑的。但人家给你报也得有个理由呀。县计生委领导说了,只要张玉兰同意在身体恢复后立即结扎,县里就完全可以把这笔医疗费给她按计划生育的费用报了嘛。”

“不结扎就报不了?”玉兰父亲知道女儿要是结了扎,也就等于要了女婿的命。

“不是报不报的问题。大伯,我这样跟你讲,你们要同意结扎,只用签一个字,玉兰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看看,这多好。如果不同意,不止是县里乡里,就是我也帮不了你!所有医药费你们都得自己承担。而且,县里也不再给你担保,到时候,只怕你们就只能有钱就治,没钱就等死。”

王八蛋,杂种!绕了半天,你不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何不趁早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老队长在心里骂。

“这……”玉兰父亲刚刚升起的希望又破灭了。他只好求救般地望着老队长。

“你哪有那么多钱?!就答应了吧,先救人要紧。”老队长深叹一口气,黯然神伤,“孩子太多也遭罪,不让生也就算了。”

鸿归 发表评论于
对不起,科夫。您这样“大作家”称谓,我听来倒有点逐客的味儿。呵呵,不敢自封,也不敢于他们为伍——私下认为大凡一冠上“作家”字样的,灵魂和思想都会被抽走,更别说独立的人格了——当然,如果我要想混进他们的队伍,人家也是绝然不屑的。 正可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很高兴能就其他的问题和您探讨,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此书于政见无关,我不关心政治,只想写一点现实,以利于那些有志于国家民族的仁人志士来更好的推动改变我们的社会进程,对文学的追求和还文学以本来面目的期望也是我写这本书的另一目的。
呵呵,赋予一本书太多的使命似乎有失现实,但我知道,我必须继续!
国家是我的国家,我爱这个国家,正因为爱才感到彻心彻腑的痛。记得94年安徽政府征集好政策征文,我曾率笔而言,但人家要复印三份,因为没有三十多元的打字复印费,而最后只能手撰三份,乡下交通不便,明知征文时间已过却仍然投出,虽后《大参考》约稿也因家中之事所误。
我若出任……呵呵,少年意气今消尽。不过,政策的调整和其适应性仍是首要,人才的选拔重用以及各得其所也是当务之急,匡正法典,重刑治国——使官不敢贪赃枉法,民不敢侥幸取利,各尽其能,各安其份;当然,这得要福利作为后盾。福利是一切施政的前题,没有一个完善的福利制度,不只是计划生育,对社会的安定也会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一个整天不知自己和家人何始何终的民族是一群安了引信的炸弹!好的福利从何而来,他需要强大的经济,需要我们工业的发展科技的进步而不是廉价的制造业,是一些能真正支撑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的产业,而不是让某些极个别人谋其暴利的房产业。目前,我们急需寻求工业经济支柱用以替下泡沫的房产经济,严格实行股市准入,规范股市市场,加深打击入市圈钱行为……当然,这些只是我的一点浅见,谈不上任何价值,一说而已。勿笑!
最后,很想再重新说一声,我的身份就是一农民,在长春从事一种重体力手艺,每天都很累。
科夫 发表评论于
大作家是比较善于揭露矛盾。在国外人家也都对中国的强制性计划生育不理解甚至质疑。可中国也是遇到了严重的人口负担问题后,才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措施。
国家大这家不好当啊!不知假设鸿归出任领导,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鸿归 发表评论于
谢谢安静,瞧一瞧。
瞧一瞧 发表评论于
一直在跟读。很沉重。
安静 发表评论于
我看过一个女人怀孕八个月被强行引产了, 是从农村到城市打工的, 因为她丈夫是独子, 所以她想多生几个小孩, 其时她家里已经有一个两岁的儿子, 所以那一胎就那样被扼杀了, 感觉很惨.

但是国情在那里, 又真的不好容忍某些人再三再四地生, 所以说这个事情也比较矛盾, 但无论如何, 手段不能太过.

期待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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