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墙角,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观察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监狱监狱是个复杂的小世界,小小的一个号子更是囊括了社会百态。号子里除了欺压他人的红头和被人欺压的坎头子,其他各色人等也按各自的社会属性,自然分成不同的小团体,号子里叫绑锅。陕师大的屠老师,交大的陈晓东和我,属于一类人,自然就绑成一锅,屠老师是我们的锅主。对于号子里的其他人,我们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虽然他们并不是有意识有排挤我们,但我们与他们之间有一条天然难以逾越的鸿沟。屠老师与晓东进号子的时间较长,已经是老人了,其他人不会把他们怎么样,但我是新进来的初哥,总有人想找我的麻烦。我已经做好把牢底坐穿的准备,因此我必须了解这个陌生的世界,并真正融入进去,否则我就不能活着走出监狱的大门。
“胡亚明,提审!”正当我胡思乱想时,门外响起一声断喝,号子的门也“哐当”一声打开了。
提审?前几天不是刚提审过吗?又有什么新的问题出来了?
进入提审室,我坐到那张冰冷的水泥凳子上,习惯性地朝预审员和书员点点头。我注意到今天的书记员换成了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女性,虽然不是很漂亮,但她始终面带笑容,让人感觉很温暖。
“抽烟吗?”预审员递给我一支红塔山香烟。
“谢谢!”我与姓霍的家伙也算得上“老朋友”了,也就毫不客气接过香烟,美美地吸了一大口。
“昨天有人给你送了本《笑对人生》,收到了吗?”姓霍的突然问了个与案子毫不相干的问题。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事他怎么也知道了,难道也和案子有关吗?昨天确实有人给我送了本书,但是我并不知识认识送书的人。蔡莹,看样子象是女孩子的名字,我昨天在送货的回执单上签名时就想了半天:是谁跑来给我送一本励志书呢?难道是蔡宇?同学中只有她一个人姓蔡,有可能她临时用了一个化名。就送一本书嘛,搞得神神秘秘的。
“收到了,我不知道谁送的,因为我不认识送书的人。”既然蔡宇不用真名送东西,可能是不想暴露身份,我虽然猜到是她,但是断不会将她的名字点出来。
“你当然不认识送书的人,她是我的一个朋友,她很关心你,希望你战胜目前的困难。”姓霍的说完,与那位书记员相视一笑,没再说什么。
什么?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跑到看守所给我送一本励志的书?而且还是一个美女(我固执地认为,凡是名字好听的女孩一定都是美女),我胡亚明的魅力也忒大了点吧!想到这里我难免面露得意,但是随接又泄了气。美女又怎么了?之蕾、小佳,哪一个不是绝世美女?因为我的错,现在一个阴阳相隔,一个整日以泪洗面,我胡亚明再不能欠任何一个美女的感情债了。想到这里,我对姓霍的说:“请转告你的朋友,谢谢她的鼓励!但是我胡亚明待罪之身,今日不知明日事,不想欠人太多的人情,希望她再不要操心我的事情。”
“你误会了,他的朋友只是看过你写的诗,觉得你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很可惜。她只想鼓励你振作起来,没有别的意思。”姓霍的还没有开口,旁边的书记员急忙为那位送书的蔡莹辩白。
看着那位书记员有点荒乱的眼神,我突然意识到她就是给我送书的蔡莹。难道她给我送书,真的只是想鼓励我那么简单吗?我真想当面问问她,但是她既然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我也不好太莽撞了,否则双方都会很尴尬的。我只是很友好对她笑笑,双方都没有再说话。
“你的眼睛怎么有点肿?”过了一会儿,书记员很关切地问我。
“可能是睡眠不足吧!”我轻描淡写地说。
“是不是被人打了?”她看看旁边的预审员。
确实是被人打的。前天,为了一点小事与号子里的红头郑红生发生一点口角。昨天干活时,他有意找茬,以我影响干活进度为借口,伙同他人将我收拾了一顿。
看守所为了捞取一笔额外的收入,让在押人犯干一些简单的手工劳动。据我所知,西安地区火柴厂的火柴盒,全是由看守所的在押人犯糊的。糊火柴盒的技术要求不高,但是工序十分复杂。一个小小的火柴盒,从半成品到成品,至少需要三道大工序,九道小工序。首先是糊内盒,包括整篾子、刷板、抹边、踏底等,其次是糊外盒,包括撕皮子、折皮子、糊皮子,最后是捅活、打捆。九道工序环环相扣,只要有一环出了问题,就会影响全体。郑某是刷板的,干活节奏的快慢完全由他掌握着,他想整治谁,也十分容易。我刚学干活,速度不快,跟着杨某踏底。郑与杨某串通好,多给他几板活,这对已经干了近半年的杨某来说,手脚稍微放快点就对付过去了,但是我就惨了,我的速度本来就不快,这样一来就更跟不上趟了。一人跟不上趟,就会影响其他人,而且还会影响成品质量。
“妈的屄,快点!”郑某见我积了一堆活,就大声训斥。
“大学生,怎么搞的,积了这么多?”号长闻声走过来,不满地说。
“我努力赶上!”我知道是郑某捣的鬼,但是却不能揭发他。一是我没有证据,二是号子里最讨厌点炮(就是打小报告)的人,如果说了反而引起大家反感。再说,活积了一大堆,确实与我干得太慢有关。
“妈的屄,越来越慢了。”不一会,我面前的活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积越多。郑某扔下刷子,表示无法再干了。
“狗日的,给脸不要脸。”号长大恕,对着我的脸就是几拳,打得我昏头转向,鼻血横飞。郑某也趁机踢了我几脚,还对准我的眼睛打了几拳。幸亏我微微偏了一下头,否则一双招子可能就废了。我本来可以反抗,但是我进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知道号子里几个所谓的红头抱成一团,如果他们欺压的对象敢于反抗,就会上来一伙人群殴,如果反抗只会遭到更残酷的殴打。好汉不吃眼前亏,暂时的忍耐是为了找到机会全部报复转来。
我很感谢她的关心,但是这些情况我不能告诉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
“没有人打我。”换摇摇头。
“胡亚明,有人欺侮你,就告诉我,我让你们管理员收拾他。”预审员装着仗义执言的样子。
“对!你就告诉他吧!”蔡莹也劝我。虽然她并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但是我已经认定她就是蔡莹。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我当时的判断没错。
哼!我胡亚明虽然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还没有沦落到需要别人廉价的同情。我并不是不想报复,但我要用自己的手段,不需要别人的帮助。我坚决地摇摇头:“真的没有人打我!”
“胡亚明,你太犟了,会吃亏的。”蔡莹很为我担忧。
“谢谢你的关心,我会好好把握的。”我努力挤出一丝动人的微笑。
后来,他们又公事公办地问了一下我的案子,就走了。问讯完姓霍的先出提审室,通知管家(我们对看守人员的称呼)带我回号子,蔡莹慢慢地收拾桌上的东西。她见室内没有其他人,很快递给我一张条子,小声说:“这是蔡莹的地址,她让我交给你的,有事给她写信,她会帮助你。”
我将纸条攥在手里,心里有点小小的激动。但是走出提审室,我就将那张纸条揉成一团,扔得远远的。我不是拒绝她的帮助,事实上,我对只见了一面,并且没有公开表明身份的蔡莹,我有一种很复杂的感情。一方面,在我最困难、最苦闷的时候,她的出现如一阵春风,吹融了我封冻的心,让我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另一方面,我也清楚我们身份不同,她是警察,我是罪犯,我们的交往对她并没有好处,否则她也不用隐瞒身份同我相见了。我不知道她出于什么动机和目的帮助我,但我对于这种大姐姐式的关心很受用,说实话,也有那么小小的一点意淫。回到号子后,我在日记里详细记录了当天的事情,并写了一首诗送给蔡莹。我在诗里写道:
你轻轻的来
如香树上结满惊喜
你悄悄的走
似天边晚幕最后一缕烟
认识你有意无意
告别你几分依依
你浅浅的微笑
留存今夜梦里
说实话,对一个只见了一面的女子就能写出如此暧昧的诗,胡亚明真不愧枉有“情种”的称号啊!不过,这也同我当时的心境有关。刚进监狱时,我内心十分脆弱,这种大姐姐式的关心,不仅慰籍了我痛苦的心,也鼓起了我生活的勇气。因此,在我的意淫里,其实更多的是感谢和对生活的向往。好象是琼瑶说过,一个懂得爱的人,是不会被苦难打垮的。蔡莹与我素昧平生,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我的一个崇拜者,她的关爱,唤起了我对美好过去的回忆。我想我还不是一无所有,至少,我的那些赚人眼泪的小诗,曾经感动过一些心地纯真的人,我不应该太消沉了,应该振作起来,为他们做点什么。从那时起,我便萌发了写点什么的冲动。坐牢当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是未尝不是一次难得的生活体验呢?列宁说过:没有坐过牢的人,人生是不完美的!列宁的话并不是金科玉律,但是差不多每个坐牢的人都把这句话奉为金科玉律。既然如此,我就认真体验并记录我的牢狱生活吧!陀斯妥耶夫斯基十年牢狱生活,写了一部展示苦役犯生活的不朽之作—《死屋手记》。如果共产党也判我十年,我也要写出一本可以同《死屋手记》媲美的传世名著。没想到一语成谶,后来共产党还真的判了我十年徒刑。
但是我当时最需要做的事情,不是写什么传世名著。作为一名监狱初哥,我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争取在号子里获得一个较高的地位。很多没有进过监狱的人,想当然地以为,监狱里同是天涯沦落人,肯定充满相互关爱和帮助。其实完全不然,这里等级森严,完全奉行的是以强凌弱的丛林原则。一个号子里的十几号人,按照拳头大小、与管家关系的远近、社会上的江湖地位、帐上的金钱多寡、甚至家庭住址等,分成红头、中间分子和坎头子三大部分。红头相当于奴隶主,中间分子相当于自由民,坎头子则是处于最底层的奴隶,一个小小的号子简直就是阶级社会具体而微的缩影。号长,又称头块板,是这个小世界的绝对统治者,他就是大家的国王和皇帝,他的话有绝对的权威,任何人不得违反,否则就得遭受皮肉之苦。号长手下有几名为虎作怅的分子,一般都是些甘心为奴,又心狠手辣,或者鬼点子多的家伙。象故意找我麻烦的郑红生,就是号长的分子和打手。但这些人还称不上红头,最多算是号长养的一群咬人的狗。真正的红头只有号长和他身边亲近的一两个人。真正的坎头子也不多,可以被人任意欺侮的,同时也干着最脏最累活的,一个号子最多也就两三个人。其余的都是象我这样,虽然没有沦落到最悲惨的地步,却也好不到哪里去的中间分子。
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挨了打,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寻机报复。蔡莹可能有办法帮助我,但是寻求一个女人的保护,却不符合我一惯的性格。“强者依靠自己,弱者祈求他人。”再说,号子里最讨厌点炮(向管家反映号子里的情况,也就是打小报告),如果我将事情告诉蔡莹,她就得去求管家,我也就间接向管家点炮了,一个炮手是很难在号子里呆下去的。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凭单打独斗,我并不害怕任何人。但是这些流氓是不会给我单打独斗的机会的,他们惯常的办法是一伙人一哄而上,用群殴的办法将对方打服为止。既然你们用流氓手段对付,也就不要怪我用更流氓的手段报复。打我的是号子里的土皇帝,但是祸根却是郑红生,如果我与号长发生正面冲突,显然是不明智的,我应该将矛头对准郑红生。心中的这口怨气不出,我永远不会活得快活。我也不想与郑红生面对面硬干,他们毕竟有一个小团伙,如果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招致命,可能反而让他们把我胖揍一顿。既然想给他一个教训,就要来个狠的,让他晚上做梦想起来都害怕。要来个狠的,就得趁他不注意时,给他一个措手不及,只需几妙种就让他得到一个终身的教训。兵法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讲的就是要趁敌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迅速将敌人彻底消灭干净。人在什么时候毫无防备呢?当然是睡觉的时候了。我悄悄藏了一块一米多长,四、五公分厚的木板,准备在夜深人静时,对准郑红生的狗头狠狠砸下去,即使砸不死他,出要让他终身残废。对郑红生这样的流氓,绝对不能心慈手软,否则打蛇不死,反被蛇伤。经过几天的准备,在我无端挨打的第四天,我怀着满腔仇恨,举起那块复仇的木板,对准姓郑的那颗无比丑恶的头狠狠砸了下去。“哎呀!”一声,睡梦中的郑某条件反射式地跳了起来。妈的,这家伙走了狗屎运,那一板居然砸偏了,没有砸到他头上,只砸在他的左肩上。已经半疯狂的我,追着鬼哭狼嚎的郑某人又狠狠砸了两板,但都没有砸到要害部位。平日十分凶恶的郑某被我的疯狂吓傻了,只顾抱着头杀猪般嚎叫。号子里的人都吵醒了,也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这些外强中干的家伙绝对没有想到,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书生,竟会用这种不计后果的粗暴手段。这已经不是平日号子里通常的斗殴了,而是以命搏命。所谓横的怕不要命的,一个人只有肯拿性命相搏,基本上能做到天下无敌。那个经济犯号长到底比这帮小流氓见的市面多点,只呆了片刻,立即狂叫:“夺下他的板子!”
七、八个小流氓这时在号长的喊叫声中反应过来,一齐如狼似虎地朝我扑过来。正在这时,几名值班管家也提着警棍冲了进来,及时制止了这群暴徒对我的群殴。事后想起当晚的情景,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当晚的事情,是我十年牢狱生活中玩得最无技术含量,也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可以说生死就在一念之间。如果我第一下就砸个正着,郑某可能就报销了,我呢,当然也好不到哪去,吃一颗枪子是肯定的。在我的潜意识里,可能只想教训他一下,不然是没有理由砸偏的。另外,如果不是管家们及时制止了一伙暴徒对我的群殴,我即使不身死,也会重伤的。感谢上帝,没有让当晚的事情向更坏的方向发展。在以后的牢狱生活中,我更喜欢用脑,更不是拳头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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