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行 (一)

 

            在南方大城市以北的郊外沙溪镇,有一个挺大的红砖围起来大院,院子很大,从东到西,步行要走两个半小时,从北到南, 也要走一个半小时。大院子有南北两个大门,门口都有士兵把守,进出的人,几乎是清一色的军人,附近的人都知道,这是个部队大院。 红红的高墙大院让人觉得有几分的神秘,经过的人只能看到绿绿的树枝从墙头探出来,随着风摇摆,每到春天总是可以看到红红的花儿在绿叶当中盛开,夏天,还可以听到知了知了的蝉叫。

 

勤的父母过去都是军人,勤就是出生在这个部队大院里的。她是4个孩子当中最小的一个,那时是60年代初期。

 

            勤懂事的时候,妈妈告诉她,她的出生是个意外。妈妈在生了三个孩子之后,在勤之前,曾经有过两个孩子,但是都没有要, 因为那时正好是国内三年经济自然灾害期间,大人和孩子都没有饱饭吃,妈妈不想再生个孩子来受罪。63年的时候,生活供给有了好转,市场上可以买到肉类和蛋类食品了,这个时候,勤来到了妈妈的肚子里,妈妈觉得这时候勤生出来,该不会挨饿了,于是就决定把她生下来;于是,勤和她的哥哥姐姐们年龄相差很远,她的哥哥比她大十岁,最小的姐姐也比她大六岁。

           

            勤生出来之后,很能吃,妈妈的奶一个月后就满足不了勤的食欲, 于是就冒险给才三个月大的勤喂食鸡蛋,米糊,第一次喂她的时候,还担心勤会不消化,没想到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勤长的又白又胖,小胳膊长的和莲藕节子一样,每天妈妈给她洗澡的时候,整个楼里的孩子都跑来看白白胖胖的勤洗澡,看妈妈如何把她的莲藕节子一节一节地掰开来清洗。 

 

            那时,勤的一家住来一栋红砖砌的筒子楼里,部队大院以前是国民党的一个军营,共产党的部队开进城之后,接管了这个军营,把它改建成了军区大院,所有的军官和士兵都住在一个大院里,所不同的是, 军官可以带家属,住在筒子楼里。 士兵则和连队一起住在平房里。勤的爸爸官阶为少校作战参谋,算是个团级干部,于是就在其中的一个两层的红砖筒子楼里的二楼的西边分到了两个房间,爸爸和妈妈住在最西头的一间房,另一间房子用木板隔成两小间,勤的哥哥住在外间,三姐妹挤在里间的一张大床上。厨房, 厕所和洗澡房则是二楼的所有住户一起共用。 一间不大的厨房里一字摆开10个柴煤炉子,这家子晚上吃什么,另外9家人都知道。

 

一层楼里有十家住户,每户最少都有3 个孩子,楼上楼下的孩子加起来,可以组成一个连队。每到夏天放暑假的时候,满楼的孩子上窜下跳,可是热闹。勤的哥哥比她大十岁,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一起成天不着家,和一帮十四五岁的孩子一起钓鱼,打球;勤的姐姐们则和同龄的女孩子们一起出去玩,勤太小,只好和邻居比她大一岁的女孩丽嘉一起蹲在家门口玩过家家。有时候,姐姐也会带她在大院里别的地方玩。军区的院子在勤的眼里很大,他们的筒子楼后面有一条小溪,小溪的旁边有一片警卫连开辟的菜地,种着地瓜和南瓜,勤的姐姐曾经带着勤一起在菜地里摘地瓜秧子,嫩嫩得地瓜秧子拿回家炒着吃,比空心菜还好吃;菜地边的野苋菜摘回家里做汤,打个咸蛋进去, 那汤别提有多鲜了。小溪的后面,是个大操场,勤的爸爸每天早上都到操场上出早操。每个星期六晚上,操场就成了露天电影场, 整个大院里的大人和孩子,都扛着自家的大大小小的板凳,聚到操场上看投放在一个大布幕上的电影,有时候风吹过来,电影里的人也和布幕一起抖动。那时,哥哥们心目中的英雄就是电影《平原游击队》里的抗日英雄李向阳,《勐龙寨》里的王心刚是所有女孩子心目中标准的美男子。 勤那时太小,只记得当时看过的外国电影就是阿尔巴尼亚的影片《地下游击队》和《宁死不屈》。别的中国演员们在勤懂事的时候已经成了牛鬼蛇神被打倒了,勤第一次见到王心刚的照片时已经是文革后期了,姐姐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张小小的黑白的中国60年代著名演员的集锦照片,勤才知道照片里长得最年轻英俊的就是王心刚,最漂光明的女演员是秦怡。

 

那时常有客人到他们家来,他们一来,就和爸爸妈妈关起房门在房间里说话,哥哥姐姐们总是要勤去爸爸妈妈的房间里打探他们在说什么,勤才三岁,父母对她不加防范,勤于是摇摇摆摆的走进去,乘在和爸爸妈妈撒娇的机会,听来大人们说的一言半语,转身回到哥哥姐姐的房间,学给哥哥姐姐们听:“刚刚来的叔叔和爸爸说武司令员被关起来了,据说发现他是国民党的特务的证据。” 哥哥姐姐又问大人们还说什么了,勤说:“他们还说,王政委是叛徒,他的老婆是破鞋,什么是破鞋?” 哥哥姐姐们听完只是摇头,不和勤解释,他们从勤的小嘴里知道了很多事情,就给了勤一个很可爱的外号:“勤偷听”。

 

勤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早上起来,爸爸突然间不见了。几天后,勤去找隔壁的丽嘉玩过家家,丽家的妈妈出来把丽嘉拉回了家, 勤听见她和丽嘉说:“我们回家,不跟特务的孩子玩。”勤跑回家,问妈妈:“什么是特务?为什么丽嘉的妈妈不让丽嘉和我玩?”妈妈沉默了半天没有回答,然后说:“勤儿乖,回家自己玩吧。”

 

没多久,妈妈也走了,下放去了农场劳动。 一家子4个孩子,所有的家务都由14岁的大姐姐梅来管,14岁的梅能管得住比她小的妹妹们,但是,却管不了比她大两岁的哥哥志刚, 他成天骑着家里唯一的自行车满街飞。学校停课了,所有的孩子都不用上学了,十七八岁的孩子们自豪地穿着爸爸们的旧军装, 扎着武装带,手臂上带着红卫兵袖章,在学校揪斗老师,带着他们的老师在大街上游街; 像这样的大事,志刚他们这些年级小的粘不上边儿,不过,他们有他们的事情,趁着到处都乱,掏几个东家鸡窝里的鸡蛋,摸一把西家门口晒的腊肉,半大的孩子在长个子,总是觉得饿,那时候市场上没有什么肉食品供应,这些都是难得的美味,拿回家里,点起煤油炉, 架上个铁锅,一锅煮了打牙祭, 然后摸着滚圆的肚子,出去打球。起初,他对爸爸不在家不很在意,爸爸不在,正好没有人管他了,想干啥都行。

 

有一天,他和往常一样,骑着他的自行车,和其他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小固,健一他们在街上转悠,他的个子不高,但是,总是喜欢把自行车的车座提的老高, 这样子,他可以把屁股厥起来,像一个赛车手一样骑车,可以骑得飞快,不过,他的腿比较难钩到自行车的脚踏。转弯的时候,他看见有个孩子从马路对面对着他的车跑过来,他想下地停车, 车速太快,他的脚还没有来得及碰到地面,车子已经将小孩子撞倒了。“哇,”的一声,孩子哭了起来,志刚慌了,赶紧跳下车,过来扶起孩子, 孩子的额头被撞伤了,在流血,志刚的同伴们也都掉转车头,围过来帮忙。

 

“你们这帮衰仔,你老母,没长眼睛,撞伤了我的儿子,我要你们填命!”孩子的爸爸冲过来,拉住志刚,不由分说就给了他脸上一拳。打得志刚满眼冒金星, 志刚的伙伴们一看,赶紧过来把志刚拉开。没想到孩子的爸爸依然不罢休,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你们这帮走资派的龟孙子,撞倒我的孩子,我要告到你们军区去。”几个孩子开始还想着息事宁人,带孩子到附近的军区门诊部去看医生,一听到那个男人把他们的父亲也捎带上了,立刻就火了,一窝蜂地把他围了起来,抽出他们腰上的带着钢扣武装带,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

 

有人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把几个半大孩子带回去一查, 大吃一惊,这些孩子都是军区里司令,政委和参谋的孩子,他们不敢怠慢,赶紧报告了军区。孩子们的父亲虽然有些已经靠边站了,但是,他们的威望还在,部下们对他们还是很尊敬,军区里接到派出所的通知,派出一位参谋,把他们接回了军区大院。

 

为了平息这场风波,志刚他们被关起来管教了15天,然后送到了几百里外的一个小镇的农村,每个孩子分在一户农民的家里接受三同再教育3个月, 和当地的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

 

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志刚他们第一次见识到了农村的真正生活,志刚住在离镇上很远的一个村里,来接他的是村里支部书记,他就在住在书记的家里, 书记有3个孩子和一个老母亲, 大孩子10岁,小的6岁。他家里两间房子,房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什么家具,只有在主人房间里的一张大木床是一个像样的家具,孩子们住一间,根本没有床,用砖头和破木板胡乱搭了一个铺子,铺子上面的铺盖又黑又硬。

 

志刚和孩子们住在一起。书记也许知道志刚这些城里来的孩子没有吃过苦,特地为他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用两条长条凳另外搭了个铺子, 几个孩子围过来,好奇地看着志刚打开带来的铺盖,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干净,松软的棉被和蚊帐。

 

第一顿晚饭,书记为了给志刚接风,特地加了菜,一盘青菜,一碗豆腐,一小碟咸鱼。书记的大孩子大毛伸出筷子夹咸鱼的时候,书记一筷子敲在他头上:“这是给大哥哥准备的。”回过头,书记对志刚说:“志刚, 没什么好菜,咸鱼是我自己做的,味道不错。别客气。”孩子委屈地流出了眼泪,端起稀饭,走到门外,和弟弟妹妹一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往嘴里扒稀饭。

 

志刚看着那一群孩子,怎么也吃不下去,尽管书记还在一个劲儿地劝他夹菜,但是他只是胡乱地往嘴里扒拉几口稀饭,就离开了饭桌。晚上,躺在他的铺子上,他怎么也睡不着, 大毛的委屈的小脸儿总是在他眼前晃。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贫的生活。 三年困难时期,他还在军队办的学校里里,地方上的孩子几个月没有见过肉, 但是,军队的供应还是比较好的,学校里每个星期还有些肉和牛奶,孩子们还可以吃上米饭, 只是缺盐少油, 志刚可以说没有真正地挨过饿。眼前这家人的穷困,让他很难过,离开家的时候,管家的妹妹梅塞给他40元钱,第二天,他掏出10元钱交给书记的妻子做伙食费,然后问她集市在那里,之后,他走了2个小时到镇上的集市,花了5元钱,买回来两斤肉,两斤糖果饼干,交给书记的妻子:“阿姨,把肉都煮了,让孩子们吃个饱。糖果饼干留着给他们。”那天晚上,几个孩子只用了10分钟时间就把所有的肉消灭了,志刚只是低头就着咸菜吃自己碗里的稀饭, 他不敢抬头看书记妻子感激的眼光。

 

饭后,大毛轻轻地走过来:“哥哥,你吃糖。” 接着,用他黑乎乎的小手小心翼翼的拨开一个糖果,递给志刚。志刚拉住大毛的小手,把糖塞进大毛的嘴里:“你吃,这是专门给你们买的。”大毛用舌头把糖舔了一下,然后把糖吐出来,小心翼翼地用糖纸把糖又包起来:“哥哥,我留着慢慢吃,这糖真甜。”

 

志刚好不容易才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志刚的伙伴们分散在不同的村子里,平时都没有机会见面,小固住的村子离志刚的村子最近,一个月后的一天,志刚趁着农闲,跑去找他,发现小固住的村子和他所在的村子一样的穷。小固看见志刚,高兴的不得了,两个人跑到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斤咸干花生,一边剥一边聊:“我抄,这个地方真他妈的穷,我都有一个月没有闻过猪肉的味道了!”小固和志刚说。小固的父亲是军级干部,平时家里专门雇佣一个保姆做饭,想吃啥就叫保姆做啥,比志刚家里的生活优裕的多,他比志刚更加难以忍受这里的贫困。

 

志刚告诉小固他给书记家的孩子买猪肉和糖果的事,小固一听,拍了志刚一巴掌,说:“我和你一样,也这么做过,不过,我现在没有钱了,回头想想,我们不过在这里只是几个月,等我们走了,谁还会给这些孩子们买糖果?”

 

志刚说:“不知道,我不敢想。”

 

过了大约两个月,志刚的爸爸解放了,审查他的人, 找不到任何证据, 只好把他放了出来。出来后的第二天,他就去志刚他们下放的农村看望这帮孩子。他在镇上唯一的小饭店里,请一帮孩子们吃饭,几个孩子自下放后第一次聚集在一起, 一大盘子红烧肉一端上来,就给孩子们一窝蜂地扫光了,志刚的爸爸立刻又多要了三盘红烧肉,同样也是一扫而光。

 

“叔叔,我们几个月没有吃过肉了,这肉真香啊!我爸爸他们还好吗?”小固抹抹嘴问。

 

“你爸爸他们都还好,不过还在接受审查,我估计他们的问题也不大,他们都知道你们的事,都很担心,你们这群孩子从小没有吃过苦,他们都担心你们能不能受得了,我一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你们。”

 

“叔叔,真没有想到,这里会是这样的穷,解放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过这样的生活,按理说,现在没有地主恶霸了,没有人剥削老百姓了,他们这么还这么苦?”健一问,他的爸爸和志刚的父亲过去是同一个部里的参谋,也是团级干部。

 

志刚的爸爸不知道该说什么,解放这些年,几乎年年搞运动,没有人搞建设,国家穷,百姓也不会富裕,但是,对着这帮半大的孩子,他不想说太多,何况,现在不是说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只好绕了个圈子说:“我们国家以前比现在更穷,你们现在还有米饭或者是稀饭吃,我们打游击的时候,有时不得不光吃野菜。等你们长大了,建设好国家,老百姓就不会再过这样的穷日子了。”

 

十几个孩子都不出声,默默地坐在那里。

 

 

三个月后很快就过去了,志刚离开村子的时候,大毛和他的狗荒荒一直跟着他到路口,他拉着志刚的手,吸溜着鼻子说:“大哥,你还会回来吗? 我啥时候可以在见到你?”

 

“很快的,我以后会回来看你的。”志刚俯下身子,拍了拍大毛的头,他自己也不知道啥时候还会再回到这个小村里来,但是,他不忍心让天真的大毛失望, 只好这么哄他。“你回家吧,好好读书。”

 

志刚走了大约有几百米,会头还看见大毛和荒荒在淡淡的晨雾里向他挥手。

 

所有的孩子都回来了,他们的父亲担心他们再闯祸,决定把他们送到了部队当兵,和志刚一同到农村接受三同再教育的几个孩子,都在那一年到了部队。志刚当了通讯兵,小固当了空军地勤兵,健一去了沿海的部队,参加围海造田。那一年是1970年,志刚才满1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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