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每到星期六,丁红军半夜起来小解,人总是迷迷糊糊的,眼睛里是灯泡旁闪烁的一个个金色小光圈,耳朵里必定是噼里啪啦的麻将声。他总是跌跌撞撞地走去厕所,回来时再迷迷瞪瞪地跟父亲丁振和几个邻居叔伯们打个招呼,然后倒头又睡着了。那时,每周六个工作日,父辈们总是在星期六晚上放松地打打麻将,驱散一周工作辛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丁红军起夜时,灯泡旁还闪着那些小光圈,但星期六的麻将声没了,独自坐在灯下的父亲看上去又黑又瘦,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从不吸烟的他,也拿一个盘子当烟缸,盘子里每天堆满了烟头,烟雾缭绕让灯光显的暗淡。父亲坐在灯下不停地抽烟、读文件、写材料。
丁红军知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每天的高音喇叭播送着毛主席语录和大批判稿,今天一个走资派,明天一个黑五类,不停地在揪出一个个坏分子。他虽然在学校经常跟着开会,跟着喊口号,也跟着批判那些被揪出来的坏老师和坏校长,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平时不苟言笑,只知道认真工作的父亲也会被牵连进去。
文革开始的那年,丁红军6岁,生活在一个和睦温馨的家庭。丁红军长的颇像母亲,一副喜相,嘴巴甜,又是老小,自然是全家宠爱的对象。父亲丁振是位转业军人,他个子不高,战争给他的腿留下了残疾,走路有点跛,一双眼睛不大,但却透出一股英气,在医学院的图书馆当馆长;母亲何茜小父亲近二十岁,勤劳、漂亮,充满传统意识,也有些新潮,当年是一个崇拜革命者的城市新青年,这份崇拜转化成姻缘,便组成了一个家庭,并造就了三个孩子。老大是上初中的姐姐丁红红,姐姐学习最好,曾让全家自豪的一件事是在报考初中时,不按常规的一类、二类和三类学校各报一个,而是在妈妈的要求报了全市最好的三个一类学校,结果是被高分录取。她在家中是个乖乖女,且能帮助父母做些家务,自是父母依靠的对象并受到关爱;老二是大他5岁的哥哥丁红阳,像父亲一样有个性且有些固执,讲话做事常常与与众不同,对父母虽然顺从,但也别扭不断,他便是家中唯一不受重视的孩子,反而家务更多地落在他的头上。正应了那句老话:“老大疼,老小娇,中间是个受气包。”
后来从邻居们的议论和同学们的侧目中,丁红军知道,父亲也被打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图书馆馆长做不成了,白天上班,或在造反派的监督下劳动,扫地、清厕所,或在图书馆会议上作检查,挨批判。晚上便在家里没完没了地写检查。
本来生活中严肃、话也偏少的父亲,变得更加少言寡语,家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压抑,伴随着异乎寻常的平静。就这平静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后来,丁红军白天晚上都见不到父亲了,他去问母亲,母亲流着眼泪告诉他,父亲被关进了牛棚,接受改造去了。丁红军很纳闷,在这个大院中除了偶然能见到拉车送货的驴和马,从未见过牛,为什么会有牛棚啊?牛棚是什么样的?但看着母亲伤心的样子,也不敢多问。
文革的十年是一个动荡的年代,也是充满变数的年代,丁红军一家的命运也在文革浪涛中跌宕起伏。
无人照看
66年下半年起,毛泽东为了进行文化大革命的社会动员,推动了全国性的大串连,大中学的红卫兵组织或个人,在全国范围内互相串联、交流和宣传造反的经验和消息,尤其是在毛泽东第二次接见红卫兵,正式肯定大串联后。他们乘车免费,各地设有接待站,提供免费食宿。
年底,姐姐、妈妈都要出去串联,父亲在牛棚,只留下丁红军兄弟两人。妈妈在走之前,用锅煮了满满一锅骨头汤,并托付表哥张国庆照顾他哥俩的生活。
表哥张国庆是医学院的在校学生,鼻梁上架了一付高度近视镜,说话、办事一板一眼,读书向来用功,成绩总是名列前茅,除了周末和节假日吃顿姑姑做的饭外,一天三顿在学校食堂中就餐,日常生活知识贫乏的可怜。
妈妈、姐姐走后,丁红军兄弟一起每天去食堂打饭,表哥嘱咐他们要节约地吃那锅骨头汤,要吃足两个星期,每天每人只能吃一勺。虽然兄弟俩听话,但那一大勺自然是先往肉多的地方招呼,并且在对方看不见的时候,再用小勺剜一块肉。兄弟俩也不知到动过嘴的骨头汤应当再煮开,即便是冬天,几天后,上面开始长毛,表哥说不能吃了,会吃坏肚子。兄弟二人这份心疼,又舍不得丢,就放到床底下了事。
丁红红从北京串联回来,进门时被屋内的景象惊呆了,大冬天里,由于点火的劈柴没有了,房间里的炉子竟没有生炉火,冷飕飕地,两个房间,仅有床上的一盏灯还亮,床上摆着小桌,小桌上架着椅子,椅子叠着小凳,那是丁红军兄弟俩换灯泡留下的杰作,床底下还有那半锅发了霉的骨头汤。见到家里的状况,再看看两个可怜的弟弟,丁红红只好放弃原本去韶山,瞻仰毛泽东故居的计划,在家照顾弟弟们了。
当时,北方城市的粮食配给是以面食为主,再加上一部分的粗粮和大米。吃食堂要比自己在家做饭贵一点,姐弟三人就开始自己做饭。但大家都不太会发面,炒菜的本领也不高,好在丁红红会擀面皮,会蒸窝窝头,兄弟俩也都会包馄饨,于是就把馄饨馅搞的咸咸的,又当汤,又当菜,无需煮粥和熬稀饭,馄饨就窝头,一吃就是两个星期。
姐弟三人边包馄饨,丁红红边给弟弟们讲串联的故事,虽然姐姐只是初中生,但她出去串联了几个城市后,算在外面见到了世面。她绘声绘色地讲述火车上如何的拥挤,座位坐满了,人们就睡在行李架上,或者睡在椅子底下,走路稍不留神,就会踩到别人,也有人睡着睡着,从行李架上掉下来的。在北京火车站上,长长地排了数队,领取免费的馒头和一碗几乎没有肉的馄饨汤。她听说,有一火车站的员工,曾用一根筷子抹肉,一碗肉馅,竟然不停地包了一夜的馄饨。丁红军在想:“这不跟我们现在差不多吗?只是我们吃玉米面的窝头,他们却有馒头吃,还是馒头好吃。”随后又想:“毕竟我们家的馄饨肉馅比较多。”
最激动的故事,莫过于当姐姐讲述见到毛主席的情景了,天安门广场上人山人海,大家静静地等待了一夜加一上午,当主席等国家领导人出现时,全场欢声雷动,个个脸上都挂着激动的泪花。
兄弟俩人渐渐听入了迷,就联想起新闻简报中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的场景和解说,毛主席身穿绿色军装,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健步登上天安门城楼,检阅红卫兵。天安门城楼下的红卫兵,手举着《毛主席语录》,满面热泪,欢呼雀跃着,不停地高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他们心中在想,如果我们到了串联的年龄,也可以免费坐火车,去北京、去上海、去韶山,走遍祖国大好山河,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