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底的布拉格已是深秋,我从广州炎热之地穿着T-恤、马甲来到这个城市,这是我第一次踏上欧洲大陆,十分的兴奋,出了飞机场,见到了如画般金色秋林,寒气使我打了几个冷颤,出租车司机斜眼看着我,大概奇怪我从哪个火炉来的。
我住的地方处于布拉格老城中心,一个叫Unitas Pension的便宜旅馆,在捷克,日常生活费用中住房相当昂贵,和英德等西欧国家不相上下。Unitas Pension是以原来的一座临时监狱改造而成,原来的办公室成了住房,原来监狱单元间也成了住房-如果你愿意住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这家旅馆还有2个特色:第一,它的对面就是捷克警察总局,而且据说还是秘密警察出入的地方,第二,它的监狱曾经关押过瓦克雷弗*哈弗尔(Vaclav Havel)-1989年“天鹅绒革命”后当选的第一任捷克总统,这第二个特色成了许多猎奇者探寻的地方,英国的威尔逊亲王就曾到此一游,旅馆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张查尔斯造访时的照片。旅馆和对面的警察局一样都是罗马式的高大厚重的建筑,一条勉强可以通过两辆车的石砖街道将两个建筑隔开,两个建筑的风格却相当接近,在我看来街道两边的建筑群风格都比较接近,这是我到布拉格后遇到的第一个“课题”—怎么鉴别各种建筑的风格。
布拉格有老城和新城之分,新城有现代化式样的高楼大厦,而老城则一律是传统式样的,二战结束前夕,捷克抵抗力量以给予德国部队安全撤退的条件换来了老城建筑群的保存,没有象波兰那样被炸成废墟,在捷共当政期间,也没有改变老城的整体建筑风格,现时的法律规定,任何新建筑必须和周围的建筑风格一致,所以,对于外行来说,很难区别哪些建筑属于哪种风格的,哪些建筑是古老的,哪些是现代建的。整个布拉格就是一座活生生的建筑博古馆。当我第一眼看到布拉格时,就惊叹于它建筑群的传统和魅力,那是在照片、绘画中见过多次的欧洲文化代表之一。
但这并不能抵消我的一种压抑感。秋季的布拉格总是阴沉沉的,偶尔出一点太阳,偶尔下一阵细雨--据说整个欧洲就这样的,高大的建筑物鳞次栉比,夹着狭窄的石砖街道,一点空隙也没有,一点阳光也没有,无处不在的人头饰雕在各个楼房上沉默地看着来往的人群,对于我来说,习惯了澳洲灿烂的阳光布拉格让我觉得有点沉重 。不过,我还是尽量欣赏着这个被称为艺术博物馆的欧洲文化经典城市,每天从旅馆出发,选择一条旅游线,向城市各个不同的方向走,每天都有不同的遭遇,每天都有新发现,只有塞勒纳(Celetna)3号卡夫卡的旧居怎么也找不到,2号有4号也有,就是没有3号,管它的,反正我也没读过多少他的书。罗马式、哥特式、罗纳森式、巴洛克式、文艺复兴式……算是临时抱佛脚地学了点建筑风格的皮,维瓦尔第、莫扎特、巴赫、 室内乐、交响乐……算是懂了点音乐的毛,就是对建筑一窍不通的人天天经过圆葱头加尖顶的教堂也能知道点巴洛克风格,就是乐盲天天被人塞上一大堆写着维拉里、莫扎特等名字的音乐会广告单,也能知道几个音乐家的名字,忍不住的大概也无法免俗地去听它一两场。
我一共去了三次音乐会,两次在教堂,一次在市政厅,第一次参观完号称欧洲第一的布拉格城堡后看见有人在旁边的一个教堂前卖音乐会票,比起白天在城里另一个教堂前看见的票要便宜不少,而曲目内容差不多,无非老维与老莫等,于是买了票进去,主要也想看一看教堂的内部,布拉格城堡的教堂内部极为华丽辉煌,可惜光线比较暗,我想,音乐会的教堂大概光线会好一些,谁知这个开音乐会的教堂装饰非常简陋,没有壁画,没有雕像,连墙上都是空空荡荡的,不过弦乐四重奏却相当不错,虽然都是些听得烂熟的曲子。布拉格的那些音乐会已经相当旅游化或者商业化了,音乐会广告铺天盖地,各乐团之间竞争相当激烈,所以演奏质量倒也不差,只是必须小心,一来价格在黄牛手里总比在会场售票窗口要高,二来必须问清楚是什么乐团演奏,三来必须知道在什么地方演奏。我去的第二场音乐会就失望了一回。我想听听古老教堂里的管风琴演奏,于是在一个据称16世纪的教堂前买了张管风琴加女高音的演出票,谁知这个老教堂内部小得只有50多人的座位,孤零零的管风琴更是比一架钢琴大不了多少,我想体验四面八方5米高“管道音响”震动肺腑的希望落了空。不过女高音还行,一曲“圣玛丽亚颂”委婉回荡,小教堂倒给了恰到好处的效果。所有教堂里的音乐都没有电器音响。
最后,仔细研究了所有的广告,终于看到布拉格交响乐团的,没有捷克交响乐团的演出,布拉格交响乐团也勉强了吧,反正我的音乐细胞也就那么几个,恐怕分别不出多少高低。那个音乐会是在市政厅举行的,这次倒真是个金碧辉煌的场所,四面雕像飞檐走壁,大厅两边和二楼都有座位一直伸到舞台,是场真正的音乐“会”。演出相当出色,反正我是一直很欣赏地从头到尾听下去的,不象我前座的那个日本游客,基本上在点头打瞌睡,只有鼓掌的时候才清醒一点装莫作样地拍拍手 ,还有三排之前的那个美国游客,明规定了不准拍照,却拿个相机大惊小怪地照个不停,在开演前被人制止了还在演出期间偷偷摸摸地拍,与这等人坐在一起听音乐会相当扫兴,不过,倒是一次手机声都没有响过,几百人的会场上非常安静,一曲演奏完后才有许多咳嗽声四处响起-大概也是憋了一会的。
深秋的布拉格街道充满光化学烟雾的气味,拥挤在一起的大厦之间空气流动十分差,那种气味使不习惯于此的人有种窒息感,很多人都多少有些咳嗽,据说到了冬天,有时简直无法呼吸。捷克的私人汽车数量从1989年的不到一万增加到几十万辆,而布拉格建筑群之间的多数街道无法拓宽,甚至为保持传统无法将石砖路换成沥青或水泥路,布拉格又是个以旅游业为生的城市,即使在寒冷的季节里也游客如云,所以交通相当拥挤,好在老城本身不是太大,用脚走就基本上可以到达主要景点,电车、地铁等公交系统也比较发达,那种红色的两车厢有轨电车更成了城市一景,甚至还可以乘坐马车,清脆的马蹄声回响在古老的石砖街道上,如果不是争道的汽车,你可以想象自己是15世纪胡斯特党徒正赶往一个秘密集结地—没准你经过的那个歌特式教堂还真是那时候建的。
作为一个中国人,对于布拉格的印象难免会触及“布拉格之春” ,其实,翻开历史,捷克本是个被人拉来扯去的“多灾多难”之国。六万年前布拉格河谷就开始有人类的足迹,六千年前开始有规模的聚集社会,最早的居民是日耳曼人和塞尔特人,一支塞尔特族使波西米亚这个名字沿用至今,后来斯拉夫人将其他部落赶跑,成为那里的主人,以后轮番成为几个欧洲王朝的统治地。公元八百七十年时期布拉格城堡建成,九百二十年左右基督教成为官方宗教,十四世纪起始于天主教改革的胡斯特(Hussite)革命演化成流血战争,结束了由罗马皇帝与波西米亚公主联姻而建立的捷克黄金时代,胡斯特被烧死在十字架上,而波西米亚贵族内部因胡斯特革命余波而分歧不断,反宗教改革的罗马和德国教会乘机鼓动欧洲其它国家对捷入侵,萨克逊人、瑞典人都占领过布拉格,十六世纪不到三十年的战争使布拉格人口从六万减少两万四,随后波西米亚陷入长达三个世纪的混乱,布拉格甚至一度沦为奥地利的一个城,直到十八世纪才恢复其社会和经济的发展。十九世纪“捷克复兴”运动将捷克人的民族意识唤醒,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给了捷克和斯洛伐克机会,两个国家都厌倦了各自的异国统治者(斯洛伐克当时由匈牙利统治),在得胜的盟国尤其是美国的支持下联合获得了独立,成为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捷克的磨难并没有就此结束,斯洛伐克有三百万说德语的波西米亚人和摩拉维亚人,他们希望加入大德意志帝国,所以不难理解纳粹德国轻而易举地夺取了斯洛伐克边境的苏德台地区(Sudetanland),然后蚕食了波西米亚和摩拉维亚,建立了斯洛伐克傀儡政权,这也是英法等欧洲国家为了对抗新生的苏维埃政权在臭名昭著的慕尼黑条约中所默许的。二战期间捷克斯洛伐克的抵抗力量和犹太人被纳粹残酷镇压,十万犹太人死于非命,二战结束后捷克斯洛伐克重新联合建国,新政府出于报复心态,将两百多万苏台德地区的德语者驱逐到德国和奥地利,几千人在强迫行程中死亡。至今,这些苏德台人对自己的国籍、财产被剥夺愤愤不平,而很多捷克人却对他们在二战间帮助纳粹而耿耿于怀,对哈弗尔总统就驱逐事件给予的正式官方道歉十分不满。
然后,就是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一个想举步接近西方社会圈的捷克斯洛伐克被苏联的坦克压在了脚底,这不仅是东西方两个势力对抗的结果,也是捷克斯洛伐克人对自己的前途该如何发展分歧造成,没有内部势力的帮助,苏联无法那么轻易地控制整个捷克斯洛伐克,以后的经历凡走过文革的中国人都不会陌生,劳改、下放、监禁、再教育……这被监禁的人之一便是当时为诗人和剧作家的瓦克雷弗*哈弗尔。1989年柏林墙的倒塌使捷克人自由意识再度爆发,一个纪念二战学生烈士的活动演化成了大规模政治游行,最终迫使当时的政府同意解散,成立“全国理解政府”(government of national understanding),共产党成为政府的少数党,瓦克雷弗*哈弗尔被联邦议会选举为捷克斯洛伐克总统。这次政权演变因为非暴力性质而使捷克斯洛伐克避免再次流血。新政权虽然得到西方的支持,但并没有能够保持国家的统一,捷克和斯洛伐克在经济政治等各方面的分歧使这两个本来就勉强捆在一起的国家再次分裂,“和平离婚”后成为今天的捷克共和国和斯洛伐克共和国[*]。
在布拉格的旅游时,我发现自己很难避免“反共”(anti-communism)这个话题,不要说我住的旅馆因关押过瓦克雷弗*哈弗尔而著名,而且有关于这个话题的内容总是出我意料地跳入视野,在旅游名胜文塞拉斯(Wenceslas)广场中道歇脚的时候,发现有个石碑前放着花和蜡烛,仔细读来,原来是纪念两个抗议政府而自杀的学生。文塞拉斯是波西米亚第一个将基督教立为国教的国王,他的铜像成为布拉格的象征之一,而铜像下面却是一个“反共者”纪念碑。在布拉格的倒数第二天,我参观了另一个名胜,位于山上的Vysehradsky Hrbitov墓地,这里纪念着历史上对捷克文化发展起了重要作用的许多著名人物,有六百块左右的墓碑,门口写着“他们虽死,言语犹生”,我在各种各样的墓碑中找到了德沃夏克和卡夫卡的名字(卡夫卡实际上没有埋在那里),当我转到一个隐蔽的角落时,看见一个相当新的碑,上面摆着花和许多燃烧的蜡烛,竟然是“反共死者墓”,对于“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我来说,这样的地方总使我感到刺目。很简单,我至今认为共产主义不过是种理想,它本身并没有错,不比那些乌托邦和天堂更加渺茫或现实,虽然许多人以此为名义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但也不比某些希图实现乌托邦和天堂或者各自理想的人做出的事情更坏。人类追求平等理想的过程为什么总会演变成被利用的统治工具和暴力、仇恨的理由呢!?
最后一天在布拉格,天还是不阴不晴的,游客们在弗尔塔瓦河边畅徉,我坐在河边一个小饭馆里吃着咸得要命的烤猪肉和土豆饺子(注意,名为dumpling,实际上只是土豆加面粉煮的死面饼),看着来往的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一周下来我已经走得腰酸腿疼,每10分钟便要歇息,最后决定再经老城广场(Old Town Square) 回去。走过巴洛克式教堂前,再看一眼等在广场上的旅游马车,马夫们穿着传统的黑风衣打着手机,熙熙攘攘的游客聚集在天文钟前等准点,小心,这里是小偷们一展身手的地方,我的包被摸过,好在警惕,没有丢东西,转向卡夫卡住过的那条街,路过著名的Swarovski水晶店,再看一眼里面五光十色的橱窗,我的信用卡不能再往下抻了,转身向左转到另一条游客如云商店林立的小街,有中国餐馆的红灯笼在古老的欧式建筑门口闪亮,那个跪在地上的乞丐还没有离开,那个坐在路边的乞丐也没有离开,甚至那个在查尔斯桥灯柱边撒尿的醉鬼也转到这里来了,我给了那个跪在地上的乞丐所有的零币,总共不到二十克朗,价值1澳元多,够上十次布拉格便宜的公共厕所(贵的可达10克朗),够在便宜的酒吧买一杯半啤酒,一顿咸得要命的猪肉餐的十分之一或者一对Swarovski水晶店最便宜耳环的十分之一,一张布拉格交响乐团演出票价的六十分之一。穷人还是穷人,私有化和自由经济带来发展和繁荣,也带来大量的失业和贫富差距,富有的人比以前多,穷的人也比以前多,游客比以前多,小偷也比以前多。据说现在一些人仍旧对“外国人”存有戒心,一些秘密警察仍旧用警惕的目光盯着来往的西方游客,两种社会理念的争斗余波仍旧在这里涟漪。布拉格,这美丽而忧郁的城市,以后会往什么方向发展呢?
*来源: Neil Wilson. “Lonely Planet, Prague”, 5th edition, Lonely Planet Publications Pty Ltd, 2003
(整理老存储器,竟然翻出这篇几年的东西,现在看着都不相信是我自己写的,放这存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