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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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6.平安里
    上海这城市最少也有一百条平安里。一说起平安里,眼前就会出现那种曲折深长、
藏污纳垢的弄堂。它们有时是可走穿,来到另一条马路上;还有时它们会和邻弄相通,
连成一片。真是有些像网的,外地人一旦走进这种弄堂,必定迷失方向,不知会把你带
到哪里。这样的平安里,别人看,是一片迷乱,而它们自己却是清醒的,各自守着各自
的心,过着有些挣扎的日月。当夜幕降临,有时连月亮也升起的时候,平安里呈现出清
洁宁静的面目,是工笔画一类的,将那粗疏的生计描画得细腻了。那平安里其实是有点
内秀的,只是看不出来。在那开始朽烂的砖木格子里,也会盛着一些谈不上如锦如绣,
却还是月影花影的回忆和向往。“小心火烛”的摇铃声声,是平安里的一点小心呵护,
有些温爱的。平安里的一日生计,是在喧嚣之中拉开帷幕;粪车的转辆声,测马桶声,
几十个煤球炉子在弄堂里升烟,隔夜洗的衣衫也晾出来了,竹竿交错,好像在烟幕中升
旗。这些声色难免有些夸张,带着点负气和炫耀,气势很大的,将东升的回头都遮暗了。
这里有一些老住户,与平安里同龄,他们是平安里的见证人一样,用富于历史感的眼睛,
审视着那些后来的住户。其中有一部分是你来我往,呈现出川流不息的景象。他们的行
迹藏头露尾,有些神秘,在平安里的上空散布着疑云。
    王琦瑶住进平安里三十九号三楼。前边几任房客都在晒台上留下各种花草,大多枯
败,也有一两盆无名的,却还长出了新叶。前几任的房客还在灶间里留下各自的瓶瓶罐
罐,里面生了霉,积水里游着小虫,却又有半瓶新鲜的花生油。房门后的墙上留着一些
手迹,有大人的,记着事:正月初十备寿礼。也不知是谁的寿礼。也有小孩的,是发泄
私愤,写着“王根生吃屎”。都是些零星的岁月,不成篇章,却这里那里的,俯拾皆是。
还是一层掼一层,糊鞋靠一样,扎扎实实,针锥都吃不进去。王琦瑶安置下自己的几件
东西,别的都乱摊着,先把几幅窗帘装上,拉起,开亮了电灯。那房间就变了面目,虽
是接在人家的茬上,到底也是换新的。那电灯没有章子,光便满房间的,不是明亮,而
是样样东西都扒了皮,裸着了。窗外是五月的天,风是和暖的,夹了油烟和计水的气味,
这其实才是上海芯子里的气味,嗅久了便浑然不觉,身心都浸透了。再晚些,桂花糖粥
的香味也飘上来了,都是旧相识。窗帘也是旧窗帘,遮着熟知的夜晚。这熟知里却是有
点隔,一要悉心去连上,续上,有些拼接的痕迹。王琦瑶很感激窗帘上的大花朵,易时
易地都是盛开,忠心陪伴的样子。它还有留影留照的意思,是好时光的遗痕,再是流逝,
依然绚烂。地板和木窗框散发出木头的霉烂的暖意,有老鼠小心翼翼的脚步,从心上踩
过似的,也是关照。然后,“小心火烛”的铃声便响起了。
    王琦瑶到护主教习所学了三个月,得了一张注射执照,便在平安里弄口挂了牌子。
这种牌子,几乎每三个弄口就有一块,是形形色色的王琦瑶的营生。她们早晨起来收拾
干净房间,穿一身干净衣服,然后便点起酒精灯,煮一盒注射针头。阳光从前边人家的
屋顶上照进窗口,在地板上划下一方一方的。她们熄了酒精灯,打开一本闲书,等着有
人上门来打针。来人一般是上午一拨,一拨,也有晚上的。还有来请上门去打针,那的
话,她们便提一个草包,装着针盒、药棉,白布帽和口罩,严然一个护士的样子,去了。
王琦瑶总是穿一件素色的旗袍,在五十年代的上海街头,这样的旗袍正日渐少去,所剩
无多的几件,难免带有缅怀的表情,是上个时代的遗迹,陈旧和摩登集一身的。王琦瑶
穿着旗袍,走过一两条马路,去给病家打针。她会有旧境重现的心情,不过人都是换了
角色的。有一日,她去集雅公寓,走进暗沉沉的客厅,打蜡地板映着她的鞋袜。她被这
家的佣人引进卧房,床上一个年轻女人,盖一条绿绸薄被,她觉得这女人就是自己的化
身。打完针,装好东西,走出那公寓,心却好像留在了那里。她几乎能听见那女人对佣
人发喷的声音,是怪她买来的虾又小又不新鲜,明知道先生要来家吃晚饭的。她有时望
着酒精灯蓝色的火苗,会望见斑斓的景象,里面有一个小世界,小世界里的歌舞永恒不
止,是天上的歌舞。她偶尔去看一场电影,晚上八点的那一场。马路上静静的,路面有
灯的反光,电影院前厅那静里的沸腾,有着时光倒流的意思。她看的多是老电影,周被
的《马路天使》,白杨的《十字街头》,这也是旧相识,最不相关的故事也是肺腑之言。
她订了一份晚报,黄昏时间是看报度过的,报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读到,懂一半,不懂一
半,半懂不懂之间,晚饭的时间便到了,炉子上的水也开了。
    晚上来打针的,总有点不速之客的味道,听见楼梯响,她便猜:是谁来了。她有些
活跃,话也多几句。倘若打针的是孩子,她便格外地要哄他高兴。她重新点上酒精灯消
毒针头,问东问西,打完针,病家要走时,她就有些不舍。那一阵骚动与声响还会留下
余音,她忘了收拾,锅里的水干了底才醒来。这种夜晚,打破了千篇一律的生活,虽然
是个没结果,可毕竟制造了一点起伏不定,使人生出期待。那期待是茫茫然的,方向都
不明,有什么未知在酝酿和发展,终于会有果实似的。她有一次夜半被叫醒。人们早已
入睡,那叫声便显得格外惊动,带着些危急和恐怖。王琦瑶的心擂敲似的怦怦响着,她
睡衣外面披上件夹袄便下楼去开门,见是两个乡下人,抬了一个担架,躺着垂危的病人,
说是请王医师救命。王琦瑶知道他们弄错了,将护士当作医师了。她指点他们去最近处
的医院,再回楼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这城市的夜晚总有着出其不意,每一点动静都
不寻常。弄口路灯下,写着注射护士王琦瑶的牌子,带着点翘首以待。静夜里有汽车驶
过,风扫落叶的声音,夜晚便流动起来,有了一股暗中的活跃。
    上门打针的人川流不息,今天去了明天来,常有新人出现。这时,王琦瑶便暗自打
量,猜那人的家庭和职业,再用些闲话去套,套出的几句实情,竟也能八九不离十。要
逢到那些做奶妈的带孩子来,不问也要告诉你东家的底细。哪个奶妈不是碎嘴?又不是
对东家有仇有恨,要把一肚子苦水倒给你的样子?还有一些是固定出现的病人,这些其
实都算不上病人,打的是胎盘液之类的营养针,一周一次或一周两次。日子长了,有几
个不打针时也来,坐坐,说说闲话,张家长李家短。这样,王琦瑶虽然不出门,也知天
下事了。这些杂碎虽说是人家的,可也把王琦瑶的日子填个半满。一早一晚,有时甚至
会是忙碌的,眼和耳都有些不够用。平安里的闹,是会传染的,而且无缝不钻,渐渐地,
就有些将王琦瑶的清静给打破了。楼梯上的脚步纷沓起来,门开门关频繁起来,时常有
人在后弄仰头叫王琦瑶的名字,一声声的。尤其是在那种悠闲的下午,这叫声便传远,
有一股殷切的味道。夹竹桃也开了。平安里也是有几棵夹竹桃的,栽在晒台上碎砖围起
来的一掬泥土中,开出绚烂的花朵。白昼里虽不会有奇遇,可却是悉心积累起许多细枝
末节,最后也要酿成个什么。
    王琦瑶和人相熟起来。人们知道她是个年轻的寡妇,自然就有热心说媒的人上门。
王琦瑶见过其中的一个,是个做教师的,说是三十岁,却已谢顶。两人在电影院里见面,
看一场农民翻身的电影,是王琦瑶最不要看的那种,硬撑到底的。其中有静默的间隙,
便听见那教书的局促的呼吸声,带了一股胸腔里的啸音,是哮喘的症状。王琦瑶从此便
对说媒的人婉言谢绝,她知道再介绍谁也跳不出教书先生这个案自。她不怪别人,只怪
自己命运不济。她望着平安里油烟弥漫的上空,心里想,还会有什么好事情来临呢?人
们有说她骄傲,也有说她守节,什么闲话她都作耳边风,什么开导的话她也作耳边风。
虽是相熟,却还是隔的,这也是正常。平安里的相熟中不知有多少隔,浑水里不知有多
少大鱼。平安里的相熟都是不求甚解,浮皮潦草,表面上闹,底下还是寂寞,这寂寞是
人不知,己也不知。日子就糊里糊涂地过下去。王琦瑶是糊涂一半。清楚一半,糊涂的
那半供过,清楚的一半是供想。白天忙着应付各样的人和事,到了夜晚,关了灯,月光
一下子跳到窗帘上,把那大朵大朵的花推近眼前,不想也要想。平安里的夜晚其实也是
有许多想头的,只不过没有王琦瑶窗帘上的大花朵,映显不出来罢了。许多想头都是沉
在心底,沉渣一般。全是叫生计熬炼的,挤子汁,沥干水,凝结成块,怎么样的激荡也
泛不起来。王琦瑶还没到这一步,她的想头还有些枝叶花朵,在平安里黯淡的夜里,闪
出些光亮来。
     
7.熟客
    常来的人中间,有一个人称严家师母的,更是常来一些。她也是住平安里,弄底的,
独门独户的一幢。她三十六七岁的年纪,最大的儿子倒有十九岁了,在同济读建筑。她
家先生一九四九年前是一爿灯泡厂的厂主,公私合营后做了副厂长,照严家师母的话。
就是摆摆样子的。严家师母在平常的日子,也描眉毛,抹口红。一穿翠绿色的短夹袄,
下面是舍味呢的西装裤。她在弄堂里走过,人们便都停了说话,将目光转向她。她刚昂
然不理会,进出如入无人之境。她家的儿女也不与邻人家的孩子嬉戏玩耍,严先生更是
汽车进,汽车出,多年来,连他的面目都没看真切过。严家的浪姨是不让随便出来的,
又换得勤,所以就连她家姐姨,也像是骄傲的,与人们并不相识。严家师母每逢星期一
和四,到王琦瑶这里打一种进口的防止感冒的营养针。她第一眼见王峡瑶,心中便暗暗
惊讶,她想,这女人定是有些来历。王琦瑶一举一动,一衣一食,都在告诉她隐情,这
隐情是繁华场上的。她只这一眼就把王琦瑶视作了可亲可近。严家师母在平安里始终感
到委屈,住在这里全为了房价便宜,因严先生是克勤克俭的人。为此她没少发牢骚,严
先生枕头上也立下千般愿,万般誓,不料公私合营,产业都归了国家,能保住一处私房
就是天恩地恩,花园洋房终成泡影。严家师母在平安里总是鹤立鸡群,看别人都是下人
一般,没一个可与她平起平坐。现在,三十九号住进一个王琦瑶,不由她又惊又喜,还
使她有同病相怜之感。也不管王琦瑶同意不同意,便做起她的座上客。
    严家师母总是在下午两点钟以后来王琦瑶处,手里拿一把檀香扇,再加身上的脂粉,
人未见香先到。下午来打针多是在三四点钟,这一小时总空着,只她们俩,面对面地坐。
夏天午间的用脑还没完全过去,禁不住哈欠连哈欠的。她们强打精神,自己都不知说的
什么。弄口梧桐树上的蝉一迭声叫,传进来是嗡嗡的,也是不清楚。王琦瑶舀来自己做
的乌梅汤给客人喝,一杯喝下去也不知喝的什么。等那哈欠过去,人渐渐醒了,胸中那
股潮热劲平息下去,便有了些好的心情。一般总是严家师母说,王琦瑶听,说的和听的
都入神。严家师母对了王琦瑶像有几百年的心里话,竹筒倒豆子似的,从娘家说到婆家,
其实都是说给自己听的。王琦瑶呢?耳朵里听进的严家的事,落到心里便成了自己的事,
是听自己的心声。也有时候,严家师母要问起王琦瑶的事,王琦瑶只照一般回答的话说,
明知道她未必信,也只能叫她自己去猜,猜对了也别出口。严家师母虽是能猜出几分,
却偏要开口问,像是检验王琦瑶的诚心似的。王琦瑶不是不诚心,只是不能说。两人有
些兜圈子,你追我躲,心里就种下了芥蒂。好在女人和女人是不怕种下芥蒂的,女人间
的友谊其实是用芥蒂结成的,越是有芥蒂,友情越是深。她们两人有时是不欢而散,可
下一日又聚在了一处,比上一日更知心。
    这一日,严家师母要与王琦瑶做媒,王琦瑶笑着说不要。严家师母问这又是为什么。
王琦瑶并不说理由,只把那一日同教书先生看电影的情景描绘给她。她听了便是笑,笑
过后则正色道:我要介绍给你的,一不教书,二不败项,三不哮喘,说到此处,两人就
又忍不住地笑,笑断肠子了。笑完后,严家师母就不提做媒的事;王琦瑶自然更不提,
是心照不宣,也是顺水推舟。两人都是聪敏人,又还年轻,没叫时间磨钝了心,一点就
通的。虽然相差有近十岁的年纪,可一个浅了几岁,另一个深了几岁,正好走在了一起。
像她们这样半路上的朋友,各有各的隐衷,别看严家师母竹筒倒豆子,内中也有自己未
必知道的保留,彼此并不知根知底,能有一些同情便可以了。所以尽管严家师母有些不
满足的地方,可也担待下来,做了真心相待的朋友。
    严家师母就是时间多,虽有严先生,却是早出晚归;有三个孩子,大的大了,小的
丢给奶妈;再有些工商界的太太们的交际,毕竟不能天天去。于是,王琦瑶家便成了好
去处,天天都要点个卯的,有时竟连饭也在这里陪王琦瑶吃。王琦瑶要去炒两个菜,她
则死命拦着不放,说是有啥吃啥。她们常常是吃泡饭,黄泥螺下饭。王琦瑶这种简单的
近于苦行的日子,有着淡泊和安宁,使人想起闺阁的生活,那已是多么遥远的了。当她
们正说着闲话,会有来打针的人,严家师母就帮着瑞椅子,收钱接药,递这递那。来人
竟把装扮艳丽的她看成是王琦瑶的妹妹,严家师母便兴奋地红了脸,好像孩子得到了大
人的夸奖。事后,她必得鼓动王琦瑶烫头发做衣服,怀着点自我牺牲的精神。她说着做
女人的道理,有关青春的短暂和美丽。想到青春,王琦瑶不由哀从中来。她看见她二十
五岁的年纪在苍白的晨霭和昏黄的暮色里流淌,她是挽也挽不住,抽刀断水水更流的。
严家师母的装束是常换常新,紧跟时尚,也只能拉住青春的尾巴。她的有些装束使王琦
瑶触目惊心,却有点感动。她的光艳照人里有一些天真,也有一些沧桑,杂揉在一起,
是哀绝的美。经不住严家师母言行并教的策动,王琦瑶真就去烫了头发。
    走进理发店,那洗发水和头油的气味,夹着头发的焦糊味,扑鼻而来,真是熟得不
能再熟。一个女人正烘着头发,一手拿本连环画看,另一手伸给理发师修剪的样子,也
是熟进心里去的。洗头,修剪,卷发,电烫,烘干,定型,一系列的程序是不思量,自
难忘。王琦瑶觉得昨天还刚来过的,周围都是熟面孔。最后,一切就绪,镜子里的王琦
瑶也是昨天的,中间那三年的岁月是一剪子剪下,不知弃往何处。她在镜子里看见站在
身后的严家师母瞠目结舌的表情,几乎是后悔怂恿她来烫发的。理发师正整理她的鬓发,
手指触在脸颊,是最悉心的呵护。她微微侧过脸,躲着吹风机的热风,这略带娇憨的姿
态也是昨天的。
    严家师母真心地说: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好看的。王琦瑶也真心地说:我到你的年
纪一定是不如你。这话虽是恭维,却还是触到了严家师母的痛处,到底是年纪不饶人的。
话刚出口,王琦瑶就觉着不妥,两人都沉默下来。因对严家师母抱歉,王琦瑶便挽住她
的臂弯,两人一起沿了茂名路向前走。走了几步,严家师母忽然笑了一声说:你晓得我
最拥护共产党是哪一条?王琦瑶觉得这问题来得突兀,不知该作何答。严家师母接着说:
那就是共产党不让讨小老婆。王琦瑶明知不是说她,心里还是咯啦一下,挽着臂弯的手
也松了松。严家师母只顾自己说下去:倘若不是共产党反对,我们严先生早就讨了小的。
王琦瑶说;这也是你多心,严先生真要讨早就讨了,还拖到这时候?严家师母摇了摇头,
说道:王琦瑶你不知道,本就是差一点的事情,人都已经找好了,仙乐斯的一个舞女,
后来说要解放,有人劝他去香港,又有人要他留上海,乱了一阵,才把这事搁下了。王
琦瑶想她怎么忽然谈起这种私事,难道就因为方才那句关于年龄的话?两人又默默地走
了一段,王琦瑶缓缓地劝慰说:其实再怎么样,也还是结发夫妻最恩深义长。严家师母
笑了,点着头道:是啊,有恩有义是不错,可你知道恩和义是什么吗?恩和义就是受苦
受罪,情和爱才是快活;恩和义是共患难的,情和爱是同享福的,你说你要哪样?王琦
瑶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有几分道理,并且惊讶养尊处优的严家师母竟也有着不失惨痛的人
生经验。严家师母转回脸对了王琦瑶说:还是情和爱好啊,只要尝过味道没有肯放手的,
你说我们做女人是为谁做?还不是为男人!这一回王琦瑶不同意了,负气似地说:我偏
是为自己做的。严家师母拍了拍她挽在臂弯里的手背,说:那就更吃力了,为了男人做,
还就是最省心。王琦瑶沉默不语了。她们这两个女人走在秋日的斑驳阳光下,人成了透
明的玻璃人似的,彼此都能看进对方。心里一些。
    自从烫了头发,王琦瑶又有了些做人的兴趣了,从箱底翻出旧日的好衣服,稍作修
改便是新。她也开始化妆,修眉毛的钳子、眉笔、粉扑都还在,一件件找出来摆开。她
在镜子前流连的时间多了些,镜子里的人是老朋友,也是新认识,能与她说话的。严家
师母看见她的变化,暗中加了把劲追赶。王琦瑶显见得比她懂打扮,也是仗着年轻有自
信,样样方面都是往里收,留有余地,不像严家师母是向外扩张,非做到十二分不可。
一个是含而不露,一个是虚张声势;一个是从容不迫,一个是剑拔弩张。严家师母不使
劲还好,越使劲越失分寸,总是过火。王琦瑶当然觉察出严家师母的用力,更上了几分
心。像她这样的聪敏,不上心就是合适,再要上心便是格外好了,由不得严家师母不服
气。有几次,她甚至是忍了泪的,回到家中无由地向娘姨发脾气,还把新做的头梳乱,
自己报复自己的。但脾气发过了,还是重振旗鼓,再与王琦瑶较量。这几日,严家师母
到王琦瑶家,不是为别的,专是挑战而来的。她越这样,王琦瑶越不让她,每天都给她
个出奇制胜,并且轻而易举,不留痕迹。严家师母话里面就有几分酸意了,说王琦瑶其
是可惜了,这般的浓妆淡抹也相宜却无人赏识。王琦瑶知道她是发急,嘴里说的未必是
心里想的,听了也当没听见,只是下一回再用些心,更上一层楼,叫她望尘莫及。这两
个人勾心斗角的,其实不必硬往一起凑,不合则散罢了。可越是不合却越要聚,就像是
把敌人当朋友,一天都不能不见。
    有一日,严家师母穿了新做的织锦缎镶滚边的短夹袄来到王琦瑶处,王琦瑶正给人
推静脉针,穿一件医生样的白长衫,戴了大口罩,只露一双眼睛在外,专心致志的表情。
严家师母还没见白长衫里面穿的什么,就觉着输了,再也支撑不住似的,身心都软了下
来。等王琦瑶注射完毕,打发走病人,再回头看严家师母,却见她向隅而泣。王琦瑶这
一惊不得了,赶紧过去扶住她肩,还没出声问,严家师母先开口了,说,严先生早晨起
来不知什么事不顺心了,问他什么都不做声的,想想做人真是没有意思,说罢眼泪又流
了下来。王琦瑶就劝她不必这样小心眼,夫妻之间总是好一时坏一时,不能当真,严家
师母当是比她更懂这些的。严家师母擦着眼泪又说,如今也不知怎么的,花多少力气也
得不到严先生的一个笑脸。王琦瑶再劝道,干脆把他扔一旁,倒是他来讨你的笑脸了。
严家师母不由破涕而笑。王琦瑶继续哄她,拉她到梳妆镜前,帮她梳头理妆,顺便教给
她些修饰的窍门。两人其实是用话里面的话交谈,最终达到和解。
    严家师母快把王琦瑶的门槛踩平了,王琦瑶却还没去过严家一次。严家师母不知邀
请了多少回,王琦瑶总是推说有人上门打针,不肯去。有一回,严家师母半气半笑地说
了句:你怕严先生吃了你啊!她把脖颈都羞红了,可还是拒绝。这一天,严家师母如此
动容,王琦瑶总觉自己有错,至少是太计较,不厚道,便待她百般的迎合。过去是严家
师母硬赖在她这里吃饭,今天却是她极力挽留,还将压箱底的衣服翻出来,请严家师母
批评。严家师母这才渐渐回复过来。下午时,仗着是受过委屈、占着理的,又一次逼王
琦瑶去她家玩,王琦瑶略一迟疑,点头答应了。她们俩说去就去,起身关了门窗,就下
了楼。是两点钟的时分,隔壁小学校传来课间操的音乐,弄堂里少见的没人,宁静着,
光线在地面流淌。她们一径往弄底走去,路上都没说话,很郑重的样子。绕到后门,严
家师母叫了声“张妈”,那门便开了,王琦瑶随严家师母走了进去。
    眼前有一时的黑暗,稍停一会儿,便微亮起来。走过一条走廊,一边是临弄堂的窗,
挂了一排扣纱窗帘,通向客餐厅。厅里有一张椭圆的橡木大西餐桌,四周一圈皮椅,上
方垂一盏枝形吊灯,仿古的,做成蜡烛状的灯泡。周遭的窗上依然是扣纱窗帘,还有一
层平绒带流苏的厚窗幔则束起着。厅里也是暗,打错地板发出幽然的光芒。穿过客餐厅,
走上楼梯,亮了一些。楼梯很窄,上了棕色的油漆,也发着暗光,拐弯处的窗户上照例
挂着扣纱窗帘。严家师母推开二楼的房门,王琦瑶不由怔了一下。这房间分成里外两进,
中间半挽了天鹅绒的慢子,流苏垂地,半掩了一张大床,床上铺了绿色的缎床罩,打着
招皱,也是垂地。一盏绿罩子的灯低低地悬在上方。外一进是一个花团锦簇的房间,房
中一张圆桌铺的是绣花的桌布;几张扶手椅上是绣花的坐垫和靠枕,窗下有一张长沙发,
那种欧洲样式的,云纹流线型的背和脚,桔红和墨绿图案的布面。圆桌上方的灯是粉红
玻璃灯罩。桌上丢了一把修指甲的小剪子,还有几张棉纸,上面有指甲油的印子。窗户
上的窗幔半系半垂,后面总是扣纱窗帘。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决不会相信平安里会有这
样一个富丽世界。严家师母拉王琦瑶坐下,张妈送上了茶,茶碗是那种金丝边的细瓷碗,
茶是绿茶,又漂了几朵菊花。光从窗帘的纱眼里筛进来,极细极细的亮,也能照亮一切
的。外面开始嘈杂,声音也是筛细了的。王琦瑶心里迷蒙着,不知身在何处。严家师母
从里面大橱取出一段绝红色的衣料,在她身上比划着,说要送她做一件秋大衣,还拉她
到大橱的穿衣镜前照着。她从镜子里看见床头柜上有一个烟斗,心里忽然跳出“爱丽丝”
三个字,这里的一切和“爱丽丝”多么相像啊。她其实早就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什么,又
勾起什么,所以,她不敢来。
     
8.牌友
    此后,除了严家师母到王符摇这里来,有时候王琦瑶也会去严家。有人来打针,楼
下的邻居便会告诉去弄底那一家找。不久,严家第二个孩子出疹子。这孩子已经读小学
三年级,早已过了出疹子的年龄,那疹子是越晚出声势越大,所以高烧几日不退,浑身
都红肿着。这严家师母也不知怎么,从没有出过疹子,所以怕传染,不能接触小孩,只
得请了王琦瑶来照顾。要打针的人,索性就直接进到严家门里了。严先生从早到晚不在
家,又是个好脾气,也不计较的。于是,她俩就像在严先生卧室开了诊所似的,圆桌上
成日价点一盏酒精灯,煮着针盒。孩子睡在三楼,专门辟出一个房间做病室。王琦瑶过
一个钟头上去看一回,或打针或送药,其余时间便和严家师母坐着说闲话。午饭和下午
的点心都是张妈送上楼来。说是孩子出疹子,倒像是她们俩过年,其乐融融的。
    这些天,也有些亲朋好友来看孩子的,并不进孩子房间,只带些水果点心之类的,
在楼下客厅坐一会儿就走。其中有一个常来的,是严家师母表舅的儿子,算是表弟的,
都跟了孩子叫他毛毛娘舅。毛毛娘舅在北京读的大学,毕业后分他去甘肃,他自然不去,
回到上海家中,吃父亲的定息。父亲是个旧厂主,企业比严先生要大上几倍,公私合营
后就办了退休手续,带两个太太三个儿女住西区一幢花园洋房。毛毛娘舅是二太太生的,
却是唯一的男孩,既是几方娇宠在一身,又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做人,从小就是个
极乖顺的男孩,长大了也是。虽是闲散在家。也不讨嫌,大妈二妈,姐姐妹妹的事,他
都当自己的事去跑腿奔忙。无论是去医院还是去理发店,或者买衣料做衣服,要他陪他
就陪,还积极地出主意做参谋。亲友间有不可少又不耐烦的应酬,也由他全包了,探望
严家,便是其中的一桩。
    毛毛娘舅来的那天,因为中午孩子又发了场高烧,请了医生来看,配药打针,忙到
下午一点多才吃饭。听张妈说毛毛娘舅来了,就请他上楼来坐,反正不是外人,又是年
幼的亲戚。毛毛娘舅坐在一边,她们俩吃着饭,酒精灯还点着。外边是阴天,屋里便显
得很温暖。饭后,张妈上来撤了碗碟,毛毛娘舅便坐上素来,三个人一起闲聊。毛毛娘
勇和王琦瑶虽是初次见面,但有严家师母左右周旋,谁都不会冷落着。这起居的房间又
自有一股稳熟亲近的气氛,能使人消除生疏之感。说笑了一阵,毛毛娘舅就问有没有扑
克牌,严家师母笑道:这里可没有你的对手。又向王琦瑶介绍,毛毛娘舅会打桥牌,每
个星期天到国际俱乐部去打牌的。王琦瑶便赶忙地摇手,连说不打牌,不打牌。毛毛娘
舅就笑了起来,说,谁说打牌啦?哪里有三个人打桥牌的。严家师母说:不打牌你又要
什么牌呢?一边就站起来,拉开抽屉找牌。毛毛娘奥说:天下又不止只桥牌一种,有的
是玩法呢!他接过牌来,在手里很熟练地洗着,然后说:其实桥牌也不难学的,非但不
难,还很有趣。说着,就把牌四张一叠地发着,“叫牌”“打牌”地讲起来。严家师母
说:看看,这不是得寸进尺,慢慢地就陪他玩起来了。王琦瑶笑着说:把他累死也教不
会我们,到头还只他一个人在玩。毛毛娘舅说:桥牌真有这么可怕吗?又不是火坑陷阶。
说罢只得把牌收起,哗哗地洗出各种花样,像一把扇子,或像一座桥,把王琦瑶看花了
眼。严家师母说:你看他这手功夫,可以去大世界变戏法了。毛毛娘舅说:我不会变戏
法,倒会算命,我结表姐算一个吧。严家师母说:你给我算命又不是本事,什么是你不
知道的?要能给王琦瑶算出一二分,才可眼人。毛毛娘舅说和王琦瑶初次见面,就妄言
人家过去将来的,未免大失礼了。严家师母就说:露馅了吧,什么失礼,借口罢了,真
金不怕火来炼,你还是没功夫。毛毛娘舅一听这话,倒非算不可了。王琦瑶要推托,经
不住严家师母的激将,说什么:你放心,保他算你不出!就只好由他算。毛毛娘舅又洗
了一遍牌,在桌上发了一排,再发一排,来回地发,就像通关似的。发到末了,还剩几
张,再一字排开,让王琦瑶亲手翻一张。王琦瑶刚翻过,就听铃响,那孩子在叫人了,
赶紧抽身上楼。趁她上楼,毛毛娘舅压低了声问他表姐:表姐快告诉我,王小姐有否婚
嫁。严家师母几乎笑出声来,数落道:我说你是骗人,你还不服。然后压低了声说:告
诉你吧,这事是连我也不知道的。
    这天下午,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转眼已到晚饭时候,严先生的汽车在后门批喇叭
了。三个人却还意犹未尽,便约定好毛毛娘舅过一日再来,严家师母说到那日让张妈去
王家沙买蟹粉小笼请客。隔了一天,毛毛娘舅果然来了,也是那个时间,这回她们已吃
过饭,用缝被针桶莲心。酒精灯灭着,有一些气味散发开来,清爽凛冽的感觉。三个人
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话,前一日的高兴劲却接不上似的,有些冷场。等莲心拥完,就更没
事情做了。毛毛娘舅又提议打牌,她们懒得反对,便同意下来。那口找出来的牌还没有
收好,就扔在沙发上,毛毛娘舅说要教她们打“杜勒克”,所有牌中最简单的一种,一
边讲解一边就发起牌来。这两个人是连理牌都不会的,他只得一个个地帮着理,理完之
后才发现已将两位的牌全看过了,只得收起来重新洗过再发。免不了要说些取笑的话,
气氛就活跃了。打这样的牌,又是同这么两个人,毛毛娘舅十分心里用一分就够了。严
家师母一边打牌一边缅怀麻将的乐趣,也只用了三分心。只有王琦瑶是十分心都用上了,
眼睛只看在牌上,每一次出牌都掂量过的,只是无奈得牌不如人意,总是小牌多于大牌,
所以每每反是输,而那两位却一人一副地赢,便十分感慨地说:看来成败自有定数,不
能强夺天意的。毛毛娘舅说:王小姐原来还是个天命论者。王琦瑶刚要开口回答,严家
师母却抢过去说:天命不天命我不懂,可我倒是相信定数,否则有许多事情都解释不来
的;比如我们严先生老家有个人,是个摆渡的,有一天晚上,人都睡下了,却有人喊着
渡河,他只得起来撑过船去,把那人摆过河,那人上了岸往他手里塞了个什么,硬硬的,
就匆匆地走了;严先生他家乡人张开手一看,原来是块金条,他用这金条买了一批粮食,
想不到第二年就是荒年,这批粮食卖了好价钱;发了财,也木摆渡了,到了上海,正碰
上发行橡皮公司股票,统统买成股票,不想三个月后橡皮公司就破产倒闭,一分不剩,
只得回乡下去再摆渡;后来才知道,那给他金条的摆渡客,实是个强盗,犯了杀头罪,
那天是连夜出逃。说的和听的都忘了打牌,不知该谁出牌,只得和了再从头打。
    毛毛娘舅说:这也是偶然。王琦瑶不同意道:我看恰恰是必然。严家师母又打断她
说:我不管什么偶然必然,我只知道什么都不会平白无故临到头上,总是有道理,这道
理又不是别的好商量的道理,而是铁打的定规。王琦瑶也说:命里只有七分,那么多得
的三分就是祸了;我外婆说过苏州阀门有一个青楼女子,品貌都是一般;有一日来了一
个扬州盐商,富比王侯的,一眼看中她,为她赎了身,进门不久太太就病故,立刻扶正,
第二年生下儿子,本是高兴事,不料那孩子三个月就露出了呆相,原来是个聋哑儿,、
再过三个月,那女子便得了不吃不喝的病,一命呜呼;人们都说是福把她的寿给折了,
因她本是个福浅之人。严家师母点头感慨不已。毛毛娘舅则道:你说的是月满则亏,水
满则溢的道理。王琦瑶就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温说到底也是个定数的事,总是指一定
的分寸,但这分寸是因人各异。毛毛娘舅不再反驳,三人接着打牌。打了一阵,毛毛娘
舅也有故事要讲了。他说的是他父亲的一位老友,十年前亡故,死的那一刻,墙上的电
钟停了,因那钟很古旧,又是很高的墙上,说是要修,却也一天推一天的,竟拖了十年,
到了半年前,老友的太太生了不治之症,也死了,就在她闭眼的时分,那钟竟走动起来,
一直走到如今再没停过。故事说完,三人都静默着,太阳西移了,屋里暗了些,透过纱
帘,却可看见对面的窗扇,被太阳照得晃眼。心里有些生畏,又不知畏惧什么。这时张
妈走上来,说莲心汤已煮好,什么时候去买蟹粉小笼。严家师母这才醒过来,赶紧说,
现在就去,又嘱咐买好后坐三轮车回来,免得乘公共汽车挤漏了汤水。张妈应了下去,
王琦瑶看看时间该给孩子打针,便点了酒精灯煮针,那蓝火苗一摇一曳的,房间里顿时
有了春色。
    这个下午虽没有上一个的热闹高兴,却是有些令人感动的。张妈买回的小笼包子还
烫着嘴,汤水也饱满。又新沏了一道茶,“杜勒克”且从头来起。一晃眼一下午又过去
了。严家师母说:如今天短了,刚开始就结束,干脆,明天毛毛娘舅上午就来,中午在
这里吃饭,我让张妈烧个八珍鸭,是张妈的拿手菜,过年才烧的。毛毛娘舅说:还是几
年前,母亲在表姐这里吃过,回去就让烧饭的李大过来学,虽是正传,也不如真经啊!
严家师母说:是啊,说起来已有四五年了,那时亲戚走动得还勤,现在都疏远下来,难
得见一面,前天你来,我倒吓一跳,忽然间冒出个大人了。又转向王琦瑶说:你不知道
他小时的样子,西装短裤,白色的长筒袜,梳着分头,像个小伴童,婚礼上专门牵新娘
的礼服的。毛毛娘奥说:难道长大就讨嫌了?严家师母不由神情黯淡了一下,说:人是
不讨嫌,只是这一身衣服,左看右看不入眼。毛毛娘舅穿的是一身蓝味叽人民装,熨得
很平整;脚下的皮鞋略有些尖头,擦得锃亮;头发是学生头,稍长些,梳向一边,露出
白净的额头。那考究是不露声色的,还是急流勇退的摩登。王琦瑶去想他穿西装的样子,
竟有些怦然心动。严家师母感慨了一会儿,三个人便散了。
    再一日来,天下起了小雨,寒气逼人的,都添了衣服。午饭时,临时又添了一个暖
锅,炭火烧旺了,汤始终滚着,菠菜碧绿,粉丝雪白。偶尔的,飞出几点火星,噼噼啪
啪地响几声。半遮了窗户,开一盏罩子灯,真有说不出的暖和亲近。这是将里里外外的
温馨都收拾在这一处,这一刻;是从长逝不回头中揽住的这一情,这一景;你安慰我,
我安慰你。窗户上的雨点声,是在说着天气的心里话,暖锅里的滚汤说的是炭火的心里
话,墨绿的窗幔里,粉红的灯下,不出声都是知心话。王琦瑶吃鱼吃出一根仙人刺,用
筷子抹着,往下一抛,仙人刺竟站住了,严家师母便问许了什么心愿,王琦瑶笑而不答。
严家师母再追问,就说没有心愿。严家师母不信,毛毛娘舅也不信。王琦瑶说:不相信
就不相信,反正是没有。严家师母就说:你瞒我,还能瞒他,毛毛娘舅可是会算命的。
毛毛娘舅说,我不仅会算命,还会测字,不信就给一个字。王琦瑶不给,严家师母说,
我帮她给。四周看看,看到窗外正下雨的天,随口说:就给个天字吧!毛毛娘舅用筷子
蘸了汤,在桌上写个“天”,然后把那两横中的人字头向上一推,说:有了,王小姐命
有贵夫。严家师母拍起手来,王琦瑶说:这字是严家师母给的字,贵夫也是她的贵夫,
要我给,我偏给个“地”字。毛毛娘舅说:“地”字就“地”字。也用筷头蘸了计水写
了个“地”,然后从中一分,在“也”字左边加个“人”字旁,说:是个“他”,也是
个贵夫。王琦瑶用筷头点着“地”字的那一边说:你看,这不是入土了吗?本是顺嘴而
出的话,心里却别的一跳,脸上的笑也勉强了。那两人也觉不吉祥,又见王琦瑶神色有
异,便不敢再说下去。严家师母起身喊来张妈给暖锅添水加炭,毛毛娘舅趁机恭维张妈
的八珍鸭,换过话题。等那暖锅再次滚起,火星四溅,王琦瑶才慢慢恢复过来。
    喝了一会儿汤,王琦瑶缓缓地说:这世上要说心愿,真不知有多少,苏州有个庙,
庙里有个水池,丢一个铜板发一个心愿,据我外婆说,庙里的和尚全是吃这池底的铜板,
可见心愿有多少,可是,如愿的又有几个呢?这话题本已经避过不谈,不料王琦瑶反倒
又提起了,他们两个不知该接不该接,怔着。暖锅里的汤又干了一些,突突地,想滚又
滚不起来的样子。王琦瑶笑了一下,是笑自己的没趣,再接着喝汤。窗上的天又暗了一
成,压低了声似的,好叫人吐露心曲。停了一会儿,毛毛娘舅说起一种扑克牌的玩法,
叫作“吹牛皮”。“吹牛皮”的打法是:出牌的人将牌覆在桌上,然后报牌,报的牌可
能是假也可能是真,倘若同意他是真,那么便过去,有不同意的就翻牌,翻出是真,翻
牌的吃进,翻出是假,出牌的吃进,翻牌的则可出牌。毛毛娘舅说:这牌虽然是叫“吹
牛皮”,可往往却是不吹牛皮的人赢。王琦瑶和严家师母都看着他,不知其中是什么道
理。毛毛娘舅继续说:不吹牛皮的人也许牌要脱手得慢一些,杂牌零牌只能一张一张地
出去,但只要他不吹牛皮,这牌总是在出,而不会吃进,对了,还有一点,他不吹牛皮,
但也不要去翻人家的牌,翻人家的牌也是有吃牌的危险;让别人去吹牛,去翻牌,吃来
吃去的僵持不下,他这边则一张牌一张牌的出了手。她们两个还是看着他,停了一会儿,
王琦瑶若有所悟道:你说的是打牌,其实是指的做人,对吗?毛毛娘舅只是笑,严家师
母就说:倘若是指做人,那未免过于消极,不如麻将来得周全:天时地利,再加上用心
思,缺哪样都不行,那十三只牌的搭配是很有讲究的,既是给人机会,也是限定人的机
会,等到一切都成功,却还要留一只空缺,等着牌来和;这真叫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才是做人的道理。说起麻将,严家师母就来精神,她脑子里出现许多精彩的和局,带
有千钧一发之势的,还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是多么令人激动啊!她对毛毛娘舅说:要
说牌,什么都抵不上麻将,那种西洋的纸牌,没什么意思,比如你教我们的“杜勒克”,
就是比牌大,谁大谁凶;你方才说的“吹牛皮”,也是把小牌吹大牌,谁大谁凶,小孩
子打架似的,又像是小孩子做算术,麻将才不是呢!它没有什么大牌小牌,大和小全看
你做牌,是看局面的,这就是做人了;人和人是怎么比大小的?是凭年纪大小?还是比
力气大小?都不是,凭什么呢?还要我说吗,你们都是聪敏人。严家师母有些盆超似的,
带了一股气。暖锅的汤干了,还硬要喝。毛毛娘舅不服气,申辩说那纸牌里的技巧千变
万化,并不是那么绝对,有相对的地方,比如“吹牛皮”,方才只是简单地说,其实有
更深的道理,有时明明知道报牌是假,可也同意了,为的是也跟着把小牌当作大牌的打
出去,大家其实心里都明白都在吹牛,可为了小牌出手,也都不说。严家师母鄙夷地撇
撇嘴道:这才是不讲理呢!麻将可没有一点不讲理的地方,毛毛娘舅就有些不悦,说:
如此高明的麻将,怎么不设一个国际比赛?王琦瑶见这表姐弟俩竟有些真动气,又觉得
好笑,又觉得没趣,打圆场说:明后天,我请严家师母、毛毛娘舅吃晚饭好不好?我虽
然不会做八珍鸭,家常菜也还能烧几个,不知你(I给不给面子。
    过了一天,王琦瑶下午就从严家回来,准备晚饭。这时,严家孩子的麻疹也出完了,
烧退了,身上的红点也退了,开始楼上楼下地淘气起来。王琦瑶事先买好一只鸡,片下
鸡脯肉留着热炒,然后半只炖汤,半只白斩,再做一个盐水虾,剥几个皮蛋,红烧烤夫,
算四个冷盆。热菜是鸡片,葱烤鲫鱼,芹菜豆腐干,赌子炒蛋。老实本分,又清爽可口
的菜,没有一点要盖过严家师母的意思,也没有一点怠慢的意思。傍晚,那两人一起来
了,毛毛娘舅因是头次上门,还带了些水果作礼物。听见楼梯上脚步声响,王琦瑶心里
生出些欢腾。这是她头一次在这里请客,严师母便饭的那几回当然不能算。她将客人迎
进房间,桌上早已换了新台布,放了一盘自家炒的瓜子,她觉得有点像过节。因为忙,
还因为兴奋,她微微红了脸,脸上获一层薄汗。她拉上窗帘,打开电灯,窗帘上的大花
朵一下子跳进来。王琦瑶眼里有些含泪的,要他们坐下,再端来茶水,就回到厨房去。
她眼里的泪滴了下来,多少日的清锅冷灶,今天终于热气腾腾,活过来似的。煤炉上炖
着鸡汤,她另点了只火油炉炒菜,油锅哗剥响着,也是活过来的声音。房间里传来客人
说话声,这热闹虽然不是鼎沸之状,却是贴了心的。
    菜上桌,又温了半瓶黄酒,屋里便暖和起来。这两人都是赞不绝口的,每一个菜都
像知道他们的心思,很熨帖,很细致,平淡中见真情。这样的菜,是在家常与待客之间,
既不见外又有礼貌,特别适合他们这样天天见的常客。严师母不由叹息一声道:可惜是
三缺一啊!那两个都笑了。严师母不理会他们的好笑,四面环顾一下,说:其实就是打
麻将,又有谁知道呢?拉上窗帘,桌上铺块毯子,谁能知道呢?她被自己的想象激动起
来,说她藏着一副麻将,上等的骨牌,像玉似的。什么时候打一回吧!王琦瑶说她不会,
毛毛娘舅也说不会。严师母起劲地说:这有什么不会的,简单得很,比“桥牌”、“杜
勒克”都容易。毛毛娘舅说:怎么可能呢?“桥牌”什么的不都是小孩子们做算术吗?
严师母也笑了,不搭理他,还是自顾自地说麻将的规则,人坐四面,东西南北,这才发
现,终是三缺一,又泄了气,说这才叫做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呢。那两个见她这般沮丧,
就说着打趣的话。严师母也不回嘴,由他们奚落,半天才说道:我真是为你们抱委屈,
连麻将都不曾打过。说罢,自己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毛毛娘舅说:既然这样地想,
大家商量一下,怎样来成全表姐,我可以找个朋友来的。王琦瑶说;严师母要不嫌弃,
就在我这里好了,就是地方小了些。严师母说:地方小不要紧,又不是开生日舞会。又
问毛毛娘舅他要找的人是否可靠。毛毛娘舅说:只要他来,就是可靠。她们一时没听懂,
再一想便懂了。事情看来十有九成了,严师母反倒不安起来,千叮嘱万叮嘱不能叫严先
生知道,严先生最是小心谨慎,人民政府禁止的事,他绝对不肯做,那一副麻将都是瞒
了他藏下来的。这两人便道:只要你自己不说。
    说妥了打麻将的事,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一个盛了半碗饭,王琦瑶再端上汤,都
有些抱过头了,身上发懒,话也少了。王琦瑶撤去饭桌,热水擦过桌子,再摆上瓜子,
添了热茶,将毛毛娘舅带来的水果削了皮切成片,装在碟里。三个人的思绪都有些涣散,
不知想什么,说的话东一句西一句,也接不上茬。隔壁人家的收音机里放着沪剧,一句
一句像说话一样,诉着悲苦。这悲苦是没米没盐的苦处,不像越剧是旷男怨女的苦处,
也不像京剧的无限江山的悲凉。严师母说,王琦瑶这地方是要比她家闹,可心里倒静了,
她家正好反过来,外面静心里闹。王琦瑶笑着说:看来在哪里都跑不掉一静一闹。毛毛
娘舅注意地看她一眼,再环顾一下房间。房间有一股娟秀之气,却似乎隐含着某些伤痛。
旧床罩上的绣花和荷叶边,留连着些梦的影子,窗帘上的烂漫也是梦的影子。那一具核
桃心木的五斗橱是纪念碑的性质,纪念什么,只有它自己知道。沙发上的旧靠枕也是哀
婉的表情,那被哀婉的则手掬不住水地东流而去。这温馨里的伤痛是有些叫人断肠的。
毛毛娘舅没听见王琦瑶在叫他,递给他一碗酒酿圆子,圆子搓得珍珠米大小,酒酿是自
家做的,一粒种子也没有。
    约定的这天,七点钟,严师母先来,抱婴儿似地抱一个毯子卷,里面是一副麻将,
果真是白玉一般凉滑,不知被手多少遍地抚弄过,能听见嚼嘟的响。再过些时,毛毛娘
舅带了位朋友来了。因是生入,王琦瑶和严师母有些拘束,又是为那样的目的而来,更
不好说话。只有毛毛娘舅与他说笑,那人一开口竟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令她们吃了一
惊。毛毛娘舅介绍他叫萨沙,听起来像女孩的名字,他长得也有几分像女孩子:白净的
面孔,尖下巴,戴一副浅色边的学生眼镜,细瘦的身体,头发有些发黄,眼睛则有些发
蓝,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她们心里狐疑,不知他是个什么来历,谁也不提打牌的事,那
两个也像忘了来意似的,尽是说些无关的事情,她们也只得跟着敷衍。话说到一半,那
萨沙忽然煞住话头,很柔媚地笑了一下,说:现在开始好不好?这么突如其来,又直截
了当,倒把她俩怔了一下,尤其是严师母,就像抓赌的已经在敲门了似的,红了脸,张
口结舌的。萨沙将桌上的毯子打开铺好,把麻将扑地一合,牌便悄无声息地尽倒在桌上。
于是,四个人东南西北地坐下了。说是不会,可一上桌全都会的,从那洗牌摸牌的手势
便可看出。那牌在手间发出圆润的轻响,严师母眼泪都要涌上来的样子,过去的时光似
乎倒流,唯一的陌生是那萨沙,是严师母牌友中的新人。
    或是由于萨沙的缘故,或是由于紧张,麻将似乎并没有带来预期的快乐。说话都是
压低了声,平时聊天打扑克的活跃这时也没了。一个个神情严肃,不像是玩牌,倒像是
尽什么义务。毛毛娘舅不得不在严师母她们和萨沙之间周旋,好使双方抢熟起来,不觉
也累了。反是萨沙这个生人,并不觉得有什么拘束,还有几句玩笑话,和这晚的压抑沉
闷唱着反调。要不是他的普通话给她们官腔的感觉,心生隔膜,气氛便可好得多。他的
玩笑也使她们不惯,其中有目空一切的味道,还有理所当然的味道,叫人不由地自谦自
卑。但因他的礼貌和斯文,还不致使人反感。虽然他是这样文弱年轻又知礼,却给这里
带来一股临驾于一切的空气,好像他才是真正的主人。王琦瑶看见,毛毛娘舅有些奉迎
萨沙,这叫她十分不悦,为毛毛娘舅委屈。她心里盼着这场麻将早点结束,各自回家了
事。她本来准备有水果羹作夜宵的,如今也没兴致了。而严师母一旦真的坐到麻将桌前,
畏惧便上心头。她始终心跳着,一会儿担心有人上楼来打针,一会儿生怕严先生找她,
神不守舍,从头至尾就没和过一副,兴致也淡了。毛毛娘舅本就是陪太子读书,可有可
无,见大家不起劲,自然也是盼着早散。只有萨沙有热情,大都是他和,别人家的筹码
都到了他面前。到头来,萨沙不是毛毛娘舅找来陪她们打牌,而是那三个人陪萨沙打牌。
终于东南西北风地打完十六圈,严师母说再不回去,严先生要发火了。毛毛娘舅也顺水
推舟地说要回去,王琦瑶嘴上留客,心里却松了口气。萨沙意犹未尽,说才开始怎么就
结束了?这时,隔壁无线电正好报时,报了十一点。大家都不相信地说:怎么这样晚了?
严师母感叹道:打麻将是最不知道时间的了。这时,她却有些依依不舍的。他们和来时
一样分两批走,严师母先走。过一会儿,毛毛娘舅和萨抄再告辞。弄堂里已经一片寂静,
他俩自行车的钢条声,滋啦啦地从很远处传来。
    下一回毛毛娘舅来,严师母和王琦瑶就责怪他请了萨沙这位牌友,显见得与他们不
是一路人,能靠得住吗?且又无话可说的。毛毛娘舅说这个萨沙是他的桥牌搭子,很要
好的。他的父亲是个大干部,从延安派往苏联学习,和一个苏联女人结了婚,生下他,
你看,“萨沙”这名字不就是苏联孩子的名字?后来,他父亲牺牲了,母亲回了苏联,
他从小在上海的祖母家生活,因为身体不好,没有考大学,一直呆在家里。听了萨沙的
来历,那两位心里更加害怕,毛毛娘舅却笑了,也不与她们解释,只说尽管放心。到了
下一回,他还是把萨沙带来,尽管有戒心,可经不起一回生二回熟。萨沙又是那么有趣,
见多识广,虽然是另一路的见识,也是叫人开眼界的。他的普通话则是另一路的生动,
消除偏见之后,也是日见有趣。他性情随和,虽然是占了优势的,毕竟是真心想搞好关
系。他的牌也打得不错,还有一些风度。总之,作为一个牌友,萨沙当之无愧。

9下午茶
    后来,萨沙不仅晚上来打牌,下午不打牌的时候,他也会跟了毛毛娘舅一起来玩。
这时,他们聚集的地点,已从严家移到王琦瑶处。一是因为有人上门打针,二也是因为
王琦瑶处更随意一些,严家的排场毕竟叫人受拘束,连严师母自己,似乎都是喜欢王琦
瑶处胜过自己家的。现在,他们也有些少不了萨沙似的,有一段时间不来,就要问起。
四个人都到齐,即使不打麻将,也有许多事好做。桌上那盏酒精灯,成日价点着,一南
蓝火,像个小精灵在舞蹈。每一回来,王琦瑶总备好点心,糕饼汤圆,虽简单,却可口
可心的样子。也有时是严家师母叫张妈去乔家栅、王家沙买了送来。毛毛娘舅则专门负
责茶叶和咖啡。渐渐地就成了习惯,本是为聚而吃点心,现在是为点心而聚的。萨沙总
是空手而来,饱腹而去,人们都以为自然,并不计较。可是有一天,别人都来了,他还
不来,只当他临时有事,不会再来,便就喝茶吃点心聊天,开始觉着有些冷清,渐渐也
就忘了。时间依旧不知不觉过去,天色已黑。正想着散的时候,忽听楼梯上隆噎的脚步
声响,萨沙气喘喘地一头撞进,满头大汗的样子。他手里拿着一个大报纸包,放在桌上,
一层层地打开,里面是一个大圆面包,散发出热气和香味,边缘是酥脆的焦黄,显然是
刚出炉。萨沙不等气喘定便解释说,这是他请一个苏联朋友烘烤的面包,正宗的苏联面
包,本以为能赶上下午条,没料到做面包竟那么复杂,直到这时才出烤箱。这时的萨沙,
像大孩子似的,又天真又真诚。大家都受了感动,从此与萨沙更亲近,下午茶也成定规,
一周至少要有两回。
    到了说好的这一日,王琦瑶总要把房间整理一遍,将女人家的东西收好,桌上放一
些平日就买下的零食,山碴片芒果干之类的。她还特地去买了一套茶具,镶金边带盖带
托的茶碗,这时也一边一个的安置好。点心是前一回就说好由谁负责,因是在她这里,
总是由她准备的多,虽是增加开销的,她也情愿。毛毛娘舅买茶叶咖啡,可有几次却是
带了桂圆红枣还有莲心来的。王琦瑶体会到他的用心,惊讶也感激他的细致和善解。萨
沙自从带过一次苏联面包之后,就没什么新的创举了。严师母让张妈去买了几回点心,
因觉得周折麻烦,便流懒下来。但她也感到都由王琦瑶一人负担不妥,就提出一个凑份
子的方案。王琦瑶却坚辞不受,说本来有趣的事,这样一来,公事公办似的,就没意思
了,要不,大家往后都别来了。她这样一说,严师母也不好再坚持。这时,毛毛娘舅出
了个主意,他说,往后打麻将不应空算筹码,要有些输赢,输的拿出来,充入公账,就
作点心的开销,这样,打牌还有些刺激,也更有意思了。严师母和萨沙都赞成,王琦瑶
见大家都说好,反对不免扫兴,也拂了毛毛娘舅的好意,便同意了。从此,打一次麻将,
总有一两块钱的收益,全交给王琦瑶操办茶点。王暗摇不敢含糊,专门用个本子记账,
每一笔进出都写明日期、数目和用途,详细而清楚。虽然谁也不看的,为的是自己心里
有数。这样一来,别人便都撒手不管,全由王琦瑶一个人操办。她动足脑筋,努力翻新
花样,总能给大家一个出其不意。有时实在想不出了,就和毛毛娘舅商量。后来,干脆
每一回都要请教毛毛娘舅。毛毛娘勇也不推辞,不仅出点子,还出力气,买这买那的。
那严师母和萨沙只管带了一张嘴来,说话和吃喝。
    在萨沙带来苏联面包之后,他带来了那个做面包的苏联女人。她穿一件方格呢大衣,
脚下是翻毛矮靴,头发梳在脑后,挽一个合,蓝眼白肤,简直像从电影银幕走下来的女
主角。她那么高大和光艳,王琦瑶的房间立时显得又小又暗淡。萨沙在她身边,被她搂
着肩膀,就像她的儿子。萨沙看她的目光,媚得像猫眼,她看萨沙,则带着些痴迷,萨
沙帮她脱下大衣,露出被毛衣裹紧的胸脯,两座小山似的。两人挨着坐下,这时便看见
她脸上粗大的毛孔和脖子上的鸡皮疙瘩。她说着生硬的普通话J.发育和表达都很古怪,
引得他们好笑。每当她将大家逗笑,萨沙的眼睛就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一遍,很得意的样
子。无论王琦瑶还是严师母,她都叫“姑娘”,每叫一次,这两人就要红一阵脸,再笑
一阵。她胃口很好,在茶里放糖,一碗接一碗。桂花赤豆粥,也是一碗接一碗。桌上的
芝麻糖和金桔饼,则是一块接一块。脸上的毛孔渐渐红了,眼睛也亮了起来,话也多了,
做着许多可笑的表情。他们越笑,她越来劲,显见得是人来疯,最后竟跳了一段舞,在
桌椅间碰撞着。他们乐不可支,笑弯了腰。萨沙拍着手为她打拍子,她舞到萨沙踉前,
便与他拥抱,热烈得如入无人之境。他们便偏过了头,吃吃地笑。闹到天黑,她还木想
走,赖在椅子上,吃那碟子里芝麻糖的碎屑,舔着手指头,眼睛里流露出贪馋的粗鲁的
光。后来是被萨沙硬拉走的。两人搂抱着下楼,苏联女人的笑声满弄堂都能听见。这时,
房间里有些狼藉的,桌椅都乱了,台布上到处是茶清和糖渍。剩下这三个人也都笑累了,
懒在沙发上不想动。屋子里暗下去,也忘了开灯,任它暗去。
    这样的下午茶的节目,也不可多得,大部分是平静度过。下午的太阳一点一点过去,
光线柔和下来,话都说尽了,只是将眼睛看来看去,还有些未尽的意思。散了之后,王
琦瑶也无心烧晚饭,将剩下的东西,无论是甜还是成,胡乱热一热就打发了。这种热闹
过了之后的夜晚,人有着说不出的散淡与无聊,做什么都提不起劲,都觉得没有意思。
人来过又走了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空廓和静,掉一根针都能听见的样子。于是,千头万
绪涌上心头。这真是愁烦的夜晚,总是难眠,月光都是搅人的。王琦瑶甚至盼着有人来
打针,将酒精灯点起,有一些声色似的。她找一些针线来做,等找出来了又没了兴致,
毛线团滚到沙发底下也不知道。她看晚报,看几遍都不了解说的什么。她对了镜子刷头
发,也不知镜里的人是谁。心里的念头都是没头没尾不成章不成句。她拿一个分币在桌
上掷着,却说不准要的是哪一面,卜的是哪一桩事情。她也用扑克牌通五关,通了还是
没通也是不懂。窗外面弄堂里,“小心火烛”的巡夜声又响起了,梆子换了摇铃。那铃
声凛例得多了,在夜晚的平安里,一音独响。这一般寂寥,是要挨到下一次的下午茶。
下午茶有多热闹,夜晚就有多难耐,非要将这热闹抵消掉似的,甚至抵消掉还不算,再
要找回来一些,才罢休的。为消除寂寥,她又去看第四场电影.第四场电影是这城市残
留的一点夜生活了,是这不夜城还未冥灭的一点芯。第四场电影已经坐不满了,余着一
半座位,也是寂寥。回来的路上是人意阑珊加寂寥。这不夜城如今到处写着“夜”字,
梧桐树影是夜色,候车的人满脸都是夜色,电车进场当当地敲着夜声,路灯霓虹灯全是
夜的眼。不过,这城市再是夜,也有一些萌动的挣扎的光,河的暗流似的。全身心去注
意,才可觉察出来。
    现在,下午茶的前一日,毛毛娘舅还须来一次,和王琦瑶商量,怎么安排茶点,商
量好了,就由毛毛娘舅去采买东西。有时商量晚了,到了吃饭时间,王琦瑶便不让走,
又去叫来弄底的严师母,三个人一起吃顿便饭。后来,到了这一日,严师母自己就来了,
萨沙也参加进来。于是,下午茶之前又多了顿聚餐,麻将的赌注就高上去了一些,而且,
这麻将还不打不行了似的。别人倒无所谓,只萨沙有些躲的,两回只来一回,另一回就
说有推不掉的事。谁也不说,可心里却明白。王琦瑶还发现,毛毛娘舅有意地让萨沙吃
牌,还有意地出冲,有和也不和的。王琦瑶知道他是要多出钱,又怕别人不接受,就用
这个输的方式。想到这些,一边鄙夷萨沙,一边赞赏毛毛娘舅。有一回,她晓得毛毛娘
舅早在听和,也推断出他听的是哪一张牌,正巧手里有一张,便往桌上“啪”地一放,
还看他一眼。毛毛娘舅犹豫了一下,吃进了,果然和了,还是副大牌。王琦瑶见自己猜
对了牌,又见他领自己的情,比自己和牌还兴奋。不料那萨沙却将她的牌翻下一看,说:
你怎么拆对子给他牌,是有意放冲吧!王琦瑶赶紧把牌抹了,说她半路想做清一色,这
一对就不想要了。心里却说,你不知吃了人家多少放冲的牌,倒不说。严师母则有些不
高兴,说:打牌就要按规矩来,不许有私心的。听她这么说,王琦瑶便窘了,再次申辩
没有放冲这回事,自己也正后悔拆对呢!接下去,大家就有些沉默,都藏着些气的,勉
强打完四圈,便散了。下一次,毛毛娘舅来商量茶点时,王琦瑶心里还是上天的事,见
了他就说:萨沙这个人是男人,倒比女人还心胸窄小。毛毛娘舅就说:萨沙也可怜,没
工作,又爱玩,拿了些烈属抚恤金,不够他打台球的。王琦瑶还是气,说我不是为钱,
是为公平,本来我就说不用设公账,也不是多么大的花销,后来是为了好玩才作出这出
钱入账的规矩。毛毛娘舅笑了,说:怎么这样大的气,我代萨沙向你道歉。王琦瑶说:
我不光是为萨沙。毛毛娘舅就说:我也代我表姐道歉。王琦瑶听了这话,眼圈倒有些红
了,想这毛毛娘舅真是心细如发,什么都明白。想说什么又没说,这时,严师母倒上楼
来了。她一进门,往椅上一坐,开口就说,萨沙这个人真是不上路!也是声讨的样子。
王琦瑶和毛毛娘舅不由相视一眼,都笑了。
    这天讨论下午茶,毛毛娘舅提出新建议:到国际俱乐部喝咖啡,由他做东。王琦瑶
知道他是为了缓和矛盾,心里想他用心虽然良苦,但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第二天上午,
王琦瑶抽空去理发店吹了头发,中午饭提早吃了,洗过碗,就化妆更衣。她很淡地描了
眉,敷一层薄粉,也不用胭脂,只涂了些口红。她本想穿旗袍,外罩秋大衣,又觉得过
于隆重了,还好像放意去比严师母。所以就穿了薄呢西裤,上面是毛葛面的夹袄,都是
浅灰的,只在颈上系一条花绸围巾,很收敛的花色。刚停当,就听见张妈叫她的声音,
说三轮车已在严家门口,让她去上车。她拿着手提包便下了楼,弄底果然停了辆三轮车,
严师母正往外走。她穿一件黑的薄呢大衣,很见身分的装束,妆也化得恰到好处。王琦
瑶走过去也上了车,车子慢慢地出了平安里。太阳很红,梧桐叶流落了,天空便显得高
朗。王琦瑶忽有些恍惚,觉得身边这人不是严师母,而是蒋丽莉。蒋丽莉这名字从心头
一掠而过,就冥灭了。她觉着脸有些干,像要脱皮似的,嘴唇也干。太阳晃着眼,眼皮
是重的,睡肿了的感觉。三轮车从街面骑过,橱窗一帧一帧拉洋片似地过去。电车在轨
道上缓缓地转过弯,又当当地向前。
    毛毛娘舅和萨沙一起等在国际俱乐部门前。萨沙也是主人的样子,见面就说和毛毛
娘舅一起做东。然后,他们在前边带路,引进了大厅。地板光可鉴人,落地窗外是深秋
枯黄的草坪,花坛里还有菊花盛开着,有一种苍劲的鲜艳。厅内有低低的圆桌,铺了白
桌布,四边是沙发椅。刚落座,就有白西装红领带的侍应生过来问要什么。萨沙擅自做
主地点了好几样。毛毛娘舅并不插话,只赞许地笑。两个人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到头
总归是毛毛娘舅付账。王琦瑶心里说:萨沙的刁滑原是让这些人给宠出来的。一边把眼
睛掉过去,看墙上莲花状的壁灯。热水汀烧得很热,有些红头涨脸的,很后悔没有穿单
薄些,外套秋大衣,可穿可脱的。不知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也是因为许久不来这样的
地方,倒成个乡巴佬了。咖啡和蛋糕上来了,细白瓷的杯盘,勺子和叉是银的,咖啡壶
也是银的。有人走过看见毛毛娘舅和萨沙,便同他们打招呼。毛毛娘舅向他介绍严师母
和王琦瑶。那人就对严师母说:严先生近来还好吗?原来也是认识的,只是拐了个弯。
他们几个嘘寒问暖地说着,王琦瑶则是个局外人了。她把脸又掉过去看墙边一盆万年青,
已结了红果。这时候,厅里的桌椅都坐满人了,侍应生穿行着,上空弥漫着咖啡的香气,
是热腾腾的景象。王琦瑶是这热腾腾中的冷清,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且又插不进嘴。
她有些嘲笑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自找没意思。
    那过路人干脆拉过一把沙发椅坐下不走了。自己挥手召侍应生来要了一份咖啡糕点,
几个人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毛毛娘舅倒过身,悄声对王琦瑶说,这人也是同他们一起
打桥牌的,牌打得不怎么样,因此也没有固定的桥牌搭子,却特别爱好,谁肯同他打,
他愿意请客的,今天,他又有请客的意思了。王琦瑶知道毛毛娘舅是在照顾她,不叫她
受冷落,可却更叫她觉得是局外人了。这时,那人向这边转过来,问他们赏不赏脸,去
红房子吃大餐。严师母和萨沙已经答应了,毛毛娘舅则征询地看着王琦瑶,王琦瑶欠了
欠身,说,今天有几个预约打针的,她必得晚饭前回去,恕不奉陪了。严师母说:今天
你有什么预约?我怎么不知道,不许走的。萨沙也嚷着不让走,说要走大家都走。毛毛
娘舅虽不劝她,却间那几个预约的人家中有没有电话,通知晚一些时间再来。王琦瑶知
道他是给自己台阶下,也是挽留的意思,就说等会儿再说吧。大家以为她是答应了,不
料过一会儿她却起身告辞了,态度很坚决,谁也留不住。严师母真的生气了,说她不给
面了。王琦瑶嘴里说抱歉的话,心里却想:严师母的意思其实是说她不识抬举。
    毛毛娘舅送她出去,外面的天已有了暮色,风也料峭,幸好有浑身的热顶着,还不
觉怎么冷。毛毛娘舅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她便找些话来问,问俱乐部有些什么好玩
的,花销大不大,诸如此类的问题。穿过甫道,到了大门口,她说:毛毛娘舅你进去,
外面这样的冷。毛毛娘舅却像没听见似的,突然说了一句:我本来是为大家高兴。他没
再说下去,可王琦瑶全懂了,不由心里一动,想这人是什么都收过眼里的。这时,有一
辆三轮车过来,她叫住了,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10.围炉在话
    天冷了,王琦瑶和毛毛娘舅商量在房间里装个烟囱炉取暖,大家来打牌喝茶,也不
必缩手缩脚了。毛毛娘舅很同意,说着就要去买炉子和铁皮管,王琦瑶拿钱给他,他怎
么也术要,说明明是大家受益,怎能让她一个人破费。第二天,毛毛娘舅就带了一个工
人来了。那工人骑着黄鱼车,车上装着东西,毛毛娘舅指示他炉子安在什么位置,怎样
通出烟囱,又朝哪个方向出烟,不到半天便完工了。因管子接得严密,一丝烟都不漏的,
火还上得特别快,中午饭就在炉子上烧的。房间里暖和起来,飘着饭菜的香。王琦瑶又
在炉膛里埋了块山芋,不一会儿,山芋也香了。下午来喝茶时,点心也不要了,围着炉
子烤那山芋吃,都成了孩子似的。还抢着加煤球,人多手杂的,险些儿弄灭了,赶紧再
添劈柴,火才又旺了起来。渐渐地天黑下来,屋里暗了,炉火映着人的脸,都有些变形,
做梦似的,还像幻觉。似乎是为了同这炉子作对照,第二天就下起了雪,不是江南惯常
的雨夹雪,而是真正的干雪,在窗台屋顶积起厚厚一层,连平安里都变得纯洁起来。
    这是一九五七年的冬天,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大事情,和这炉边的小天地无关。这
小天地是在世界的边角上,或者缝隙里,互相都被遗忘,倒也是女全。窗外飘着雪,屋
里有一炉火,是什么样的良宵美景啊!他们都很会动脑筋,在这炉子上做出许多文章。
烤朝鲜鱼干,烤年糕片,坐一个开水锅涮羊肉,下面条。他们上午就来,来了就坐到炉
子旁,边闲谈边吃喝。午饭,点心,晚饭都是连成一片的。雪天的太阳,有和没有也一
样,没有了时辰似的。那时间也是连成一气的。等窗外一片漆黑,他们才迟疑不决地起
身回家。这时气温已在零下,地上结着冰,他们打着寒然,脚下滑着,像一个半梦半醒
的人。
    围炉而坐,还滋生出一股类似亲情的气氛。他们像一家人似的。王琦瑶和严师母织
毛线,毛毛娘舅和萨沙就为她们拿着毛线团,负责放城。她们一人一把汤匙在炉上做蛋
饺,他们则把做好的蛋饺一圈圈排在盆里,排出花朵和宝塔的样子。他们说话也有些随
便,开着玩笑。他们开玩笑的对象总是萨沙;把那苏联女人作材料,问他是不是永久性
地吃苏联面包了。萨沙便说:苏联面包还可以,苏联的洋葱土豆却吃不消。大家听出他
话中隐晦的意思,又是笑又是骂。萨沙厚着脸说,诸位若有兴趣,他可以提供苏联面包,
但是要措洋葱土豆。他们又骂他,他就委屈地说:这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发起进攻。
王琦瑶不平了,问:谁是资产阶级?要说无产,她是第一个无产,全靠两只手吃饭。萨
沙便说:那你不帮我倒帮他们,我和你是一伙的呀!严师母说:产业都给了你们无产阶
级,如今我们才是真正的无产,你们却是有产!王琦瑶说:我任凭有产无产也不帮你萨
沙的,我们是吃中国饭,你是吃苏联面包,才是真正两路的人。严师母和毛毛娘舅都拍
手称对,萨沙便做出可怜的样子,说他们联合起来欺他没爹没妈。听他这一说,别人还
真惭愧起来,纷纷抚慰他。他却一把拉住王琦瑶的手,涎着脸说:让我叫你一声妈吧!
王琦瑶甩开手,唾他一口道:你是拿亲爹亲妈都来取笑的。大家便笑,见他无所谓的样
子,也就趁着开玩笑一味地追问。萨沙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一句话,天要下雨娘要嫁。
大家更是开怀。笑归笑,心里不免要把萨沙看轻,想他可算得上半个瘪三的。
    萨沙见他们乐不可支,心里也是好笑,他暗暗说:看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社会的渣
滓,浑身散发出樟脑丸的陈旧气,过着苟且偷生的生活!可他确也喜欢他们,一是他们
可提供他吃的,简直是变化无穷,层出不尽的吃的花样。萨沙有一张好嘴,大约也是肺
结核的后遗症之一。他特别爱吃,没个够的时候,因为吃的多,便练出了品味。他是能
吃出王琦瑶这里的好处的。他喜欢他们,二是他们可帮他消磨时光。正和他的没有钱相
反,他的时间真是多的吓人,早上睁开眼就在想着如何打发时间。他们是一群和他时间
一样多的人,且还挺有趣,有着另一路的见识,大可充实他的社会经验。萨沙是个重视
经验的人,经验可帮助他去了解这个世界,在这世界里弄潮的。因为他们这两样无可取
代的好处,萨沙便也愿意付出些代价。其实他也不把他们当真,趁着势胡来,什么样的
诨话都敢出口。这些诨话里且有着些真货色,一古脑儿夹带出去,叫他们不收下也收下。
什么叫作混,这就叫作混。一日复一日地厮混着,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知道的装不
知道,不知道的装知道。太阳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月亮也是这样。这城市的夜和昼
就是这么来去着。
    有一日,大家又逗萨沙,要给萨沙介绍女朋友。萨沙谁也不要,只要严家女儿。严
师母说她女儿还小得很,他就说情愿等,等白了头也不悔的。严师母说这样你就要叫我
丈母娘了。萨沙说:有严师母做丈母娘很光荣。大家简直笑得不行,砂锅里的汤烧溢了,
滋滋响着,场里的蛋饺肉丸上下翻滚,也是乐开花的样子。萨沙忽而正色道:我倒是想
给一个人做个介绍。大家问谁,萨沙说:就是他。将手指向毛毛娘舅。那两个就笑着问
介绍的又是谁,心里却有些忐忑,想这人什么话都可说出口。萨沙笑而不答,她们就逼
着,萨沙说:你们会骂我。在场的都有些心跳,脸上也有些绷起,却依然笑着,还是催
问。萨沙说:你们保证不骂我?这时候,人们心里都有些明白,三个人脸上都有些异样,
笑也勉强了。王琦瑶说:当然是要骂的,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呀!萨沙说:这样说,王
小姐已经知道我说的是谁了,要不怎么说一定要骂呢?王琦瑶不想一下子被他套住,窘
得脸刷地红了,笑也挂不住了,带着几分真地说;你哪一句话不是找骂?萨沙还是涎着
脸:要是说出来不骂呢?王琦瑶就有些气急交加,手里的瓷勺重重一放,那勺柄竟在砂
锅沿上断了,气氛陡地紧张起来。这一日,无论萨沙再说了多少自轻自贱的话,毛毛娘
舅再是及时及境地应和,却也缓不回来了。勉强坐到傍晚,屋里还没暗,便散了。外面
正在化雪,叫人踩得东一摊西一摊,淌着污浊的泥水。天已经晴了,出奇地明亮着,彼
此能看见脸上的毛孔似的。王琦瑶将大家送到楼下,互相说着再见的话。那热烈中都是
存了心的,显出些虚张声势。
    过后的一日,严师母私下和毛毛娘舅说,王琦瑶也忒没意思了,萨沙明明是开玩笑,
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发这样的火,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毛毛娘舅息事宁人地说,王琦
瑶也并没有发火,失手打碎了汤勺,也是常有的事。严师母说:我又不是指她弄断勺子
的事,我是觉着,萨沙开玩笑是无意,她倒是有心。说罢,还往她表弟脸上看了一眼。
毛毛娘舅有些不自然,笑着说:我看是表姐你多心,什么事情也没有的。严师母哼了一
声:其实你心里都是知道的,你是聪敏人,我也不多说,我只告诉你一声,如今大家闲
来无事,在一起做伴玩玩,伴也是玩的伴,切不可有别的心。毛毛娘舅笑道:表姐你说
我能有什么心。严师母又哼了一声:你保证你没有别的心,却不能保证旁人没有。听她
这话似是不肯放过王琦瑶的意思,又不便为她作辩解,就只有不作声。严师母见他沉默
不语,以为是听进了她的劝告,便缓和下来,说道:你在表姐我这里玩,要出了事情我
怎么向你爹爹姆妈交代。毛毛娘舅说;我这样一个大人,能出什么样的事情。严师母就
点了他的额角说:等出了事就来不及了。两人说罢就下楼去王琦瑶处,到了那里,见萨
沙早来了,在烤火,一双白瘦的手,在炉上烙饼似地翻着。王琦瑶在一边灌开水,两人
没事人一样,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阳光照进来,房间便有些灰的,有无数尘屑在飞舞。
严师母和毛毛娘舅也围炉坐下,将那日的不快尽数忘记,开始新的一日。
    临近过年,王琦瑶在炉边用一盘小磨磨糯米粉。她前一夜就将糯米泡上,这时米粒
就胀得很鼓。萨沙自告奋勇往磨眼里舀米,半勺水半勺米的。毛毛娘舅摇磨,王琦瑶则
用石田春芝麻,严师母什么也不做,只在嘴里发指令。房间里洋溢着芝麻的香气,恨不
能立刻就进嘴的。这时,萨沙体味到一种精雕细作的人生的快乐。这种人生是螺丝壳里
的,还是井底之蛙式的。它不看远,只看近,把时间掰开揉碎了过的,是可以把短暂的
人生延长。萨沙有些感动,甚至变得有些严肃,很虚心地请教为什么要水浸了糯米磨粉
的道理,还请教做黑洋沙的方法。她们便—一解释给他听,他一下子成了个乖孩子,人
们把他以往的淘气都原谅了。她们向他约定过年时做种种好东西给他吃,糖年糕,炸春
卷,核桃仁,松子糖,一件件,一宗宗,如数家珍一般。萨沙想:这真是一个吃的世界
啊,每天忙着做忙着吃就不够的。他不禁感叹地念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严师
母嗤一声笑了,说这还只是辛苦的一半呢,还有身上衣的另一半,只怕你萨沙听也没有
听说过。一说起衣服,那话就更没得完了。王琦瑶和严师母一人一件地说,眼前像有羽
衣霓裳在飞舞。萨沙听得忘了手里的事情,那磨就一圈圈地空转,摇磨的毛毛娘舅也是
出了神的。那容是外外线线、丝丝缕缕织成的世界,多少的心细如发,才可连成周身的
美仑美奂。严师母无限感慨地说:要说做人,最是体现在穿衣上的,它是做人的兴趣和
精神,是最要紧的。萨沙就问:那么吃呢?严师母摇了一下头,说:吃是做人的里子,
虽也是重要,却不是像面子那样,支撑起全局,作宣言一般,让人信服和器重的,当然,
里子有它实惠的一面,是做人做给自己看,可是,假如完全不为别人看的做人,又有多
少味道呢?说到这里,严师母不觉有些伤感,声音低了下来。方才还是热烈的劳动场面,
这时也沉寂了,磨和石臼发出空洞的声响。芝麻的香气浓得腻人了,乳白的米浆也是腻
人的颜色。墙壁和地板上沾着黑色的煤屑,空气污浊而且干燥,炉子里的火在日光下看
来黯淡而苍白。一切都有着不洁之感。这不洁索性是一片泥淖倒也好了,而它不是那么
脏到底的,而是斑斑点点的污迹,就像黄梅天里的霉。
    不过,天黑却将这些遮住了。暮色流进窗户,像是温暖和稀薄的液体,一切都蒙上
了一层膜。物体,空间,声音和气息,全变得隔膜,模糊,不很确定。唯有那炉膛里的
火,陡地鲜明起来,热烈起来,激励人的身心。这是火炉边最温情脉脉的时刻,所有的
欲望全化为一个相偎相依的需求,别的都不去管它了。哪怕天塌地陷,又能怎么样呢?
昨天的事不想了,明天的事也不想了,想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剥着糖炒栗子的壳,炒栗
子的香也是深入肺腑。他们说着最最闲来无事的闲话,每一个字都是从心底里吐出来,
带着肚腹间的暖意。他们在炉上放了铁锅,炒夏天晒干的西瓜子,掺着几颗大白果。白
果的苦香,有一种穿透力,从许多种有名或无名的气息中脱颖而出,带着点醒世的意思,
也不去管它。他们全都不计前嫌,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弄不懂为什么要彼此生隙,好都
好不过来了。他们简直是柔情蜜意,互相体谅得要命,这真是善解的时刻,除了善解又
能做什么呢?外面的冷和黑,都是在给这屋内加温加光的,雪还是不要化的好,要是化
尽了,这炉火便也差不多到时候了。他们还是说话,轻言慢语,说的什么,都是说过就
忘,这才是心声呢!无痕无迹,却绵绵不尽。他们说的不外乎是炒栗子的甜糯,瓜子的
香,白果的苦是一笔带过。他们还说糯米圆子的细滑,酒酿的醇厚,还有酒酿汤里的嫩
鸡蛋。好了,天已黑到底了,再黑下去便要亮起来;知心话儿也说到底了,再说下去难
免又要隔起来。他们嘴里说着走、走的,就是不走,挪不动脚步似的。他们一边说明天
见,一边心里不愿意今夜结束,明天再好,也是个未知未到。今夜就在眼前,抓一把则
在手中。给时间做个漏真是对得没法再对,时间真是不漏也漏,转眼间不走也要走。
    他们的白天都是打发过去的,夜晚是悉心过的。他们围了炉子猜谜语,讲故事,很
多谜语是猜不出谜底的,很多故事没头没尾。王琦瑶说,他们这就像除夕夜的守岁,可
他们天天守,夜夜守。也守不住这年月日的。毛毛娘舅说,他们是将夜当成昼的,可任
凭他们如何唱反调,总还是日东月西。严师母说他们还像守灵,不过那死去的人是上几
辈的高祖,丧事当喜事的。萨沙说他们像西伯利亚的狩猎者,到头却是一场空。他们各
形容各的,总之都是爱这样的夜晚,有许多吃食在炉上发出细碎的声音和细碎的香味,
将那世界的缝隙都填满的。这世界的整块砖和整块石头,全是叫这些细碎的填充物给砌
牢的。他们在炉边还做着一些简单的游戏,用一根鞋底线系起来挑棚棚。那线棚捆在他
们手里传递着,牵着花样;最后不是打结便是散了。他们还用头发打一个结,再解开,
有的解开,有的折断,还有的越解结越紧。他们有一个九连环,轮流着分来分去,最终
也是纠成一团或是撒了一地。他们还有个七巧板,拼过来,拼过去,再怎么千变万化,
也跳不出方框。他们动足脑筋,多少小机巧和小聪敏在此生出,又湮灭。这些小东西都
是给大东西做肥料的,很多大东西是吃着小东西的尸骸成长的。可别小看这些细碎的小
东西,它们哪怕是这世界上的灰尘,太阳一出来,也是有歌有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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