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蕾是我少年时代的伙伴,我们相识并成为好朋友时还不满13岁,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我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词很烂,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1980年春节刚过,我跟着父亲回到阔别两年的成都。我在乡下已考上了一所县重点中学,回城后,父亲通过同学关系将我弄进了一所市重点中学—进入这所学校的门,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跨进进大学校园了。那时,我是一个沉默寡言、很不惹人注意的小男孩,之蕾是我们班长,一位活泼、开朗、大方的美丽小公主。
当时刚刚恢复高考制度,我们也是首批经过严格的考试后才升入初中的。这是一所具有近百年历史的老牌学校,教学质量很高,管理非常严格,我本人几年后就成了她严格管理的牺牲品。能进入这所学校,本身就是一种荣耀。这里的每个学生都非常骄傲、自豪,仿佛个个都是王子、公主。当然,我是一个异数。那时,我们家很穷。我是插生,又是走后门进来的,我除了勤奋和刻苦外,没有任何骄傲的本钱,因此常常独来独往,很少与同学们来往。而活泼、大方的之蕾却是众星中的明月,她能歌善舞,待人也大方,同学们都愿意与她接近,成为她的朋友。她呢,也友善地对待每个人。一些高年级的男生也常跑到我们班玩,甚至还有男生递纸条给她。我不知道只有十二、三岁的她是如何处理这些麻烦的,她既不像别的女生哭哭啼啼把纸条交给老师,也没有当着人家的面把那些情窦初开的小男生臭骂一顿,她仍然笑对每一个人。久而久之,反而是那些写纸条的小男生不好意思再找她的麻烦。虽然我没有像别的男生一样写纸条给她,但是我得承认,之蕾在我少年时代的心中烙下了很特殊的印记,她给我的感觉是那么与众不同。我总是偷偷地注视她,她的那条仿佛有生命的“马尾巴”总是搅得我心神不宁,如果她偶尔瞟我一眼,我的心会“咚、咚”地狂跳半天。但是在刚开学的最初一段时间,我从来没有同她讲过一句话。一方面是当时男女生之间界限分明,我们虽然是城市学校,男女生之间也是很少讲话的。另外,我也很自卑,我觉得她像是童话里的公主,只有王子才配得上她,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能够远远看她一眼也就很满足了。
但是一次郊游活动,却使我们成为好朋友,也改变了我少年时自卑、内向的性格。我们的语文老师为了让长在都市的孩子们了解大自然,锻炼我们的观察能力,组织了一次郊游活动。他让我们带上食品和炊具,星期天骑自行车到南郊野炊。同学们都欢欣雀跃,只有我难过地低下了头。我在农村呆了整整两年,所谓的自然风光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但是像我那样年龄的男孩子又有哪个不贪玩呢?让我难过的是我们家没有自行车,我妈妈也没有象样的东西给我准备。下课后我悄悄找到陈老师,向他述说我的困难:“陈老师,我不想去郊游。”
“不去?集体活动嘛,没有特殊情况都应该参加。”陈老师一边收拾教案,一边说,并没有注意我的难堪表情。
“陈老师,我......我......”小孩子都好面子,更何况之蕾就在旁边,我实在没有勇气道出家中的困难。
“我,我什么?”陈老师见我吞吞吐吐的,有点发火了。
“胡亚明,你是不是没有自行车?”之蕾及时替我解了围。
“嗯!”我很窘,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
“我们合骑一辆吧!你会骑车吗?”
“会!但是......”其实我最难办的并不是交通工具,自行车可以向邻居借用,但是食品总不能也向邻居借吧?而集体野炊,每个人都在私下攀比、较劲,总是尽可能从家里带来最好的东西,如果我只带两个馒头当午餐,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
“但是什么,同学有困难应该互相帮助嘛!你的作文写得那么好,不去太可惜了。你只管去,其他事情就不用操心了。”说完,她如一只小鸟飞走了。多么善解人意的女孩啊!她可能注意到了我的难堪,没有让我把话说完。
星期天,我带着之蕾,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向我们的目的地进发。很小的时候,我曾在锦江边的某个竹林里,痴迷地等待梦中的美人鱼。我偷偷地瞄了眼后座的之蕾,我觉得爸爸讲的童话是错误的,他说美人鱼生活在遥远的丹麦,其实我们中国,我的身边,也有可爱的美人鱼啊!那位可爱的小男孩等不到美人鱼,偷偷地哭了,国为他不是王子。忧郁的少年带着美人鱼郊游时,却不知所措,因为他已经明白一个王子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同学们都忙着做野炊时,我插不上手,于是站在江边,望着奔流的江水沉思。很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少年时伫立江边的情景,并将当时的情景融入我为之蕾写的一副挽联中:
踏波看海佳人魂断燕山,
依水望江壮士梦锁秦关。
“亚明,你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心事?”之蕾跑到我的身边。
“此情此景让我灵感大发,我想写一首诗抒发我的感情。”我有点大言不惭地说道,这可不是我一惯的作风。
“你会写诗?”她有点大惊小怪地问。在一般人眼里,诗人都是些了不起的文学才子。
“写着玩儿的。”在她面前,我永远做不到厚颜无耻。
“那你给我朗诵一首,好吗?”
“我都是写给自己看的,我朗诵了,你要是觉得不好,不许笑话我啊!”我还是有点心虚,于是先打预防针。
“怎么会呢?我们是好朋友嘛!”她温和地笑笑。
“那好!我就朗诵一首《美人鱼的传说》吧,我刚写的。不许笑话啊!”我再次强调。她又一再保证不会笑话我,我才用只有我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朗诵道:
很小的时候
爸爸讲了一个美人鱼的传说
有个天真的小男孩
跑到锦江边
静静地等待
等待梦中的美人鱼
带他到遥远的大海
夏日正午的阳光
晒干了他的希望
冬日飘飞的白雪
凝住了他远望的目光
但是梦中的美人鱼
总也不来
小男孩哭了
他将一颗颗泪珠
撒进东流的江水
江水带上他的思念
日夜不停
奔向远方
朗诵完,我看看之蕾,她两眼望着江水,似乎没什么反应。糟了,本想在她面前露一手,却没想到出丑了。看来,我自认为的得意之作,在她眼里竟完全不值一提。那一刻,我连跳进锦江的心都有了。我嚅嚅道:“看嘛!你非要人家朗诵,现在又来笑话人家。”
“亚明,我没有笑话,我是被你感动了。没想到你这么有才华,你的诗写得太好了。”她转过头来,看着我很认真地说道。
“真的?”我心头一阵狂喜,但是仍有点不相信地问道。
“真的!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她很肯定地说,“不过,你也太早熟了一点吧?”她嘻嘻一笑,最后还是没有忘记笑话我。
“什么呀?”我脸红了,不知如何辩解。
“夏之蕾,胡亚明,开饭啦!”恰在这时,同学们在不远处叫我们吃饭,我趁机摆脱了尴尬。
少年时代有许多不愿醒来的梦,其中与之蕾朝朝暮暮相守,是我最不愿醒来的梦。当然,十二、三岁的少男少女是不懂得爱情的,但是已经有了对爱朦朦胧胧的憧憬。之蕾是位非常出众的女孩,即使我那少不更事的少年心,也常常为之心跳加速。那次郊游,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那位拘谨、害羞而沉默的小男孩,变得活泼、开朗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我写的诗,之蕾是喜欢的。
因为她,我在悄悄地改变,甚至连一些同学都注意到了我的变化。我很想当面感谢之蕾对我的帮助,但是当时的男女同学要在班上公开交往,仍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一天,我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她书里。
夏之蕾同学:
谢谢你!郊游那天你对我的称赞,我一直牢记在心。也许我成不了伟大的诗人,但是我会一直写下去,争取写出最好的诗。也希望你永远喜欢我写的诗。
胡亚明
1980年4月14日
上课时,她看到了那张纸条,回头对我扮了一个鬼脸。我当时很窘,虽然这张纸条不是什么求爱信,但是也充满暗示。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理解我的举动的,会不会把我与那些无聊的男生相提并论呢?她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我坐立不安,老师讲的什么,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嗡”地响着。我希望快点下课,却又害怕下课,我当时的心情,很象十多年后等待判决书的心情,“叮—”一声轻脆的铃声将我震醒,我看见之蕾径直向我走来。
干什么?难道为了那张纸条,她要在全班同学面前出我的丑吗?我的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我努力想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我知道,如果之蕾当着全班同学将那张纸条摔到我面前,从此我将无地自容。夏之蕾啊夏之蕾,你从来没有使用这种方式处理收到的小纸条,不会偏偏对我却这么狠吧?
“胡亚明,陈老师叫你到他的办公室去。”她不等我有反应,转身“蹬蹬蹬”地冲出了教室,篷松的“马尾巴”在脑后跳着欢快的华尔兹。我一听她这样说,如释重负,只要她没有当着大家的面让我下不了台,就是到陈老师那里,我也会找到说词的。我的字条并没有情啊爱啊之类的字眼,只要我一口咬定只是单纯的感谢她郊游那天帮助我,想写诗送给她,陈老师拿我也没有办法啊!
我磨磨蹭蹭走出教室,却见之蕾就在门外等我,示意我跟着她走。但是她并有向办公室的方向去,而是径直向操场走去。我搞不清楚她想做什么,只是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地跟着她。我们走到足球场边,找了块草较多的地方坐下。她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我,看得我心里直发麻。我想,也许这就是之蕾对付那些小男生的一惯手法吧!她不告老师,也不骂你,但是却成功地让所有给她写纸条的小男生,对她再没有非分之想。
“夏之蕾,我那个条子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感谢你。”我不安地解释道。
“除了感谢,我没有看出别的意思啊!你还有别的意思吗?”她有点恶作剧地笑问我。
“没有!没有!”我赶紧点头,“那你找我......”
“我是班长,我不能找你谈话吗?”不等我回答,她又说,“我想看你最近有什么新作,我想听你朗诵。”
“有!有!有!”我一连声答道,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莫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初恋的感觉吧!
“那快点朗诵啊!”她笑着催我。
“好啊!这首诗叫《三月的小雨》,我朗诵了你可别象上次一样笑话我啊!”我已轻松了不少,但是仍怕她象上次一样说什么“太早熟”之类的话,因此提前打招呼。
“我那有啊!你快点朗诵吧!”
三月的小雨
淋湿了我的思绪
我踏着记忆中那条
弯弯曲曲的小路
寻找童年的梦
春天的江水涨潮了
潮水淹没了我的心
摘下一片记忆
投进
东流的春水
春水,春水
可否向远方的海
捎去我
如潮的思念
之蕾托着腮,两眼润润的,如罩了一层薄薄的雾,那神态非常清丽、纯情。我努力将这美丽刻在心中,永远贮存在记忆深处。
“亚明,你写得太好了!你一定会成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真的,你相信我。”过了很久,她由衷地赞美道。能不能成为伟大的诗人,我不知道,但是为了她今天的赞美,我一定加倍努力,一定不能让她失望。
“谢谢你!之蕾。”从那天起,之蕾这个亲热的称呼成了我的专利品。
第二天,关于我和之蕾的八卦消息就在同学们中间传开了。不知哪个捣蛋鬼在黑板上写了一首打油诗:
夏之蕾和胡亚明,
亲亲热热谈恋爱。
之蕾美丽多娇艳,
亚明潇洒添丰采。
校园静静吐衷情,
海誓山盟结同心。
以我们当时的年龄,很难接受这样的玩笑。虽然我很希望与之蕾在一起,喜欢她甜甜的笑,喜欢她说话时柔柔的声音,喜欢她走路时脑后的“马尾巴”跳着欢快的舞蹈,但是仅止而已。她也一样,喜欢听我朗诵诗,喜欢听我海阔天空地胡吹,但是我们真的还不懂什么是恋爱。当我进入教室时,同学们都对着我起哄,我被搞得莫名其妙。随后之蕾也进来了,同学们笑得更起劲了。她很快就看到了那首打油诗,以不屑的口气说道:“无聊!”
我也看到了那首打油诗,脸“唰”地红到了脖子,飞快地抓起黑板刷,准备擦掉它。
“胡亚明,别擦!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歪,看那些无聊的人能怎么样。”她以非常冷静的语气说道,那些刚才还在起哄的同学突然静了下来。由于之蕾的冷静和大方,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那些起哄的同学甚至觉得很不自在。
放学后,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
“之蕾,你不在乎同学们瞎说吗?”
“在乎什么?我们又没做什么丢人的事。”
“可是......”
“我的大诗人,记得但丁的一句名言吗?走你的路,让人们去说吧!”
我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我总不能表现得比一个女孩子还扭捏吧?从此我们常常成双入对坦然地走在校园里,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学习上我们互相帮助和鼓励,她支持我写诗,还怂恿我拿到校刊发表;我也鼓动她参加学校的各种文艺团体。很快,无论在学习上,还是文艺活动方面,我们都成了一对引人注目的优秀学生,被同学们誉为“金童玉女”。由于始终保持很纯洁的友谊关系,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抓不到我们所谓“早恋”的把柄,因此象过去的那种玩笑,也就没有人再提了。
1982年元旦,校团委组织了一次大型的“庆元旦文艺晚会”。为了这次晚会,之蕾和我作了精心的准备。我们编排了一出三幕双人舞剧,音乐老师为我们录制了配乐,美术老师为我们画了布景。我们的演出非常成功,获得的同学和老师们的一致好评。后来,校团委又推荐我们参加“82之春成都市中学生戏剧表演赛”,我们的舞剧夺得本次大赛二等奖。
“之蕾,我好高兴!”踏上领奖台时,我激动地说。
“我也是!”她的眼睛湿润了,两颗晶莹的泪珠滚到了红润的脸上。
“回去我们好好庆贺一下,好吗?”
“好!”她使劲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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