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线电厂有几个退伍兵儿,都跟我不错,其中还有一个是特好的朋友,直到来美以后还有联系。
当兵的平时开玩笑,说,“老子抗战八年。。。没赶上,老子打老蒋。。。那时候刚出生,老子抗美援朝。。。才上小学。”论起来,几个退伍兵儿和我年龄相仿,可出生在农村,小学没毕业就下地干了活儿,在土里刨食儿。赶上参军热潮,听说当完兵就能进城拿城镇户口,吃商品粮,就光光荣荣戴上一朵大红花,进了部队。几年部队生活一过,重回社会,多了一身褪了色的旧军装和档案袋里的一迭过硬的历史资料。
临复员前,部队首长答应一些合理的要求,比如说在部队喂了三年猪,什么别的活儿也没干过,勤勤恳恳,老老实实,临走前发展入了党,问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没有。说要求只有一个,想跟师长的小吉普合个影。这要求不过分。站在小吉普旁边,一手轻轻放在车门上。衣着整齐,英姿勃勃,微微抬头,高瞻远瞩,嘴唇紧闭,坚强刚毅,目不斜视,正气凌然,手持宝书,坚定方向。"120"匣式相机咔喳一声,留下了历史的镜头。一幅照片,回家镶在镜框里,昭示子孙后代。有的呢,考虑长远些,从小梦想着离开背负青天脸朝地的农村,服了几年役,希望开辟崭新的生活旅途。"进城当工人”,要求正当,政策允许。我们的几位同事就这样来到了这个小小的县城。
和美国一样,退伍兵享有受照顾的优待。从部队下来到县城,自己挑单位。一块来的仨有俩先分到无线电厂。谁都知道无线电是高科技,学点这技术,一辈子铁饭碗。那一个没分到无线电厂的就老大不服。白天县委机关刚开门,这主儿就抱了一个大书包进了组织部办公室,掏出一大堆闹钟零件,拿起改锥钳子修闹钟。他是要用实际行动向组织部领导表明,他有技术,应该进无线电厂。电子仪表是表,闹钟说俗了也是表,一回事,这不正对口吗?领导上班他上班,领导下班他下班,领导渴了他喝水,领导饿了他吃饭。这么上了一个礼拜的班,就把一大堆螺丝铁片都挪到了无线电厂。这一战役的胜利少说庆祝了小一个月,逢人便说,县城里都传疯了。我就听说了不知多少遍,他是如何“紧逼盯人”,紧跟领导,一步不差,就差半步,最后把领导烦得脑门子冒火,不得不送他到无线电厂。我都快背下来了,没新鲜玩艺儿,不好玩儿。闹得我见了他,老远就扭脖子调头往回走。
小王儿和老刘都是河南兵,老乡。二人都特实诚,挺顺利地就进了无线电厂。自来厂以后,厂里加班加点,挑灯夜战,眼皮不带眨一眨的。二人文化水平不高,以前也没碰过什么无线儿的,连有线儿的还闹不明白呢。干什么呢?小王儿在"机加”(机械加工),老刘在"喷漆”。不会干就学。别人8点来,他俩7点半来,别人5点走,他俩6点走。逢人就拜师,学来学去,几个月下来,活计一把抓了。敲出来的壳子方方正正,有板有眼,喷出来的漆均匀光亮,经久耐磨。全厂上下,从师傅到学徒,无不称赞,"还是部队下来的!”小王儿,老刘给咱们部队,给咱们钢铁长城可长了脸了。
"小王儿,老刘,你们真他。。。简直活雷锋。”
"别这么说,咱受不了。应该干的。”小王儿。老刘都如是说。
小王儿,老刘都抽烟。“来,抽烟。”递过去二支烟,一人一支。小王儿,老刘敢紧摸兜儿,“我有。抽我的,抽我的。”一人掏出一包“迎春”,用手背挡着递过去的烟。
烟都一样,“迎春”。“我的是长春‘迎春’,抽我的。”老刘向来只抽长春“迎春”,什么沈阳“迎春”,哈尔滨“迎春”,“都他妈屎蛋,不好抽。”
“当兵不错,穿上军装多神气。”
“好个屁!”小王儿操着河南口音,“差点儿没把我憋死。”
“那为什么?”话出口吓人一跳。
“除了出操,就是政治学习,没意思。”小王儿口没遮拦。
“嘿,小王儿啊,你这不是自己否定自己吗?”
“咱不怕。要不是为了进城当工人,我才不当兵呢。”
“怎么了?我们可是全国学习解放军啊。”
“学什么?当兵的没一个好东西。”小王儿越说让人越不敢听。
“你不是好东西?”
“我也不怎么样。我有闺女也不嫁当兵的。”
“你老婆哪儿来的?”
“谁让她爸爸不是当兵的呢。”小王儿猛抽一口烟,叭唧吐一口痰在地上,眼睛狡猾地笑了。
“小王儿,你是拆我长城,毁我长城啊。”
“别听那个。打仗干活,那没的说。要说骨子里,都他妈够流氓。"小王儿越说自己不好,大伙儿越觉得他不错。
“你可不象。老刘不也挺好的吗?”
“他?”小王儿一指老刘,“水仙不开花,他装蒜吧。”
老刘顺着眼睛,点头,“是,是,我不怎么样。”
“你可别破坏二位在我们心目中的高大形象。”
“高大个逑。谁他妈不是人?都是肉长的人。我就烦把个大活人说成一朵花儿是的。那叫什么来着?表面上正人君子,一肚子男盗女娼。我就里外都坏。”小王儿当兵三,四年,还是不在党,大概就和他这嘴有关。
“小王儿你可不象老刘,你看老刘多老实。”
“他老实?老实人堆里挑出来的吧。”小王儿顺手给老刘一拳。
“你看,你怎么老跟我过不去?我对不起你好不好?”老刘紧着抽烟,并不反驳,也不急。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小王儿,“接上吧,少说二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老刘是喷漆组组长,不仅技术好,而且待徒工特好。谁家要是缺柴禾了,拉上小王儿就去割一车送去。谁家有病人了,买上几瓶水果罐头登门去看望。其实他们两家都不富裕,一个人上班,老婆是农村户口,没工作,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时候长了,还保不齐就有家庭战争,一个锅里耍马勺,哪有不铁铲碰锅沿儿的。
有天工间休息,回宿舍取点东西。一进门就见一群小青工围着一张床,探头一看,是老刘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说,“老娘们儿不是这么躺。。。”话音还没落,屋外就听有人喊,“刘头儿,夫人请。”老刘一个鲤鱼打挺儿蹦下床,边走边说,“上他妈厂里来干什么!”一帮小青工怏怏地散去,说,“正当口儿,这时候赶的。”
老刘老婆是农村带过来的,是当兵前结的婚,当兵后一起来的东北。以前没见过老刘老婆,听说长得不如老刘。老刘在厂里大小算个头儿,手下有几个小徒工,有男有女,就有闲言碎语传进老刘老婆耳朵里。老刘老婆一般都是内部解决,这次冲出家门,走向工厂了,看样子是问题严重了。
副厂长在办公室正和老刘老婆谈话,办公室外挤了几层人在张望。“都回去干活去,走,走,走。”副厂长挥手大家走。老刘老婆不好意思地顺着眼。见老刘一进屋,眼睛就立了起来,狠劲地夹了老刘一眼。老刘手里卷着帽子,小声使着劲说,“有话家里说,上这儿来干什么?”
老刘老婆比他大一圈儿,大脸盘有楞有角,年龄看上去也大老刘几岁。
“厂长啊,他是整天往外跑,不着家啊。小丫头们年轻漂亮,他说买东西就买,送给人家,家里缺着钱呢。我们家的过冬柴还没着落呢,他先紧着给别人打。他没安好心哪。”
“大嫂你可别冤枉了老刘。老刘我们了解。”副厂长说。
“你们可别上他的当,他人前象个人儿,回家看我就不顺眼。他安什么心我清楚。这日子没法过了。“
“那就离婚吧。”老刘气得脸都白了。
“离婚?没那么便宜。你去找黄花大闺女,我怎么办?“
“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老刘老婆顿了一顿,“哼,你看着办!”
也不知道看着办是怎么办。副厂长紧说慢劝,总算是把老刘老婆安抚下来了,让老刘陪老婆回家去。
“我那儿还有活儿呢。”老刘干活从不马虎。
“别管了,让小张他们干吧。回家吧,今晚上二口子包顿饺子,来点酒,以后别老提这事了。大风吹破席篓子,再好不过二口子。哪那么多事?走吧,走吧。”给轰回家了。
“这老家伙是个大醋坛子,”老刘走了以后,小王儿对大伙儿说,“够老刘一呛。”
“谁叫你们当兵的急慌慌先结婚再当兵呢。”
“咱们当兵的也就是敢说,真干谁敢?过过嘴瘾拉倒了。叫唤的狗不咬人,不叫的狗才偷下口呢。”
“也不知道谁这么缺德造的谣,这不是给老刘眼罩儿戴吗?”大家都同情老刘。
“老刘这人我清楚,好人,好也好不到哪儿去,肯定不是活雷锋。就是雷锋也就那么回事。可你要说老刘想歪点子,我可不信。借他俩胆儿,他也不敢。还就得说,好人不好当啊。”
那以后,小王儿,老刘仍然早来晚走,厂里评先进,回回拉不下他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