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兰坊城东一片重峦叠蟑,四乘马车正穿山越岭向城池方向缓缓迤逦而行。
第一乘车上坐了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和他的忠实助手洪亮。狄公背靠一只书箱坐于
铺盖卷之上,洪亮则在对面一捆布帛上坐着。由于行程遥远,道路陂陀,一路上颠簸之
苦,不言而喻。狄公与洪亮已一连行了数日,很是疲顿,只得借包裹囊担做软垫,尽量
求得一点舒适。
(陂:读‘坡’,陂陀:倾斜,不平坦。)
后面是一乘罗帷篷车,里面坐了狄公的妻孥和侍婢。她们更经不起这长途劳累,一
个个均蜷身缩脖,枕藉于车内被褥之中,合上眼睛,以期小憩一会。
(孥:读‘奴’,妻子与儿女的统称。)
最后两乘装了一应包袱行箧,有几名家奴摇摇晃晃坐在大堆行囊箱笼之上,另几名
胆小的则伴着几匹汗马一路徒步而行。
(箧:读‘切’,小箱子,藏物之具。大曰箱,小曰箧。)
黎明前,狄公一行离别了于平川上投宿的最后一个庄子,此后便进入了一片荒山野
岭之中。一路上车辚马萧,除几名樵夫外,并不见商贾行人,更不见村舍农家。按照路
程狄公本来可在天黑前赶到兰坊,却不期途中一只车轮毁坏,耽搁了两个时辰,现在已
是日薄崦嵫,暮霭沉沉,四周群山险恶,令人望而生畏。
(崦嵫:读作‘烟资’,山名。在甘肃省天水县西。古代常用来指日落的地方。)
车仗前两彪骑身挂利剑,弯弓搭在鞍座前桥之上,狼牙箭于皮蘭中咯咯作响。两骑
乃狄公的亲随干办,一唤乔泰,一唤马荣。二人奉主人之命,一路护送车仗西行。狄公
的另一名亲随手办名唤陶甘,上了几岁年纪,面容清癯,腰背略驼,与老管家一起在车
仗后紧紧相随。
马荣登上山梁顶峰,将坐骑勒定,放眼一瞧,前面山道通向一道蓁蓁谿壑,再过去
又是一座嵯峨苍山。
(蓁蓁:读作‘真真’,草茂盛的样子。谿壑:读作‘西鹤’,山谷溪涧。嵯峨:
读作‘矬鹅’,山势高峻。——华生工作室)
马荣在鞍座上转过脸来,对身后车夫骂道:“你个鸟人,半个时辰前你就说兰坊旋
踵即至,却如何还要再翻一座崚嶒大山了”
(崚嶒:读作‘棱层’,形容山高的样子。)
车夫听他出言不逊,好生不快,又不敢发作,只得忍气吞声道:“差爷休要心急,
翻过下一道山梁,兰坊城就在你眼前了。”可他在嗓眼里却在骂衙门里的家伙就是没有
耐性,还动辄出口伤人。
马荣对乔泰说道:“太阳偏西之时这厮就说‘下一道山梁’,行了这许多路,却又
是‘下一道山梁’,现在我们前不靠店,后不着村,即便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到了兰坊,
也太晚了。那卸任的邝县令一定从午牌时分便翘首金足,望穿秋水,专候我们的到来,
以向我们主人移印交割。还有一县僚属,公卿王爷,名流显宦,按国礼官俗在新县今走
马上任之日,都要去城外接官厅中为他摆宴洗尘接风。如今他们一定和我们一样,早已
饥肠辘辘了。如此。好不狼狈!”
乔泰说道:“腹中饥饿倒也罢了,造口中干渴最是难熬!”说罢掉转马头走到狄公
车边。
“老爷,前面又是一条深谷,过了谷,还要再翻过一座大山,我们方可到达兰坊。”
洪亮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官场中调职瓜代之事本属平常,然老爷这次调离浦阳,
补缺兰坊,也委实来得太快,不兔令人遗憾。虽然我们一到浦阳就立即碰上了两大疑案,
弄得我们席不暇暖,疲于奔命,然那地方毕竟是一处物阜民丰的舒适所在。”
狄公淡然一笑,将身子重新于书箱上靠好,说道:“京师禅门内那帮残党似与广州
商界的狐朋狗友串通勾连,同恶相济,进而加压于朝廷。我在浦阳离任满尚早,却如此
提前调迁,原因恐就在此。不过,在象兰坊这样一个边野之区任职亦不无益处,我们在
此无疑会遇到在通都大邑永远也遇不上的一些有趣的偏题怪题,正可大显身手,大干一
场。”
洪亮对此番议论虽点头称许,但脸色仍阴沉忧郁。他已年过花甲,华发满头,从浦
阳到兰坊有好几日路程,一路辛劳早弄得他精疲力竭。他从年轻时起就是太原狄府的管
家,一向忠心耿耿,是狄家的一名义仆,狄老太公对他很是喜爱。待到狄公入仕为官,
他执意同往侍候小主人,狄老太公欣然应允。这样,他就成了狄公的一名心腹随从,狄
公每到一处赴任,都委他以官衙录事参军之职。
车夫啪啪甩了几鞭,车仗过了山脊,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向深谷行进。
片刻间,车仗已到谷底。道旁蓁莽芊绵,荒凉芜秽,头顶松柏阴翳,夭矫婆娑,本
来就不明的山道顿时变得更暗淡了。
狄公正欲传令掌灯举火,忽闻道旁一声吆喝:“肥羊休走,快快丢下买路银!”喊
声未落,车前车后立即有人呼叫响应,乱声中一帮面蒙黑纱的强人突然从树丛中一涌而
出。
乔泰与马荣正欲抽出利剑,却早被一伙强人拽下马来。与此同时,那为首的强人挺
一杆长枪直向狄公猛扑过来,另两名强人也奔向车仗后面袭击陶甘与管家。
车夫见情势不妙,急从车上跳下,躲到树丛中不见了。狄公的几名家奴也吓得抱头
鼠窜而去,只恨爹娘当初没给他们多生两条腿。
狄公等众人事先毫无防备,又以寡敌众,始时不免只有招架之力,并无还手之功。
洪参军正欲跳车,脑门上却挨了一棒,昏晕过去。老管家也被一强人击倒”。但乔泰、
马荣本为武林高手,对这打斗之诀窍,克敌之绝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狄公固通文墨,
亦精武功,刀枪拳棒自是样样错熟;陶甘虽与枪棒无缘,却足智多谋,惯以种种手段引
诱凶犯受骗上当,然后擒之。如是双方没斗几个回合,强人渐渐乱了阵脚,抵敌不住。
狄公率众猛攻猛打,越战越勇。乔泰一剑结果了一名强人,马荣砍翻一强人后,又手起
剑出,将另一强人刺了个穿心。正欲拔剑再刺,却冷不防被身后一强人一棒打在左肩之
上,跌倒在地。乔泰见状,忙接过那强人厮杀,不期另一强人又杀向马荣。马荣左肩疼
痛,左臂僵直,只得蹲伏在地,用一只右手与那强人厮打。马荣的对手个头不高,手舞
一把匕首,在马荣身边跳来跳去,寻机下手。
狄公正前来助战,马荣却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用力一拧,那匕首便从强人手中
脱落下来。马荣又将他按倒在地,一条腿跪在他身上。
强人经不起任,嘶声怪叫起来。
马荣刚一松腿,那强人却又举起另一只手对马荣劈头盖脸打来,但那拳头分量轻似
棉花,犹如给马荣掸土一般。马荣喘着气对狄公道:“老爷,请将他面纱揭了!”
狄公扯下面纱,马荣惊叫道:“啊!原来是个年轻女子!”马荣见姑娘杏眼圆睁,
柳眉倒竖,忙松开了她的手。
狄公将她双手反锁于背后,说道.“强人中有此自暴自弃的女子并不鲜见,亦将她
捆了!”
乔泰此时已制服了他的对手并将他五花大绑捆了。马荣唤过乔泰,乔泰遂将姑娘两
手缚于背后。马荣站立一旁抓耳挠腮,一时竟茫然不知所措。那女子则一声未吭,从容
受缚。
狄公走向女眷的篷车,见他大夫人蹲在车窗口,手中握着一把剪刀,其余的人则一
个个吓得钻到了被褥底下。
狄公对她们说道:“休要害怕,强人俱已收拾了。”
狄公的家奴、车夫见强人已除,均从各自躲藏的地方走了出来,忙着将火把点燃。
狄公借助火光,将战场审视一遍。
自己方面,只有几个人受了点轻伤。洪参军头上吃了一棒,只因那棒在车内无法举
高,故打得并不重,现在已醒了过来,陶甘帮他缠了头上伤痕。老管家与其说是打晕的,
倒不如说是吓昏的。马荣将衣袍脱到腰部,光着粗胳膊坐在一横倒的树干上歇息,他的
左肩又青又肿,乔泰正用药膏为他涂抹按摩。
对方伤亡惨重。三名强人死于乔泰、马荣的利刃之下,其余六名伤势轻重不等,只
有那姑娘皮肉未伤。
狄公命家奴将生擒的强人于一装行囊的车上绑了,又命将三具死尸装在另一囊担车
上。那女子无伤无损,自然让她随队步行。
陶甘捧上茶篓,狄公和四亲随千办各饮热茶一盅。”
马荣以茶嗽口,喷吐在地上,对乔泰说道:“原来是一群乌合之众。从其攻击的情
形看来,竟无一人在行,我思想来,这伙人恐并非是专一打家劫舍的响马。”
乔泰应道:“贤弟此言很有些道理,他们共有十人,本不该如此不堪一击,一败涂
地。”
狄公闻言说道;“此言欠妥,我们虽然胜了,亦并非兵不血刃。”
众人默默又喝了一盅茶。此时人人皆倦,谁也不想再多说话,惟有家奴们在窃窃私
语,受伤的强人在痛苦呻吟。
稍事休息,狄公一行又继续前行,两名家奴手举火把走在车仗前头。
半个时辰之后,车仗翻过最后一道山梁,来到宽阔的官道之上。须臾,兰坊北城门
箭楼上映在夜空中的雉堞便隐约可见了。
(雉堞:读作‘掷碟’,古代城墙上掩护守城人用的矮墙,也泛指城墙。)
第二章
狄公车仗一路南行,接官厅外不见宫灯彩棚,不听喧阗鼓乐,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冷冷清清来到北城门口,但见箭楼耸立云端,城门坚不可摧。乔泰始时心中生异,又一
转念。兰坊乃一边陲之地,西邻胡戎虽与我友交,却也保不定哪一天会兵戎相见,故不
可不防。
(阗:读‘田’。)
城门裹以铁皮,上有饰钉。乔泰走上前去,以剑柄击门。
敲了好一阵工夫,方见箭楼上一小窗开了,窗口传出嘶哑的声音:“上峰有令,入
夜城门不开,明日清早!”
乔泰闻言好生气恼,擂门如鼓,对楼上喝道:“县令大人到此。快开城!”
箭楼上问道:“你这是哪位县令?”
“休要罗嗦,兰坊新任正堂县令狄大人到此,还不快滚下恭迎!”
箭楼上小窗砰一声关上了。
马荣驱马走近乔泰,问道:“城门迟迟不开,却是何故?”
乔泰骂道:“上面那几条懒狗这么早就睡得醒不来了!”一面又用剑柄敲门。
不久,门里传出铁链的响声,沉重的大铁门开了,门旁一边站着一个边幅不修的门
兵,头上的铁盔都生了黄锈。乔泰不等大门开足,便驱马撞了进去,险些将二门兵踩于
马蹄之下。
乔泰边进门边喝骂:“你们这两个懒骨头,快将城门大开!”
二门兵看着面前二骁骑如此盛气凌人,心中着实不快,其中一人张口就欲顶嘴,但
一见乔泰疾言厉色。气势汹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无奈何,只得大开了城门,请
狄公一行进城。
车仗进得城内,只见街市黑灯瞎火,一片凄凉景象,时辰尚未至头更,大店小铺却
多数早已关门落锁了。
街上只剩下几处摊贩仍在张罗买卖,顾客三五一群围坐在小摊油灯旁,或喝茶或吃
面,均默默无语。狄公一行在街上从北向南缓缓走过,他们只是扭头向车仗略看一眼,
就又低头捧起了面碗,端起了茶盅。
新任县令下车伊始,一县文官武职隐迹,乡宦望族潜踪,商贾藏匿,百姓麻木,真
乃旷古未闻!车仗走过跨越街道的一座拱门,至此大街沿着一堵高墙分为左右两条。乔
泰与马荣一见,心想这定是县衙衙院的后墙了。
一行左转,沿着高墙向东,向南,再向西,直走到一座黑漆大门门首,门楣上方挂
了一块风蚀雨剥了的木牌,上有“兰坊县衙”四个大字。
乔泰甩橙下马,重叩大门。
门开了。门丁五短身材,身着鹑衣,鹰鼻鹞眼,胡须蓬乱。他举起手中灯笼,向乔
泰上下打量一番,怒道:“你这丘八好不晓事,难道竟不知这衙门一向紧闭不开?”
(鹑:读‘纯’;鹑衣:补缀的破旧衣衫。)
乔泰哪里受得这等凌辱,伸手一把揪住对方胡须,前拉后推,将头冬冬只往门柱上
撞,只疼得门丁哭叫求饶方止。
乔泰高声命道:“新任县令狄大人驾到,快大开衙门,传齐三班六房去大堂衙参候
命!”
门丁不敢怠慢,大开了衙门。狄公一行进得衙内,于花厅前院中停下。
狄公下了车,借灯笼光亮向院内四周环顾一番,但见花厅大门落闩上锁,对面行厅
的窗户也—一紧闭,院中厅内一片漆黑,不见一人。
狄公心中好生烦恼,命乔泰将门丁带来问话。
乔泰揪了门丁衣领就走,到得狄会面前,门丁忙双膝跪下。
狄公问:“你系何人?县令邝大人何在?”
门丁本不结巴,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又见狄公威仪赫赫,早有点招架不住,期期
艾艾答道:“启……启禀老爷,小……小人乃本衙牢头禁子,邝……邝大人今晨出南门
离去了。”
“县衙官印现在何处?”
牢头此时沉静了一些,口道:“小人思量来,一定在衙厅什么地方放着,老爷去寻,
一定能寻到。”
至此,狄公再也忍不住了,跺足叫道:“隶役何在?书差何在?巡兵何在?”
“回老爷,缉捕上个月离去了,刑房老书办二十日前就告了病假,至今未归……”
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恼道:“如此,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又转向乔泰:“将他先
下在牢中:究竟何事在此作怪,我要亲自弄个水落石出!”
牢头高叫冤屈,乔泰伸手就是一记耳光,将他双手绑了,又转过他身子,腿上踢了
一脚,喝道:“去你的大牢,前面带路!”
前院左厢是一溜巡兵、衙卒住的下房,空荡荡的,后面便是牢房。牢中亦空无一人,
不用说,牢房已许久没有用过了,但车门坚固,窗有铁栅。
乔泰将牢头推进一间小牢房,锁了铁门,回到狄公身边。
狄公道。“我们这就去大堂、衙厅各处看看。”
乔泰提了灯笼,来到大堂门口,将门推开,生了锈的合页嘎吱直响。来到厅内,乔
泰高举了灯笼,只见灰土遍地,蛛网满墙,盖于公案之上的猩红台布早已褪色破烂,一
只黑鼠从桌旁疾窜而过。
狄公向乔泰招招手,走上高台,围绕公案走了一圈,又将分隔大堂和县令内衙书斋
的一块中央绣了獬豸的帷帘拉向一边,灰土纷纷掉落下来。
(獬豸:读作‘谢志’,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异兽,能辨曲直,见人争斗就用角去顶
坏人。)
内衙书斋内只有一张书案,一把靠椅和三张木凳,件件均摇摇晃晃,破旧不堪。乔
泰将里间档房小门打开,一股阴湿的气味直向他们袭来。墙边立着书架,上面摆了公文
案卷皮箱,天长日久,都长了一层白霉。
狄公见了,不禁摇头浩叹:“不想案牍档目竟糟蹋到这步田地!”说毕,一脚踢开
通向回廊的大门,默默走回大院,乔泰手擎灯笼在前引路。
马荣与陶甘己将山中七名生擒案犯锁入牢中,将三具死尸暂于巡兵房中搁置。管家
正领众奴婢从车上卸运行李囊担,见了狄公,忙报说后院宅邸清洁整齐,万物无损。离
去的县令将宅中各样陈设摆列齐整,原封未动留在原处,各房各屋均打扫得清清爽爽,
一应家具用物也十分干净,无一毁坏。庖丁正在厨下打火造饭。
狄公闻报舒了一口气,起码他的妻室家小总算有个舒适的安身之地了。
狄公命洪参军与马荣到他私邸一间厢房中暂息,又招呼乔泰和陶甘随他复去内衙议
事。
陶甘点燃两支蜡烛,放在书案之上。狄公在那张摇摇欲坠的破椅上小心坐下,双手
笼于袖中,搁在书案之上,二助手吹吹木凳上的灰土,也一旁坐了。
三人连日长途跋涉,又经山中一场恶斗,一个个衣衫不整,面色憔悴,一时间竟相
对而坐,默默无语。
过了一会,还是狄公先开了言:“时辰已经不早,我等饥困交加,本该早点将息,
然当今情势好生怪异,因此留下你二人相商。”
乔、陶二人忙颔首称是。
狄公又道:“入城以来,所见所闻令人费解。我的前任在此整整三载,他的官邸倒
是干净整齐,却显然从未用过公堂,且早将一应书差衙皂统统遣散。我定于今日下午到
任,驿马亦早前来将我到职赴任的文书投下,而他竟一不见面,二不给我留下一字半句
就抬腿一走了之,且将县衙大印交于一个禁卒存留。此外,一县官商民学对我们冷若冰
霜,不睬不理。凡此种种,究竟是何道理?”
乔泰以问作答:“老爷,会不会有刁民欲趁我们立足未稳,阴谋造反,对抗朝廷?”
狄公摇头。
“不错,天黑不久,三街六市就行人稀少,店铺关门,此情此景,实属异常。不过,
我却未见百姓有不安之感,城里城外也不见路障鹿砦、深沟高垒。再者,黎民黔首对我
们并无敌意,只是无动于衷,麻木不仁。”
(鹿砦:用树木设置的形似鹿角的障碍物;砦:同‘寨’。——华生工作室)
陶甘手捻左颊上三根黡毛,说道:“一时间我曾想到时疫为虐的可能性,但见街闾
中百姓安闲,摊贩不慌,此虑也就消了。”
(黡:读‘演’,黑痣。)
狄公以指当栉,梳了梳蓬乱的鬓须,说道:“我并不指望从牢头口中问出个子丑寅
卯来,那厮贼眉鼠限,一看便知是个滑吏!”
(栉:读‘治’,梳子。)
管家走了进来。两名家奴紧随在后,一人盘中捧了饭食,一人手中提了一把铜壶。
狄公命管家不要忘记给狱中囚犯送饭,有金疮膏药也给送几张去。管家—一应了。
三人默默用了夜宵,又各饮了一盅热茶。乔泰手捻短须,一时陷入了沉思。过了一
会,开言道:“老爷,我们在山中时,马荣说过这伙强人并不象专一拦路行劫的响马,
我也有同感。依我愚见,不妨将那伙强人传来问话,或许能问出点头绪来。不知老爷意
下如何?”
狄公闻言大喜,夸道:“好主意!快去查查他们领头的是谁,将他带来见我!”
少时,乔泰回到内衙,铁链上所缚之囚犯正是挺枪直扑狄公的那名强人。狄公锐利
的目光扫一扫来人,只见他五大三粗,平头正脸,鼻直口方,慈眉善目,一副直率的样
子,倒更象一名小店铺的掌柜或一名工匠艺人。狄公每日堂上审案,见的案犯多了,也
就学得一点看相的本领。案犯到了堂上;贞淫善恶。他一看便能明了三分。
强人在书案前跪下,狄公命道。“你姓甚名谁,作何生理,从实讲来!”
“回老爷,小人姓方,单名一个正字。祖辈数代均在这兰坊城中居住,小人也一向
在此以打铁为生,只在不久前才弃家出走。”
“你弃却体面的营生不做,却去山中落草为寇,是何道理?”
方不低头.门声反问道:“小人聚众拦路行劫,又欲加害于老爷,情真罪实,只等
法场问斩,并无冤言、老爷却为何穷原尽委,将小人来历细细查问?”
听方正绝望之言,狄公从容道:“本县力持毋枉毋纵,信赏必罚,岂能不问情由,
妄下裁夺?你好生回复本县问话,讲!”
“小人自幼随家父习学打铁,在此城开业已三十余年。家有拙荆和一子二女,合家
五口人人体魄顽健,个个勤劳俭朴,虽按月纳课交税,仍有剩余,因此一日三餐不愁。
不时尚有荤腥下饭。小人得个闲还常去书场寻个座位,日子久了,书文戏理也能知个皮
毛。小人觉得自己虽家世单寒,但与城中许多饔飧不继之家相比,小人的日子算是十分
舒心和美了。
(饔飧:读作‘庸孙’;饔飧不继:指生活贫困,了上顿没有下顿。)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日,钱牟的爪牙见犬子年轻力壮,便将他
掳去,逼他侍候恶主。小儿名唤方景行,只因从小长得虎头虎脑,故人都管他叫方
虎……”
狄公不等方正讲完,急问:“钱牟何许人也?”
方正答道:“此人乃当地一霸,自篡夺兰坊理刑军机大权,于今已八载有余。他蚕
食鲸吞,巧取豪夺,占去全县一半良田沃土,城中店铺商号,十家就有三家为他所开。
他每隔五七日便遣人去州衙打点行贿,疏通关节。那帮贪官墨吏本为群肉复生之辈,又
得了香火钱财,也就稀里糊涂信了他的鬼话,进而习非成是,信口雌黄,胡说什么着非
钱牟在此砥柱中流,番胡犯境,兰坊易手则势在必然,不可避免。”
(髀:读‘毕’,大腿;髀肉复生:因为长久不骑马驱驰,生活安逸,大腿上的肉又
长起来了,比喻久处安逸,无所作为。——华生工作室)
“钱牟在此目无王法,倒行逆施,前几任县令都默许了?”
方正回道:“外放到此的几任县令初时还都有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气候,但不久便
都息事宁人,退避三舍了。这些软骨头见钱牟财大气粗,炙手可热,也就趋炎附势,曲
意逢迎,做了傀儡。一旦他们就范,钱牟便以重金相谢,从此与他们相安无事。他们在
此倒是声色犬马,脑满肥肠,却苦了我们一县黎民百姓。”
听到此处,狄公脸一沉,冷冷道:“你此话好不荒唐!某一边城小县一时被恶霸篡
了大权,虽属不幸,亘古有之;某一县令软弱无能,竟含垢忍辱,委屈求全,此情亦非
鲜见。但你说八年来历任县令都是不为玉碎,宁为瓦全的软骨懦夫,竟都屈从于钱牟的
淫威之下,无一例外,本县实难相信!”
方正冷笑道:“这就是我们兰坊百姓活该命苦!四年前,倒是有一位县令不甘太阿
倒持,认贼作父,决意除掉钱牟,谁知半月之后,他却身首异处,暴尸河沿。”
狄么忙问:“这位县令可是姓潘?”
方正点头道:“正是!”
狄公道:“其时有本申奏朝廷,称西疆胡戎犯境,潘县令亲率兰坊军民浴血退敌,
不幸为国捐躯。当时本县正在京师,记得他的尸体按国礼移至长安下葬,圣上又降恩追
封他刺吏之职。”
方正道。“老爷有所不知,此乃钱牟杀官欺君掩人耳目之骗局。小人久居兰坊,四
年前从未有胡戎犯境之事,何来沙场献身之说?潘县令分明是遭了钱牟暗算而死。”
狄公道:“你再讲下去:”
“就这样,方虎被迫做了钱牟的家奴,从此小人再也没有见到他一面。”
“人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话正应在小人身上。没多日,一贯作淫媒的牙婆前
来面见小人,言称小人的长女白兰早达标梅之期。应该有个婆家,又说钱车一向怜香惜
玉。愿以纹银五十两将她买下,收做偏房。小人当然不肯将小女抛入火坑,便一口回绝。
岂知三日后,小女去市廛购物,却再没见回来。小人三番五次去钱宅央求见她一面,每
次都遭一顿毒打,被逐出大门。
“先失独子,已是飞灾横祸,又失爱女,更是雪上加霜。拙荆经不起这等打击,从
此一病不起,终日缠绵悱恻,椎心泣血,半个月前,竟悲愤而去。小人操起祖传宝剑,
径去钱家拼命,却被家了截住,一顿棍棒,将小人打得头破血流,抛扔街心。七日前一
伙泼皮又一把火将小人店铺烧成灰烬。遭此回禄之灾,小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
带了次女黑兰弃城而逃。人得山中,偶遇一帮弟兄,一打听,他们也是被钱牟害得家破
人亡,走投无路的人,便入了他们一伙。今日晚间,我们第一次出来打劫行商客旅,不
期却遇上老爷一行,到头来死的死,伤的伤,小女黑兰也遭生擒。哎,可怜方正命途多
舛,说也枉然。”
(舛:读‘喘’,不幸。)
书斋内一片沉寂。狄公正欲将身子向后靠去,忽想起椅背已坏,忙将双肘重又搁到
书案之上。沉默片刻,狄公说道:“你讲得倒是十分哀戚,只是本县听惯了这类故事,
也就不觉新鲜。方正,若是你以谎言欺骗本官,定不轻饶,若所言皆是实情,本县当推
迟审判,从容处置。”
方正叹道:“老爷,信不信由你,小人左右是个死,纵然老爷开恩不杀小人,钱牟
也决不会让小人活下去的。”
狄公一个示意,乔泰立起,将方正押回大牢。
狄公离座,在书斋内踱起步来。乔泰回来,狄公停步说道:“方正所言分明都是真
情实话,恶霸钱牟在此弄权,前几任县令只不过是惟他命是听的傀儡。当地百姓对我们
冷眼相待,原因就在于此。”
乔泰拳头打在膝上,说道:“难道我们也在钱牟面前低头不成!”
狄公淡然一笑道:“时候不早了,你二人也好退去将息,明日我有许多差使要委派
你等。我还要在此看看旧日档目案牍,半个左右时辰也就离去。”
乔、陶二人意欲留下相助,狄公执意不肯,二人只好作罢。
乔泰、陶甘离去后,狄公手捧蜡烛,走进隔壁档房,用衣袖拂去公文箱标签上的灰
土霉迹,仔细一瞧,却见手边一箱案卷箱盖上写了八年以前的日期。
狄公将此箱移至内行书斋,取出卷日,铺子书案之上,略一瞥,便知多半均属县衙
庶务之类,但箱底却有一个小卷,上面写着“倪氏兄弟财产案”七个大字。狄公坐下。
展开案卷研读起来。
原来此乃一起涉及财产继承权的讼案。退职黜涉大使倪寿乾息隐兰坊,九年前病故,
身后二子为争遗产打起了官司。
狄公闭起双眼,极力回忆起十三年前他在京师任法曹时的往事。其时倪寿乾威震朝
野,名闻海内。他为官一生。以其经天纬地之才,为国宣劳,造福黎庶,因而口碑载道,
誉满华夏。圣上见其政绩显赫,腹有鸿猷,龙心大悦,遂降恩钦赐其政事堂宰相之职,
参议朝政。但正在此时,倪寿乾却突然托病辞官,到一边县安度晚年去了。圣上亦曾以
金玉良言苦苦劝留,只是挽留不住。狄公记得明白,倪寿乾此一不寻常之举曾一时轰动
朝野,引为奇闻。
(猷:读‘由’,计划。)
如此说来,这兰坊却是倪寿乾度过桑榆暮景的地方。
狄公再次将案卷慢慢打开,又从头至尾细阅一遍。倪寿乾隐退兰坊之时乃一年过花
甲之鳏人。膝下有一独于,名唤倪琦,三十岁整。倪寿乾来兰坊不久便娶了填房,其妻
梅氏乃郭外乡间一小家碧玉,年方一十八岁。也是陈种落在肥田,六十老翁与二九妙龄
小妻竟生下一子,取名倪珊。
这对忘年夫妇虽称不上珠联壁合,龙翔凤翥,却也知疼着热,相敬如宾,又喜得一
子,更添一层恩爱。可怜倪寿乾这棵枯树说倒就倒,九年前一病不振,虽延医调治,终
无见效。终前将长子倪琦及小妻幼子唤至病榻之前,留下遗言:他亲手所作山水风景画
一帧留于孀妻梅氏和幼子倪珊,其余家产由长子倪琦继承。又嘱咐倪椅务将画轴归于他
后母母子。交代完后事,便咽了气。
(翥:读‘住’,振翼而上,高飞。)
狄公看那案卷上日期,知道倪琦现年四十三岁,梅氏三十一岁,倪珊也已十二岁了。
案卷上写道,倪寿乾头一天人士下葬,第二天倪琦就将后母及幼弟逐出了家门,言
称亡父终前遗言分明暗指倪珊非他亲生骨肉,故将她母子扫地出门乃理所当然。
梅氏不服,一纸大状将倪琦告到衙门,又对遗言予以否认,要求照旧章惯例由二子
平分亡夫家产。不久,钱年便篡了兰坊权柄,形格势禁,这件案子也就因此拖延下来。
狄公复将案卷卷起,心中寻思,初看梅氏似乎理亏。倪寿乾遗言中只留梅氏一卷画
轴;他二人年纪相差太大,且梅氏又非他元配正室。从这两条看,梅氏可能确有外遇,
做下了薄幸的勾当,但倪寿乾乃当世伟人,冰清玉洁,年高德劭,却以此异常做法知照
世人倪珊非他骨血,这实是一件怪事。若他果真发现少妻不贞,他该悄悄将她休去,遣
至天涯之遥,永不相见。如此行事,他本人名誉可保,倪家门墙亦可免遭玷辱。既如此,
他为何却以画轴相赠?作怪!作怪!
倪寿乾终前没留下遗书,又是怪事一件。口头遗言几乎无一不导致煮豆燃萁,同室
操戈,他一世为官,这个道理焉能不知?
从几个方面的情形看来,一这个案子都不无蹊跷,值得仔细勘查。也许,查明了此
案,倪寿乾突然辞官的秘密也将迎刃而解。
狄公又将公文箱仔细翻查一遍,却再没找出一份与此案有些瓜葛的卷目,也未发现
钱牟的丝毫罪证。
狄公将公文案卷重新放回箱中,坐在案前沉思良久,意欲想出剪除钱牟之良策,但
不知为何,倪寿乾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浮现,那不寻常的遗赠弄得他精神恍惚,方寸不宁。
蜡烛毕剥一声爆响,熄灭了。狄公长叹一声,又点燃一支,举在手中走回内宅。
第三章
一宿无话。次日晨狄公起床,见已日上三竿,十分懊恼,匆匆用了早膳,即去内衙
书斋视公。
书斋内已打扫得一干二净,椅背早已修复,书案擦得铮亮,狄公平素所喜爱的文房
四宝也—一摆列整齐。狄公一看便知,这一切安排均出自洪参军之手。
洪参军与陶甘正在档房内忙碌,二人擦了地,开了窗,又将红皮公文箱上了蜡,此
时房内蜡味正浓。
狄公点头称许,在书案后坐下,命陶甘唤乔泰、马荣来内衙书斋议事。
狄公见四名亲防干办一齐围坐于案前,便先询问洪参军与马荣的伤情。二人答称伤
势本不算重,一夜息将下来,又好了许多。洪参军已将头上绷带揭去,换了一张油纸膏
药。马荣左臂虽仍有些僵直,但已能活动自如。
马荣回禀狄公,报说他与乔泰一早便巡查了县衙兵库,库中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
般兵器件件俱全,铁盔皮甲亦样样不缺,但样样件件均因搁置多年锈迹斑斑,满是尘土,
须好生洗擦方可再用。
狄公听罢从容道:“方正之言道出了兰坊现状之结症,若他讲的全是实情,我们须
在钱牟探出我决意与他作对之前,来个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
洪参军问:“不知那个牢头该如何处置?”
狄公答道:“暂时休要管他。说来也是有幸,我一时气愤,使命将那厮锁了。他分
明是钱牟留在衙中的耳目,若不将他拿下。恐他早到主子面前告密请赏去了。”
马荣正欲张口问话,狄公抬手将他止住,对陶甘道:“你现在就去大街小巷走一遭,
将钱牟及其爪牙的来龙去脉问个细备。还有,这城中有一富户,名唤倪琦,是九年前谢
世兰坊的前东南三道黜陟大使倪寿乾的长子,你便中亦将此人情形好生探来。
“陶甘去后,马荣随我便装去城中到处走走,也好对此城知个东西南北,还可借此
明采舆论,暗求民隐,作一番私访。洪参军与乔泰留下主持一应衙务。你二人须将衙院
各门锁严,我外出期间,除后宅管家可去市廛采买米薪之外,他人一律不得进出衙门。
午牌时分我们再次在此相会。”
狄公站起,一顶小黑弁帽头上戴了,又穿一件素净青衿,看上去活象一个悠闲自得
的斯文士人。
狄公与马荣并肩走出行院。始时,二人南去,。看了看兰坊有名的白虎塔。城南有
一荷花池,池中有一山丘,白虎塔就立于其上。池中菡萏吐艳,水边垂杨袅袅,狄公无
心观赏这湖光山色,遂与马荣返回,混杂于北行的人流之中。
(菡萏:读作‘汉淡’,古人称未开的荷花为菡萏,即花苞。)
这日早晨亦与往常一样,大街上行人蜂攒蚁聚,街市两旁的大号小店生意也很兴隆,
只是不闻笑语飞声,店家顾客一个个说话声都压得很低,开口前亦常常左顾右盼。
狄公与马荣走到县衙北面的双层拱门,西拐,直走到鼓楼前的市场方停。市场上又
是另一番景象,来自界河彼岸的商贩,身着异装,均哑着嗓子招徕顾客,无不夸耀自己
的货物价廉物美。还有些许天竺托钵僧人,东一个西一双正举钵化缘。这兰坊虽非京都
华埠,只因地处西疆,故有此五方杂处之情形。
(徕:读‘来’;招徕:把人招来,沿用指商业上招揽顾客。
市场中央一渔人正与一白面书生吵骂,一群闲汉围了上去,一个个企足延颈,观看
热闹。看情形渔人在斤两上做了点手脚,被后生识破,故争吵起来。最后,后生将一把
铜钱扔进鱼篓,怒道;“区区小民,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上下其手,欺骗善良,如今这
世道真是奸小得逞,正义难张,奈何!奈何!”
话犹未了,一宽肩阔背大汉排众上前,对准后生面门就是一拳,一面骂道:
“你一个黄口小儿,竟敢在稠人广众之中,指桑骂槐,影射辱骂我们钱大人,爷今
日先让你尝尝老拳的味道,下次碰着。割下你的舌根!”
马荣见了这情形,就要上去打抱不平,狄公忙将手按于他手臂之上,暗示他休得鲁
莽从事。
围观的闲人见状,一个个如鸟兽散。后生则一声不吭拭去嘴上血迹,低头自去。
狄公给马荣一个示意,二人便尾随后生跟踪而去。
后生进了一条僻静闾巷,狄公大步流星追到他身边,说道:“相公请留步!恕我冒
昧,适才偶见那泼皮虐待于你,你为何竟忍气吞声离去,不将他告到有司衙门?”
后生闻言立定,满腹狐疑将狄公与马荣上下打量一遍,冷笑道:“你道我不知你二
人乃是钱牟的细作?休要异想天开,我岂能二次自寻不自在?”
狄公顾眄流唆,见巷中只有他们三人,乃道:“后生休要惊怕,我乃兰坊新任县令
狄仁杰,你有何难言之隐。但讲不妨。”
(眄:读‘免’,斜视。睃:读‘缩’,看,常指斜着眼看,偷看。)
后生一听,顿时遍体生津,面色变白。只见他用手拭了拭前额,镇了镇精神,又深
深舒了一口气,脸上渐渐漾开笑容,对狄公兜头一揖,恭敬说道。“原来是县令大人微
行到此,晚生这厢有礼了!老爷,晚生姓丁名祎,祖籍长安,昔年镇北大将军丁虎国之
子,托祖上前德,有个秀才的功名。晚生久仰老爷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兰坊百
姓盼望贤明县主,不啻大旱之望云霓。老爷这一来,兰坊可望大治,国家甚幸!黎民甚
幸!只是老爷大驾光临,晚生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老爷恕罪则个!”
(祎:亦作禕,读‘一’,美好,多用于人名。——华生工作室)
狄公说道:“言重了,丁秀才何须如此说话:”他记起十几年前北疆番胡穷兵黩武,
侵犯中原,一时间北部边庭狼烟四起,兵戈扰攘。圣上封丁虎国为镇北大将军,御赐虎
头金印,命其统领貔貅三万膺惩胡戎。不过兵罢战弭,班师回朝之后,他却身遭黜免,
解甲归田了。狄公弄不明白,丁将军之子如何来到这鄙土边乡?想到此,乃对后生说道:
“丁秀才,适才你话中有话,此城气氛似不正常,你有何皮里阳秋,尽管和盘托出。”
(貔貅:读‘皮修’,古书上说的一种凶猛的野兽。比喻勇猛的将士。——华生工
作室)
丁秀才没有立即作答,沉思片刻,乃道“先借一步说话,容晚生请老爷二人喝一盅
香茗,也好将一孔之见,一得之愚细细禀复。”
狄公应允。三人来到门巷犄角处一爿茶肆,于隅角一张茶案旁坐下。茶博士上茶毕,
丁秀才低声道:“老爷有所不知,本县出了一个恶霸,名唤钱牟,此人独揽一县大权,
武断乡曲,鱼肉百姓,全县竟无一人敢对他道个不字。钱牟在宅中豢养了约百名打手,
这帮爪牙整日在城中狼奔豕突,欺压良善。适才晚生在市场并未指名道姓骂他,脸上也
还是吃了他打手一拳。”
(豕:读‘史’,猪。)
马荣问:“这帮打手身携何种兵器?”
“这伙泼皮平素只带棍棒、利剑在身,但钱宅内却是十八般兵刃俱全,堆积如山。”
狄公问:“城中可常见番兵越界而来?”
丁秀才摇头答道:“晚生从未见得一个。”
狄公对马荣说道:“钱牟常呈文上合,报称胡兵犯境,每每被他击溃,这显然是他
故意谎报军情,以骗取上台宠信。”
马荣又问:“丁秀才,你可曾去过钱宅?”
“这个却是不敢!平日见他躲犹不及,还敢去惹是生非!钱宅那一带地方,晚生是
从来不去的,只老远看见钱宅四周圈以双层围墙,四角上望楼高高耸立,可谓戒备森
严。”
狄公问道。“钱牟夺去一县大权,不知用何手段?”
“这要从钱牟的父辈说起。钱父在兰坊土生土长,于中开了一爿茶庄,几十年茹苦
含辛,单路蓝缕,好不容易挣得一份家业。钱父为人耿介,一向急公好义,惜老怜贫,
做下不少积善功德。钱父作古归西之后,钱牟从亡父手中继承了万贯家财,却将其父之
高风亮节抛于九宵云外。八年前,内地通往西域诸国的官道还经过兰坊,因此此城昔时
曾是西疆一重要的交通要道和商业中心。一后来沿途三处绿洲变为荒漠,官道改线,北
移三百余里,兰坊这才成了一座西徼孤城。钱牟虽富贵荣华,然家中良田大宅,奇珍异
宝,娇妾美婢却早已满足不了他的无艺贪欲,故趁兰坊与世隔绝,朝廷对此地鞭长莫及
之机,摇兵买马,以重金网罗了一伙泼皮、闲汉,自立为王,从此便称霸兰坊。
(徼:读‘叫’,边界,边境。——华生工作室)
“此人聪颖果敢,若投军从戎,须是一名将才。然而他恃才傲物,目无余子,宁为
鸡尸,无为牛从,乐得在此称王称霸,无法无天。”
狄公道:“兰坊出了此患,难怪生灵涂炭,百姓遭殃了。”一面喝干茶盅起身要走。
丁秀才位移近身子,请狄公再稍坐片时。狄公迟疑一阵见后生一副苦相,使又坐了
下来。丁秀才忙将三只茶盅重新倒满。狄公静候后生开言。但丁秀才一时却局促不安,
欲言又止。
狄公道:“丁秀才,你有何心事。只管讲来,休要闷在胸中。”
“老爷,实不相瞒,有件事一直压在晚生心上,说来是一件家事。与恶霸钱牟倒是
毫无干系。”丁秀才说到此处停了停,马荣好不耐烦,心中只怪这书生实在噜苏。
丁秀才鼓了鼓勇气,说道:“老爷,有人要坏晚生父亲的性命!”
狄公闻言,锁紧了双眉。
“既然你事先知道有此危险,正可未雨绸缪,曲突徙薪,阻止这一罪案的发生。”
(徙:读‘喜’,迁移。)
后生摇头,说道:“老爷,且听晚生细细禀来。老爷也许听说过当年吴龙将军陷害
家父之事。其时北疆边关告急,家父请缨御前,出师扫北,经浴血征战,大败番胡。凯
旋之日,沿途百姓箪食壶浆,满朝文武百官迎至十里长亭。圣上正欲论功行赏,不期偏
裨吴龙将军却心存忌妒,竟不以社稷为重,不思袍泽之谊,无中生有,参了家父一本。
尽管他拿不出真凭实据,长安兵部却仍偏听偏信,将家父革职为民。”
(箪:读‘单’;箪食:指用饭菜犒劳军队。)
狄公道:“丁将军遭斥退一事,我亦有所闻,但不知令尊是否也在本城居住?”
“正是。家父相忍为国,来此边地,一则因已故家母原系兰坊人氏、二则也因在畿
辅都舍容易遇到故旧同寅。为避免此类尴尬之事,不如在这阴山背后隐姓埋名为好。
“本指望家父在兰坊从此可安稳度日,以终天年。不期一月之前。晚生发现有人常
在舍下邻里游荡。几日前又有人前来窥视,晚生便暗中尾随在后,后来此人进了城东北
一家名唤‘永春’的小酒店,向同街别家店铺一打听,原来吴龙的长子吴峰就住在那酒
店楼上。晚生闻言大吃一惊,险些叫出声来。”
狄公不解。“吴将军为何至今仍遣儿子打搅令尊?他已坏了令尊锦绣前程,若再纠
缠不休,岂不自讨没趣!”
“吴龙所以如此,晚生岂能不知!他获知家父在京师的旧交故友发现了他诬告家父
的证据,故遣其子前来杀人灭口。老爷,人道这吴峰嗜酒放荡,奸滑刁毒四字俱全,他
既收买下泼皮监视我们,一旦机会成熟,就会下手杀人。”
“即便如此,官府亦无法随意捉拿尚未犯罪之人,只能劝你日夜惕厉,对他严加小
心,防患于未然。只不知吴峰与钱牟有无勾连?”
“这个倒是没有,吴峰并不想借钱牟之手杀害家父。说到防范,自家父到此定居以
来。连年收到匿名恐吓信件,故他一向深居简出,舍下大门也是昼夜上锁落闩。除此之
外,家父将他书斋所有门窗都以砖墙堵死,只留一扇小门进出。此门只有一把钥匙,家
父随时带在身边,一进书斋,他便立即将门闩上。家父就在这间书斋内编撰一部《边塞
风云》,借以消磨时日。”
狄公命马荣将丁秀才住址记下。丁宅离茶馆甚近,过了鼓楼便是。
狄公起身,说道:“我欲去了,若是再有动静,你就速去县衙报官。”
丁秀才谢了,将狄公二人送出茶馆大门,一揖到地,自告辞而去。
狄公与马荣走回大街。马荣道:“这真是吴牛喘月,捕风捉影,如此杞人忧天,实
在可笑。”
狄公摇头道:“恐不好如此说话,依我看此事不无怪异,倒着实令人头痛!”
第四章
狄公所言,马荣听了不解其意,面露惊疑之色,然欢公却未作解释,二人默默走回
县衙。乔泰开了衙门,禀报陶甘正在内衙书斋等候。
狄公亦将洪参军唤来。四亲随干办在书案前坐下,狄公便将他偶遇丁秀才一节略述
一遍,然后命陶甘回禀。
陶甘一副瘦脸比往常拉得更长,开言道:“老爷,看来情势甚是不妙。钱牟这厮很
有些手腕,在此权势极盛。他到处敲诈勒索,搜刮民脂民膏,但对从京师来的有些体面
的官宦之家却秋毫无犯。这样,他在兰坊横行霸道,也就无人向朝廷告发了。他对老爷
适才讲到的丁将军及已故黜陟大使倪寿乾的儿子倪琦均是如此。今日市场上丁禕被他爪
牙所侮,恐是误会,据云钱牟手下尚有不少官军逃卒,新来的人中有不认识丁禕的,误
伤于他却也难免。
“钱牟狡猾如狐,深知弓拉得太紧就会断弦这个道理,故对本县富商巨贾,名号大
店并非敲骨吸髓,竭泽而渔,而是让各商号店家于重金纳课之后仍多少有利可图。此外,
他亦能马马虎虎维持地方靖安,若是穿窬之盗或斗殴之徒被他的人拿住,当场就会被打
得半死。他手下的爪牙进出各家茶寮酒肆,大吃大喝,从来一个铜钱不给,这是事实;
但另一方面,钱牟挥金如土,他与他的爪牙又无一不是城中许多大店名号的主顾。倒是
那些小店陋铺,工匠艺人受他欺压最甚。现在一县百姓只得过来顺受,听天由命,不知
这世局伊于胡底。”
(窬:读‘余’,穿窬之盗:穿墙和爬墙的贼。)
狄公问:“钱牟的爪牙都效忠于他?”
陶甘反问道:“他们为何对他不忠心耿耿?那伙泼皮约有一百之众,整日在酒馆赌
场寻欢作乐。他们不是昔时的地痞、流氓、乞丐、偷儿,便是官军里的逃卒,没有钱宅
这个藏垢纳污的地方,岂有他们的今天!说到钱宅,它看上去象一座堡垒,离西城门不
远,外墙甚高,墙顶一排尖铁,四门丁枪在握,剑出鞘,日夜紧守大门。”
狄公一时间沉默不语,慢捋鬓须。过了片刻,又问陶甘道;“倪琦的情况你打听得
如何?”
“倪琦住在水门附近,只听说此人似乎生性孤僻,不喜友交,年过四十,中馈犹虚。
不过对于已故黜陟大使倪寿乾却有不少耳闻,看起来,倪公为人迹甚有些古怪。倪公于
东城门外山脚下有一大片田庄,他生前绝大部分时间均在那里一座私人别院中度过。如
今别院已破旧不堪。别院后有座迷宫,占地数百余亩。据云这别院与迷宫均为原高祖麾
下一退职宿将于武德年间所建,倪公将这笔旧产买下,又从江南道鸠工百名,重修迷宫,
完工后又将工匠遣送原籍。人道这迷宫宫道两侧巨石林立,草木葳蕤,犹如两堵高墙。
有人说宫中蛇蜥无数,也有人说宫道上处处陷坑,众说纷纭,不一而足。迷宫造得如此
险象环生,奥深莫测,世人猜想就是倪公本人也不敢轻易人内。然出人意料,他却几乎
每日必进宫一次,一去就是一两个时辰。”
(葳蕤:草木茂盛,枝叶下垂的样子。)
陶甘一口气讲完,狄公听着,频频点头,兴致极高。听完,说道:“奇闻!奇闻!
但不知倪琦也常去那东郊别业?”
陶试摇头道:“不!倪公的棺木一下到东郊山脚下主圹之中,倪琦就离开了那里,
自此,再也未回东郊一次。现在那座别院空着无人居住,只有倪家一名老苍头伴着老妻
在那里守护。人道那地方很不干净,夜间倪寿乾的阴魂常在那里游荡。因此,即便青天
白日,途经东郊之人都绕道而行,谁也不敢近前一步。
(圹:读‘矿’,墓穴。)
“倪府原在东城门内,。倪公去后不久,倪琦就将旧宅典卖。并在城西南界河边靠
水门的地方买下现在这个宅子。我尚无时间去那里亲眼一看,只听说那一带就那么一座
深宅大院,宅子四周也围有高墙。”
狄公起立踱步,少时,停下说道:“芟夷钱牟,归根结底只不过是刀兵并举之事,
我对此兴趣无多。此类事犹如棋手对弈一般,一开局便知对手棋路如何,清清楚楚,明
明白白。但两件事使我好生迷惑:一是倪寿乾终前所留遗言如此模棱两可,二是丁将军
欲遭谋杀,却是预先报官。我对此二事倒是兴致颇浓,意欲倾全力于其上。但钱牟一日
不除,兰坊便无宁日,故又须先将此恶撩除掉!奈何!奈何!”
(芟夷:芟,读‘山’铲除,除草,亦指杀戮。)
狄公扯了扯胡须,起身说道:“现在我们各自回房用膳,饭毕我要升厅审案。”。
狄公离开内衙书斋径去内宅,四亲随干办亦自回值房。狄公的管家早在值房中备下
饭食,专等四人到来。
刚欲进门,乔泰示意马荣稍留。二人立于走廊之中,乔泰对马荣低声道:“我担心
老爷低估了我们面临的困难,你我皆出身行伍,一身武艺正愁无处施展,打钱牟可谓天
赐良机。然钱牟亦并非等闲之辈,他手下有一百之众,兵刃精良,训练有素,而我们呢?
你我二人当然首当其冲,老爷秉文兼武,自然也算一个,但除我们三人之外,就再没有
一个人能阵前厮杀了。我们离最近的兵卡飞马亦有三日路程,实属远水不救近火。依我
愚见,还是劝老爷诸事谨慎,方能有备无患。”
马荣轻捻短须,小声说道:“老爷向非目不见睫之人,大哥所虑,他岂能不知?我
揣度来,如何审时度势,应付逆境,从而转危为安,化险为夷,老爷恐早有锦囊妙计
了。”
乔泰道:“目下敌众我寡,敌强我弱,纵有妙计良策,只恐难以抵敌。若论我等,
倒下一横,立起一竖,何惧之有?然老爷妻室家小又当如何?钱牟一旦得手,对她们绝
不会心慈手软。我意不如直言极谏,劝老爷一时诈降钱牟,做做屈节事仇的样子,再徐
图万全之策,为民除害。我们只要派精细之人将此间军情飞报长安,不消半月,一团官
军就会开到兰坊。”
马荣摇头道:“你未请自谏,老爷一定不听。我看还是权且稍候一时,看其演变,
再作道理。至于我本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殉命疆场,乃我善终,此念至今不渝。”
乔泰道:“如此,就依贤弟之言便了。我们进屋去吧,适才所言体要再提一字,洪
参军与陶甘一个年迈,一个体弱,他们知道也无济于事。”
马荣点头。二人进值房,狼吞虎咽,饱餐一顿。
饭毕,陶甘擦擦下巴,说道:“我在衙前当值听差已六年有余,对老爷可谓了解甚
深。现在当务之急乃除霸安良,况又非是顺风吹火,马到成功之事,但此时此刻他却舍
本逐末,一心想着一件积年旧案和一件也许永远不会发生的谋杀案,真令人费解。洪参
军,你一辈子与老爷朝夕相处,对他最是了解,不知你对此有何高见?”
洪参军左手托了胡须正在喝汤,见问,放下汤碗笑道:“这许多年来,我了解老爷
最深的只有一件事,即是。对于他的决断。你休要多言!”
众人皆笑,起身回到狄公内衙书斋。
狄公于洪参军帮他更换官服之时说道:“公堂之上一无书差,二无皂役,你等四人
权且替他们一替。”
内衙与公堂之间只隔一块帷帘。狄公将帘子拉开,徐步走进公堂,于高台上公案后
坐了,命洪参军与陶甘持立两旁,权当书办,又命马荣与乔泰立于高台前堂下,充作堂
役。
马荣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向乔泰瞥了一眼。二人均不明白狄公为何定欲做出一副
真正升堂审案的样子来。乔泰看了看空荡荡的大厅,禁不住想起了昔时他看优伶演戏时
的情景。
狄公惊堂木一拍,拖长嗓音喊一声“升堂”,命乔泰将案犯押至堂前。
乔泰将六,名强人及一名犯妇用一根铁链栓了,带上大堂。
狄公面色严峻,命陶甘将案犯的名姓、职业等—一录下。
狄公开言道:“众犯听了,汝等啸聚山林,拦路打劫,意欲谋财害命,犯下死罪。
依我大唐条律,应没收汝等家产,将汝等枭首示众三日,以儆效尤。但异民守法向善,
乃牧民者之本分。本县念其受害者无一丧命,受伤亦轻,又念汝等实属初犯,且是受人
所逼,不得已而为之,故将此案视为特例,以天下心为本。慈悲重于法治,决定将汝等
释放。但须依了本县一条:汝等须权当本衙隶役,由方正领班,听差衙前。望汝等好生
将功补过,报效国家。到一定时候,本县自当释放汝等。”
众犯闻言均形容蘧然。
(蘧:读‘渠’,蘧然:惊喜的样子。)
方正垂泪道:“老爷网开三面,慈悲为怀,赦了小人等死罪,恩同再造,小人等自
是刻骨铭心,作牛作马,报答不尽。本当恭敬不如从命,只因钱牟生性狠毒,最会记恨,
对我们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我们躲过了今日,也逃不过明日,老爷饶了我们,我们也
是避坑落井,早晚还是个死!”
狄公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抬头看看你们的县令!仔细瞧瞧朝廷赋予本县的这
顶乌纱官帽!此时此刻,全国千百朝廷命宫正头戴各式乌纱帽于大小公堂之上,为国执
法,为民除奸。这乌纱帽乃国家尧天舜日、百姓安居乐业之本。此为我列祖列宗所循,
上顺天理,下合民情。我等炎黄子孙岂能数典忘祖,有违古训!自古日不西出,水无倒
流,钱牟可呈凶一时,又岂能霸道一世!他螳臂挡车,必将粉身碎骨!
“统统立起,解下锁链!”
狄公这—番开导,鞭辟入里,言简意赅,方正等众人自是沦肌浃髓。又见县令如此
信心百倍,早被折服,不能自已。狄公的四名亲随干办听了这隽永之言,自知亦是开示
他们。乔、马二人好生羞愧,低头无语。听狄公命给案犯松绑,忙将七人锁链打开。
(沦肌浃髓:深深地浸入肌肉和骨髓。比喻感受深刻或受影响严重。)
狄公又对方正等众人说道:“汝等人人含冤负屈,受钱牟之苦非浅,退堂后可将各
自冤情报于陶甘和洪参军二人,到时本县欲对诸案—一审理。日下行中急务颇多,汝等
须协力同心,助本县一臂之力。你们六人即去兵库,将兵刃成衣擦洗干净,本县的亲随
干办乔泰和马荣随之便去教习你们操练。方正之女可去内宅侍候上下,听从管家差遣。
“退堂!”
狄公一拍惊堂木,起立离座,走回内衙。
狄公换了一件便装,顿觉舒服许多。正欲翻阅公文,方正来到,施礼毕,恭敬说道:
“启禀老爷,山中尚有三十余众,亦多为钱牟所逼,才弃家落草,现权避于山间帐幕之
中。我与他们极是稔熟,除五、六个不会正业者外,其余十多人都是一向奉公守法的良
民百姓。我想哪日不妨去山中走一遭,择其优秀来衙中当差,不知老爷尊意如何?”
狄公喜道:“好主意!此事干净托付你了。你即刻驱马前去,择优选取,命他们于
黄昏时分三三两两分别从四大城门混进城内。”
方正领命,匆匆告辞而去。
入夜,县衙大院成了兵操的营地。十名行卒头戴漆盔,身穿皮甲,腰系红带,方正
正带领他们耍锏使刀;另十名,轻甲银盔,马荣正教他们舞枪弄棒;尚有十名,乔泰则
向他们传授格斗剑术。
衙门紧闭,洪参军和陶甘一左一右严密把守。
亥牌时分,狄公命一街之众聚于大堂,将命令—一传下。又命众人在原地静候,不
得走动,不准喧哗。传令毕,将厅中仅点燃的一支蜡烛吹熄。
陶甘默默离开大堂,悄然关了大门,手提灯笼,穿过漆黑的走廊,来到大牢,开了
牢头手上的铁链,骂道:“邝县令将县行大印交你好生存管,你却不识抬举,玩忽职守,
如此酒囊饭袋,留下何用!我们老爷已将你斥革,念你可怜,饶你一条狗命,你自去吧!
不日我们老爷就要重新肯录一应书差衙员,到时定将在此作威作福的恶霸钱牟第一个拿
到大堂问罪!”
牢头听了只瞋目而视,未予应答。
陶甘引他出了牢门,经过黑洞洞的走廊,穿过空荡荡的大院,又走过平素巡兵、衙
皂住宿的下房,到处是一片黑暗和沉寂。
陶甘开了衙门,将牢头推了出去,口中骂道:“快滚!今后休得再来!”
牢头斜眼瞧了瞧陶甘,冷笑道:“你竖起狗耳听着,你爷不但要来,还要比你想的
来得更快!”说完,一溜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街上消失了。
第五章
午夜刚过,衙门外忽起喧哗,打破了衙院的沉静,只听得传令声,叫骂声点。陆九渊认为,“太极”即是“心体”,“太极”即在心中;,兵器的
撞击声响成一片,一根巨木正在冲撞大门,沉闷的响声回荡在静静的夜空之中。
任凭衙门外风浪大作,乱成一团,衙院内却无一丝动静。
大门撞开了,钱牟的二十名爪牙一声吆喝,舞棍挥刀一齐冲进县衙,一高大黑汉手
举火把在前引路。
众泼皮一起涌到前院,高声叫骂:“狗官何在?快滚出来受缚,免你一死!”
为首的泼皮一脚将进入中院的大门踢开,抽出腰间利剑,站立一旁,命众泼皮进院。
众泼皮进得中院,见院中一片漆黑,只得停步,不敢贸然前进。正踌躇间,忽见大厅六
扇大门一齐大开,厅内灯烛齐明,照得大院亮如白昼。
众泼皮的眼睛一下适应不了这突然变化,依稀看见左右均有官军披坚执锐,严阵以
待;又见台阶下一队衙卒巡兵,也是一个个拔剑在手,杀气腾腾。
台阶之上威严立着县令狄公,官袍锦带,乌纱皂履,正气凛然,官威炽烈。左有马
荣,右有乔泰,均身着巡骑校尉戎服,护心镜、铁披肩光亮闪烁,头盔尖顶上彩缨摇晃
不停。二人均弯弓搭箭,箭镞直对院中泼皮。
狄公大喝一声,响若巨雷:“兰坊正堂县令在此,还不弃戈请降!”
那为首的泼皮第一个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挥剑对众泼皮喝道:“我们中了奸计了,
快杀开一条血路……”
话音未落,乔泰一箭早射穿了他的咽喉。
众泼皮正不知所措,厅后忽传出一声号令,声如洪钟:“众军佐,时候已到,随本
旅帅出巡!”号令过后,只听厅后刀枪铿锵,靴声跫然。
(跫:读‘琼’,脚踏地的声音。)
众泼皮见状,一个个面面相觑。就在此时,其中一人跨前一步,转身对众人道:
“众弟兄听我一言,原来是官军到此,我们切不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遂弃枪于地,
摇头叹道:“想我戎马六载才熬了个队正的出身,这一来,又前功尽弃了!”
马荣闻言,忙问:“阶下自称队正之人姓甚名谁?原在何人帐前听令?”
说话之人两手抱拳,施一戎礼答道:“校尉听禀,卑职姓凌名刚,左武卫大将军麾
下三十三府步兵一团二旅六队的队正。校后有何差遣,卑职领命!”
马荣高声命道:“官军逃卒统统出队!”
泼皮中五人应声走出,在凌刚后面呈一字站立。
马荣道:“你等须送交军法司处置,不得抗命!”
另十几名泼皮见大势已去,只得束手就擒。
狄公道:“校尉,城中计有多少名背军逃卒,你领问个明白。”
马荣向凌刚喝道:“老爷问话,从实禀来!”
“老爷容禀,大约四十。”
狄公捋了捋长长的美髯,对马荣说道。“校尉,你们去别地巡边之时,我欲留下士
卒若干在此值番守城。你去禀明都尉,将逃卒重新征招入伍。”
马荣高声道:“凌队正及众军卒听令,县令大人开恩,有心成全你等,明日午时三
刻,你六人好生披挂整齐,到此候命,不得有误!”
六人齐齐发一声喊:“得令!”转身成一队去了。
狄公一个示意,众衙卒上前将降犯押往大牢钉镣收监。
陶甘已在牢门口等候多时,见众案犯押到,逐一登录了名姓,那最后一名非是别人,
正是不久前刚遣释的那个牢头。陶甘挖苦道:“你还真是说到做到,确实比我料想的回
来得更早,不过,你既再来,就休想再回去了。”说完,一脚将他踢进他原来坐的牢房。
中院里,由方正招募来的衙卒、兵了列为一队,向巡兵下房走去。狄公见其步伐不
乱,队形齐整,向马荣微笑道:“一个晚上的操练,能有此长进,实出我意料之外。”
狄公走下台阶,二衙卒将大堂大门重新关上。这时洪参军身背铁锅,铜壶,铁链从
厅后走了过来,狄公见了,赞道:“洪参军,你名唤洪亮,可真名副其实,听你发号施
令,那洪亮嗓音,好生威严!”
翌日,日出旸谷之时,三骑离开了县衙。狄公身穿猎装,行在中间,乔泰、马荣身
着巡骑校尉甲胄,于左右护定。
(旸:读‘阳’,旸谷:古称日出之处。释)
一面巨幅黄纛在衙院上空迎风招展,上绣“兰坊军寨大营”六个大红字,老远就能
看见。狄公于鞍痤上扭头向杏黄军旗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道:“我的夫人们为绣此旗一
直忙到深夜。”
三骑向西,径奔钱宅。到得门首,马荣将马勒定,以鞭指门,命门丁道:“开门!”
前一夜遣回钱宅的逃卒无疑已将官军进驻兰坊的消息传了出去,门丁迟疑一阵,终
将大门打开,让三骑进内。
前院聚了几十名家丁,正三五一群纷纷议论,见三骑走来,并不敢妄动,反将刀剑
藏于衣袍褶缝之中。
三人对他们不予理会,径直向前走去。进得中院,见凌刚领了三十余人正在磨枪擦
剑,油润皮甲,马荣命道:“凌队正,你带十名士卒随我而来!”
后院中只有几名家奴,见三骑过来,早闪身躲过一边。
马荣策马向院后大厅走去,迎面两扇红漆大门,门上雕龙刻凤,一见便知是钱宅主
厅无疑。
三人甩蹬下马。马荣提起铁靴,一脚将大门踢开。厅内亦有三人,看情形正在密商
要事。居中虎皮太师椅上坐了一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肩宽二尺,腰大十围。头戴
一顶小黑弁帽,身披一件紫色锦缎便袍。见他这副样子,便知是刚刚起床,尚未来得及
洗漱更衣。此人正是钱牟。另二人为钱牟的策土,都有了几岁年纪,坐在对面的雕花乌
木凳上。从外表看,他们也分明是急急穿上衣袍刚到不久。
厅内兽皮铺地,各式兵刃靠墙排列齐整,乍一看倒更象一间军械库。
三人抬头猛见不速之客从天而降,均大惊失色,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狄公也是
一语不发,见旁边有张空椅,便走过去坐了下来。乔泰与马荣则在钱牟面前站定,怒目
而视。钱牟的两名策士见状,忙站起退到主人后边。
狄公对马荣道:“校尉,官军既巡边到此,如何处置这几个恶贼,本县就托付于你
了:”
钱牟渐渐镇定下来,见面前的军官虎步熊躯,面如满月。钢须阔口,剑眉朗目,威
风凛凛,”满脸杀气,自思来者不善,心中不免犯怵。又一转念,他有家丁一百之众,
如今官府三人竟来虎口拔牙,岂不自投罗网?想到此,也就有恃无恐了。
马荣转身叫道:“凌队正!”
凌刚闻唤,忙引四军卒讲了大厅。马荣问:“谁是贼首钱牟?”
凌则指了指太师椅上之人。
马荣喝道:“恶贼钱牟听了,你犯了谋反大逆之罪,本职奉命前来拿你归案!”
钱牟跳将起来,咆哮道:“你狗胆包天,竟敢到太岁头上动上!来人,给我将这几
条野狗砍了!”
话音刚落,马荣早一拳飞出,正着面门。钱牟冷不防吃了这千斤一拳,站立不住,
应声倒地,将一精致茶几连同一套贵重细瓷茶具统统砸得粉碎。
厅后帷帘处冲出六名家丁,各执利器在手,就欲上前厮杀,但见马荣与乔泰全身披
挂,主人亦已倒地,不由向后退了两步。马荣喝道:“官军到此,还不弃戈早降!自古
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们有罪无罪,罪轻罪重,我们都尉自有区处。”
钱牟鼻梁骨已经破碎,鼻孔血流如注,仍挣扎着抬起头来,叫道:“左右,休要听
他一派胡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主人有难,你等须奋勇当先,先给我将椅子上
那狗官宰了!”
为首的一名家丁闻言,举起手中大斧就向狄公扑去。狄公安然稳坐,慢捋长须,对
来人不屑一顾。凌刚却一旁着了慌,大叫道:“王大哥且慢,小弟已对你说过,如今满
城都是官军,我们不可不自量力,造次行事。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须三思而
行!”
王头目听罢,自思凌刚之言不无道理,举起的大斧又放了下来。
乔泰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跺足叫道:“快将这几个贼人捆了,都尉还等我们军
寨议事呢。”
马荣一拳本来就重,又兼钱牟一向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如今受人凌辱,手下又众
叛亲离,不听使唤,连伤带气,此时早已昏晕过去。马荣蹲下身去,毫不费力就将钱牟
捆了个严实。
狄公站起,对王头目冷冷道:“你若再执迷不悟,定不轻饶!”
两名策士一直默默立于原地未动,所以没有离去,分明是在看风。狄公转向他们,
问道:“汝等都系何人?”
年长的策士一揖到地,口道:“老爷听禀,小人等实属出于无奈,才在钱牟手下听
差侍候,人称小人等为策士,其实是俯仰由人的摆设。小人可以起誓……”
狄公打断了他:“你到县行大堂之上再从实招供!”又对马荣道:“校尉,我们速
回县衙,免得都尉久候,只将钱牟和此二策士押走,其余众人日后再作计较。”马荣应
了声“是”,命凌刚亦将二策士绑了。乔泰从腰间解下一根细链,一头做了一个活圈套,
往二策士颈上套了,牵了就往厅外走。到得院中,乔泰将链子拴于马鞍之上,说道:
“你二人若是不想被勒死,就老老实实跟在马后快跑!”
乔泰与狄公先后腾身上马,马荣将钱牟托起,放到鞍座之上,又对凌刚命道:“凌
队正听令,将你手下士卒分为四伙,每伙拿下十名钱牟的人,分别锁于四大城门箭楼之
内,好生看管。你与五军卒无须再去县衙候命,午牌时分,都尉欲遣人巡查城门。”
凌刚高声应道:“得令!”
三骑穿院而去,二策士在乔泰马后疾步如飞。
一名老翁正在中院恭候狄公三人。老翁年近古稀,白发苍髯,见三骑穿院前来,忙
双膝跪地,叩头不迭。
狄公勒马,厉声道:“马下何人?快站起通报名姓!”
老翁战战兢兢立起,躬身答道:“老朽姓钟名厚,钱宅管家便是小人,老爷有何差
遣,小人自当效命。”
狄公命道:“既如此,差你好生看管此宅,一切家产均一须妥善保护,不得有失,
宅中女眷奴婢一应人等亦由你照看,单等衙中遣员前来收管。”
狄公吩咐毕,自策马而去。马荣在鞍座上欠身问管家道:“官军处治罪犯有时用细
藤条慢慢抽打,通常要三个时辰方抽得案犯断气,此种刑罚不知你见过也无?”
老管家一时不解此话真意,只恭敬答道;“老朽生性愚昧,又一向居住在这弹丸鄙
土,不见世面,虽痴长六十八岁,实不曾开过此眼界。”
马荣肃容道:“老爷的差遣,你都听清了,若于施行中有毫厘差池,定叫你尝尝这
笞刑的滋味!”说完驱马自去,只落得老管家吓得面色如纸,站在原地筛糠,移步不得。
狄公等三骑出得钱宅大门,四门丁忙不迭向他们举枪致敬。
第六章
三骑回到县衙。钱牟仍昏迷不醒,两策士则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乔泰和马荣将
三犯一齐交方缉捕收管。方缉捕就是方正。县衙缉捕之职属外勤,只因其时衙员隶役人
数不足,故狄公命方正兼了内外勤二职,统领皂、壮、快三班。
洪参军于内衙书斋正替狄公更衣,乔、马二人走了进来。马荣将铁盔向脑后一推,
擦去额上汗珠,对狄公赞道:“老爷大智大勇,一出空城计就将他们吓得晕头转向!”
狄公淡淡一笑道:“自古兵不厌诈,欲擒钱牟,只宜智取,不可强攻。即便我们有
精兵二百,亦非血战一场不能取胜。须知,钱牟并非胆小如鼠之辈,他豢养的那帮打手
亦多亡命之徒,必会与我决一死战。我自知做强我弱,故从一开始便琢磨如何用假象威
吓钱牟一伙,使其产生大局已定,我们必胜的错觉。始时我打算装扮成一名巡边的黜陟
大使或观风俗使或钦差大臣,听了陶甘的回禀,知钱牟手下有不少官军逃卒,便更改了
原来的计划。”
乔泰问:“我们智擒钱牟偷袭县衙之众后,老爷仍将凌刚及五名军卒放回钱宅,此
举岂不是养虎遗患?若钱牟得报后遣人打听虚实,探出城中并无官军屯驻,我们的空城
计不一就唱不下去么!”
“当年诸葛亮若不是大开城门,羽扇纶巾,抚琴城楼,司马懿又焉能退兵?今日之
事,道理亦然。我之成功,”实在此欲擒故纵一举。在他们看来,将已拿获的六名军卒
遣回钱宅,可谓放虎归山,纵龙入海。一个常人,若无投鞭断流之师做其后盾,是断不
敢如此行事的。凌刚一介武夫,绝不会想到其中有诈,钱牟倒是个精细之人,但就是他
也不得不为此举所惑,竞信了官军已达兰坊的假信。他倒是横下一条心,欲与我们背城
借一,然他的帮凶则早已军心大乱,再衰三竭,尤在我们暗示他们只惩首恶,不问胁从
之时,便更不肯为钱牟卖命了。”
洪参军问:“官军进驻兰坊的假信只能瞒人一时,终非长久之计,不知此事如何收
场?”
“依我观之,假信一经传出,一县之众必先一传十,十传百,街谈巷议,众说纷纭,
进而加油添醋,以讹传讹,越说越玄,直说到这支官军乃天兵天将下凡,云里来,雾里
去方休,故我们无须对假造官军一事操心。现在我们的燃眉之急,首先应是将三班六房
一应衙员配备整齐,然后审理钱牟一案。陶甘可即去知照本城四坊坊正速来见我,并将
城中五行八作的行头会董于午牌时分邀至行中,我欲与之叙话。洪参军与方缉捕可率行
卒十名径去钱宅,与管家钟厚将宅中细软钱帛清点造册,封入密室之中。宅中女眷并家
奴侍婢仍禁于原处,等候发落。到了钱宅,方缉捕可好生寻查儿女下落。乔泰与马荣即
去四大城门巡视,查看凌刚有无遣兵丁值戍守备,并将非他管束的家丁分别锁于四城门
箭楼之中。若是万事皆妥,你二人即可知照凌刚,他已正式官复原职。你二人务将那近
五十名军卒的履历细细查实,但凡无临阵脱逃或因大故逃跑劣迹者均可重新招募入伍。
今日下午我要备文将此上呈长安兵部,并请火速遣二百官军来兰坊职司城守。”
洪参军捧来一大壶热茶放于狄公书案之上。
不多时,陶甘便将四坊坊正唤到。四人进得内衙书斋,见了狄公,无不芒刺在背,
如坐针毡。
坊正均由县衙从当地人中选聘,为官府与百姓之纽带,掌管坊门管钥,按比户口,
督察奸非,催驱赋役,食朝廷俸禄,听县行差遣。然这些年钱牟在此弄权,这些份内之
事坊正们却都荒废了。再者,坊正大小也是县衙一名吏目,新县令走马上任,他们应出
城三里恭迎,但直到陶甘前去传唤,他们谁也没向衙门迈进一步,一是玩忽职守,二是
怠慢上台,有此两条,他们怎能不提心吊胆,惴惴不安?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被狄公骂了个狗血喷头。待出得内衙,一个个均丧魂落魄,抱
头鼠窜而去。
狄公骂走了众坊正后,步入花厅,与金市、米行、木作、丝绸庄等诸行董见面。施
礼寒暄毕,分宾主坐定。狄公一一问了宾客名姓,管家献茶,又捧上时鲜珍果。
诸行董为如此神速拿下钱牟向狄公道喜,又为从此兰坊大治,百姓安居乐业而喜形
于色,但欣喜之余,却对城中屯下重兵略显不安。
狄公浓眉紧蹙,说道:“本县只将几十名逃卒重新征招入伍,命其于四大城门值番
守戍,除此之外,城中再无一兵一卒。”
金市行董向同行扫视一眼,笑道:“老爷乃朝廷命官,对军机大事守口如瓶,理所
当然。不过,我听北城门门兵说。老爷进城之时,他们险险乎被一队巡骑踩如泥浆。昨
日夜间,一名金匠又亲见约二百官军在街上列队行进,靴子底下都缠了稻草,以防发出
响声。”
丝绸庄行头接着说道:“我的表见也见十乘马车穿城而过,上面装的尽是兵戎辎重。
不过,我们都是守法良民,老爷可完全相信我们。我们明白,官军出巡边县乃军机大事,
绝不能走漏丝毫风声,让界河彼岸胡戎偷听了去。依我愚见,若是都尉将军寨大旗从县
衙移去,岂不更好?倘若胡兵的细作看到此旗,立即就会明白城中已有官军屯驻。”
狄公答道:“此黄纛乃本县自己悬挂,只标明兰坊已置于兵管之下。按唐律,一名
县令于应急之时有权如此行事。”
众行董点头微笑,其中一名长者认真道:“老爷严守军机,慎之又慎,此乃为官之
本,况身处边塞之遥,面对异族,这谨慎二字也就尤显重要。我等虽同守一隅,孤陋寡
闻,这个童臾皆知的简单道理也还是明白的。此话先搁过一边。今日老爷唤我等前来,
想必有见委之处,若如此,我等贡献涓埃之力乃义不容辞之事。”
狄公喜道:“正是欲借重诸位。”话题一转,讲起衙员补缺的事来。他请众行董于
当日下午先选送三名饱学之士来街中担当吏、户、礼、兵、刑、工六房首席书办,档房
馆吏及大牢牢头,一要称职,二要自愿;再选送二十名可靠的弱冠后生来县衙充任三班
隶役,协助方正执行牢狱、值堂、行刑、侦缉、捕盗等内外勤务。狄公又请诸行董暂赊
县衙纹银二千两,借以修葺县衙大堂,支付衙员薪饷,一旦钱牟之案具结,此笔贷银即
可悉数奉还。
诸行董欣然应允。
最后狄公知照他们,次日早堂他要鞫审钱牟,请他们协助将此信息晓谕全城父老百
姓。
众行董告辞离去后,狄公复回内衙,却见方正与一后生在那里候他。
二人见了狄公,纳头便拜,狄公忙将他二人扶起。
方正道:“多谢老爷救命之恩,这便是犬子方虎,他被钱牟家丁掳去后,被迫在钱
宅挑水劈柴至今。”
狄公道:“如此甚好,就留他在你手下权当一名街卒吧。但不知你可曾寻得长女?”
方正叹道:“小儿称他在钱宅从未见过大姐,今日我将钱宅到处搜了一道,只不见
她的踪影。我将管家又细细盘问了半日,他记起钱牟一度曾说过欲纳白兰做小之话,但
又一口咬定,当我执意不肯时,钱牟却又打消了此念。此事着实令人费解。”
狄公安慰道:“你道线牟掳去了你的女儿,只是你的猜想,对与不对尚待证实。象
钱牟这类恶霸,在自家宅邸之外另设情爱安乐之窝,密藏娇媛美妾,并不足怪。但另一
方面,钱牟或许与白兰失踪一事毫无干系,我们亦须想到这一层。明日早堂,我要就此
事好生审问钱牟,继之遣人专查细访。你休要灰心丧气,此事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乔泰与马荣进了内衙,禀说凌刚执行命令不折不扣,目下四大城门均有门兵把守,
每座箭楼内均锁了钱牟爪牙十二人。另查出五名逃率确系违律枉法,畏罪潜逃,投在钱
牟门下,甘当鹰犬。此五人亦已被拿下,等候发落。凌刚还将前守城门兵贬为水夫。
马荣又称凌刚为人正直,武艺超群,只因与一奸诈校尉发生口角,一气之下才弃营
出走,今日重返官军,自是喜出望外。
狄分点头,说道:“凌刚确系可用之人,我要向上台保举于他。目下,我们暂将那
四十名军卒屯于四大城门,若是他们风纪良好,行为端正,我就让他们一同屯驻钱宅,
再过些时日,就将钱宅定为镇军军寨大营。在官军到达之前,这四十名军卒及街中的二
十名巡兵仍归乔泰统领。”
吩咐停当,狄公遣走亲随干办,手提短颖羊毫,走笔疾书,草拟紧急呈文,将他到
任后两日内在兰坊遇到的事情及处置情况—一呈报上台。只见他文不加点,一气呵成,
于中自有等因奉此,起承转合贯穿全文。文后附了他欲重新招募入伍的士卒名单,并提
议将凌刚晋为旅帅,最后请求派官军二百镇守兰坊。
狄公于呈文上用了紫花大印,装人封套,正欲封口,方缉捕走进内行,报禀一自称
倪夫人的少妇求见,此时正在衙门外等候。
狄公闻报大喜,忙命:“快引她进来!”
方正引少妇进得内衙书斋,狄公将来客上下打量一番。但见她约摸三十左右光景,
幽娴贞静,虽荆钗布裙,粉黛不施,仍不失窈窕姿色。
女子道了万福,双膝跪下,赧颜轻声道:“老爷在上,倪寿乾遗孀梅氏向大老爷请
安。”
狄公忙道:“夫人请起,此间并非公堂,虚文浮礼尽可免去,你有请坐下慢慢言
讲。”
倪夫人慢慢立起,告个罪于狄公案前一张小凳上坐了,意欲开口,却又嗫嚅。
狄公道:“你原是黜陟大使倪寿乾的夫人,你亡夫乃我一向景仰之人,在我心目当
中,他乃是一朝翘楚,一代伟人。”
倪夫人略略点头,怯声道:“老爷对先夫如此推崇备至,妾感同身受。先夫为官一
生,确系忠心报国,视民如伤。老爷衙务繁忙,日理万机,若不是先夫遗命在身,实不
敢前来相扰。”
狄公说道:“夫人但讲不妨。”
倪夫人从袖中取出一长方纸盒,放于书案之上,将盒盖揭去。
“这是先夫的一帧遗墨。他终前于病榻之上将它交付于我,留下遗言说,此画乃他
留给我与小儿倪珊的一份遗产,其余家产由他前妻所生长子倪琦继承。说完此话,先夫
咳嗽不止,倪琦见状,便去厨下命家奴再煎一碗怯痰止咳汤剂供父亲服用。他一离去,
先夫咳嗽即止,拉着我的手,缱绻垂泪道:‘我阳寿已终,自先去了。珊儿乃倪门一脉,
望你千辛万苦好生将他抚养成人。我去后,你万事自尊,若到了难处,可将此画拿到县
衙交县令一瞧。若他不解其意,就将此画交于下任县令观看,直到将来遇有一位颖异县
主识得其中奥秘方止。’先夫于回光返照中说完这几句话后,倪琦回到了房中。先夫看
着我们母子三人,一只手放在小儿倪珊头上,微微一笑,再也没讲一个字,慢慢合上了
双眼。”
(缱绻:读‘浅犬’,情意深厚。)
说到这里,倪夫人不禁怆然泪下。
狄公等她平静下来,说道:“夫人,这最后一日中所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每件
都至关重要。你亡夫弃世之后却又如何,请你讲个细备。”
“先夫咽气后,倪琦将此画从我手中拿去,言称他欲代我重新裱糊,好生保管。其
时他尚对我客客气气,待之以礼。不期先夫头天发引下葬,第二天他就翻了脸,对我呵
来斥去,命我与小儿立即滚出倪门。他还诬我不贞不洁,有辱先夫,不让我与小儿再跨
入倪家大门一步。他将此画掷于桌上,冷笑道:‘此乃你所继承之遗产,现在物归原主,
当面壁还。’”
狄公手捻长须。
“夫人,你亡夫才智过人,此卷翰墨一定不同寻常,寓意遥深,我要将它细察细想
一番。不过,我须有言在先,此画秘密揭开之后,也许对你有利,也许证明你确实犯有
不贞之罪。不管对你是福是祸,我都将秉公而断,按律执法。常言道,以镜自照知脸容,
以心自照知凶吉。现在,到底是将此画存于我处,还是你自己带回,请夫人自作权衡,
自定章程。”
倪夫人闻言立起,微微动容道:“如此,妾请老爷将此画留下,好生察问,但求苍
天慈悲,降恩于你,解得此迷。”说罢从容拜辞而去。
陶甘手捧大宗公文案牍与洪参军一直于回廊中等候,见倪夫人离去,忙进内衙向狄
公销差复命。洪参军报称他们已将钱宅所有财物列单造册,计有金条数百根,纹银数万
两,另有大宗珍珠、玛瑙、琥珀、珊瑚,金铸香炉烛台,玉制盆碗杯碟,如意钗簪,绫
罗绸缎等珍宝细软,均一并锁于钱宅密库之中,贴了封条,有专人看管。宅中女眷奴婢
一应人等均禁于后院之中,不许离去。乔泰带领六名衙卒和十名军士坐镇中院,保护钱
宅。
陶甘将文卷放到书案之上,笑道:“老爷,这便是我们落下的财产清单及于钱宅秘
室中寻出的全部契书帐册。”
狄公背靠坐椅,对面前这堆文卷并无兴趣,略看一眼,说道:“钱宅之事,目迷五
色,非一时半日可理出个头绪来。我将此事就干净委于你二人了。钱牟强占民房,侵吞
土地,作恶多端,罪浮于天,此类证据乃我之急需,亦十分重要。但此恶獠狡狯如狐,
心细如丝,我思想来,这件件罪证,从这堆文卷中恐难找见。当坊行董已答应今日下午
荐人来衙中充任书差衙皂,一名档房馆吏亦在其中,你二人正可将此差事交于他们办
理。”
洪参军忙道:“禀老爷,他们此时正在街院中恭候,专等老爷示下。”
“如此甚好!你与陶甘即去将衙中一应庶务向他们指点交割明白,命他们各负其责,
忠于职守,责令档房馆吏今晚帮你将这堆文卷细细清理归档,你本人则为我挥洒数行,
草拟一份呈文,就如何了结钱牟一案提些主张,但有关已故潘县令遇害一节的公文案卷
你无须过问,我尚欲专此想想这件疑案。”
狄公拿起倪夫人留下的长条纸盒,取出画轴,摊在书案之上。洪参军与陶甘也近前
与狄公一起仔细观瞧。
画卷中等尺寸,彩色,作于白绢之上,是一幅以山景为题材的风景画。但见画面上
峰峦磷磷,林木簇簇,白云飘绕,房舍隐现,左边一条石径直通山巅,右边一沙山泉顺
流而下。整幅画上不见一人,上方倪寿乾以半隶半篆古体为画轴题了四字:虚空楼阁。
倪寿乾未在画轴上签名,只在画题一旁用了朱红图书。
画轴四边均以锦缎裱糊,下边卷了木棍,上边系了丝线——但凡画轴均需如此裱糊,
挂在墙上既直又平。
洪参军捻捻胡须,说道:“虚空楼阁,顾名思义,作画人意欲将仙山琼阁这一虚无
缥缈的美妙幻境展现于人前。”
狄公点头。
“此画看来玄之又玄,须详审细察方好。陶甘,你将它挂到书案对面墙上,我可随
时观看。”
陶甘将画轴于门窗之间的墙上挂了。狄公站起,出内衙,过公堂,进了大院,见新
来衙吏差役一个个均为体面正派之人,心中自是欢喜,略训示几句,乃道:“洪参军与
陶甘现在就教你等如何所差当值,你等须用心习学,明日早堂就要各行其职,站班值
堂。”
第七章
次日天色未明,兰坊百姓便陆续前往县衙,及至升厅将近,衙门前则早已挤了个水
泄不通。一则这七、八年来衙门一直未开,百姓都想来看个新鲜;二则这些年钱牟在兰
坊无恶不作,弄得天怒人怨,今闻此霸已成阶下之囚,谁都想前来看个究竟,以消心头
之恨!
三通鼓响,门丁早将衙门打开,人群蜂涌进了大堂。须臾,廊庑处便摩肩接踵,人
头攒簇了。
十二名堂役手执皮鞭火棍,如狼似虎分列公案之前。只见公堂后帷帘开处,狄公头
戴乌纱,足登皂履,身穿云龙出海绿色锦缎官袍,摇曳进得公堂,徐步高台,在公案后
稳稳坐定,四亲随干办分左右立于两侧,老书办等众人则在盖了一块崭新猩红绸布的公
案一边站定。
狄公高喊一声“升堂”,顿时大堂上下一片鸦雀无声。
狄公于签筒中拔了一根火签掷下,命堂役班头去大牢提取案犯。方正石板地上拿了
签牌,引二堂役自去提人。须臾,案犯提到,不是别人,正是钱牟手下较年长的那名策
士。案犯双膝跪于高台之前,不敢正视前方。
狄公喝道:“案犯姓甚名谁,作何生理?讲!”
策士答道:“回禀老爷,小人姓刘名万方.十年前乃钱牟生父钱守仁手下一名管家,
曾帮他作过些许积善功德。钱守仁亡故后,钱牟留下小人,收为门客。为了得个温饱,
小人不得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但这十年中小人并不曾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干得丧
天悖理之事,倒是相机一心奉劝钱牟改邪归正。小人之言句句是真,还望老爷秦镜高悬,
替小人作主则个!”
狄公冷冷道。“你苦口婆心,一心劝善,收效却是甚微!你主子罪行累累,擢发难
数,本县正在勘查。你如何吮痈舐痔,与之朋比为奸,到时亦自有分晓。现本县对钱牟
与你所犯轻罪暂不过问,”只问重大罪恶。本县问你,钱牟在兰坊到底害了几条人命?”
“老爷容禀,钱牟贪赃枉法,横狂暴敛,非刑黎庶,胡作非为,桩桩件件,俱是实
在,但就小人所知,他却从未蓄意害人性命。”
狄公喝道:“撒谎!播县令在此惨遭杀害,这凶身不是钱牟又是何人?”
“老爷的明鉴,对此命案,钱牟与小人一样惊讶不已!”
狄公满腹狐疑,目光直刺堂下案犯。
刘万方忙说下去:“潘大人容不得钱牟在此逞凶作恶,下定决心欲将他除掉,对此
我们早有所闻。但潘县令初来乍到,又仅有两名衙员随身,在钱牟看来,他这是蚍蜉撼
树,不自量力,故并不将他看在眼里,也就一连好几日静坐未动,意欲看一看潘县令到
底如何动作。后来,一日早晨两名家丁飞报钱宅,称潘县令被人杀害,暴尸界河岸边。
“钱牟闻报火冒三丈。他明白,世人一定会众口一词说他坏了潘县令性命。人命关
天,何况受害之人又是一位百里之侯!为了摆脱干系,钱牟心生一计,忙伪造了一份呈
文上报刺史,称潘县令亲率衙丁、差役及城中百姓于界河边与犯境胡兵厮杀,不幸殉难。
钱牟又指使家丁在呈文上签名画押,做了见证,求请上台对潘县令以国待之……”
狄公惊堂木一拍,嗔道:“你这是一派胡言,欺骗本官,不打如何肯招!左右,皮
鞭侍候!”
刘万方大叫冤屈。班头早于他脸上左右开弓,掌嘴以惩。随即众堂役一涌而上,将
他掀翻在地,剥下衣袍,露出光背,皮鞭在空中噼啪作响。
一鞭一道血印,鞭鞭扎进皮肉之中。刘万方哭爹叫娘,却仍一口咬定他所供一切决
无半字虚假。
打到十五鞭上,刘万方后背上已是鲜血淋漓。狄公抬手,示意暂停用刑。他明白,
钱牟既倒,刘万方不会再去为他遮盖掩饰,况刘万方亦知他若谎供,别的案犯如实一招,
他也就会暴露无遗,罪加一等。狄公所以让他尝尝皮鞭的滋味,是要将他打得晕头转向,
令他不敢心存侥幸,从而将他所知全部供出。
班头给刘万方喝了一盅浓茶。
狄公又问:“若是你所供属实,钱牟为何不去缉查真犯元凶?”
刘万方背上疼痛难忍,苦着脸颤声答道:“老……老爷,凶身是谁,钱牟早已知晓,
无须再查。”
狄公闻言疾首蹙额,冷冷道:“你越说越离奇,越说越荒唐!你主子既知凶手是谁,
却为何不将他拿了去州府报官?若如此,他不更可受信于有司上台?”
刘万方皱皱眉,摇头道:“老爷的垂问,恐只有钱牟本人方能回复。钱牟生性多疑,
小事尚与我们商量,要事从不向我们吐露一字。这次老爷拿了他十几人,钱宅无人不知,
已无密可保,事情又十万火急,才不得不破例与我们相商对策。就小人所知,倒是有一
人深得钱牟宠信,但凡大事要事钱牟都要请教于他,但此人是谁,我们却怎么也猜不出
来。”
“钱率有勇有谋,自己的事情完全可以应付裕如,为何还要请人暗中助他?”
“钱牟确是智勇双全,但他毕竟在这蕞尔之地土生土长,见得几天世面?在兰坊制
服几个懦弱县令尚能得手,如何应付上台刺史,又如何与朝廷周旋,他却并无章程。故
每遇要事,那人便密访钱宅,面授机宜,钱牟这才行事机巧,应变自如,致使刺史大人
对兰坊庶政几次欲加巡查,均被阻止。”
(蕞:读‘最’;小的。)
狄公身体靠前,问道:“这个神秘的狗头军师到底是何许人也?”
“老爷在上,容小人细禀。四年来,钱牟常在家中与他密会。夜阑人静之时,钱牟
常命小人去宅邸耳门传令门丁,说他当夜有客来访,客人一到,立即引去书斋相见。此
人一向身穿僧袍,头裹一条皂帻,步行而来。钱牟每次与他密室相商,非一两个时辰不
散。谈罢,他仍象来时一样悄然离去。钱牟与他密谈多次,却从未向我们透出一丝消息。
日久天长,我们也就明白,每次密商之后,钱牟总要来一次大的行动。小人思想来,一
定是此人先杀了潘县令,然后才知照钱牟。潘县令遇害那夜,他到钱宅来了。他与钱牟
吵得不可开交,我们在外面走廊中虽听不清吵些什么,但他们对吵却能听得分明。自那
次密会之后,钱牟一连好几日怒气不消。”
狄公好生烦躁,说道:“我再问你,钱牟掳去铁匠方正独子长女之事,却又如何?”
刘万方答道:“老爷听禀,这两件事小人与小人的同寅却都能回个详细。方正之子
确系被钱牟手下所掳。其时钱宅缺少粗使奴仆,钱牟便遣手下去市井抓人,先后共掳得
年轻后生四名,其中三人因其父母出了赎金—一被遣返回家。然方正不交银子,却来钱
宅与门丁吵闹,钱牟意欲给铁匠一点颜色瞧瞧,也就更不放他儿子回家了。
“至于姑娘之事,就小人所知,一日钱牟坐轿于方正铁匠铺门前经过,碰巧看见了
他长女白兰,见她生得宜男之相,陡生春心,意欲买下作妾。不期方铁匠执意不肯,钱
牟有银子买三条腿的鸡费难,买两条腿的人还不容易么?故也未强求,不多日便将此事
遗忘了。哪知方铁匠却没完没了来钱宅索人,硬说钱牟掳了他的女儿。钱牟一怒之下,
遣人一把火将铁匠铺烧了个精光。”
狄公寻思,刘万方自然要为自己辩解一番,但所供其它部分分明都是实情,其主子
钱牟与白兰失踪一事并无瓜葛。目下,须火速行动将暗中为钱牟出谋划策的那个恶党缉
拿归案,若不及早将他拿获,则后患无穷。想到此,又对刘万方喝道:
“本县两日前到此赴任,这二日中钱牟如何动作?讲!”
“七日前邝县令将老爷何日领凭,何日到任的公文交给了钱牟,自寻思若届时而见
老爷好生尴尬,便请求钱牟让他当日一早就离开兰坊。钱牟应允,又严令全县上下对老
爷来此赴任不予理会,用他的话说,就是要‘给新县令一个下马威’。
“钱牟于是坐等牢头前来通风报信。第一天他未露面,第二天晚上到底来了,报说
老爷央意捉拿钱牟,又说老爷只有三、四名扈从随身,但这几个人却人人勇猛,个个凶
恶,不可小视。”
听到此处,陶甘好不得意。牢头所说的三、四名勇猛的扈从当然也包括他自己,象
这样的奉承话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
刘万方又说:“钱牟闻报,即命二十名手下当夜攻打县衙,生擒县令,活捉扈从。
不久,凌刚等六名军卒回钱宅报称大队官军已悄悄进驻兰坊。此信虽令人震惊,但其时
钱牟已喝得烂醉,正在床上呼呼大睡,谁也不敢将他唤醒。昨日一早,小人亲自带凌刚
去钱牟卧房报告了军情。钱牟闻报,即命于正门上方升起皂幡,一面翻身下床,疾步大
厅,正当我们商量对策之时,老爷与二校尉突然来到,将我们一起拿下。”
“门上升起皂幡,这是何意?”
“此乃召唤那幕后军师的暗号,每次升旗,此人当夜必来。”
狄公不再追问,命班头将刘万方押下堂去。随即又掷下一根火签,命提钱牟上堂。
片刻间钱牟押到。堂下着审的人群见骑在他们头上达八年之久的不可一世的人物也
有今日,兔不了一阵喧哗。
钱牟身高七尺,虎背熊腰,臂圆颈粗,一看便知是个力能举鼎的恶棍。他来到堂上,
先睥睨狄公一眼,又转身向堂下看众傲视一圈,冷冷一笑,仍站立堂前,不肯跪下。
方班头见仇人钱牟到此时仍如此骄矜倔傲,不可一世,忍不住喝骂道:“恶贼钱牟,
你好大的狗胆,大堂之上见了老爷,还不早早下跪!”
钱牟对人一向开口即骂,伸手即打,今所得方铁匠竟如此喝骂于他,哪里受得住!
直气得脸色青紫,百脉偾张,满脸横向抽搐不停。正待张口欲骂,突然鼻伤破裂,流血
不止,只觉眼前金蝇乱飞,一时站立不住,瘫倒在地。
班头随即俯身,拭去他脸上鼻衄一看,却见他早已不省人事。班头又命一堂役捧来
一桶凉水,解开钱牟衣襟洗擦上额前胸,但均无济于事,钱牟始终未能醒来。
(衄:鼻出血。释)
狄公好不烦恼,命班头再提刘万方到堂。
刘万方在堂前重新跪下。狄公问:“钱牟可是染疾在身?”
刘万方扭头观瞧,见主人伏面倒地,几名堂役仍在向他身上泼水,点点头道:“钱
牟虽身强力壮,却脑染慢性恶疾,多年来求遍悬壶名医,少不得望闻问切,神汤调剂,
但终不济事。昔时生气动怒,亦常如此昏晕倒地,几个时辰方能苏醒,医家称须打开头
颅,放出内中毒气,方可治得此病,但有此高超医术的转世华陀在兰坊医界却无处寻
觅。”
刘万方被押走后,四名堂役将钱牟抬回大牢。
狄公命班头:“你去吩咐牢头,钱牟一旦苏醒,即来报告于我。”
狄公寻思,钱牟昏迷不醒,实在晦气!从钱牟口中问出他那个幕后恶僚乃头等重要
大事,耽搁不得。如今无法审讯,只恐夜长梦多,那家伙畏罪潜逃。狄公拿下钱牟后没
有立即审问,为此他噬脐莫及,心中暗暗叫苦不迭。然钱牟有此同谋暗中相助之事,谁
又能未卜先知?想到此,狄公叹息一声,坐直身子,惊堂木一拍,开言道:“八年来恶
霸钱牟在此一手遮天,篡权乱政,以至宵小得势,良善受欺。今已而过天晴,拨乱返正,
从此兰坊可望纲纪重振,百废俱兴,奸充匿迹,匪盗潜形。
“钱牟篡政谋反,罪不容诛。但他在兰坊横行八载有余,其罪恶决不止此。故本县
宣布从现在起开始放告,全县父老百姓,有冤伸冤,有仇报仇。但凡控告钱牟,每案必
访,有错必纠,有失必偿,以孚众望,以安人心,以平民愤。但须有言在先,本县新来
初到,衙中诸事猬集,故欲了结一切讼案,非一日所能。但全县上下可尽放宽心,本县
言必信,行必果,冤屈定要昭雪,正义必能伸张!”
堂下众人闻得此言,欢声雷动,众堂役忙喊堂威镇压。众人欢呼之际,廊庑一角有
三名和尚却在弯腰曲背窃窃私议。待欢声渐止之时,他们挤出人群,高喊冤屈。三僧向
高台走近,狄公看得分明,喊冤者一个个均贼头贼脑歪嘴斜眼,一看就知都不是善类。
三僧在堂前齐齐跪下。
狄公问:“你等三僧谁最年长?”
跪在中间的和尚答道:“老衲倒是苛长几岁。”
“你叫何名?有何冤屈?”
“老袖法名慧海,与二师弟在城南广孝寺出家,整日念珠木鱼,晨钟暮鼓,苦心修
行。梵宫中别无值钱之物,惟有一尊南无观世音金身雕像。阿弥陀佛!不期两个月前,
钱牟一伙撞入伽蓝,竟将菩萨雕像掳去。罪过!出家人慈悲怜悯于心,普度众生于行。
然佛盗却是无缘,对此盗宝渎圣之罪,鼠窃狗偷之徒,岂能姑息养奸?今钱牟既被生擒,
我等三人恳请老爷将此圣物追回,归还小庙;若或钱牟已将菩萨金身焚化,就祈求老爷
以金银相赐,补我之失。老爷的大恩大德,我师兄师弟三人当铭肌镂骨,没齿不忘,阿
弥陀佛!”说完,于水青石板地上一连叩了三个响头。
堂下看审的百姓屏声静气听老和尚诉了冤情,听完一堂仍肃静无哗。适才他们已听
到了新县主治理兰坊的豪言壮语,现在正可看看他审问听断的聪明才智了。
狄公坐堂审案何止千百次之多,自然明白堂下百姓的用意。只见他稳坐公座,慢捋
长须,想了一会,开言问道:“此金身圣像乃为庙中惟一宝物,想必你等憎众一向爱护
备至,顶礼虔诚?”
老和尚不知是计。忙答道:“老爷说得是,每日早晨老衲亲持拂尘为之掸拭灰土,
口诵经文不止。”
狄公又问:“本县思量来,你那二位师弟亦是朝暮勤奋,侍奉菩萨?”
跪在右边的和尚见问,答道:“回老爷垂问,贫僧自遁迹空门,皈依三宝,自是一
心断恶修善,故每日早晚两次在菩萨面前青灯高香,唱经念佛,瞻仰慈容,已数年如一
日矣!”
第三个和尚说道:“小僧自祝发从佛以来,每日服侍于我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
莲台近旁,犹如金童、玉女,寸步不离,只手中少了净瓶杨柳,阿弥陀佛!”
狄公听罢,粲然一笑,说声“善哉”,扭头对老书办说道:“你去给此三原告每人
木炭一块,白纸一方。”
三僧接黑炭白纸在手,不解其意,惊疑不定。
狄公命左边那和尚:“你向左走到高台左侧!”又命右边那和尚:“你走到高台右
边去!”最后剩下慧海,狄公命道:“你转过身去,面对堂下看众!”
三僧无奈,只得从命。
狄公命众僧:“汝等跪下,每人模仿菩萨金身画一素描交于本县!”
堂了廊庑处看审闲人闻得此言,顿起大哗,众堂役忙高声弹压:“肃静!肃静!”
三僧如何画得出来,只见一个个搔头抓腮,大汗淋漓,画了半日,每人方胡乱画出
一像。
狄公命班头:“将画像取来一瞧。”
狄公一见那三幅画像,便推出公案之外。纸片飘飘落地,人人都看得明白,三幅画
像无一有雷同之处。一幅将观音画成三头四臂,一幅三头八臂,第三幅则是一头两臂,
身旁多了女童一名。
狄公冷冷一笑,、敛容喝道:“尔等释门败类,竟敢无中生有,贪赃诬告,扰乱公
堂,欺骗本官!左右,大杖侍候!”
众堂役发一声喊,早将三个秃驴掀翻,撩起直裰,扯下内裩,竹板在空中舞动,呼
啸生风。
(裰:读‘多’;直裰:指僧道穿的大领长袍。裩:读‘昆’,内衣裤。)
大板无情,打得三僧鬼哭狼嚎,失声讨饶。众堂役哪里肯依,直打完二十大杖方休。
三僧一个个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进流,行走不得。有好心看众上前将他们拖离公
堂。
狄公正色道:“适才本县正欲晓谕全县上下,任何人不得墙倒众推,混水摸鱼,不
期这三个瘟僧却鬼迷心窍,前来自寻烦恼。今后,若是谁再敢挟嫌诬告,以身试法,这
三个和尚就是榜样!
“另告,自今日起,兰坊兵管已经解除。”
说完,狄公转向洪参军,耳语数言。洪参军忙离公堂而去,片刻返回,摇头不迭。
狄公低声道;“吩咐牢头,即使是深更半夜,一旦钱牟醒来,即去报我。”
狄公手举惊堂木,正欲击公案宣布退堂,忽见大堂门口起了骚动,一年轻后生正拼
命从人群中向前挤来。狄公命二堂役将他带到案前。
后生气喘吁吁,在高台前跪下。狄公定睛一瞧,认得台下之人乃二日前与他一同饮
茶的秀才丁禕。
丁秀才喘息未定,高叫道:“冤枉!吴峰丧心病狂,终将家父谋杀!请青天大老爷
替小生作主,缉拿凶身。以昭冤灵,以正国法!”
第八章
狄公双目紧盯鸣冤之人,说道:“丁禕,此凶案何时发现?又如何发现?讲!”
“老爷在上,容小生细细禀来。昨日乃家父六十寿辰。晚间寿堂中金鼎呈祥龙香结
彩,银台报喜凤烛生花,我们合家欢聚一堂,赠寿礼,吃寿面,饮寿酒,品寿桃,人人
高兴,个个欢颜,喜气洋洋,好不热闹。直至近午夜时分,家父才离座退席而去,口称
欲去书房,借此良辰,为他编撰的《边塞风云》注释作序。小生亲自将他送到书房门首,
向他叩头请了晚安。家父随即关上房门,插了门闩,闩门声小生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
谁也没有料到,这竟是我们慈父孝子之间的永别!今日一早,管家去请家父用膳,敲门
三下,却不见动静,再敲,仍无应答。管家着了慌,忙唤小生前去看个究竟。我们担心
他老人家夜间突然染病,便用大斧破门而入。
“进房一瞧,见家父瘫伏于书案之上,心想也许他熬夜过度,正伏案熟睡未醒,便
轻拍他的肩膀,这时小生忽见他咽喉外有小匕首一把,刀锋已插进了嗓门。他早已咽气
了。
“小生思想来,杀父仇人必是吴峰无疑,便急来衙门报官,请老爷明察速断,替苦
家报了这血海深仇,小生合家愿老爷官擢一品,寿增百年!”
丁秀才说到此处泫然泪下,趴在地上连叩响头。
(泫:读‘旋’,泫然:水滴落的样子。)
狄公眉头紧皱,沉吟片刻,乃道:“丁秀才休要过分忧伤,对此命案本县即行勘查,
一旦扈从齐备,本县即赴作案现场。你且放宽心,自古天网恢恢,作恶之徒逃不脱应得
的惩罚!”
狄公惊堂木击桌,宣布退堂.起身离座,自回内衙。
看审的百姓仍聚在堂下廊庑外纷纷议论适才堂上审案之事,不肯离去。人人都交口
称颂这位新上任的父母官,尤对其智审三僧赞叹不已。堂役好不容易才将众人赶出大堂
之外。
凌队正与二军卒也一直在廊庑处看审。临出大门,凌刚道:“论其体魄,这位县令
当不媲我们乔、马二校尉,但他亦是凛凛一躬,威仪赫赫,很有些军官气象,与多数斯
文士绅自是不同。”
一军卒问凌刚:“县令老爷今日堂上宣布兰坊不再兵管,如此说来,屯驻兰坊的官
军夜间又开拔了?但这两天中除了我们自己以外,城里城外并未再见一兵一卒。”
凌刚恼道:“你好不晓事,此乃军机,岂有兵卒过问之理?实对你说,那支官军并
非在此常驻,而是路过此地,使命是巡察边庭,以防不测。这是军机要略,你若走漏了
风声,我定叫你提头相见!”
军卒闻言并不以为然,仍问道:“队正,他们来无影倒也罢了,却怎地又去无形?”
凌刚不乐,教训道:“你们这些无名小卒真是少见多怪!须知,我大唐王师犹如神
兵下凡,无坚不摧,无往不利,什么奇迹都能创造!难道我没对你讲过当年我们勤王之
师东渡黄河的故事么?其时河上无桥无船,我们将军欲渡河杀敌,一声令下,我们二千
勇士即跳进河中,手拉手组成两道人墙,另一千名军卒则将盾牌举过头顶,立于人墙中
间,将军的战马就从这座人桥上奔驰过去!”
军卒心中寻思,他一生中听过许多耸人听闻的故事,但象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实在
令人难以置信。本欲提出异议,又一转念,凌队正脾性急躁,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为好,
便恭敬说道:“队正见多识广,一席话说得我茅塞顿开:”三人随着最后离开大堂的几
名看众走出县衙。
中院里绿呢官轿早已打点齐备。狄公乌纱、皂履、官袍、玉带,摇曳出得内衙,来
到院中。洪参军扶他上轿后,自与陶甘上马并行。
官轿出了县衙,自有头锣仪仗,衙卒巡官拥前护后,一行浩浩荡荡向丁宅前进。轿
仗所到之处,百姓欢呼雀跃,笑逐颜开,真是万人空巷,盛况空前。
洪参军骑马走在官轿一侧,见此情景,扭头冲着轿窗喜道:“老爷,三日前街上冷
冷清清,死气沉沉,如今却到处笑语飞声,一片欢腾,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狄公淡然一笑。
少时,轿仗来到丁宅门首。丁宅高墙大院,青砖黄瓦,雕梁画栋,飞檐穿角,好不
气派!丁秀才老远见朱幡皂盖八抬绿呢大轿徐徐而来,早出大门,降阶恭迎。狄公在前
院下得官轿,一银须老者上前施礼。自称是城中宏仁堂生药铺子的掌柜,应聘来丁宅为
死者验伤。
狄公知照众人他欲径去作案现场查看,一面命方缉捕带领衙卒六名去丁宅大厅中设
置相验的公堂。丁秀才即请狄公及扈从随他前去。
众人随丁秀才穿过一条回廊,来到后院。院中劲松古柏,假山异石,清池涟波,明
花暗葩,实是一座风景宜人的花园。大厅正门已经大开,众家奴正忙着搬动家具陈设。
丁秀才开了大厅左边一扇耳门,引众人走过一条黑洞洞的过道,来到一座四方小院。
小院三面均是高墙,对面墙上有扇小门,门板已向内倾。丁秀才推开小门,站立一边,
请狄公进屋。
书房内散发出一股蜡烛油的气味。狄公抬脚跨过门槛,举目向房内扫视一圈。书房
呈八边形,很大,墙上高处有四扇小窗,窗纸洁白透明。窗户上方是两孔风道,均有二
尺见方,道口上隔了栅栏。整个书房除了那扇小门,再无进入房间的入口。
书房中央放着一张乌木雕花大书案,丁虎国身穿墨绿锦缎便袍对着书房门瘫伏于书
案之上。只见他左臂弯曲,右手向外伸出,手中仍握着一支红管小楷狼毫。丁虎国脑袋
歪靠在左臂之上,一顶黑色弁帽掉落在地,露出一头银丝。
书案之上文房四宝俱全,左上角一只青花瓷花瓶,插于其中的花卉已经凋谢。死者
两边各有一支铜制蜡台,上面蜡烛早已燃尽。
一排排书架依墙而立,其高足有一人一手。狄公看了对陶甘道:“你去将墙壁好生
查看一番,什么地方有一秘密进出口也未可知、再将那窗户、风道看个仔细,说不定可
以从那里钻进人来。”
陶甘领命,脱下长袍,爬上书架查寻。狄公又命仵作即行验伤。
仵作摸了死者肩臂,又去托头。尸身早已僵直,为看清死者面容,只好将尸体向后
扳躺于椅背之上。
丁虎国一对呆滞的眼睛凝视着天棚,只见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张脸犹如一片胡
桃壳儿一般,呈突然受惊之状,颈部露出一叶薄刃。小匕首的木柄比刀刃略厚,宽不过
半指,长只约半寸,看了令人不解。
狄公手捧长长黑须,低头看了看尸身,命仵作道:“将匕首拔出!”
匕首太小,不易抓拿,但将它捏于两指之间,倒不费力气就拔了出来——原来刀刃
入肉不过二、三分之深。
仵作将的刀用一张油纸包了,说道:“血已凝固。身体已僵,如此看来,一定死于
昨日深夜。”
狄公点头,口中喃喃道:“死者闩上房门,于书案后坐定、研墨膏笔,搦管作书。
此后不久,凶犯就对他下了毒手,这从他刚刚才写下两行字可以看得出来。然凶手出现
与匕首插进他咽喉之间的相隔时间却十分短暂,他甚至尚未来得及将手中笔放下便丧了
命,这就奇了。”
(搦:读‘诺’,拿或握在手中。释)
陶甘道:“老爷,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凶手如何才能从别处进房,更不用说他又如何
出去了。这件事就更奇了!”
狄公听了双眉紧蹙起来。
陶甘又道:“我查看了墙壁、小窗、风道,又检查过门上是否有秘密嵌板,却未见
一处有密门暗道,进出此房非经这房门不可。”
狄公慢持长须,问丁秀才道:“凶手会不会就在令尊进这书房前后溜进房来?”
丁秀才一直两眼发愣站在门口,听狄公问他,控制住自己,答道:“老爷,这绝无
可能!家父亲自启键开的门,小生叩头请安之时,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其时管家也立在
小生身后。小生请安华,家父即将门关上,谁也不可能在这前后进得房去。家父总是不
忘锁门,门锁也只有一把钥匙,他时刻带在身边。”
洪参军对狄公附耳道:“老爷,我们可将他管家传来问话,听听他说些什么。不过,
即使凶手事前人不知鬼不觉溜进房来,他又如何再出去?此门在里面却是上了闩的!”
狄公点头,又问丁秀才:“你道吴峰乃你杀父仇人,你有何证据说明他到过这间书
房?”
丁秀才缓缓环顾四周,摇头道:“老爷,这吴峰可是个极精细之人,他作案前后是
不会给人留下痕迹的。不过,小生深信,只要追查下去,定能弄清他的罪证。”
狄公道:“我们欲将尸身移至大厅验伤,丁秀才可去厅中预先作些安排。”
第九章
丁秀才刚一离去,狄公便命洪参军:“搜查死者衣衫!”
洪参军伸手摸进死者衣袖,从右袖管内取出一方手绢和一只装牙签、耳扒的小袋,
又从左袖管内掏出一把式样精巧的钥匙和一只纸盒。再摸腰带,里面除另一方手绢外,
别无它物。
狄公将纸盒打开,内装蜜枣九枚,齐齐整整摆了三排。这种蜜枣乃兰坊名产,精美
香甜,是上好的礼品。盒盖上贴有红纸一方,上书一副寿联:
寿比南山松不老
福如东海水长流
狄公叹息一声,将纸盒搁于书案之上。仵作从死者僵直的手中将笔拔下,两名衙卒
进来,将死尸置于担架之上,抬出书房。
狄公在死者的坐椅上坐下,命道:“你们众人均去大厅,我欲在此稍坐片刻。”
众人离去后,狄公身靠椅背,面对摆满书籍的书架静观沉思。墙面没被书架遮盖的
惟一地方是房门两侧,但却悬了画轴。门上方有一横匾,上刻“自省斋”三个大字,这
分明是丁将军为其书房所起的雅名了。
狄公目光移至近前书案之上。只见右首有一方精巧秀丽的端砚,左首有一只湘妃竹
笔筒,笔筒旁有一只供研墨取水用的红瓷水缸,上面亦有“自省斋”三个蓝字。显然,
这水缸乃为了将军专门制作。书案上还有一玉雕小托,上面放了一块黑墨,名日“金不
换”。左首是两方青铜镇纸,上面亦镌有对联一副:
春凤吹杨柳依依
秋月照涟漪灿灿
下面署名“竹林隐士”。狄公估摸此乃丁虎国一友人的雅号,镇纸是他特制了送给
丁将军的。
狄公事起死者用过的小楷狼毫,见红色雕漆笔管上也刻有三字:“暮年酬”。再一
细瞧,旁边还有一行娟秀小字,读做“丁翁六秩华诞之喜——宁馨簃敬题”。如此,这
管朱管狼毫乃将军另一友人所赠寿礼无疑。
(簃:读‘移’,楼阁旁边的小屋。)
狄公将狼毫重新放于桌上,仔细阅读起死者写的那页书稿来。上面只有两行文字,
字迹粗大醒目:
序言
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三皇五帝定立乾坤,史策纷繁,典籍浩瀚,历代英雄豪杰,功
高日月,流芳万古。
狄公思忖,序言这一开头乃是一完整句子,如此,丁虎国挥毫疾书之时并无人打搅
于他。也许,正当他苦思索句准备往下写时,凶手对他下了毒手。狄公复拿起那管雕漆
狼毫,观看笔管之上的云龙图案。书斋内一片寂静,外界的喧闹一点也透不进来。
突然,狄公依稀感到一种危险向他袭来,他现在正坐在死者坐过的椅子上,死者丧
命之时就正坐在他现在坐的位置上。
狄公迅即抬头观瞧,猛见门旁的画轴歪斜过来,不觉一惊。莫非的手就是从那画轴
后面的秘密入口处冲进房内杀了丁将军的?若果真如此,现在他已陷入了凶手的掌握之
中。狄公两眼紧盯画轴,只等画轴移向一边,凶手可怕的形象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竭力
保持镇静,急寻思道,对如此一个明显的密门陶甘是不会疏忽的,一定是他检查画轴后
墙之时将它弄歪了。想到此,狄公拭去额上冷汗,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场虚惊虽然过去,
但他总觉得凶手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这一可怕的感觉始终萦绕心头。
狄公于水缸中蔬了笔尖,伏在书案之上意欲试笔,却见右首的蜡台碍手碍脚,正欲
将它推向一边,伸出的手却又缩了回来。
狄公身靠椅背,对着蜡台沉思起来。受害者写完开头两行之后,停笔将蜡台移近,
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他并非是要看清写下的文字,若如此,他就要将蜡台移到左首。他
的目光一定是落到了他希望在烛光下看得更清楚的什么东西上面,凶手就是在这个时候
出其不意对他下手的。
狄公放下手中狼毫,又拿起蜡台左观右瞧,亦未发现一丝异常,只得又放回原处。
狄公连连摇头,站起身来走出书斋,走廊中两名衙卒正在值哨,狄公命他们好生看
守房门,在门板修复贴上县衙封条之前,不许任何人走近书房。
大厅中一切准备停当。狄公在公案后坐下,丁虎国尸身躺在公案前芦苇之上。丁秀
才上前验明死尸确系他亡父之后,狄公命仵作动手验伤。
仵作仔细卸去死者衣袍,丁虎国一把瘦骨头便暴露在众人眼前。丁秀才见了,忙用
衣袖掩了脸面,书办及堂役则立于一旁默默观看。
仵作在尸身旁蹲下,一寸一寸查验,对头颅等致命之处查看尤为仔细。又用一银质
压舌板撬开牙齿,看了舌头和咽喉。最后,仵作立起身,禀道:“死者虽年迈清瘦,但
身体并无暗疾,亦无生理缺陷。从查验结果看,四肢均有铜钱大小变色斑块若干,舌头
上裹有一层厚厚的灰膜。咽喉处受伤轻微,不足以致命,死亡乃插进喉部利刃将剧毒带
进体内所致。”
众皆愕然。丁秀才放下手臂,看着尸体,惊恐万状。
仵作将包裹小匕首的油纸包打开,将凶刀轻轻放在公案之上。“老爷请看,这利刃
上除干血之外,尚有异物相附,这便是剧毒。”
狄公捏小匕首木柄在手,举起细看,见刀尖之上确有褐色斑渍,乃问仵作:“此系
何毒?”
仵作摇头,苦苦一笑道:“启禀老爷,这穷山恶水之地,小可苦于器械不全,实无
法鉴定此种外用毒药性质。若是内服毒剂,小可倒是一一知晓,服后症状亦了如指掌。
小可只能说,从死者四肢斑痕颜色和形状看,此毒似从毒虫口中毒液提炼而成。”
狄公听罢未再追问,亲将仵作相验结果填入伤单,又命仵作当场宣读,压了指印。
狄公命将尸身重新穿戴整齐,好生收后,一面命将丁宅管家带上堂问话。
堂役将丁虎国尸身用寿衣裹了,抬出大厅。须臾管家进来,跪于案前。
狄公道:“你身为管家,顾名思义,丁宅一切家务均由你主管操持。本县问你,昨
夜丁宅都有何事,你须从晚宴开始如实讲来。”
管家道:“老爷的垂问,且容小人细细禀来。昨日乃丁大人六十千秋,晚间,就在
这间大厅中摆下寿宴,丁大人居中坐了上席,同桌围坐了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少
爷夫妇俩,还有十年前已亡故的大夫人的两名表亲。厅外平台之上有应聘乐工一队,吹
吹打打,直至亥牌时分方散。
“乐工去后,寿宴继续进行,自是觥筹交错,合家欢颜。席至午夜,少爷引全家向
老大人敬了最后一盅长寿酒,至此,欢尽席散。老大人起座,言称欲去书房,少爷随即
送他前往,小人秉烛紧随在后。丁大人开了门锁,小人走进房内,用手中蜡烛将书案上
两支蜡烛点燃。小人可以作证,其时房内空无一人。小人走出书房,见少爷正跪于老大
人面前叩头请安,老大人则将钥匙纳入左袖之中。少爷请安毕站起,丁大人走进房中,
关门上闩,闩门声少爷与小人在门外均听得明明白自。小人所言句句是实,不敢有半句
虚假,请大老爷明鉴!”
狄公命书办将管家供词念读一遍,管家确认笔录无误,在供单上画了押。
狄公遣走管家,问丁禕道:“丁秀才,你此后又作得何事?”
丁秀才见问,有些局促不安,欲言又止。
狄公疾首蹙额,提高嗓门说道:“回本县问话!”
丁秀才勉强答道:“老爷,非是小生不答,怎奈这闺阃中事,实难于张口。老爷定
要追问,小生只得以实相告。小生向家父请了晚安,径直回到内宅上房,不期拙荆却撒
娇放泼,与小生吵闹一场,进而不让小生上床将息。她责怪小生寿宴上对她缺少尊重,
让她在众女眷面前出乖露丑。小生宴会后已十分疲乏,又思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与
她争论无益,更念家父大庆刚过,若闹得全家不宁,非但冲了喜气,也有违孝道二字,
故也未认真回敬于她。趁侍婢为她解带宽衣之时,小生坐在床边喝了一盅浓茶。尔后,
拙荆又唤头痛,命一婢女为她捶背捏肩。半个时辰过后,终于风平浪静,各自安息。”
(阃:读‘捆’,妇女居住的地方。)
狄公将案卷卷起,从容道:“丁秀才,此案与吴峰有何关联,本县实查不出证据。”
丁秀才一听着了慌,忙叫道:“青天大老爷,家父死得凄苦,身为人子,这杀父之
仇,岂能不报!务求老爷开恩格外,对凶身动刑拷问,这杀人之罪,何愁他不招!”
狄公未言可否,只宣称初审完结,起身默默走日前院,打轿回衙。丁秀才站立轿旁,
稽首长揖,送别县主。
回得县衙,狄公径直去了大牢,牢头口禀钱牟仍昏迷不醒。狄公闻言,即命遣人去
请大夫来行诊治,务使钱牟苏醒过来。吩咐完毕,与陶甘和洪参军一同回到内衙书斋。
狄公于书案后坐定,从衣袖中取出那杀人的物,放于书案之上。一侍役进来,献上
一壶热茶。三人各喝一盅。狄公慢捋美髯,开言道:“这件命案非同一般,且不说作案
动机及凶身何人无法知晓,就是眼下这两道难题又如何解答?第一,那书斋与外界隔绝,
惟一的房门又是紧闭闩死的,凶手如何能够进出?第二,这把凶刀既小又奇,又如何刺
进死者咽喉?”
洪参军大为不解,只是摇头。陶甘两眼盯着利刃,一只手捻弄一阵左颊上的三根黡
毛,慢言慢语道:“老爷,一时间我曾以为解开了此谜。昔年我浪迹岭南各州县时,听
人讲过不少有关深山老林生番野人的故事,据说他们惯用长竿吹管行猎。我寻思这小小
管状短把匕首乃从此类吹管中射出也未可知,故推测凶手有可能从外面通过风道将它射
向目标。但后来我却发现此凶刀刺进受害者喉部的角度与我的这一设想全然不符,除非
凶手早先坐等书案之下,方能刺中现在这个部位。再者,我见书斋后墙对面尚有一堵无
窗高墙,谁也无法在那里架起云梯。”
狄公从容呷口香茗,略思片刻,乃遣:“我也以为施用吹管之论难以立足,但你道
此匕首并非是由人直接刺入受害者喉部,我亦有此同感,这匕首把儿小得连孩童的小手
都无法拿住。还有,这匕首的形状也非同寻常,它中间凹了进去,与其说是把匕首,倒
不如说它是把弧口小凿。至于此利器如何施用,鉴于勘查刚刚开始,我连猜也不打算去
猜它。陶甘,你去以木片照实物为我仿制一把。不过,你须万分小心,天晓得这刀尖上
涂了何种剧毒!”
洪参军说道:“老爷,依我愚见,此命案有何背景,也是我们须深入勘查的题目。
我们不妨将吴峰传至县衙问话,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狄公点头道:“此言正合我意,不过我想微行去他下处访他一访。深入嫌疑犯自身
的环境之中,听其言,观其行,乃我一贯主张。洪参军,我们说去就去,你陪我前去走
一遭。”
狄公刚欲起身,不期牢头偏撞进了内衙。
“老爷,大夫给钱牟用了一帖虎狼之剂,倒是将他灌醒了过来,不过,照现在的情
形看,他恐是活不长了。”
狄公闻言急随牢头而去,洪参军与陶甘紧跟在后。
钱牟四肢挺直躺在狱中木床之上,双目紧闭,直喘粗气,一块冷水毛巾敷于额前。
狄公见此情景,明白钱牟就要气绝,俯身急问道:“钱牟,杀害潘县令为谁人所
为?”
钱牟两眼慢慢睁开,见了狄公,立时射出怒火,只见他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竭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中模糊迸出一个字来,随即声音又听不见了。
突然,钱牟巨大的身躯抽搐起来,又是蹬腿,又是伸臂,少顷,便躺着不动了,一
双眼睛仍睁着凝视上方。
钱牟终于一命呜呼:在他,死不瞑目,在人,死有余辜。
洪参军道:“他刚说了个‘你’字就说不下去了。”
狄公直起身子,点头道:“我也听他讲了个‘你’字,只可惜他没将我们急要追查
的凶犯名姓讲出来就一命归阴了!”说罢,低头看着僵尸,心中叫苦不迭,喟然长叹道:
“潘县令为谁所害,我们永远也查不出来了!”
狄公连连摇头,默默走回内衙书斋。
第十章
狄公与洪参军一时间找不到吴峰的下处,问了武神庙后好几家店铺,都称没听说过
吴峰这个名字。狄公心中烦恼,忽想起他住在一家酒店的楼上,此酒店名唤“永春”,
以其陈年佳酿闻名全城。一丱角街童引狄公二人进了一条小街,早见一条酒望随风飘拂,
上面写了永春酒店四个红字。
(丱:读‘贯’,古代儿童束的上翘的两只角辫。)
酒店大门敞开,一排高高的柜台将店铺与街市隔了开来。店内依墙立一木柴,架上
摆满各式大小酒坛,上面均贴了红色标签,一看便知都是上等名酒。
酒店掌柜生就一副甜甜的圆脸,正立于柜台后一边剔牙一边向街心观望,一副悠闲
自得的样子。
狄公与洪参军绕过柜台,进店于一方小桌旁坐了。掌柜忙过来招呼新客,一面将桌
面又擦一遍。狄公要了一小壶葫芦春,问道:“敢问掌柜,近日买卖如何?”
掌柜答道:“承蒙客官关照,不敢吹嘘,却也过得去,每日都有些进项。我常说,
身上不冷,腹中不饥,总比啼饥号寒要强似百倍,这就叫知足常乐。”
狄公问:“店中怎不见伙计?”
掌柜去屋角坛中取了一碟咸肉放于桌上,答道:“非是不想聘人,怎奈多一双手也
就多一张嘴,故宁愿自己操持店务,不知二位先生在城中干何营生?”
“我二人乃丝绸行商,从京师来,路过此地,闻得酒香,故进店打尖解渴。”
“妙!妙!我楼上住了一位客家,名唤吴峰,也是从长安而来,想来二位与他一定
认识。”
洪参军问:“这位吴先生也做丝绸买卖?”
“不,他是一名画师。这吟诗作画之事我是个外行,不过听人说他的画很见工夫。
他每日从早到晚画个不停,难怪有此造诣。”说罢走向楼梯,高声叫道:“吴相公,楼
下有两位先生刚从京师来,你下楼来听听新消息吧!”
楼上有人回道:“我正在此点染一幅新画,走不开,请他们上楼来吧!”
掌柜愀然不乐。狄公袖中取了一把铜钱放在桌上,酬谢了店家,随即起身与洪参军
走上楼梯。
(愀:读‘巧’;愀然:形容神色变得严肃或不愉快。)
楼上只一间大房,前后各一排格子大窗,上等白仿纸糊了窗棂。窗前一后生正伏案
勾描着色,画的是阴曹地府森罗宝殿上的阎君。后生身穿花袍,头上裹一条五彩幧头,
一派界外胡戎的打扮。
(幧:读‘悄’,古代男子束发用的巾。通称“幧头”。)
画案很大,吴峰将整卷白绢画轴铺展其上。左右墙壁之上挂有画轴多卷,只是尚未
精细裱糊。一张竹榻依后墙而立。
狄公二人上得楼来,后生头不抬,目不举,仍看着画像说道:“二位先生且请竹榻
上稍坐,小生正着蓝色于画,若停下,颜色就干不匀。二位远道而来,小生有失迎近,
尚望恕了这怠慢之罪。”
(迓:读‘轧’,迎接。)
洪参军自去竹榻上坐了,狄公立着未动,见后生轻提画笔,运用自如,不觉兴致大
增。再细瞧笔下之画,只觉画面之上有不少奇特之处,尤以人物脸型及其衣着折缝为最。
又扭头观看墙上所悬各画,无一不显其番胡特色。
后生画完最后一笔,直起身,借瓷碗中洗刷画笔之机,两道锐利的目光射向狄公,
慢慢转动碗中画笔,开言道:“原来是新任县令大驾光临!既然老爷微服私访到此,晚
生只好免去一切繁文褥节,亦省却老爷许多为难不便之处。”
狄公问言大惊,问道:“你道我是一县之主,何以见得?”
吴峰将画笔放入笔筒之中,眯起双眼,微微一笑道:
“晚生不揣冒昧,自认是个肖像画师,故观人容貌便有些眼力,老爷虽一身商贾打
扮,但气度高华,官威炽烈,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一派官员气象。请看案头上这
幅画上的阎君,他虽不能与你真容比美,但仿佛就是以你为模画下的。”
狄公忍俊不禁,心中寻思,这后生聪明绝顶,骗他无益,乃说道:“你眼力不凡,
持之有故,我正是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这位是我的亲随干办洪亮。”
吴峰从容点头,请狄公椅子上坐了,说道:“老爷誉满四海,名播遐迩,不知晚生
蒙何恩德,受此荣宠,竟劳动老爷屈尊枉驾而来?晚生思想来,杀鸡无用牛刀,老爷总
不致狮子搏兔,亲自前来捉拿于我。”
狄公问:“你有被捕之预感,不知此想法从何而来?”
吴峰将幧头向脑后推了一推。
“老爷,你我时间宝贵,我就开门见山说于你听,还望恕我直言。今晨传出风声,
说丁虎国将军遭人谋害。我说这个伪君子遇此下场,可谓罪有应得!家父与丁虎国有不
共戴天之仇,世人皆知,亦非始于今日。但丁虎国之子丁禕却无中生有,造谣惑众,诬
我心存杀他生父之意。丁禕在此一带邻里转悠已一月有余,千方百计从店掌柜口中探我
动静,一面又指鹿为马,遇事生风,飞短流长,恶意中伤于我。由此想来,丁禕无疑已
将我告到老爷衙门,诬我坏了他父亲性命。若是别的县主,他会立即遣差役前来拿我去
大堂问罪,但老爷你一向睿智颖达,自非他人可比,因此,老爷觉得不妨先来此访我一
访,观我举止,察我言行。”
洪参军见此玩世不恭之态,听此不冷不热之言,气得跳将起来,高声道:“老爷,
这狂生如此无礼,岂能容他胡言!”
狄公抬手,淡然一笑,止道:“洪参军休要动怒,吴相公与我素昧平生,今日却一
见如故,开诚相见,我对他倒很是喜爱。”
洪参军面带愠色快快坐下。狄公又对吴峰说道:“吴相公真不愧是个痛快之人,我
也要象你一样直来直去。我问你,令尊乃当今兵部大员,身列朝班。你出身如此高门,
不思在首善之区养尊处优,咽肥饮玉,却只身来此穷乡僻壤久居,此为何故?”
吴峰向墙上画轴溜了一瞥,答道:“老爷有所不知,容晚生慢慢道来。三年前晚生
入闱应试,得了个秀才的功名。本应发奋进取,殿试中金榜题名,亦好遗泽芳香,光宗
耀祖。但晚生却不思长进,对仕途荣枯看得甚轻,故决意辍学中途,专一从画。此举系
列门墙,有拂春晖,使家父大为失望。但他终于拗晚生不过,乃修关书一纸,将长安城
中两位绘画大师聘至家中,拜为西席。二业师自是耳提面命,诲人不倦,晚生有此良师
亲炙,虽算不上学而不厌,始时倒也用心习学。有此春风化雨,晚生自是登堂入室,学
业日长。但时日一久,晚生见他二人画风古板,抱残守缺,便渐生改换师门之心。
(闱:读‘围’,科举时代对考场、试院的称谓。)
“半年前,晚生在长安城中偶遇自西域而来的一名头陀。见他以‘凹凸法’所作之
画色彩鲜艳,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出神入化,晚生眼界大开,明白我大唐绘画艺术欲
获新生,就须习学此种画法与风格。从此晚生心中无法平静,自思何不拓荒先行,独辟
蹊径?故决意亲赴西土,以求艺术真谛。”
狄公冷冷道:“据本县观之,我大唐书画、舞乐、建筑、雕塑、巧思、百戏等诸艺
光辉灿烂,扶桑、泰西均自惭形秽,膛乎其后,实不见还有哪一番国胡邦堪为我师。虽
然,对于描金作画之事,本县并不冒称行家里手,但亦知凹凸之法自隋有之,无需你西
求。你讲下去!”
“家父是个菩萨心肠,经不起晚生花言巧语三说两辩,给了晚生一路川资,心想年
轻后生少不更事,好高务远,一旦碰壁,自会回心转意,总有一天会重返桑梓,安分仕
进。晚生在京师之时,只埋头学画,却不知这通西域之路早已改线,故仍稀里糊涂于两
个多月以前来到兰坊。到达之后,方知城西界外乃荒原一片,只有些许不识之无的番胡
在那里渔猎游牧。如此,自知西域一时是去不得了,便在此住了下来。”
狄公问道:“你既矢志赴西域学画,为何不速离此地,先北上后西行?”
吴峰苦笑道:“此事非三言两语说得明白。实不相瞒,晚生生性懒惰,做事往往一
暴十寒,全无绳锯木断,锲而不舍的奋发精神,又兼耳软心活,也就容易见异思迁,朝
秦暮楚。不知为何,晚生只觉在此十分舒心,自思不妨多住些时日,借此练练笔头也好。
再者,晚生对此下处十分满意。晚生平素好酒,恰好与这酒店掌柜同住一楼。此店家开
业多年,但凡玉液琼浆,一看便知。他店铺虽小,但所存陈年佳酿却不亚于京师各大名
店。晚生每日在此饮酒作画,好不自在,故去西域求师之念也就渐渐淡薄了。”
对此一番议论,狄公未置可否,乃道:“我再问你,昨日夜间从一更天至三更天你
在何处?”
吴峰立即答道:“在此!”
“何人作证?”
吴峰摇头,答道:“无人可证。昨夜晚生既不知丁虎国遭人暗算,也不知丁禕会诬
我杀人,哪里会想到证人之事。”
狄公走到楼梯口,招呼掌柜,问道:“我与吴相公说笑,我说他昨晚离店外出访友,
午夜后方归,他则说他大门未出,楼梯未下,你替我们说句公道话,昨夜他出门也无?”
掌柜搔头挠腮。嘻嘻一笑道。“客官,恕在下不能从命。昨晚小店买卖甚是兴隆,
酒客熙来攘往,吴相公有否出门,实无暇顾及。”
狄公摇头,手捻长须,对吴峰正色道:叶秀才报称你在他宅邸四周布下眼线,图谋
不轨!”说完,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盯吴峰。
吴峰闻言朗声大笑。“好一个弥天大谎,可笑!可笑!想那丁虎国名为高第良将,
实为粪土,对此冒牌将军,晚生一向不屑一顾,岂会花银子遣人监视于他?”
“闻令尊当年曾入觐动本参他,你可知他身犯何罪?”
吴峰肃容道:“老贼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为了自身苟延残喘,竟不惜以我八百男
儿头颅换他一条狗命。我一府军兵士卒均被番兵剁成肉浆,无一幸兔。丁虎国理当千刀
万剐,奈因其时军中对朝廷重用某些庸才懦夫颇存不满,为安定军心,不使哗变,圣上
御批不让朝中大将的肮脏罪行公之与众,一面将丁贼革职为民,赐其告老还乡,永不面
君。”
狄公沉默,沿墙走动,端详起墙上吴峰的画作来。只见画的均是佛门众圣诸神,其
中观音画得尤见工夫,有的独坐莲台,有的则有众神相伴。
看了一阵,狄公转身对吴峰说道:“想我直言,对于你这新画新风,我却不以为然。
这或许是初看不顺眼,多看也就习以为常。不知你可否割爱,赠画一幅于我,我余暇得
闲之时也好细细观赏。”
吴峰心中不无疑窦,不禁向狄公溜了一瞥,一阵踌躇,终从墙上取下中幅画轴一卷,
画上居中坐了观音,号有四路神仙伴随左右。吴峰将画轴展于画案之上,从一旁袖珍黑
檀木架上取了小巧白玉图书一枚,在朱红印台上压了色,盖于画轴一角之上。只见稀奇
古怪弯弯曲曲一个“峰”字映入眼帘,此印章雕刻之精细由此可见。吴峰将画轴卷起,
呈于狄公,问道:“老爷今日到底还拿我不拿?”
狄公冷冷道:“看来你心存犯罪之感,包袱沉重。不,本县并非前来拿你,不过,
你须留在这酒店之中,非经县衙许可,不得走出大门一步。你好自为之,告辞了!”
狄公与洪参军走下楼去,吴峰稽首长揖,却没敢送至大门。
狄公二人出得店门,洪参军恼道。“吴峰那厮若在老爷法堂之上被拶了十指,绝不
敢如此放肆!”
(拶:读‘匝’,拶指:用拶子套入手指,再用力紧收,是旧时的一种酷刑。)
狄公笑道:“吴峰虽聪明异常,但他却走错了第一步棋!”
陶甘与乔泰此时正在狄公内衙静候。他二人下午在钱宅取了几起敲诈案件的证词,
陶甘又证实了刘万方在堂上所供有关钱牟各节确与事实相符。钱宅事无巨细,钱牟均独
断独行,事必躬亲,两名策士只不过是他身边的摆设而已。然每当主子发了话,他们却
是卑颜好语,诺诺连声,句句照办。
狄公回到内衙,洪参军献上茶来。狄公呷了几口,袖中取出画轴展开,说道:“陶
甘,你将此人物画与倪寿乾的风景画在对面墙上并列挂了,让我们看个仔细。”
狄公对着二画默默端详一阵,良久说道:“欲解开倪寿乾遗嘱及丁虎国遇害之谜。
答案恐只能从此二画中找寻!”
洪参军等三人闻言均莫名其妙,不约而同转过凳子。也对画轴端详起来。
马荣进得内衙书斋,见此不寻常情景,大为惊奇。
狄公命道:“马荣,你也坐下,我们一起对此二画好生观赏研求一番。”
陶甘起身,背了手立于凤景画之前,少时转身摇头道:“一时间我道是枝叶之间或
山石外廓之中密藏了极细小的文字,但我仔细看了,却未看出一个字来。”
狄公手捋长须,说道:“昨日夜间,我对此画苦思冥想了近两个时辰,今日早晨又
一寸一寸细细看了,实言相告,我对此画秘密至今仍一无所知。”
陶甘捻弄一阵短须,问道:“老爷,画轴背后夹层之中会不会有字条之类凭信藏
匿?”
“我也想到了这一层,因此将画对准强光看过,若是夹层中另有一纸,便会立即显
现出来。”
陶甘又说道;“当年我落拓广州,曾学得裱糊字画技艺在身。我想打开画轴夹层,
将锦缎边框也拆开看看,还要查一查画轴顶端及底部的木棍是实心还是空心,倪寿乾将
一卷紧的字条藏于空心木棍之中亦未可知。对此,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你若能将画轴恢复原状,拆又何妨?我思想来,倪公若将秘密藏于这样一个地方
未免有点鲁莽草率,也与他智慧超群的特点不符。不过,为了解开画轴之谜,即使最小
的机会我们也不要轻易错过。至于吴峰的这幅画,其情形则迥然不同,它向我们提供了
一条直接的线索。”
洪参军闻言,急问道:“老爷,此话怎讲?这幅画须是吴峰自己选了送于你的。”
狄公笑道:“洪参军有所不知,吴峰在这幅画上漏了破绽,而他自己却全然不知。
他很可能以为我对鉴赏艺术品是个外行,哪知我一眼即看出了画中被他疏忽了的东西。”
狄公又呷口香茶,命马荣唤方缉捕来内衙书斋有事相商。
方正施礼后立于书案之前,问道:“老爷唤我,不知有何差遣?”
狄公命他在案前木凳上坐了,认真看他一眼,开言道:
“你女黑兰在我宅中侍候上下,干得很是出色,我大夫人常夸她心灵手也做事勤
快。”
方正谢道:“老爷过誉了!”
狄公又说道:“今日请你来此一叙,是要与你商量一件事情。你女现在我宅邸之中,
不说吃穿如何,也总算有了个安稳落脚之地,要她离去,实非我本意,况你长女白兰是
死是活,至今仍杳如黄鹤,就更不忍心如此行事。但我急需遣人去丁宅打探虚实,黑兰
却是最合适的人选。丁虎国下葬之前,丁宅必定十分忙乱,临时增加帮手势在必然,若
是黑兰能以婢女身份在丁家帮闭数日,必能从众奴婢口中探听得许多内情。你是她生身
父亲,非你许可,我不便自作主张。”
方正从容说道:“老爷救我于水火,便是再生父母,又蒙知遇抬爱之恩,我方正正
愁报答无门,今老爷有用得着小女处,我方家虽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况黑
兰心眼灵活,又有些胆识,正可担当此任。老爷不必多虑,只管遣她前去便了。”
马荣一旁听了,六神不安,忍不住插上话来:“老爷,我以为陶甘更合当此重任,
何不差他前往?”
马荣力阻黑兰离去,其用意何在,狄公早已明白,向马荣瞥了一眼,说道:“主子
一言一行,总瞒不过奴婢耳目,从婢女口中探出丁宅内幕,最是良策。方缉捕,即命黑
兰速去丁宅!”又对马荣与陶甘说道:“你二人今夜即去永春酒店布哨,马荣为明哨,
陶甘为暗哨。马荣须装出生怕被吴峰发现的样子,但要让他明白你是官府遣去监视他的,
还要给他一切机会偷偷离开酒店。马荣,这吴峰可有点鬼聪明,你须拿出全部本领与他
周旋。陶甘须是真正的眼线,应不动声色,藏而不露,倘见吴峰甩去马荣离店,你须暗
中紧随不放,弄明他去了何处,作了何事。若是他欲离城潜逃,你就出来亮相将他拘
捕。”
陶甘干此类差事十分拿手,闻狄公差遣,心中自是欢喜,说道;“老爷且放宽心,
马荣与我演此双簧已不止一次,我二人配合最是默契,包管不误大事。现在我就将倪公
画轴取走,将它浸于水中,明早好取下衬里。晚餐后即与马荣去永春酒店。”
陶甘与马荣去后,狄公与乔泰和方正商量了如何处置钱宅善后之事,决定将钱牟妻
妾各自遣回娘家,奴婢杂役各由县衙预发工薪一月,就地释放,惟管家一人不予开释,
待日后审问明白再作区处。
乔泰报称数十名军率均遵纪守法,令行禁止,每日早晚两次由他亲率此数十之众骑
射操练,从不间断。又报称众军卒对凌队正颇存敬畏之心。
乔泰与方正离去后,狄公身靠椅背,想到他虽与乔泰共事多年,情同手足,但对他
这个亲随干办的身世却了解甚微。只知他昔年与马荣于绿林中结为金兰,但对他的早年
生活却一无所知。这一对盟兄拜弟虽有许多共同之处,然每当谈及自家身世,马荣一向
滔滔不绝,不厌其详,乔泰则素来沉默寡言。躲躲闪闪。连日来乔泰在兰坊勤于操练军
马,巡察军务,并以此为乐,狄公弄不明白乔泰昔日可是一名职业军官。他决意将此弄
个水落石出,但目下急务甚多,一时尚顾不上这件事。狄公长叹一声,低头猛见案头上、
陶甘呈上的公文,钱牟桩桩罪行均记录在案,遂打开案卷,默默研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