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蟹
虽然我在北方长大,但祖籍浙江嘉兴,父母上海援内时迁居北方,所以家里的饮食,保持了江浙一带的习惯。每年中秋前后,阖家欢聚的一个场合,就是吃蟹。
说起吃蟹,南辕北辙大不相同。山东人喜的是胶州湾的海蟹,学名叫中华梭子蟹。而江浙人多喜淡水河蟹,特别是阳澄湖的大闸蟹。其实蟹不一定要大闸的,华东地区湖沼溪流,只要有螃蟹,就是那种毛螯蟹。山东东平湖大蟹,因为不受鲁人青睐,经常有一斤四只的,有时可以搞到一斤三只的。
秋风起,蟹膏肥。记得有个二道贩子老张,好几年连续给父母送蟹,有时也有野鸭。野鸭绒细密,难以除净,买过一两只后母亲就不要了。我放学回家,如果厨房里有只蒲包,里面有气泡破灭的细微声响,那就是老张来过了。如果我打开蒲包偷窥时被父亲发现,他会在我背后,或者一口气吹在颈上,或者在背上五指爬来,喝一声吓我一跳。然后告诉我不得多看,捆绑不严,螃蟹暴动,问题就大了。有一次真的螃蟹越狱,床下桌上,一家人连滚带爬,捉的辛苦,最后还有两只逍遥法外,无处追寻。
秋天开季第一次吃蟹,是我记忆中最奢侈的美食。父亲手大有劲,左手握蟹,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固定住两只大钳子,右手用牙刷刷蟹。母亲烧好一锅开水,洗好的蟹,放在蒸笼里,得用铁纤别好了才能去蒸。那时的活螃蟹很勇猛,被夹一下,非红既紫,夹人的蟹决不松口,除非脚落了地,但是一落地,八腿横行,跑的飞快。哪里象现在的衰货,在冰上冻的半死不活,五花大绑其实多余,或者索性冻硬死透。那时笼里的螃蟹感到热气,把锅盖敲划的一阵乱响,母亲总是别过脸去,闭眼皱眉说做孽,我们小孩子全然不知,欢天喜地摆桌子。真如红楼梦里凤姐吩咐,蟹总是一人一只拿上来,剩下的放在笼里温着。那时说蟹是凉物,必须与姜醋共食。现在好象也没这么一说了。七尖八团,是说七月里吃尖脐(雄),八月里吃团脐(雌)。蟹壳揭开,雄膏肥润,雌黄香腻,蟹肉微甜。一家人边说笑边吃喝,父亲面前摆一盅花雕,母亲手快,常给我们剥一壳腿肉,或者一壳黄,让我们自倒醋姜。那么大的蟹,一两只就吃饱了。艾叶用手揉碎去腥,最后总是清粥小菜结束。因为鲜蟹吃后,就是菜肉虾馄饨,也不会吃出味道来。
上大学后,我在青岛吃过刚煮熟的梭子蟹。没有我父母所说的那么不堪吃。据说桃花讯前,梭子蟹满,甩子后就空了。不巧我去山东沿海的时候都是夏天。觉得梭子蟹个儿大,壳薄肉厚。我的青岛朋友说,这多鲜啊,哪里象河蟹,都是土腥气。我笑笑不语。
父母还喜欢醉蟹。南方的亲戚常给我们带来。我吃过一次再也不碰,咸,生,酒糟味道。
来美国后,第一次吃蟹,是马里兰的蓝蟹,端来时外面粘满西人调料,又咸又辣,甚不中意。听说dungeness crab,即温哥华蟹,在北美为冠首,去餐馆吃了一次,巨贵,半只蟹二十几元,肉咸而粗。我那时猜想,或许冻蟹脱水了,味道不好。两千年去西雅图,当地朋友带我去中国超市,拎了两只活的回来,也不便宜,蟹肉块头大,还是粗咸。阿拉斯加王蟹雪蟹,也与温蟹大同小异。吃来吃去还是便宜易得的马里兰蓝蟹,在冬天黄满膏肥的时候,在北美蟹里最为可口。有时去朋友家,或在中国餐馆,有香辣蟹葱姜蟹,都不合我意,作料多的蟹味都淹没了。放在笼屉里整只的蒸,是不失原味的唯一方法。
年初在论坛上,记得wunderlust和lvtotravel说起佛罗里达的石蟹,从未吃过,勾起了我的蟹馋虫。上个月去佛州,一问正是石蟹季节,大喜,马上去有名的Fulton Crab House去约座,据说当晚有空,和朋友一起去了。这个餐馆是一辆旧船改造的,停在在Lake Buena Vista之中。
一条很大的船,据说是上个世纪初建的。虽然我们预订过了,来后却让我们等了半小时。等待的地方人来人往,外面却冷风飕飕。
好不容易坐下,面前给倒了一大杯冰水,看着都发抖。赶紧点了一份热汤,New England Clam Chowder,想暖和暖和。却等啊等,半小时后上了一大盆汤,体积可观,奶油味道扑鼻。谁让俺在南方点新英格兰的汤呢?打量这个Crab House,铺着白桌布,点着蜡烛,马里兰一带的Crab House,都是桌上铺粗牛皮纸,吃的壳皮狼籍,纸一卷了事。在这里吃蟹还要正襟围坐?
向伺者打听石蟹,他说:“有!正是季节,你太幸运了,来的正好!”
“那么有几种呢?怎么菜单上没有?”
“你还要几种啊?我们只提供最好的蟹,从来没有冰冻过的。我们只提供最好部位,所以只有一种!”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就上这最好之中的最好吧。我那朋友笑了,说要最容易吃的蟹,伺者建议阿拉斯加雪蟹。又等啊等,就着炸尤鱼圈,一瓶2005 加州Sauvignon Blanc都喝了半瓶了,面前放着冷了的汤。
伺者兴致勃勃地端了两个巨大的盘子上来。一个盘子还坐在冰上。哇哈哈,全是钳子,俺很不幸,石蟹钳子都是冰冷的,只有塌塌酱,如果给了奶油也凝了。九个大钳子!来自四只半个老蟹精!暴殄天物,打死我再不吃第二次。这一盘子要了俺三十九块九毛五。太不值了。
朋友的也是九个钳子,不过是热的,还有热奶油,和奶油里泡着的三个熟土豆,可是比俺的还贵出十块钱去。吃到后来,如同嚼蜡,都给了我。其实我也是既饱又烦,但是决不肯丢掉,不能让老蟹精白死一场:
这大钳子,壳厚且硬,细壳看断面至少一毫米厚,却让他们弄的壳碎肉整,难为这番功夫。如此吃蟹,也可以假装正人君子,倒一杯外面卖价十元一瓶,这里卖价五十元的白葡萄酒,人五人六自风流。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还是阿拉斯加雪蟹的肉,比石蟹香甜细密。
第二天看见这位在窗外池边跳舞,人家吃鱼带头,吞虾连壳,充分利用资源,索取最小而生存,忽然觉得做人很没劲:
那天吃石蟹,虽然酒喝到有些糊里糊涂,还没有忘记用蟹螯做蝴蝶,母亲教的。想起小时吃蟹,母亲若有兴头,让我们把吃过的壳堆一处,拿秤秤,看谁吃的最干净。突然,我想通了,我喜蟹的名声,朋友皆知,但自己也才意识到,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怀念的是儿时的温馨,父母的关爱。那个年代的生活很贫寒。偶而奢侈,一盏昏黄的灯下,一只剥漆的旧木饭桌,炉上袅袅的蒸笼,空气里浮着微腥的蟹香和醋味,桌上的红蟹白肉,大人们的笑谈,那是我的天堂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