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叔父 (图)

我是一个孤独的流亡者,我以最质朴的笔记录我的一段过去,或许正如我的作品名一样,我将在孤独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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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是叔父少年时代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多年以后,提起当年的大饥饿,叔父说道:任你什么理想、主义,不管说得多么动听,不能让人吃饱饭,就是假的。
1958年,14岁的叔父身高已经超过160厘米,一顿能吃三大斗碗干饭(大约1斤大米)。可是,实行食堂化后,由于定量供应,即使奶奶将一部分口粮让给他吃,也只能吃个半饱。不过,刚开始实行大锅饭时,好歹还有干饭吃,虽然每顿都是半饥半饱,但叔父当时正处在好奇心极强的年龄,因此并不觉得这种新鲜事物有什么不好。但是随着大食堂的饭由干到稀,并且口粮供应越来越少时,叔父的好奇心终于完全被强烈的饥饿感取代。他说,那时候整天想的就是如何弄到吃的,水里的鱼虾,屋子里的老鼠,甚至土里的蚯蚓,都被饥饿的人弄来吃了。好在父亲当时在一家煤矿子弟校教书,每月能挤出几斤大米出来,累积到10来斤后,他利用星期天偷偷给奶奶捎回去。奶奶藏起来,等到夜深人静时,抓两把米熬一锅很稀的粥,她只喝一碗,其余的全都让叔父吃。叔父曾对我说,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半夜起来喝一碗母亲熬的稀粥。但是父亲捎回的这点大米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而且随着饥荒开始向城市波及,父亲能捎回的大米也越来越少。实行大锅饭三个月后,食堂已不能保证每天二两米的粮食供应,村子里已经有一些老人和小孩饿死了,奶奶也得了严重的水肿病。这时候,叔父感到的已经不仅仅是饥饿了,而是对死亡的恐惧,他害怕也象村里的其他人一样饿死。
一天深夜,叔父对奶奶说:妈,这样下去,我们两娘母都要被饿死。听大表哥说阿坝那边不缺粮食,我想到那边去找事情做。
儿啊!你年龄还小,你能做啥子呢?奶奶也知道这样下去,饭量很大的叔父迟早会被饿死,但是叔父只有14岁,年龄实在太小了,她不放心让叔父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妈,你放心!我都比你高了,我是大人了。我也不是一个去,大表哥也去。
你们什么时候走?听说大表叔(奶奶大姐的儿子)也要去,奶奶顿时放心了,奶奶相信他能照顾好叔父。大表叔时年20多岁,非常聪明,既写得一手好字,也能雕刻图章。
明天我先将你送到舅妈那里,晚上就和大表哥走。显然,叔父已经同大表叔商量好了。事已至此,奶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让年仅14岁的儿子去闯一条活路。奶奶明白,留下来迟早都是一死,逃到外地去还有一线活下来的希望。
第二天晚上,叔父揣着舅婆做的一个玉米面窝窝头,同大表叔一起连夜逃到漩口。这里是进入阿坝藏区的必经之路,为了防止饥饿的群众大批涌进藏区,当地政府在漩口数个入山口派了大量的武装民兵把守,进入藏区的群众必须持乡以上政府开的证明。大表叔伪造了一份证明,他们顺利进入藏区。大表叔凭着他的聪明才智,很快在汶川一家木器加工厂找到一份工作,20多年后,大表叔甚至成了这家工厂的厂长。叔父虽然身高超过160厘米,但是一看他的脸就还是小孩子,因此找工作很不顺利。当时藏区老乡的生活仍然很艰苦,不过比起外面正在闹的大饥荒,藏区老乡无疑生活在天堂上。在这个天堂上,虽然叔父暂时没有找到事情做,但他人靓嘴甜,加上藏区老乡心地善良,他帮东家老乡砍两天柴,帮西家老乡放几天羊,仍然混了个肚儿圆,瘦弱的身子也很快壮实起来。一年多以后,叔父一路流浪到松潘,碰到当地养路段在招养路工,虽然只收当地人或来自城市的人,但是这也难不倒叔父。他身上带有一份大表叔帮他伪造的介绍信,身份是成都某中学的学生,家住成都市某街某号(这是其五姨,即奶奶五妹的住址,也许这是14岁的叔父唯一知道,也比较熟悉的一个地址),到阿坝投靠亲友。凭着这份介绍信,未满16岁的叔父顺利进入阿坝州松潘养路段,成了一名拿工资的养路工人。
如果不是后来偶然发生一件事,叔父也许会在养路段顺利干到退休。叔父在养路段干了大约两年后,一天阿坝州州长下来视察,对机伶、英俊的叔父顿生好感,向养路段领导表示想调叔父到他身边当通讯员。当时,调一个人到州长这样的领导人身边当通讯员,必须经过严格的政审。阿坝州养路总段立即派人到成都外调,外调人员很快查到叔父的真实身份,并且查出他有一个被镇压的反革命父亲。这样一来,州长的通讯员自然当不成了,叔父虽然没有被养路段辞退,但是从此被打入另册。叔父倒很想得开,虽然入团、入党、提干等没有他的份,但是每天能吃饱饭,还有一份当时看来很不错的固定工资拿,他已经很满足了。
叔父很满足,却有人不让他满足。随着三反五反运动的开展,以及文革的暴发,阶级斗争的调门也越唱越高。本来,爷爷遇害时,叔父只有6岁,还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子,但是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日子里,叔父竟被作为阶级敌人在大会小会上批斗。叔父究竟在单位受到过什么样的残酷折磨,他从来都没有讲过。我只听婶娘说过,叔父有好多次都准备自杀了,只是看到几个孩子还小,才忍辱负重活下去。到了1983年,山外的阶级斗争味已经很淡了,但是叔父在单位上仍然不时遭到批斗,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一怒之下带着4个孩子辞职回到老家。
叔父回家那年还不到40岁,身高185厘米,长得一表人材,又会开车(当年可算一门手艺啊),要是放在今天,最不济也能找一个看大门的工作啊!但是在当年,除了单位人或农民,竟然没有别的选择,就是大街上扫地的,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可以干的。找工作没门,叔父只好想别的办法。他回家时,带了一点阿坝出的土豆回来,那种土豆又大又绵,比我老家出的土豆好吃。他试着拿土豆与左邻右舍换大米,两斤换一斤,结果换的人很多。他知道这种土豆在阿坝多的是,而当地最缺的是大米,一斤大米可以换四斤土豆。他立即向我父亲借了300元,买了1000斤大米(当年自由市场的大米只要3角左右一斤)到阿坝去换回4000斤土豆,这一来一去,1000斤大米就变成了2000斤,卖掉一半变成现钱,剩下的一半再拿去换土豆。由于叔父在阿坝州松潘养路段工作20多年,常跑这条线的司机他基本上都认识,而且他为人又豪爽,这些司机知道他落难后都肯帮他,因此他来回拉货根本不需要付钱,全部是空车返回的司机朋友顺便帮他带货。这样几趟下来,曾经不名一文的叔父居然有了1000多元的积蓄,而且家里还有堆积如山的大米和土豆。1000多元在现在只是一笔很小的数目,但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那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啊!当时普通工人的月工资只有30多元,农村里出个万元户,就是轰动方圆几十里的大事,县长都要亲自给戴大红花。当然,土豆换大米这样的好事也不是天天都有,只能在出土豆的一个多月里干,否则以这样的暴利,叔父大概用不了半年就能成万元户了。土豆换完了,他又往山里倒蔬菜、猪肉之类,虽然利润较土豆换大米低一点,但都是山里面需要的紧缺物资,他的利润也很可观。照这样下去,叔父成为万元户也是迟早的事了。
叔父回老家后,我基本上成了他家的一份子,除了上学,整天都和几个弟弟妹妹泡在一起。1984年春节后,因为学习任务重了,我到叔父家的次数就比较少了。大约是5月中旬,奶奶叫大堂妹到学校叫我。到家后,奶奶说前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叔父穿得整整齐齐地对她说:妈,我走了!说完后就不见人了,她担心叔父出什么事。在我们老家,有男怕穿,女怕脱的说法,据说男子在梦里穿得很整齐并非吉兆。奶奶信佛,她很相信梦里的这些预兆。我当然不相信这些,我说大概是奶奶想念叔父了,日有所思,因此夜有所梦,我叫奶奶不要想得太多。三天后,噩耗传来。叔父原单位的几个领导前来宣布说,几天前(也就是奶奶做梦的晚上),叔父搭乘的货车因赶夜路,在汶川段掉到河里,司机侥幸逃生,叔父则尸首无存,单位派人沿岷江找到成都附近,也没有找到尸首,只好放弃寻找。
年仅41岁的叔父就这样走了,在他的身后,留下一个年迈的母亲,一个仍然还很年轻的妻子和4个年幼的孩子。26年前,为了吃上一顿饱饭,少年叔父逃到藏区去讨生活。26年后,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叔父在前往藏区的路上不幸遇难。
我想,叔父这样的好人一定会上天堂的。天堂里,应该不会再有饥饿了吧?

 

(作者声明:我爱我家系列文章皆是旧文,仅为充实新开的博客,如果有人批评我以旧文充数,我接受,但不接受任何形式的人身攻击。另外,本系列文章主要是追忆我的家庭过去的一些往事,没有任何政治宣传的意思,左派人士勿以此攻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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