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沧海不惊 创作。
貌似老七的粉,到目前为止是皆大欢喜的完美版:班长,班副都理直气壮的回来了,其他待续中•••
文章很好,可行性很强,转给突迷们。
大雨如注,这个城市头一遭挂起橙色台风警报。
刚发的秋季作训服,转眼便在黄泥汤里滚成了乌龙酱。汗水、雨水和泥水在脸上共同作用的结果,就是让近在咫尺的同伴都无法准确辨识。只除了许三多,因为他永远白得一丝不苟的牙齿。
这是每周一次雷打不动的小组间全真对抗演习,吴哲叫它“赶集”,齐桓叫它“一锅出”,他解释说这是一种把茄子和豆角、土豆什么的搁在一起炖的东北菜,别看演习时这个组那个组打得砰砰梆邦热闹得厉害,其实都是一勺烩的菜。
袁朗则常常在演习前用最最严肃的神情说,“同志们,又到了拱猪的好日子了。”然后在大家故意装出的鄙视神情下自己先捂着肚子大笑一番。
于是在陌生的地形和复杂的战情预设间躲闪和奔徙的辛苦就慢慢地淡去了,在这样的笑声后面,许三多们觉得自己是还有汁水的植物,并且不会被永无休止的训练、演习和战斗榨干。
这一次的对抗异常激烈,当吴哲运用他专业的头脑和设备带领小组成功地突出敌军包围后,密集的火力仍旧紧紧咬住他们不放,奔跑、射击,再奔跑、射击,象拉风箱一样剧烈地粗喘着,觉得胸膛里的最后一丝空气也被挤出了肺叶。又一次急速的奔跑过后,许三多半蹲,回头瞄准,叩动扳机,随着一阵急促的枪声,他应声倒地,白烟袅袅。吴哲同样龇牙咧嘴地重重摔在他身侧。
通话器里传来袁朗慵懒的声音,“B组全部阵亡,E组基本丧失战斗力,A组占据绝对优势,并圆满完成预设任务,演习结束。每个人明天早饭前交演习小结。”
有时候是A组、有时候是B组,有时候是其他组,就象一盘交替输赢的棋局,三年的时光,不知不觉就在这样的更替中汩汩流去了。现在,我已经可以在各种实战中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子弹穿透敌人的胸膛,然后扭过脸去,不看那些人渐渐青白如纸的脸。伙伴们都说,我们正在做的是有意义的事,而我比从前更明白,每一点意义都有它们的代价。
那天演习结束,大雨还没有停,我们回到集结地需要穿过大半个丛林。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耳朵里,让我恍惚想起,下榕树的秋天就快到了吧。
“全体立正。”
“报数。”
“一、二、三、四、五、六…………”
老头儿比袁朗高出半个头来,穿着身洗得褪了色的军服,身板儿笔直,几乎是踢着正步地走过队列前面,弄得几名陪同也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面。
吴哲眼尖,一眼看见他肩上的星星,立刻抛了个眼色过来。许三多不明所以,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仍旧保持目视前方的立姿,当作什么也没有收到。
袁朗“啪”地敬了个军礼,“军……”
话没说出口被老头儿笑着打断,“全体都有,稍息。”他转向袁朗,“军什么军,甭给我来这套。明儿就滚蛋的老梆子一个,临走到你这儿来看看热闹。”他指指昂首挺胸的战士们,“地种的不错,好收成啊。”
袁朗的表情很严肃:“报告首长,没有您二十年前的拍板,别提收成,咱们只能喝西北风。”
老头儿摆摆手,“大势所趋,我不做有人做。只是机遇把你我推上去而已。”他的目光带着军人特有的敏锐和犀利在一排排矗立如松的战士间逡巡。
“跟当初那时候比,不一样喽。”老头儿看了半天,笑嘻嘻地摇头叹道。
“变化一定是有的,可不该变的东西一点也没变。”袁朗答道。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最近的师团干部大调整,我弄走了你的搭档,有意见没有?”
“朝中有人是好事,再说他走了我一定立马升官,怎么会有意见?”
“贫!小心把你的部下带沟里去。”老头儿大笑之后整了整风纪扣,“走了,那帮老家伙还在师里等我。好好干,臭小子。”
“立正。”
训练有素的队员们脚跟并拢,砰地一声,军容严整。
“敬礼。”手臂齐刷刷地举起,年轻的身体挺拔如白杨。
老人敛起笑容,苍老的面容变得格外肃穆,缓缓抬臂,回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许多天以后他们才知道,那天向他们敬礼的,是一个第二天便将结束军旅生涯的中将。他姓高,高建国,本集团军的军长,老A部队的创始人。
铁路很快接到了师部的调令,离开老A升至了一个更高的职位,袁朗理所当然地填补了他留下的空缺,而接替袁朗的,是昔日的“屠夫”齐桓,吴哲成为他的副手。
队里开了一个很热闹的欢送会兼庆祝会,吃光了后勤半个月的储备,喝光了所有能找到的啤酒。在许三多经历的所有来来往往人事变迁中,这一次,对他而言是也许最愉快的一次。看着同伴们有了更大的天地,许三多觉得心满意足的幸福,尽管他有时也常常怀念起袁朗带着刁钻古怪的笑容站在队列前训话的样子。
好消息纷至沓来。
二哥写信说,他终于做成了几笔生意,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利润,许三多的债务又减轻了些。
更大的惊喜是在台风过境后一个秋阳高照的清晨,袁朗带着一个人走近正在操场上负重奔跑的队伍。那人的身影很熟悉,可是阳光刺眼,把他的脸遮挡在了帽子的阴影里。随后袁朗低沉而有穿透力的声音伴随着队伍的脚步声响起,“来新人了,也是老朋友,跟大家打个招呼,成才。”
絮暖的秋阳里,许三多看见他的老乡微微笑着,向着他的方向打了一个熟悉的手势。象他们以前常常互相比划的那样,意味着不抛弃,也不放弃的手势。
经过了这么多曲曲折折,成才终于来了,和我并肩站在一起。他曾经从云端跌进泥土,跌得灰头土脸,尘埃满面。可是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
这一次回归本不需要三年的时间,听齐桓说,两年前老A部队就曾经到红三连去调他的档案,可他丢不下草原五班,主动放弃了机会,直到今年五班成为了全团的先进班,几个战士也提了干,他才接受了老A的召唤。
我知道,成才是带着他的枝枝蔓蔓回来的。
而我不知道的是,这只是一个开始。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将会和许多人许多事相遇、重逢和别离,我即将见证一段历史。
X师师部。
王庆瑞拍拍昔日爱将的肩膀,点起一支烟:“老头子怎么样?是不是在家闷得天天撞墙?”
高城咧嘴乐了:“不闷不闷。五岁以上,十五岁以下,才半个月,方圆百里已经被他组织起了小半个师侦营。早上出操,上下午训练,一人发一支木头枪。列起队来,那阵势,除了型号小点,跟咱们有的一拼。”
王庆瑞笑了起来:“怎么?你回家看过他?怎么突然孝顺起来喽?”
高城一急,也撇起了武汉腔:“王叔,本军长的猴子什么时候不孝顺过?”
王庆瑞:“小子!那你跟我摆摆,你一年回家几趟?你妈念叨得我耳朵都起茧子喽。”
高城脸红脖子粗地愣了半晌,憋出一句,“我的兵一年回家几趟?人家就不是儿子啦?军长的夫人嘛,不能太娇气。”
王庆瑞伸出巴掌作势要打,“小七,说什么呢,不管教你是不行了。”那架势摆明了是虚招,所以要挨打的人笑吟吟地站在那儿,并不躲闪。于是老团长只好把手缩回来,摇头叹息道:“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到底是老高的儿子还是我王庆瑞的儿子。亲爷儿俩个搞得象个死对头似的,跟我倒是成天没个正形。”
“咳,对了王叔,那个什么,那个营里还有好些事儿等着我去处理呢,就先走了啊王叔。”说话的人眼神闪烁,显然是不欲再跟他纠缠下去,没等回答拿起军帽便往外出溜。临出门又回头补了一句,“其实我做谁的儿子都无所谓,只要高太太她不较真儿。”
王庆瑞一口茶全喷在地上,只来得及冲着始作俑者溜之大吉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地嚷嚷:“哎,常回家看看你爸你妈。”
同样在那间办公室里,五分钟前一老一少对阵的轻松此刻已被正在谈话的两人脸上的凝重所代替。
师长楚八一:最近调整了一大批师团级干部,人事动得厉害啊。
王庆瑞:是啊,这事儿是高军长的意思。他想在临退休前,给师团两级多补充点思维先进战斗力强的新鲜血液,毕竟时代不一样喽。不过听说军部领导对此有分歧。
师长:老王啊,你是元老了,师里一大半的干部都是你带出来的。所以对你,我也不想兜圈子。“人走茶凉”这回事,咱们心里都明白,更何况本来就有那不对味的?老高的思路是不错,临走前提的那批,个顶个的少壮派,有想法有能力有眼界,可他想过没有,他这样做,有不少人可心里不是滋味儿。
王庆瑞没有作声。军队不是象牙塔,自然也就有纷繁芜杂的人际关系。更何况在现代战争理念和传统军队思维的碰撞下,许多矛盾便显得更加突出。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又何尝不懂?
师长点起一根烟,袅袅地吐出一口烟圈,“小道消息,据说,只是据说。就在最近,将会搞一个全军干部大比武,包括个人军事技能、文化素质和团队演习,注意,比赛结果有可能和干部任免挂钩。”
王庆瑞皱眉道:“干部大比武?什么意思?全国的军事大练兵选拔也不该是这时候啊?”
“所以,意味深长啊。”师长抽得很快,一会功夫,那根烟只剩了个烟屁股,火星在指缝间一闪一闪地,眼看就要烧到手指头,他还浑然不觉。“还有个麻烦事,保准你听了心火上升。”
“说吧,我老王都一把年纪了,还怕个啥?”
“不是你,是你那宝贝疙瘩,高城。”
王庆瑞挺直了腰,有些诧异,“小七,他有什么问题?”
“有人说,他能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是沾了他老爸的光。”
“笑话。这犊子一向眼高于顶,最恨的就是封荫萌子的勾当。那回伍六一的事儿他求爷爷告奶奶全师上下都求遍了,也没给老爷子打过一个电话。你要说别人走“上层路线”我信,说他,纯属扯淡。”
“老王你先别激动。这话是扯淡不错。可你想想,军长的公子,本师最年轻的中校副参谋长兼师侦营营长,五年上了三个台阶,偏又生了个直通通硬邦邦的臭脾气,上上下下能张嘴的都让他得罪遍了。怎么样?就这几条够不够拿来说事儿?外面关于他的传闻一直很多,最最关键的是,现在军长加上了一个“前”字作定语了,临走前又办了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儿……”
王庆瑞想说点什么,可看见师长的一脸无奈,突然觉得这些话的无力。是啊,某些时候,光鲜的名头也是一种负累。顺风的时候,会被认为是理所当然,逆风的时候,会被视为是枪靶。而无论自身做过了怎样的努力,总会被忽视。
楚八一扔掉烟蒂,又狠狠地踩上几脚,“这些本来都是些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明白?”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的打算?老王,说实话,今天叫你来,也就是给你交个底儿的意思。如果重新洗牌的话,有些人,我肯定是要保的。不为别的,就冲一旦打起仗来,咱们就得指望人家,这一点上我老楚还拎得清。但是有一点,上头那些事儿的复杂程度你也是知道的,我能保的住一个,我保不住一拨,我顶得了一时,顶不了一世,包括你的老七。真到了那一步,你也别怪我老楚没打过招呼……”
王庆瑞是带着师长“注意保密、切勿外传”的千叮咛万嘱咐离开师部的,一路上怀揣着无数心事和担忧。这让他想起四年前师部下达整编702团命令的那天,同样的忧心忡忡、步履沉重,不同的是,当初的磨难是为了军队的明天,如今这一切,又是为了些什么?
许三多是在驻地门口遇上袁朗的,后者戴着墨镜,一身常服,悠闲自得地把身体舒展在越野车驾驶座上。
“又去小卖部搜寻最便宜的肥皂?”
许三多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便宜,不过好用着哩。”
“还愣着干嘛?上来吧。”
“就,就这么几步远,脚一抬就到了,用不着坐车。”
“你确定不想搭我的车?如果我的目的地是师装甲侦察营的话。”
袁朗满意地看见许三多听见“师装甲侦察营”这六个字双眼发亮,欢天喜地地跳上了他的车。
“等一下队长,我还想叫上成才、路一峰、钱敞、邓小虎他们。”许三多一口气报出了好几个名字,都是A大队中老七连的战士。
袁朗摘下墨镜,眯起眼睛看着他,“你确定我的车能坐下这么多人?而且我想我是和高营长商量下周联合演习的事情,不是开原七连战友茶话会去的。
许三多咧开嘴表示歉意,可笑得肆无忌惮,白牙乱飞。
袁朗挫败地叹了口气,回身发动引擎,“真服了你了。都三年多了,一提到跟七连有关的东西就兴奋成这样。我说许三多,如果碰上个老七连的羊粪蛋子你是不是也要抱怀里啃一口?”
后面的人没有回答,或者压根儿就没有听见,只自顾自地仍旧保持着开至荼靡的灿烂笑容。
厚厚的窗帘挡住了绵密的光线,房间里开着台灯,满地散落的纸张和烟蒂,椅子零乱地歪在一旁,正撅着屁股在沙盘前分析、演练和谋划的俩人神情专注,一人咬着一根铅笔头儿。
“就是916地区了。环境复杂、地形多变,包括对后勤供给的考验,有那么点机动部队作战的意思。”高城长舒了一口气,吐出铅笔头儿,斩钉截铁地挥舞了一下手臂,“袁大队长,你觉得怎么样?”
袁朗抱臂微笑,“所见略同。”
“细节和方案基本敲定,就看下周咱们这绿叶怎么衬托你们A大队这朵红花了。”
“红军蓝军,各有胜负而已,哪有什么绿叶红花?”
“就上回,还有上上回……得得,不提了,想起那几个忘恩负义的兵回回撵得我满山乱窜,我就恨啊,恨自己怎么没在七连解散之前一个一个剁了他们的大脚丫子。”
袁朗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个嘴里咬牙切齿脸上却美不滋儿的家伙例行抱怨,不由得想起三年前他们在甲板上的晚风里曾有过的一次关于酒量的对话。
“我酒量一斤,跟你喝,两斤吧。”
“我酒量二两,跟你喝,舍命。”
“舍命。”袁朗笑着想,他还从未对什么人用过“舍命”这个词,没有想会用在这只又臭又硬的老虎身上。
“喂,你你你,你傻啦?看什么呢,笑成这样?”高城不明所以,只觉得被他笑得浑身发毛。
“我没有笑,伟大的高营长,我是因为饥饿而发生面部肌肉抽搐。你看看都几点啦?师侦营就是这样招呼血肉相连的革命战友和同生共死的阶级兄弟的?”
“谁谁谁跟你们同生共死啦?是你死我活,死老A。”高城悻悻然挥手,“算你运气好,今天休息日,又是过节,师部开禁。走,叫上许三多和马小帅,整一个去。”
用觥筹交错这个词来形容几个男人的这场饭局显然是不合适的,只能叫牛饮。菜很简单,酒也很普通,听不到半句像样的劝酒辞令,只是在闲聊的间隙,一声脆声声的“干”,就是一大海碗。
只喝了小半瓶,许三多就觉得眼前开始摇晃起来,这个尺度对于高城和袁朗还只是“热身”。马小帅带着一脸坏笑看着,准备找个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正在酒酣耳热的当口,门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人还没到,声音先进了门,慌慌张张的,“连长,连长……三多,你也来了……”
高城放下酒瓶子,见是甘小宁,“慌什么慌,慌什么慌?真是,不象我七连的兵。你不是出营去了吗?喘口气,说,是哪儿的天塌下来了?”
甘小宁急得直跺脚,“快,你们快跟我去。师部往车站的那条小道。九里坡。”他拽起高城就往外奔。“四连的人说老乡看见有个人被混混打了,瘸子,是个瘸子”
高城丢下酒瓶子拔腿就奔,袁朗已经摸出了车钥匙。“开车去。”
军营一般驻地偏远。师部距离当地唯一的长途汽车站一个半小时车程,交通不便,路上人也少。有不少当地人便开着摩托车作为交通工具揽客,叫作“摩的”,开“摩的”的不少是一些无业的社会青年,没读过多少书,打打杀杀的录像倒是看了不少。恰巧青春的荷尔蒙旺盛到无处发泄,于是便纠集成为混混,干着半是拉客,半是宰人的勾当。
部队早想整治一番,碍于是地方管辖的事情,跟政府反映了几次也没个说法,便也不好再出面。好在那些混混们知道当兵的练过,一般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只专捡那些外地模样的人欺负。
九里坡那里正是车站到军营的必经之地。一说瘸子,许三多的心就揪起来了。一前一后两辆越野开得飞快。在一个转角上坡处,果然有群人在围殴。足足有十几个人拿着砖头、棍棒,围着中间一个。挨打那人瘦瘦的,虽然瘸着一条腿却身板笔直,身手很敏捷,如果不是以寡敌众,那群混混绝对不是他的对手。眼下虽然处于下风,那人还是挥舞着拳头,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
高城几乎是在急刹车之前就跳下了车,然后便冲进了那混乱不堪的战团里。趁着同伴在正面纠缠,领头的混混正挥起一根棍棒,砸向那个孤军奋战者的后脑,高城慢了一步来不及阻止,只好用自己的身体去挡,来势汹汹的一下结结实实打在他肩膀上。他反手发力,顺势一扭一带,脚底下再一勾,对方的棍棒应声脱手,人也栽倒在地,正摔在一块凸起的石头尖儿上。一阵鬼哭狼嚎之后,那人捂着鼻子抬起头来,血已经糊了满鼻子满脸。见势不妙,混混们立刻驾起他们的头儿四散而逃,边跑边喊,“解放军打人啦!解放军打人啦!”
然后高城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被打那人瘦瘦的脊梁。那人一脸的憔悴疲惫,满身风尘,嘴角流着血,却还要倔强的把头扭过去,只丢个后脑勺给他们。
许三多和马小帅他们坐在后面袁朗的车上,只慢了一步,这边的战事便已经结束了。许三多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晕眩得厉害,血液都纠集在心脏的某一处,痛得要命。他想上前抱住他,可是手和脚仿佛僵住了,他想大喊他的名字,又怕这样的呐喊会打碎什么心爱的东西。他想大哭,又想大笑。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默地站着。
过了很久,他们听见高城从喉间挤出嘶哑的一句话来,“来啦,六一,吃了没?”
本来他们该向地方派出所报案,可谁也没有这样做。如果那样的话,作为当事人伍六一势必要去做笔录,由于涉及到了军队势必还要通知师里。这样这件事便会传得沸沸扬扬。而连最迟钝的许三多也知道,被一群混混围殴对骄傲的伍班副而言是一种耻辱,所以他们很有默契地,选择了集体遗忘。
他们假装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假装是在一个最自然最正常不过的情形下理所当然地重逢。没过了几分钟,便嬉笑打闹了起来。伍六一矢口不提他的来意,也不提发生争执的始末,于是大家便也不问。可是他们都怀疑,也许他千里迢迢跋涉过来只是要在熟悉的军营门口远远地看看,只是这样就足够让他心满意足了。他根本就没有打算与昔日的战友们见面,也更加不愿意用这种方式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个钢七连最生猛的兵,那个倔强骄傲的伍班副,除了瘸了条腿,可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就连故意放大了挂在脸上的那点满不在乎的神气,也和当年如出一辙。他拍许三多的屁股,毫不留情地问他这几年加满了几个水箱;他刮马小帅的鼻子,要和他比试枪法;他摸高城脸上那道长长的疤,嘲笑他不化妆也能去演“南霸天”,适合去吓唬新兵连……
不知是谁提了起来,那天是中秋,团圆的日子。于是便哄闹着,要吃团圆饭。
袁朗先回大队去了,许三多没有走。高城邀请袁朗留下来和他们一起热闹一下,后者摇摇头,拍了拍高城的肩:“你做副营两年半,升营长也一年多了,可他们总叫你连长。能带出这样的兵,不容易。”
高城淡淡地笑了。
晚上他们没有喝酒,拎着几包吃的到山坡上野餐。高城不知从哪儿搞来一盒月饼。老式酥皮五仁馅的,味道并不怎么样,大家却吃得起劲。
吃饱了一行人开始扯着嗓子唱歌。伍六一用他的公鸭嗓子大吼“有一个道理不用讲”。一时大家都有点恍惚,好像回到了当年在食堂前整齐列队,唱歌吃饭的七连时光。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地,直到没什么可聊的了。然后几个人就并肩躺在草丛里仰头看星星。寂静的夜晚虫声啾啾,风轻轻地从脸颊上掠过去。马小帅给他们唱了一支据说是大学时常常和舍友一起唱的歌,“那首风里的歌已经散去了吗?那个遥远的梦已经遗忘了吗?那些人、那些事还在那年那月的晚风里吗?你和我,还在微笑着回身凝望吗?你看,你看,今夜月儿圆……”
大家静静地听着。这歌不那么军队,和《团结就是力量》相比,几乎可以算是“靡靡之音”,却在初秋清冷的月色下唱出了一丝淡淡的惆怅。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觉得,如果重逢是这样令人心酸的话,我情愿和他们永不再见。尽管在小帅的歌声里,有许多张脸渐渐从心底浮出,令我深深地牵挂和惦念。那些人、那些事,还在那年那月的晚风里吗?过了很久,想起这首歌,这句词,还是觉得心里一颤,说不出的滋味。
第二天天没亮,伍六一就起身离开了,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当许三多走进高城的房间时,只看见原本伍六一睡着的那张床空空荡荡的,他和他简单的行李一道,又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了,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空旷的房间让许三多有些怔仲,他多么希望伍六一能够从门后突然跳出来,用那只瘸了的腿不怀好意地踹他的屁股,或者学着他傻乎乎的口气,用家乡话念着,“老乡见老乡,两眼汪汪汪”。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阳光安安静静地从窗外斜照进来,空气里纤尘飞舞。
越野长嘶一声,停在门口。高城从车上下来,头发梢上还挂着露水。
许三多急切地叫他,“连长,班副他,他走了。”
高城拿出一块墩布,一面仔仔细细地擦他的车,一面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
许三多:“你送他了?”
高城:“不叫送。我只是悄悄跟着他去了车站,看着他买了票,上了车。你理解成伪装渗透也成。”
许三多不解地问,“为什么?你既然都去了为啥不当面送送?”
高城头也不抬,“我想他比较喜欢这样。”
许三多沉默半晌,“早知道昨晚我们凑点钱给他。”
高城不耐烦地打断,“磨磨唧唧的说啥呢,搞那玩意儿干啥,他有手有脚,给他钱干啥?”
许三多有些惶惑,又有些失落。昨天的重逢和今晨的别离都来得太快,快得让他反应不及,快得在他悠长静谧的生活轨迹里象一阵倏忽而过的风,又象是一个甜蜜中带着无数说不出的酸楚的美好梦境。
高城甩掉墩布,揉了揉鼻子,手上的油灰沾上了鼻翼,显得那张年青的脸有些滑稽。“不过,昨晚上我把我床头那张钢七连的合影塞他包里去了。”过了许久,他又自我解嘲似的添上一句,“天南海北的,好留个念想。反正我天天看,都看烦了。”
许三多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高城道:“回吧,下礼拜就对抗了,小脸儿抹抹,继续揍我们。”他突然摸摸许三多的脑袋,就像哄一个小孩子,“好好干。军部后面可能要搞一个很重要的活动,对你的袁朗队长很重要。到时候表现得帅一点,能给他加分,懂吗?”
许三多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他完全不明白高城到底想告诉他什么,唯一听懂的只有“好好干”这三个字。
楚八一的盛怒如疾风暴雨,劈头盖脸地浇在高城脸上。
“你能耐见长啊,我的副参谋长。这么多年党和部队对你的教育都喂到狗肚子里去啦?”
高城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师长火从何来。
“现在人家找上门来啦,鼻梁骨折。打人的不是入伍才两天的新兵蛋子,不是快要复员的老兵,是我们年轻有为的中校,是我的得力干将啊,我的高大营长,你倒还真够亲力亲为的,连打人这种事,都亲自出马。你说说看,你说说看,你叫我这个做师长的怎么跟上下交待?”
“打人?”高城很快明白了过来,那小子明明是自己摔伤了,他充其量也只是自卫而已,如果真的认认真真出手去,骨折的怕就不仅仅是鼻梁了。不过恶人先告状这回事自古有之,如今更是不缺。
“怎么?人家医院的证明也有,人证也在,你还想否认?到底是怎么回事?嗯?说话。你高城平时也不是这么浑的人啊。”
只一瞬间的功夫,高城便已决定不去辩解,无论如何如果他不出手那么一下,那小子也不会倒霉地摔到石头上。更重要的是,伍六一尽管已经离开了,在他昔日的战友和领导面前,在他曾经的部队里,仍有他希望保持的尊严。高城相信自己比谁都了解他。
于是他只是双脚并拢,立正,“报告,我没什么可说的。”
楚八一带着满肚子的气上下打量他的部下,高城昂头挺胸,武装带扎得紧紧的,双臂贴紧裤缝,标准的立姿。那神情不象是挨训,倒象是在接受首长检阅。
这使得楚八一更加郁闷,一张黑脸气得铁青,恨不得冲上去扇这混小子两个大耳刮子。“咱们穿军装的跟老百姓动手,本来就是大忌。你打的还是人家副县长的公子,这下可好,破坏军地共建这罪名也不小。连陈副军长都亲自过问了,你说说看,你说说看,怎么办?”
高城:“我接受组织处理,检查、处分、降职,随便。”
师长可是真急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这不是给你自己添堵吗?”
高城平静地说,“您的意思我明白。咱们当兵的,考虑不了那么多。得失我命吧。”
“砰”地一声,楚八一那只心爱的烟缸在半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撞在门角上,摔得粉碎,满地玻璃碴子晶莹透亮。
三天以后,师部的命令下来了,高城背上了他军旅生涯的第一个处分,鉴于性质严重、影响恶劣,还在师部做了一个公开检讨。在师部会议室的众目睽睽之下,那只装甲老虎坦然自若地念了五分钟的长篇大论,自称“教训是深刻的,态度是悔恨的,灵魂深处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云云。可是在座的所有人,包括陈副军长在内,谁都听得出来,他的照本宣科里毫无悔改之意。
在中国人的社会生活里,红头文件有时是比法律还要有威慑力的一样东西,军队也不例外。军部关于干部大比武的命令下来之后,流言满天飞,由于比武范围划定在连级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的年轻干部,一时“少壮派”人人自危。每天早晨操场上绑沙袋跑一万米的队伍陡然壮大了许多,各部训练的强度也频频增加。从上到下,一场看不见的角逐在大比武之前就已经悄然展开。
高城的师侦营和袁朗的老A部队是个例外。这两支代表着全师乃至全军最精锐的队伍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游离于漩涡之外,只一心一意筹备着双方的对抗。按照演习计划,他们提前三天便离开驻地,进入了演习地区。
在上报师部的演习计划里清楚地写着,时间,9月26日—10月6日;地点,916地区;对抗双方,师直属装甲侦察营、师属特种部队;红军指挥员,高城,蓝军指挥员,袁朗。本次演习代号:吴钩。
吴钩!“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是高城和袁朗共同拟订的代号,直取关山五十州的吴钩!
“报数。”
“1、2、3、4、5、6……”
刚背过处分的红军主帅一身戎装,身上挂着他这个中校不应佩戴的全套装备,气宇轩昂地站在层层叠叠的队列前面,严肃而骄傲地看着他的兵。
“我们是什么兵?”
“侦察步兵。”
“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推进、引导,每一个人,每一刻,直到最后。”
“告诉我,什么是士兵的生命?”
“责任、尊严。”五百二十四名年轻士兵的吼声在丛林间回荡。
高城满意地点点头,“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记住这一点,会打枪的兵不一定是好兵,能打仗的兵不一定是好兵,只有坚持到最后一刻的兵,才对得起‘兵’这个字眼儿。”
他顿了一下,又说,“咱当兵的有什么?没有钱,没有地位,没有舒适安定的生活条件。不错,人家有的,咱没有。可咱们有的人家也没有。咱们有什么?马小帅,你说说。”
被点到名的士兵扬起脸,藏在绿色油彩下面的两只眼睛散发出青春的光泽,“报告营长,我们,我们有你。”
高城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然后这个一米八的大个子就真的象是被火燎着屁股的猴子一样跳将起来,气势汹汹地骂道,“有你个六啊,尽给我扯淡。真上了战场这淡要是能把敌军给扯趴了,立刻给你报个二等功。给我写检查!老规矩,五千字。”
“咱们有什么?我来说。”他顺手拽过前排的一个士兵,用力拍了拍他的胸膛,“往这里面看,有骨头。”又指了指他身后的众人,“往左右两边看,有兄弟。”
“骨头和兄弟。咱们当兵的,有这两样够不够?”
“够!”
“值不值?”
“值!”五百二十四个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震破苍穹。
“好。”高城豪气干云地一挥手,仿佛面对的还是意气风发的七连。“对表。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三点十分,四十五分钟后“吴钩”行动正式开始。记住,对于军人来说,每一次演习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绝对不允许有模拟和预演的概念。因为在战场上没有人会给你第二次的机会,现在躲不开空包弹未来有一天击中你的就是能撕开血和肉的实弹。现代战争里,侦察兵永远都是走在最前面的人,我们倒下了,信息无法探取、数据无法传送、导弹无法引导,身后的千军万马都将直接暴露在敌人的攻势下!所以,我们责无旁贷!就连死,你也要给我站着死!”
一番话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心神激荡。动员过后,战士们各就各位,进入最后的战备状态。
高城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地图,边走边看,准备再推敲一下作战计划。
马小帅嬉皮笑脸地凑上来,碰碰他的胳膊,“连长,不,营长……”
“你你你不去作战区域就位在这里瞎晃个啥?去去去,甭把你这光溜溜的小脸朝我跟前凑,成心给我添堵不是?”
“是……不是。报告连长,我有话说。”
“讲。”
“你为什么不解释?”
“解释什么?”
“那天的事情。”
“什么事情?”
“还有什么事情,害你背了处分的事情啊。”
“打住啊,打住。我告诉你,那个啥,那个本来就没什么好解释的。”
“可是……”
“可是什么你,混蛋玩意儿。看看表,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敌人的炮弹就要在你头顶上飞起来了,还在这跟我‘可是’。想马革裹尸是不是?”
“不过……”
“师侦营二连三班班长马小帅。”
“到。”
“向后转。起步——走,目标058位置,到达后将你部推进计划温习两遍,等待演习开始。”
“是。”
“检查照写。”
“是。”
十三点五十五分,两发信号弹准时升空,在蓝色的天际下划出长长的白色尾巴。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916地区的另一侧,老A们顶着黄绿色的伪装如秋末的虫子,四人一组,在密林间移动。
A组的成员是许三多、成才、吴哲、齐桓。现在却多出一个人,袁朗。
丛生的灌木枝丫零乱,在他们急速的前进中划破衣襟和脸。
“A1,A1,我是X,通报你的位置。完毕。”
“我是A1,十分钟后到达520,完毕。”
成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四个人,嘟哝道:“这下可好,等下一梭子打过来,咱们队的三位大小头目全部玩完。没见过这样编组的。”
按照常理,袁朗作为总指挥应当呆在蓝军指挥部里,吴哲和齐恒作为队长和副队长应当分开编组,以免被敌人一网打尽。不能把所有的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谁都明白,所以成才说出的也是大家的疑问,包括吴哲和齐桓。
“到达520,停止移动。”队伍停了下来,许三多担任警戒,袁朗带着洞悉一切的微笑看着他们,“实施4号方案。许三多,你和吴哲往十点方向走,到633那个位置时吴哲会告诉你该干什么。成才和齐桓一组,向两点方向插到C组和E组中间,三组呈刀锋状推进。好,保持通话器畅通,出发。”
“那你在什么位置?”
“我?在阵地上随便晃晃。”
袁朗在同伴讶异的目光里笑嘻嘻地靠着棵树坐下来,开始闭目养神。
633是位于主阵地边缘一个近乎死角的山谷洼地,两侧都是山坡和密林,地势险要。大概由于地形的屏蔽效果,无线通讯设备到了这里噪声明显增大,声音断断续续,偶尔传来的指令连声调都变了,象是对方在被掐着脖子说话,十句倒有八句听不清楚。
吴哲卸下他的装备,掏出一大堆的电子元件熟练地忙碌起来,许三多始终保持着标准的警戒姿势,子弹上膛,全身绷紧,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敌人的攻击。
“放松,放松,不用那么紧张,许三多。演习才开始半个小时,这里距敌方主阵地最前沿直线距离还有三、四个山头那么远,他们不可能这么快渗透到这里。”
“嗯。”
“听那炮火声就知道,轰隆隆地带着回音,在西北方向。目标可能是839高地。”
“嗯。”
“你怎么不问问我们到这儿来的任务是什么?至少也对我正在做的事有点好奇吧。”
这下连“嗯”也听不到了,“好奇心”这个东西对我们的许三多来说显然是个稀罕物。他就像一个忠实地沿着既定坐标轴移动的数据,只需要一个单纯的命令,就足以成为他行动的全部依据。吴哲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接上最后一根线,小心地把手中的东西埋在树丛和草叶间,用伪装网覆盖好。
“你在想什么,三多?”
“我在想,想这次会打成几比几?”
八一锄头轻轻地笑了,“你指的是战损率吧。”
“嗯。”
“从最早的12:1,到去年的8:1,今年上半年的两次演习竟然能够打到3:1。纵观全军,能拿三个兵换一个老A的,除了师侦营,真是找不出来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佩服高营长。不过战争最终还是要求个结果,虽然他们一直在进步,可保持完胜记录的始终是我们。总之,平常心,平常心吧。”
吴哲拍拍许三多的肩膀,做了个返回的手势。两人开始向520回撤。
沏好的绿茶散发出袅袅的热气。陈副军长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眼睛还盯在大屏幕上。
916地面上轰隆隆驶过的无数战车、火炮、导弹和带着尖厉的呼啸打在树干上的子弹,此刻在大屏幕投影上变成了缓缓推移的红色或蓝色箭头和各种数据、符号。战争是一张足以把所有人笼在其中的大网,那些在尘土和硝烟间奔跑或射击的士兵们只是这张网上最微不足道的无数绳结。有很多时候胜和败并不一定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但是所有的成功都一定是和着他们的血和汗所浇铸。
陈副军长看得很投入,还不时对照手中的资料,在地图上比划一番。楚八一适时递上一支中华,打火机“啪”地点起来,观摩室里立刻充满了尼古丁的焦香。
“一方是蓄势而动,另一方是步步诡谲,看来你这两个部下,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嘛。”
楚八一拨开勤务兵,亲自给陈副军长的茶杯续满水,“是啊,A大队本来就是以‘磨刀石’闻名的,最擅长以己之锐,击人之短。师侦营吃了不少苦头,这几年被他们磨得也是越来越精了。”
“听说曾经打到3:1的战损率,不容易啊。特种部队毕竟是百里挑一挑出来的,普通部队打到这样已经是史无前例了。人才啊,可以想象,这师侦营一定是满营精锐。”陈副军长弹了弹烟灰,语气中充满赞许。
“首长过奖了。”楚八一努力表现得谦逊和热络。
上次为高城的事,军部很不高兴,就是这个陈副军长,几次来电话都疾严令色,措辞锋利,要求对这类“无组织、无纪律,有损军誉的事件”要重典严惩。要不是他凭着几十年的功力左支右挡,只怕高城的处分还要严重些。眼下他只想借这个观摩演习的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尽力弥补师部和军部之间那点若有若无的裂痕。此刻陈副军长对师侦营突然的赞赏有加倒有点出乎他的意料,首长夸奖本是好事情,可不知为什么,楚八一总觉得有些难以名状的不安。
“好,不错,今天就到这里了,我还要回军部主持个会。有空我再来,有什么进展随时通报我,啊。”
“是。”楚八一立正,敬礼,一直将陈副军长送到门口,目送着那辆车绝尘而去。
天色已近晚,暮色霭霭。夕阳的余晖逐渐褪去,四野的草原和山峦慢慢没入黑暗之中,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枪炮声也渐渐疏落。
“报告”,黄参谋送来最新的演习实时战报,“今天傍晚十八时四十分,也就是十分钟以前,蓝军成功切断红军的后勤补给线。”
楚八一蹙起眉头。也就是说,在演习结束之前,红军将不能够再得到任何补给,不论是作为野外生存最基本保障的水、口粮、还是战场上重若生命的弹药装备。
看来,这又是一次没有悬念的战斗。在缺水断粮,弹药得不到补充的情况下,刚刚还被誉为“满营精锐”的红军,现在就连3:1也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了。
坐标520,许三多、吴哲和袁朗顺利会合,准备向839高地进发。后者收拾起他的便携式电脑,舒舒服服地从草丛中起身,顺便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他若无其事地嚼着个草根儿,看向吴哲,“事儿办得怎么样啦?”
“功率调到最大,每隔八分钟频率自动转换一次,屏蔽指数大于约等于4.67。D组将在一个小时以后抵达周围地区,这个烟幕弹够师侦营忙一阵子啦。”
“他们很快还有一件事要忙,那就是满山找水喝。我已经派人把这山里的主要水源都做了投毒标记。前线刚刚传来消息,齐桓他们突进到敌主阵地纵深,加上C组和E组的包抄支援,在他们的补给线上打了个漂亮的遭遇战,我方牺牲三名,歼敌二十余名,俘虏两名。其中一个引爆信号弹,算是自杀啦,还有一个自杀未遂。”
“是谁?”发问的是许三多。
袁朗龇牙咧嘴地冲他做了个鬼脸,“就知道你要问。你的老熟人,马小帅啊。等到839附近和齐桓他们会合时,你就可以和他叙叙旧了。”
吴哲说:“队长,您这一下够狠的,我好像已经看见战损率在“嗖嗖”地朝上涨。高营长一定肠子都气青了。”
袁朗斜了他一眼,“不能轻敌。轻敌是失败的亲娘。”他挥起匕首,斩断横亘在狭窄山路上的枝条。“我们这个对手,最大的特点就一个字——死能扛。”
那是一个字吗?在急速前进的过程中,我在心里默数了好几次。终于肯定,队长他一定是不小心数错了。但这个词让我打心眼儿里觉得亲切,从前它常常被用在另外一个人身上,那是伍六一。
两天半的时间短暂而又漫长。由于计划有变,齐桓和成才被派往另一个点执行任务,我也就失去了和“俘虏”马小帅照面的机会。
战斗进行得异常激烈,不,应该说是惨烈。失去了后勤补给的红军反而拿出了“背水一战”的架势,在整整两天两夜的时间里向我军主阵地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凌厉攻势,战场上到处都是“哧哧”地冒着白烟的“尸体”,即便是空包弹也将山凹间红色的粘土掀去了好几层皮。对同一个重要战略位置的争夺,有时要更替上好几个来回。双方进入了异常艰难的胶着状态。
在对方两次进攻的间隙里,队长清点了战况。红军损失惨重,我方也有不小的伤亡。但是当看到“敌方”“尸体”们干裂的嘴唇和疲惫的神情时,我们都确信,对方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们的胜利将唾手可得。事实上前方渗透人员已经传来消息,他们摸清了红方指挥所的准确位置,正在绘制兵力配置和火力点分布图。一旦这些数据传回指挥部,我们就可以发挥最擅长的快速反应和单兵作战能力,一击置敌于死地。
袁朗和吴哲将没有牺牲的队员重新编组,少部分撤回后方指挥所所在地和旁援吴哲设在633的伪装点,一部分留守阵地。剩下的人丢下了不必要的武器辎重,轻身简装,准备启动伪装渗透。
作为蓝军的一员,我知道自己理应为我方的阶段性胜利而欣喜,而不是对“敌军”的“溃败”或“阵亡”抱以那么大的关注。可是在从耳边嗖嗖掠过的弹雨里,在炮弹轰炸后的冲天火光和尘土四溅里,在无数次的举枪射击和战略移动里,我总是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现在的“敌军”曾经说过的。
“那些个千军万马在喊胜利在喊万岁。七连呢?七连没有胜利。他只是一次一次从尸山血海中爬起来,掩埋好战友的尸体,继续前进。”
又是一个鏖战过后的不眠之夜。
日升月落,这场对战争的模拟看似一场游戏,可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怀着十二万分的郑重和肃然。因为他们都相信,总有一天他们或他们的伙伴们会以这样的方式为可能的血火交融交上答卷。
晨曦照进山谷。甘小宁顶着一头的草叶子跑进营地,在一处隐蔽得极为巧妙,和密林几乎融为一体的临时工事前站住。伪装得象截枯树干的门半掩着,潮湿的泥地上横七竖八的电线如蛛网一般纠结铺展,几个摞起来的弹药箱子权作桌子,上面零乱地堆着厚厚一沓资料。各种设备和仪器在紧张地工作着,红灯和绿灯交替闪烁,一张硕大的战区地图悬挂在正对面的墙上,上面标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标记。这里是红军的指挥中枢。
“报告,C5归位,请指示。”
声音却从背后传来,“辛苦了C5同志,我请你吃早饭。”
甘小宁应声回头,惊讶地看见高城满脸泥浆,正大睁着两只泛着血丝的眼珠子笑嘻嘻地看着他,脸上是一贯漫不经心的神气。
“报告营长,633确实有问题。附近的火力点很密集,电磁干扰很烈,无法准确探测和定位。我建议,激光制导,把它端了算了。”
“急什么?肉包子不是一口吃出来的。等707的无线定位数据传回来再说。跟老A玩儿,实心的瓤儿也要掏出几个窟窿来透气,否则三下五除二就让人给收拾了。”
“是。营长,一线的情况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胶着、僵持、你来我往、土豆地瓜。不过那玩意儿不重要,现代战争,一线平推不一定就能决胜千里。”
“707还没消息?”
“有三种可能。第一可能是在等待时机,第二种可能是被KO了,第三种可能还是被KO了。哎,你说我要不要提前追认他个烈士?”
甘小宁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满嘴跑火车的指挥官,发现他脸上的泥巴已经快要干涸,呈现出龟裂的块状。这个“造型”着实有些滑稽,甘小宁拼命忍住笑,“营长你的脸?冰河海藻洗颜泥?”
“什么洗颜泥?深山老林的你们家海藻长这儿啊?我这是昨儿熬了一晚上,困了,洗把脸长长精神。”看到部下仍旧一副“十万个为什么”的表情,年轻的主将只好继续解释,“洗脸嘛,饮用水紧张得很,当然不能浪费,只好……就近找了个泥坑……”
就在他努力寻找合适说辞的当口,脸上的泥块纷纷掉下来,那阵势就象是女人们搽多了粉。甘小宁终于忍不住捧着肚子乐出了声儿,“我说连长,舍不得用饮用水,你随便找个池塘、小河什么的,也比这泥渣子水强啊?还以为你为了把那疤给去喽,整上了啥国际最新流行的泥渣子美容大法呢。”
高城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欠揍。咱是那紧跟潮流的人吗?还美容呢,这拿出负重越野的劲儿也得给潮流甩趴下。演习导演部前两天发出的通告没看到啊?战区主要水源,均已被敌军投毒,且我方地处下游,区域内水域被全部污染。还找池塘、小河呢,那玩意儿能洗脸吗?非洗出一脸的大喇叭疮来不可。”
甘小宁吃惊地看着他,有些意外,“可是连长……这又不是真的。演习嘛,一个投毒标记而已,最多不喝罢了,洗个脸不至于吧。”
高城吊起了眉毛,有些不悦,“什么叫‘不至于吧’?你也是老兵了,跟你们讲了多少次,这就是打仗,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咱们干这个的,就要守规矩。要真有这么一塘子兑了敌敌畏毒鼠强盐酸硫酸石灰粉的水,你会用它洗脸吗?说话呀?说?不会?得,这不就结了。”
甘小宁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错了,可已经来不及了,现下只好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行了,你们在敌人眼皮子底下这摸黑带早的来回几十里,不易。赶紧吃食去吧。我给你留的。”
“听张参谋说,口粮储备已经基本告罄,现在每人要靠分到的那么丁点儿不够塞牙缝的东西撑到战事结束。我吃了你咋办?”
象是回应他的问话,高城听见自己的肚子很不争气的“咕噜”了两声,连忙大声咳嗽起来,“咳……我靠,好歹我也是一营之长,这点特权没有?那个什么,补给断了之后,他们特地多给了我两份。”
饥饿且疲惫的甘小宁并没有听到咳嗽后面的声音,他舔了舔嘴唇,“说真的连长,自从上次见着六一吃老鼠以后,我对饥饿的耐受力明显增强。只要一想起那只天真活泼的小可爱粉红色的皮毛和肉嘟嘟血淋淋的小肚子,我宁肯一个星期不吃饭。”
高城置若罔闻地从他的行军包里掏出那份揉得鸡零狗碎的野战口粮,径直砸到甘小宁怀里,“吃去吧,大胃王,就别恶心自个儿了。”
战争进入了第五天。
成才转过满是汗渍的脸,向身后做了一个“跟进”的手势,队员们依次跟上,齐桓殿后,中间夹着一个马小帅。做了俘虏的马小帅很安静很配合,两只眼睛在油彩后面忽闪忽闪地,总在默不作声地观望,令人几乎忽略他的存在。
二十分钟前,后方指挥部传来指令,由于红军主力正在633处集结,其主营地兵力空虚,命令各渗透小组迅速突进,务必在傍晚前到达097位置,伺机攻占目标。
齐桓率领D、E两组没有牺牲的队员几天来一直在战场外围迂回,尽管距离枪炮轰鸣的阵地前沿尚有一定的距离,却是从直线位置上最接近红军主阵地的。因此,突进命令一下,他的小组理所当然地充当了“尖刀”位置。
八个人这几天没有参加主要战斗,早都铆足了全身的劲儿,就等着打一场扎扎实实的恶战。命令一下下,脚底下象安了弹簧一般,推进速度惊人,途中遇到的零星抵抗也很快被解决。
“第九个”。
枪响、烟起,成才利索地收枪。齐桓摇摇晃晃地走近那个倒霉的“尸体”,拍了拍他的肩膀,递上根烟,“太弱了吧南瓜大哥,足足小半个排,不到十分钟就给灭了。”
“尸体”推开他的烟,不服气地回嘴,“什么都想到了,谁知道你们会从这么刁钻的角度打过来?不过可别得意早了,这只是外围,后面的路,不好走。”
齐桓一眼瞥见“尸体”的嘴角燎起的好大一个火泡,便敛起那点挪谕的神色,换了个认真的口气,“后面不远有收容队,快去喝点水,休息休息吧,兄弟。”
“尸体”倔强地摆摆手,“不用。虽然作为尸体我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权利,不过我还是希望收容我的是己方部队。至少在演习结束前,不喝敌军的水。”
“靠!”齐桓半是愤怒半是无奈地咒骂了一声,示意队友继续前进,忍不住又对成才发起了牢骚,“搞不懂那家伙是怎么当头儿的,怎么带出来的兵都一个德行,从天灵盖到脚底板儿只长了一根筋。张开嘴你能从他嗓子眼儿里看见脚后跟。”
成才微笑,“一根筋好啊,简简单单,认准了路就走,没那么多旁逸斜出。”
齐桓摇摇头,赶上几步,脸上的表情明显写着“朽木不可雕也”。“唉呀,我给忘了,跟你说这个纯属对着青蛙骂蛤蟆,当着毛驴踢骡子,你也是他的兵啊。”
他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在他正前方大约两百米的地方,一些黑洞洞的枪口慢慢伸出岩石,瞄准他们,蓄势待发。
为了跟上推进速度,相对于各突进小组位置较为靠后的袁朗、许三多和吴哲不得不选择了一条能够节省大量时间但难度系数较高的近路行进。路上灌木丛生,岩石嶙峋,不时与上溪流、断崖和深沟,甚至还要穿过一片不大的沼泽。幸而平日的训练有素帮了他们大忙。许三多手持匕首和绳索在最前方开路,吴哲背着所有仪器和大部分装备紧跟着他,袁朗则抱着冲锋枪,机敏地尾随在最后面。三个人密切的配合使他们仅仅用了四十分钟就走完了这段艰难的路程,进入到了红军腹地。
与此同时,633的争夺已渐趋白热化。炮弹像雨点一样倾泻而下,重型机枪嗒嗒地扫射着,在岩石和树木间溅起簌簌的烟尘。六个交叉火力点有效地阻滞了红军的攻势,将他们拦截在洼地边缘。
甘小宁咬牙切齿,回头大叫,“手工制导,甭管定位不定位,先拍了它。”
他是在前天深夜的潜伏侦察中发现这个重兵把守的重要区域的,加上光电仪器扫描分析出的电子信号,关于这里很有可能就是敌军总指挥部的猜测令他兴奋不已。尽管高城始终按兵不动,迟迟没有动作,可他早有预感,这里是一定会打的。
果然,今天的攻击命令一下,甘小宁便主动请战,冲在最前面。一想到每次都被死老A打得抬不起头来,就窝了满肚子的火,如今好容易有个一雪前耻的机会,甘小宁铁了心要啃下这块难啃的骨头,却把出发前指挥部的指导意见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是高城哑着嗓子反复叮嘱的,“打633,你们的原则是,气势要汹、声势要大,伤亡要小,那什么,打不下就跑”。
陈副军长轻呷一口碧色的茶水,随着茶水裹入喉间的茶叶在舌尖上了打了两转,被轻轻啐到了烟灰缸里。看得楚八一龇牙咧嘴的相当心痛,那是上好的雨过天青,他收藏了很久都没舍得喝。可惜陈副军长是个极其精细的人,喝茶犹甚,不仅是讲究,而且由于对茶文化的热爱到近乎挑剔。他放下手中的资料,指指杯中的茶叶,用推心置腹的诚恳语气说:“老楚啊,茶是好茶,上品。就是放陈啦,可惜,少了那么点青翠欲滴的新鲜劲儿。”
楚八一心说这是废话,我不把它放陈喽能轮得到你?我要舍得喝早连茶叶末末都吞到肚子里去了,哪还等得到现在由着你挑肥拣瘦的?这些话他当然只敢放在肚子里嘀咕,脸上仍是一副恭谨的神气,“首长好眼力,的确是陈茶。是去年广州军区的一个老战友送给我的。知道您对绿茶有研究,早就想请您来品一下,看味道正不正。您瞧,一直也没找到机会。”
陈烽沪笑笑,“研究谈不上,有点兴趣而已。中国的茶道啊,博大精深,远可以联系上儒家、道家的学术思想,近有利于修身养性,对我们这些带兵打仗的,也有启发啊。”
楚八一满脑子的不明白,只是连连点头。
陈烽沪并不打算就他这个让人一头雾水的理论进行详细阐述,而是很快从闲题转入正章,拿嘴巴努努大屏幕,“你对形势怎么看?哪边的胜算大些?”
楚八一摇摇头,“红军能坚持了这么久出乎想象,但是从双方情势来看,老A的优势还是显而易见的。”他用手指着屏幕上代表蓝军的箭头,“你看,他们已经开始收网了。推进的锋线距离高城的前指简直只有几步之遥,师侦营再有本事,也只是拚个鱼死网破罢了。经此一役再想反击就难了。”。
陈烽沪的唇角挂起了一丝不以为然的笑容,“可是你忽略了这里。”楚八一看向他手指处,是一小块避开红蓝主力、斜插进蓝军腹地纵深的红色符号,在周围代表地貌的褐色、青色和邻近区域大片的红蓝色块中,显得非常不起眼。“就这么一小股兵力,侦察不象侦察,打击不象打击,而且还是在后方岌岌可危的情况下,这个高城,想干什么?”
陈副军长把身体重新舒展回座椅里,端起茶杯,满意地看着这个在他看来实在是不够雄才大略的部下。事实上他满意的的确就是这一点,就是他的目光短浅他的缺乏谋略。一个中规中矩,却实在不那么聪明的部下,往往可以更加衬托出领导者的智慧与英明。所以陈副军长高屋建瓴地颔首微笑,“老楚啊,看来你还不太了解你的部下嘛。高手下棋,每一步都有他的用意,那棋局通常都是瞬息万变的,要看到双方的后手呀老楚。我看,这胜负还真不好说。就比方喝茶吧,这头道茶不一定好喝。得等二道、三道,茶叶舒开了,香味上来了,那滋味才值得回味啊。”
楚八一递烟、续水,仍然抱着不明所以的笑容连连点头,令陈副军长更加心情舒畅。这么多年,楚师长习惯于在有些场合表现出小小的愚蠢,以满足某些上层一贯的优越感。事实上他的人生智慧和他的军事素养一样过人,这也是他能历经几任军部主要领导更迭而在风浪中始终屹立不倒的重要原因之一。当年高建国最讨厌他这一点,明里暗里没少批过他,但有时酒过三巡推心置腹高军长也不得不承认,耍个小手段和做个正经人不矛盾,毕竟“高处不胜寒”这句话不是谁都能体会的。相比楚八一的滑头,高建国就显得神经“大条”得多,所以直到退休还是锋芒毕露得让人牙痒痒,弄得拥护他的人和反对他的人都多如牛毛,足可以编成红蓝阵营打个象模象样的对抗。
而这个陈副军长,陈烽沪,就是“反对派”阵营中的重要一员。
在黑洞洞的枪口的威慑下,齐桓和他的队员们不得不站住,等候他们的对手从石头后面和树林间现出身来。
他们大约有二十来个人,荷枪实弹、烟尘仆仆,显然是后发而至的增援部队。而且很有可能是半分钟以前才抵达现场,否则没有理由看着战友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而不出手。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派出了援军,这也证明这条线路是正确的,齐桓们正越来越接近红军的重要区域。
可是眼下如何才能脱困?
“放下武器,举起手来。”齐桓认出为首的是师侦营二连连长毕志沂。此人炮兵出身,大块头大嗓门,出了名的胆子大、脾气直,上了战场不要命,说话做事也是直通通的像火炮一样,不会拐弯抹角。有一阵子营里那帮喜欢寻开心的小子跟他开玩笑,管他叫“必自毙”。他也不恼,大大咧咧地说,“多行不义,那才有可能‘自毙’。俺是正义之师,熊包才‘自毙’咧。”后来大伙干脆叫他“毕大熊”。叫得多了,他嘿嘿一笑,也就认了。就因为这个诨号,老A的队员们对这个炮筒子也不陌生。
齐桓用眼角瞥了瞥身后的队员,作了个手势,一行人乖乖地把手里的长枪短炮扔在地上。然后他举起一只手,慢慢地,将另一只手伸进上衣兜里。
“干什么?把手拿出来,别想耍花样。”几十条枪霎时同时指向他,虎视眈眈。“别,别。”齐桓笑嘻嘻地把手抽出来,“毕连长,别误会,哥儿几个奔来奔去的不容易。演习嘛,场上杀得难分难解,场下还不是一家人。”
他拍了拍刚才那个衣兜,显示出一包烟的形状,“中华,才抽了几支,大伙儿一块儿打个牙祭呗。不瞒你们说,不是我买的,咱当兵的哪有那个闲钱,是头儿给的。甭以为他会花自己的钱,多半还是天南海北哪个有能耐的战友送的。要说我们袁队,大方起来是穷大方,就上回,眼睛没眨就借了许木木那小子二十万,好家伙,回头可把哥儿几个搜刮惨了,差点连买牙膏的钱都没剩下。可小气起来也是真小气,好容易发包好烟,第二天起就回回假装忘记带烟,就指着把你这包烟抽完才算了事。我呀,偏不买他的帐,我抽我的,就不给他递,我憋死他。”
对面红军的队伍里有几个战士听得有趣,忍不住脸上就有了笑意。毕志沂虽然还是一副严肃的表情,可明显不似刚才那么如临大敌一般紧张。现场的气氛顿时宽松了许多。
齐桓双手举过头,脸上满是诚恳的笑意,“要说我还真羡慕你们,高营长,啧啧,没说的,虽说训练时脸黑了点儿,可对弟兄们是真不错,掏心掏肺的热肠子。这几年把咱们师侦营操练得跟块钢板似的,就上回,1:3哪,全军上下多少人下巴都合不拢。为啥?不敢相信。就现在,谁能想到你们奔援的速度这么快?这单兵作战能力一点不输老A啊。照这劲头,不是这次就是下次,迟早有一天能把咱们A大队毙得满地找牙。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下棋的人就盼遇上个对手,不是说士为知己者死嘛,输给你们咱们也值啦。因为拍了咱们的不是别人,那是师侦营啊。”
几句话体体面面滴水不漏的这么一夸,对面的人有些挂不住了,毕志沂生性耿直,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多曲里拐弯半真半假半实半虚的好话,顿时觉得心里头暖洋洋热乎乎的,这时候不说点啥岂不是显得师侦营太骄傲太没风度了?好坏得谦虚那么一下。
于是毕大熊连长端着个枪红着脸老老实实诚诚恳恳结结巴巴地说,“其实,其实也没你说的那么好。咱们和老A,还是有不小的差距的……”
齐桓抢过他的话头,“你这是谦虚,绝对是谦虚。其实这一点上,咱们两边的战士最有发言权。”说话间他举着双手微微侧身,含笑看向后面,“你说是不是,成才?”
成才突然很惊讶地叫了起来,“袁队、许……”意识到现下的形势,他立刻噤口不言,齐桓和其他队员的目光已经一齐聚集到了红军的身后。
毕志沂半信半疑,不由得顺着齐桓的目光转头瞥了一眼。
只这一眼,几秒钟的功夫,便失了先机。
成才就地一滚,划过刚才抛在脚边的冲锋枪便掩到了他早就瞄好的一块凸出的岩石后面。齐桓右臂一动,两把未出鞘的军用匕首从衣袖里飞了出去,正中面前两人端枪的手臂,武器应声落地。其他队员们纷纷卧倒,寻找隐蔽地点,成才和红军的枪声同时响起。激烈的对射过后,红军东倒西歪地倒成一片,转瞬之间全军覆没。蓝军损失两人。这战局变化的速度之快,令人目瞪口呆。
毕志沂坐在地上,揉着被匕首砸中的红肿手腕,愤懑不已,“耍阴谋诡计,他娘的算什么英雄好汉?老子不服!”
齐桓走过来,半蹲在他面前,从口袋里摸出瓶红花油,认认真真地给他敷在手腕上,“毕连长,如果是实战,我这刀不会连鞘一块扔,到时就不仅仅是搽点红花油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那又怎么样?”毕志沂余怒未消。
齐桓笑笑,“会耍阴谋诡计的不是我,是敌军。那颗实实在在的热心肠是留给朋友和兄弟的,记着,保护好自己,别把它带上你死我活的战场。”
“好了。”他深吸一口气,看了看表,站起身来,“时间不多了,加速前进。”
“齐桓,”成才叫住他,“俘虏丢了。”
他这才发现,在刚才的混乱形势和激烈枪战中,马小帅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糟糕,他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脱出了他的控制之外,可究竟是什么却又让他很难说得清。
“副营长,他们来了。”甘小宁指了指电子雷达上蠕动的数个黑点。
缪以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装备和弹夹,“你可以把它扔到一边去了。”
“为啥?”甘小宁愕然。
“因为按这个距离测算,不到十分钟咱们就可以当面锣对面鼓地欢迎客人们了,还用得着这玩意儿吗?”说话间副营长晃荡着又瘦又高的身板儿已经夺门而出,并发出一系列指令,“指挥部全体战斗人员注意,敌军已进入战斗区域,人数四十余人,狙击手各就各位,负责外围的小组留两个原地待命,其余回撤。我们的目标是,死守!”
甘小宁抓起枪就跟了出去,“副营长,咱们战斗减员太厉害,目前留守的只有不到二十名战士了。”
“不要管人数,反正对付老A咱们再多几十号人也不占优势。记着高营长临走时交待的‘人在阵地在’这句话就行了。你现在明白为什么要你从633火速撤回了?”
“明白。”甘小宁昂起头,“怪我头脑发热,忘了营部的交待,没有看出633是个迷魂阵,一门心思想打掉它,害得白白牺牲了十几个兄弟。”
“不能全怪你。是指挥部事先没有交待真实用意,为的是想把戏做得逼真一点。如果不是对手城府太深,高城也不会用这种釜底抽薪的办法。实在是迫不得已。”
“其实营长说打不过就跑的时候,我就该想到……”
缪以安摆摆手,“现在不是做自我批评的时候,下次放机灵点儿”。
甘小宁擦了擦脸上的泥土和硝烟,“是。”
两个人猫着腰穿过各种各样的工事奔向自己的掩体。缪以安突然站住,若有所思地看向右侧一位正很努力地嚼着草根的战士,“我怎么不记得,营里有你这号狙击手?”那人满脸黑灰,神情疲惫,说起话来却精神抖擞,完全不像饿了好几天的样子。“报告副营长,俺是炊事班副班长赵大魁。人手不够,俺这颠大勺的手,也要尝尝‘扬眉剑出鞘’的滋味。”
甘小宁眼角一热,“副营长,上回达标考核,他们炊事班的射击成绩超过全营平均水平,赵大魁还是前五十名呢。”
缪以安看着那张在日复一日的油烟里熏得发黑的脸,那个黑胖汉子的嘴角上还留着草根的残渣。他一字一顿地对大家说,“坚持下去。只要能坚持两个半小时,坚持到高营长的突击组回来。我们,就还有希望。”
在经历过的所有大大小小的演习和战斗中,这个下午的激烈和残酷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如果不是演习,也许双方会拼到刺刀见红、贴身肉搏的境地也不一定。这让我想起七连连史上的孟良崮首战,在无数次默诵那些烂熟于心的誓词时,我常常揣想,那些前辈们是否就象此刻面前的红军一样,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和与阵地共存亡的誓言走上战场的。
令他们郁闷的是,红军在很短的时间内重新部署了原有的火力点设置,甚至拆除和重新修建了部分工事,使得蓝军指挥部今晨传来的火力点配置和布防图等数据已经成为一堆垃圾。雨点般的弹雨里,吴哲一边还击一边喃喃自语,“疯了、疯了,师侦营全疯了。”齐桓小组由于受到阻滞,是最后一个赶到097的。他只扫了一眼红军阵地,就忍不住咕哝,“这帮饿不死的家伙,哪来这么多力气,欠削!”
然而那点小小的郁闷很快就被即将夺取最后胜利的昂扬斗志所取代。用吴哲的话说,“我们正站在胜利的门槛上”。
开始的战斗尤为艰难,因为队员们处在较为平坦的坡地,掩护较少,而红军阵地背依小山包,林木丛生,且面对他们的攻势组织了数个呈交叉状的火力扫射点,视野所及之处几乎没有死角。而目前的有效距离又不足以发起较为精准的激光制导导弹攻击。但是神射手成才从来不会令大家失望。在几名队员以暴露自己吸引火力的掩护下,他迅速端掉了临近的三个火力点。那三名把自己掩藏得非常好的狙击手都是在只露出半个肩膀或侧出一点身子的情况下被成才一枪“毙命”的。连袁朗都要忍不住赞许地点点头,微笑着冲他打了个鼓励的手势。
然而后面的战士迅速顶上了缺口,冲锋枪嗒嗒的扫射令战场尘土飞扬。袁朗和成才同时叩动扳机,如两个续势已久的猎手,为不断向前突进的队友们撕开一条血路。
红军的防线在一点一点地被撕裂着,战线在一寸一寸地后移。已经翻了白牌的“尸体”们顾不得休息,三三两两地站在边缘张望着。所有人的心都被这场激烈的厮杀所牵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的战线上缪以安和甘小宁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他们身后的红军指挥部已经清晰可见。此刻几乎没有人会怀疑蓝军的胜利,就连后方演习导演部的观摩者们,也在静静地观望和期待着,期待蓝军如何为这又一次的完胜添上一个完美的收梢,也期待红军如何用最后的抵抗,来为他们视之为生命的尊严写下注解。
有一瞬间,甘小宁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极度饥饿的胃翻着酸涩的液体,两臂酸痛的几乎虚脱。弥漫的硝烟中他的眼前有些星光闪烁,放在扳机上的那根手指仿佛只是手中那支枪的一个零件,而整个身体就快不属于自己。
“1、2、3、4、5、6”,他听见缪以安在低低地数,后者正用自己的肩膀使劲托住他渐渐下滑的身躯,在他耳边大声说,“甘小宁,挺住,我们还有六个人,我们还在,阵地还在,你要挺住。”
“是。”甘小宁用力地咬了一下下唇,牙齿很容易地陷入灰黑色的唇瓣,制造出一行血印。血液的咸腥令他清醒了很多,他直起身子,稳了稳身形,把怀中沉重的枪抱得更紧了些,有些颤抖的手指重新叩动了扳机。
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跳进他模糊的视线,令他的心一阵狂喜。
枪声忽然更加猛烈起来,老A凌厉的攻势有些许的混乱,他们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去对付身后的来袭。
那是高城。在最后的千钧一发之间,离开了营地六个多小时的高城和他的突击组回来了。而马小帅竟然也在他们的队伍里。
“告诉救护队,做好收容和救护准备。明天,或者后天,安排野战医院给他们做个体检。对了,那个搞国庆慰问演出的文工团不是还没走吗?叫他们推迟两天回去,给师侦营和A大队单独搞个慰问演出。黄参谋你的演习通报可以开始起草了,等那边一结束,立刻向军部汇报。陈副军长很关心。”
黄参谋有些惶惑,“师长,这演习,不是还没结束吗?”他努了努嘴,屏幕上激战正酣呢。
楚八一“哼”了一声,“这阵势你还看不出来?顶多个把小时,这谁拿‘吴钩’收了关山五十州,就快见分晓了。”
黄参谋小心翼翼地问,“那我的通报,就先按蓝军为胜方草拟吧。”
楚八一笑嘻嘻地回答,“屁。我看咱们军演习的历史很有可能就在今天要被改写了。这犊子,嘿嘿!”
见到黄参谋脸上呆若木鸡的表情,心情不错的楚师长挥挥手,“先按红军胜来草拟。对了,一会陈副军长打电话来问胜负,只要演习没结束你一律说不知道,师部无法预测,明白吗?”
黄参谋诺诺地领命而去。楚八一象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又拿起电话:“后勤吗?我楚八一,今晚多加几个菜。对,要荤,大荤,肉,肥肉。废话,当然是给演习的那帮猴崽子们预备的。什么?医务室关照过?不能这么吃?对,我把这茬儿给忘了。那什么,那就整点清淡的,不过要有营养,给战士们补补。尤其是师侦营,我看他们安个尾巴都快成狼了,眼睛贼绿贼绿的。”
袁朗挑了挑眉毛,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灰头土脸两颊凹陷眼眶突出满下巴胡子茬的家伙就是半个月以前意气风发的高城。许多日子以后许三多向史今和六一描述那天的情景时,曾用过吴哲的一句话。他说,“往当时的高营长手里头塞个破碗,把他随便丢在城里的马路上,不用他说一句话,一天下来保准能挣个百儿八十块的”。
那个下午,在袁朗和高城的军人生涯中,同样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两个人,不,是两群人,枪口对着枪口,目光接着目光,如同两座巍峨的山峰一样,沉默而又坚韧地对峙着。这对惺惺相惜的朋友,这两个仿佛是为着战场而生的军人,亲手为彼此设计了这样兵戎相向、针尖麦芒的棋局,又不遗余力地寻求着最无愧于心的结果。
对于他们,也许硝烟就是最美的礼花,战车就是最炫的跑车。在戎马之间,他们才看得见自己怒放的生命。
尽快高城的回援加强了红军的力量,可是他带回的,也只有十多人而已,根本无法改写战局。正当袁朗打算微笑着邀请对方到俘虏营里吃晚饭时,从远处的山峦间传来沉闷的轰响。脚下的大地仿佛都被摇撼,发出轻微的颤动。齐桓和吴哲有些变了脸色,同时转头看向袁朗。后者脸上的凝重转瞬即逝,很快换上了惯常的平静。
“是,蓝方明白。”他看了看手表,侧耳听取通话器里传来的演习导演部的战情指令,然后从容自若地看向高城,“是激光定时爆破装置。竟然先我一步打掉了我的指挥部。你们的机动能力确实令我刮目相看。稍后我很有兴趣听听你是怎么突破我的重重防线的,不过眼下,你应该知道,这是没有用的,我不可能没有备用指挥系统。而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知道。”高城语气淡然,“可是你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启动你的备用指挥系统。”
“当然。”袁朗笑笑,从背囊里取出他的便捷电脑,打开。“它通过卫星传输数据和连接作战网络。”
高城打断他,“任何一个单兵作战系统也可以做到。而作为一个指挥系统需要在短时间内处理和汇总大量的信息数据,你的便携电脑即使CPU再强大也无法做到这一点,充其量只是相关程序简化了一些。所以你仍然需要一个类似于服务器的处理终端。它在520。”
袁朗停下手中的动作,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手,似乎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高城扬起手,“707,出列”。
马小帅走出队伍,“报告营长,707已圆满完成520破坏任务。”
“事实上你们相当狡猾,因为在齐桓手中还有第三套备用指挥系统,所以他的小组大部分的行动都游离于战场边缘。除了今天。”
袁朗的脸上,慢慢有笑意洇染开。
“如果不是觉得今天胜券在握的话,你也不会让齐桓在这里出现。这样一旦情况有变他还可以成为你们最后的杀招。所以你还是有些轻敌了,袁大队长。”高城的声音很疲惫可是眼中放出热烈的光,“不过,707在被俘期间已经成功令齐桓的系统感染病毒,并利用你们一次短暂的对接使病毒也同样侵入了你的电脑。所以我奉劝你暂时不要启动它,否则你会立刻收到导演部战败指令。现在,按照规则,你还有半个小时时间,打掉我的指挥部并修复你的备用系统,这样,胜利仍然是你们的。否则……”
袁朗的笑很灿烂,“老七,你是不是故意让我打掉了你的补给线?一方面把马小帅送进来,另一方面从一开始就置自己于危险之境,使我们一点一点的掉以轻心?如果没有提前储备,你的弹药应该撑不了这么些天?”
那家伙有些狡诘又有些内疚地笑了,“即便是提前增加储备,也只够两天的量。所以为了保证弹药,我不得不放弃了对口粮和油料的增储,把弟兄们都饿坏了。”
“那么正面战场的激战,633的佯攻,都是做给我们看的。你拖了这么多天,只是为了让我们在最无所顾忌的状态下大举进攻,好趁我不备,置之死地而后生。”
“没办法呀,都是被你们的狡猾给逼出来的。居然利用633的天然屏蔽来忽悠我的探测设备,确实很有迷惑性,我也是后来才发现,不得已将计就计。在几天的僵持之后,在你们认为力量悬殊已十分明显的时候,让甘小宁铆足了劲儿弄出点声响来,制造出后营空虚的假象,事实上后营也确实没几个毛人。但我别无选择,我只有抓住这个机会摸进你的老家,反正成败在此一举。”
袁朗的表情慢慢郑重起来,“可是你凭有限的兵力,居然连破我重兵把守的四道防线,不容易。”
高城嘿嘿地笑了,带着小小的得意,“那得感谢你们的侦察机。707在齐桓那里好吃好喝地呆着,有些受之有愧,就回赠了个小木马作礼物,用那玩意儿搞到了你们的口令和密码。然后指令侦察机,在我们突进之前,把你们自己的防线给炸了个一塌糊涂。完了还护送我们回来,真是团结友爱的模范啊,同志们。”
袁朗微笑着叹息了一声,“可惜啊,你没有做老A……”他随即把目光转向马小帅,“707,原来你是这局里最关键也是最险要的一步棋。可是你要知道,这次的成功,你有很多侥幸在里面。”
“是,我想我和师侦营都明白。”马小帅庄重答道。
“你的计算机知识是学校教你的吗?”
“报告,本科毕业后我一直在继续自学。”
下面的这句话令大家都笑了起来,因为是太熟悉的台词了。“马小帅,你愿意来我们老A吗?”
马小帅没有笑,“报告,我是钢七连第伍千名士兵。”
“我靠!阴魂不散的钢七连啊!可你现在是师侦营的兵。”袁朗作捶胸顿足状,“我怎么尽碰上这种人。”他故作凶巴巴地抓住高城的衣领,气哼哼地说,“告诉你,老子很生气!”
高城笑嘻嘻地拍拍他,表示满怀同情。
半个小时之后,战争结束。楚八一说得没错,师侦营创造了历史。然而他们为此付出了战损率高达1:24的代价,有4个战士由于过度疲惫和虚弱在演习结束后当场休克,被送进了野战医院。
当晚后勤准备的丰盛大餐为生产基地的几十头猪大大地改善了一番生活,许多菜甚至都没动筷子。原以为饥饿的士兵们会大快朵颐一番,可显然他们更需要的是睡眠。有超过一半的人在会餐的前半段就在饭桌上睡着了。军报的记者风尘仆仆赶去本想在第一时间采访他们智取老A的光辉事迹,并配发“群英会”图片,结果只拍到了一张“群英睡”,照片中伟大的高营长闭着眼睛流着口水睡得正酣,手里的筷子还夹着半块鸡蛋。
袁朗挑了挑眉毛,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灰头土脸两颊凹陷眼眶突出满下巴胡子茬的家伙就是半个月以前意气风发的高城。许多日子以后许三多向史今和六一描述那天的情景时,曾用过吴哲的一句话。他说,“往当时的高营长手里头塞个破碗,把他随便丢在城里的马路上,不用他说一句话,一天下来保准能挣个百儿八十块的”。
那个下午,在袁朗和高城的军人生涯中,同样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两个人,不,是两群人,枪口对着枪口,目光接着目光,如同两座巍峨的山峰一样,沉默而又坚韧地对峙着。这对惺惺相惜的朋友,这两个仿佛是为着战场而生的军人,亲手为彼此设计了这样兵戎相向、针尖麦芒的棋局,又不遗余力地寻求着最无愧于心的结果。
对于他们,也许硝烟就是最美的礼花,战车就是最炫的跑车。在戎马之间,他们才看得见自己怒放的生命。
尽快高城的回援加强了红军的力量,可是他带回的,也只有十多人而已,根本无法改写战局。正当袁朗打算微笑着邀请对方到俘虏营里吃晚饭时,从远处的山峦间传来沉闷的轰响。脚下的大地仿佛都被摇撼,发出轻微的颤动。齐桓和吴哲有些变了脸色,同时转头看向袁朗。后者脸上的凝重转瞬即逝,很快换上了惯常的平静。
“是,蓝方明白。”他看了看手表,侧耳听取通话器里传来的演习导演部的战情指令,然后从容自若地看向高城,“是激光定时爆破装置。竟然先我一步打掉了我的指挥部。你们的机动能力确实令我刮目相看。稍后我很有兴趣听听你是怎么突破我的重重防线的,不过眼下,你应该知道,这是没有用的,我不可能没有备用指挥系统。而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知道。”高城语气淡然,“可是你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启动你的备用指挥系统。”
“当然。”袁朗笑笑,从背囊里取出他的便捷电脑,打开。“它通过卫星传输数据和连接作战网络。”
高城打断他,“任何一个单兵作战系统也可以做到。而作为一个指挥系统需要在短时间内处理和汇总大量的信息数据,你的便携电脑即使CPU再强大也无法做到这一点,充其量只是相关程序简化了一些。所以你仍然需要一个类似于服务器的处理终端。它在520。”
袁朗停下手中的动作,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手,似乎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高城扬起手,“707,出列”。
马小帅走出队伍,“报告营长,707已圆满完成520破坏任务。”
“事实上你们相当狡猾,因为在齐桓手中还有第三套备用指挥系统,所以他的小组大部分的行动都游离于战场边缘。除了今天。”
袁朗的脸上,慢慢有笑意洇染开。
“如果不是觉得今天胜券在握的话,你也不会让齐桓在这里出现。这样一旦情况有变他还可以成为你们最后的杀招。所以你还是有些轻敌了,袁大队长。”高城的声音很疲惫可是眼中放出热烈的光,“不过,707在被俘期间已经成功令齐桓的系统感染病毒,并利用你们一次短暂的对接使病毒也同样侵入了你的电脑。所以我奉劝你暂时不要启动它,否则你会立刻收到导演部战败指令。现在,按照规则,你还有半个小时时间,打掉我的指挥部并修复你的备用系统,这样,胜利仍然是你们的。否则……”
袁朗的笑很灿烂,“老七,你是不是故意让我打掉了你的补给线?一方面把马小帅送进来,另一方面从一开始就置自己于危险之境,使我们一点一点的掉以轻心?如果没有提前储备,你的弹药应该撑不了这么些天?”
那家伙有些狡诘又有些内疚地笑了,“即便是提前增加储备,也只够两天的量。所以为了保证弹药,我不得不放弃了对口粮和油料的增储,把弟兄们都饿坏了。”
“那么正面战场的激战,633的佯攻,都是做给我们看的。你拖了这么多天,只是为了让我们在最无所顾忌的状态下大举进攻,好趁我不备,置之死地而后生。”
“没办法呀,都是被你们的狡猾给逼出来的。居然利用633的天然屏蔽来忽悠我的探测设备,确实很有迷惑性,我也是后来才发现,不得已将计就计。在几天的僵持之后,在你们认为力量悬殊已十分明显的时候,让甘小宁铆足了劲儿弄出点声响来,制造出后营空虚的假象,事实上后营也确实没几个毛人。但我别无选择,我只有抓住这个机会摸进你的老家,反正成败在此一举。”
袁朗的表情慢慢郑重起来,“可是你凭有限的兵力,居然连破我重兵把守的四道防线,不容易。”
高城嘿嘿地笑了,带着小小的得意,“那得感谢你们的侦察机。707在齐桓那里好吃好喝地呆着,有些受之有愧,就回赠了个小木马作礼物,用那玩意儿搞到了你们的口令和密码。然后指令侦察机,在我们突进之前,把你们自己的防线给炸了个一塌糊涂。完了还护送我们回来,真是团结友爱的模范啊,同志们。”
袁朗微笑着叹息了一声,“可惜啊,你没有做老A……”他随即把目光转向马小帅,“707,原来你是这局里最关键也是最险要的一步棋。可是你要知道,这次的成功,你有很多侥幸在里面。”
“是,我想我和师侦营都明白。”马小帅庄重答道。
“你的计算机知识是学校教你的吗?”
“报告,本科毕业后我一直在继续自学。”
下面的这句话令大家都笑了起来,因为是太熟悉的台词了。“马小帅,你愿意来我们老A吗?”
马小帅没有笑,“报告,我是钢七连第伍千名士兵。”
“我靠!阴魂不散的钢七连啊!可你现在是师侦营的兵。”袁朗作捶胸顿足状,“我怎么尽碰上这种人。”他故作凶巴巴地抓住高城的衣领,气哼哼地说,“告诉你,老子很生气!”
高城笑嘻嘻地拍拍他,表示满怀同情。
半个小时之后,战争结束。楚八一说得没错,师侦营创造了历史。然而他们为此付出了战损率高达1:24的代价,有4个战士由于过度疲惫和虚弱在演习结束后当场休克,被送进了野战医院。
当晚后勤准备的丰盛大餐为生产基地的几十头猪大大地改善了一番生活,许多菜甚至都没动筷子。原以为饥饿的士兵们会大快朵颐一番,可显然他们更需要的是睡眠。有超过一半的人在会餐的前半段就在饭桌上睡着了。军报的记者风尘仆仆赶去本想在第一时间采访他们智取老A的光辉事迹,并配发“群英会”图片,结果只拍到了一张“群英睡”,照片中伟大的高营长闭着眼睛流着口水睡得正酣,手里的筷子还夹着半块鸡蛋。
演习讲评会。
所有营连以上的干部全部到齐,把诺大的会议室塞了个水泄不通。
军人向来守时,这样的重要会议大多会提前个二十分钟进场,路远的更是早早就赶来了,满场的乱窜,给那些不常见面的同僚们递烟、寒暄,顺便打听打听上层的消息和讨论讨论最近的八卦事件。所以会议开始前的十几分钟更象个小型的茶话会,往往热闹非凡。
高城和袁朗都不是很习惯于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左右逢源的人,所以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找个不起眼的角落猫着。俩人坐的一前一后,只管闷头喝自己的绿茶。可毕竟是今天讲评的中心人物,人来人往的,谁都要拍拍他们的肩膀白乎两句,或艳羡、或调笑,有嘲笑老A马失前蹄的,有歌颂师侦营所向披靡的,吵的俩人耳朵根子生疼。
袁朗使了个眼色,高城会意,俩人一起溜到楼梯尽头的露台,点上根烟,图个清静。
“好像有人还欠我一顿大餐。”
“毙掉了我的金牙,还敢理直气壮地讨饭吃?告诉你,多了没有,锅盖两只,你爱吃不吃。”
高城悠闲自得地吐了口烟圈,“怎么?想公报私仇?”
袁朗大笑着纠正道,“是公报公仇。我跟你这种人,哪有什么个人恩怨哪。”
高城撇撇嘴:“喂,注意点军容风纪好不好?瞧你龇牙咧嘴乐的那样儿,快赶上许三多了。败军之将,用的着高兴成这样吗?”
袁朗倚着栏杆,笑容慵懒如树熊,“高大营长,那你呢?你如今是呼风唤雨一战成名啊,怎么倒堆了一脸沉痛呢?”他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高城的脸,轻声问道,“莫非是最近野战口粮吃的太多,消化不良?便秘?”
高城忍无可忍,飞起一脚,袁朗是什么人,灵巧地侧身一闪,便躲过来袭,随后猿臂轻舒,一个擒拿手从背后反锁住了高城的一只胳膊。偏偏高老七也不是吃素的,身子就势一拧,另一只胳膊已经准确无误地回掐住了袁朗的脖子。这下势均力敌,打了个平手,谁也占不了便宜。两人就以这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僵持了几秒钟,偏偏嘴上还一人叼了一根烟,那烟灰簌簌地往下落,眼看都快烧着嘴唇了。于是嘿嘿一笑,你攘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各自松开。
装甲老虎揉揉胳膊,气哼哼地说,“别跟我提野战口粮。死老A你就缺德吧你,本师差点在战史上写下金光灿烂的一笔——史上第一个在演习里被饿死的倒霉营长!”
袁朗若无其事地掐灭烟头,“不错,光荣!军里一定会追认你个一等功、战斗英雄什么的。”
高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承蒙追认,不胜感激。”
袁朗舔舔嘴唇,突然变得很诚恳,“你知道吗?我很高兴。”
“为了我差点光荣地被追认?”那人没好气地回答。
“不,为我的失败。”
高城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向他的对手和朋友。那年轻的上校难得地穿了一身常服,风纪扣扣得整整齐齐,下巴上的胡子碴儿刮得干干净净,泛着淡淡的青色,两只炯炯的眼睛透出干练和英气。
“发烧了?”
袁朗“啪”地打掉那只差点伸到他额头上试图摸摸热度的粗糙大手,“是真的高兴,老七。”
“呦呦呦今儿什么好日子,认识你这么久头一回叫我老七。哎呀后脊梁有点发冷啊,说吧,我洗耳恭听。”
“你知道为什么总是让我们老A充当蓝军吗?你知道蓝军为什么而存在吗?”袁朗的目光变得幽深,静静地投向远方,看向操场上训练的一个个队列、远处扬起烟尘的一辆辆战车和更远的地方一座座寂静的山峦。“为了磨砺、为了突破,为了对手的涅磐,所以,蓝军是为着被超越而存在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自言自语,“总是赢,其实……也挺没意思的。尤其是每次,都被刻意当成是用来准确捕捉甚至放大对手弱点的镜子,冷酷、直接……也难怪老A招人恨,虽然这是我们的使命。直到四年前第一次成为你们的俘虏,那时我就想,这是一个值得让我们揍和被他揍的家伙,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手。”
说到这个他的眼睛里忍不住有了笑意,“从那天开始,我就在期待着这一刻,失败的这一刻。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至少我很骄傲,因为这样的失败才是蓝军的光荣。而不是每次斩瓜切菜,赤裸裸地剥下友军的最后一点尊严。虽然我们经常那样,可那不是我们要的,不是。我甚至很想谢谢你,一支同样被斩瓜切菜过很多次的队伍,用不断的反省和进步,用最后的胜利,彰显出了我们身为蓝军的意义。这是从前的任何一支红军都没有做到的,也是比一次演习单纯的胜败,更重要的东西。”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一种平静而激越的光。高城却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尽力不让袁朗看出他的动容。可是那只老狐狸很狡猾地又把脸凑近,老奸巨滑地笑,那表情活像在逗一只蟋蟀:“你干嘛老喜欢端着?感动就吱一声,总这样里外两张皮容易得心衰或者老年痴呆或者小儿麻痹。”
这一次高城没有踹他,只是略显尴尬地把头转回来,在兜里摸索了半天,恰巧烟盒空了,于是把最后一根烟点了递过去。“别这么说。就像你告诫马小帅的,这一次,我们侥幸大过实力。”
“你错了,那么说是因为我看好他的前途,所以有意点一下,不希望他为这一次的成功太过满足。侥幸的成分当然有,哪一场战争能完全避免偶然性的因素?可是你要知道,从前的那么多红军,连这点侥幸都从来没有抓住过。不错,看起来,马小帅是战争里很关键的一步,关乎成败。可事实上你的胜利并非单纯地依赖于哪一个环节而是整个战术的成功。你抓住了我们过于擅长防守反击以及单兵作战能力优于群体战术配合这两个弱点,——或许这些算不上弱点,可你用你的优势成功地使它变成了我们的弱点。你用尽一切花招,让我们先发起进攻,而自己伺机而动,找准空档,一矢中的。这是老A和其他部队在演习中很少见的格局,你们扮演了通常该是我们占据的角色,所以这一招号准了我们的脉。所以我们败的心服口服。”
高城苦笑,“可是,这样的胜利,不是我想要的。”
“为什么?”这下轮到袁朗诧异了。“里程碑式的胜利啊,这可是军报的口吻,放了个这么大的卫星,这时候再这么谦虚不太合适吧? ”
高城摇摇头,“你还记得军校里讲抗战史的陈教授吗?他常常提起的,松山战役。”
“记得,高才生,那个犟老头碰巧就是我当年的班主任。松山之战,远征军最惨烈的一幕嘛。有时候我觉得,每一个军人都该去看看国殇墓园里那些自上而下、层层叠叠的墓碑。碧血千秋啊……”
“我也常常对战士们说,当兵的人,要随时有勇气第一个战死,更要有勇气随时为兄弟而死。可是那些个父母把他们的儿子交到我们手上,不是让他们去堵枪眼喂子弹的,他们把他们最重视的人的生命交给了我们。所以我常常想,胜利的目标和战士的生命,到底哪一个更重要?1:24这个战损率,你不觉得太高了一些吗?如果是在真实的战场上,意味着用来换取一个敌人的,是我二十四个活生生热乎乎的好兄弟,这个赔本买卖我觉着自己有点承受不起。”
“高城,咱们只是军队这座大机器上一个小小的零件,不要总是用这些充满悖论又永远找不到答案的东西来困扰自己,学会享受单纯的结果也并非坏事。想得太多对你没好处,顺便说一句即便你要考研军校里也没有开设哲学系。”
那人却长长的叹息一声,“一将功成万骨枯。如果有一天,我们必须要背负着这么多人的信任,带着他们走上战场,我希望自己带给他们的是更多生的机会,而不是前赴后继的永诀。”
袁朗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又点上一支烟,然后很郑重地说,“我很后悔,没有早一点认识你。”
高城哼了一声,“还是晚点好,省得被你们气出脑血栓出来。”
“最新内幕,听说师部这次打算给你立功授奖。是不是请大伙儿吃一顿,以示和谐?”
“呸。要是营里的荣誉就照单全收,要是给我个人的,就免了。不过,正好可以借机跟楚老头谈谈条件。”
“你又瞄上了这批新进的学生兵?听说已经集训结束,刚刚分到师里。”
“知识也是战斗力嘛,这已经不是小米加步枪的时代了。尤其是对付你们死老A,不多挖几个尖子还真是不行。”
“也好,等你培养成材了,我再来挖,反正你的好兵一多半都在我这儿。”
“你……”
两人忽然听到走廊那头会议室的方向传来楚八一熟悉的怒吼,经过扬声器放大的声音嗡嗡地直穿耳膜,“混蛋!演习讲评会,这演习双方跑哪去了?这让我们讲评什么?还有没有一点纪律观念……”
糟糕!烟头落地,无数双眼睛看见师部四楼走廊里,两只拼了命赛跑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