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段锦

“松枝君，”小町突然打破沉默，对走在她斜前半步的松枝低声说，“你知道吗？我已经不跟野川君来往了。”

“是吗？”松枝仍旧是一付漠不关心的语调。

“。。。起因是他在最近的一封信里提到他做的梦。他说他在梦中与我相见，还提到了你，说你原本也要来的，但听说我们在一起就决定不来了。。。然后他就和我一起到你家去找你，但你就是闭门不见，我们最终打破了门闯了进去，可你逃了，我们就在后面一路追去，不论我们在后面怎么垦求，说服，你就是不停下来，甚至头也不回，最后一追追到了悬崖边上，你却纵身跳了下去。。。”

“他说他在梦中吻了我才激怒了你。。。”

“哦，真是这样的吗？”

“是。他还在信中还说，如果他的话冒犯了我，就请我原谅他。”

“那么。。。”

“我当即回信说不存在冒犯，梦中的事怎么能当真呢？”

“但你还是决定不和他往来了。”

“是这样，然而。。。”

“春天的原野真美啊，‘春尽夏已到，翠微香久山。满眼白光耀，闻说晒衣衫。’幼时诵读的这首持统天皇的和歌虽说咏的是香久山上的明神晾晒白衣衫，可眼前这一片片洁白的水晶花在嫩绿色的笔头草印衬下不由得不想起这首歌来呵。。。”

“这么说，松枝君喜欢春天的原野了？”

“四季变换都是美的，比如颂咏秋季就有‘有鹿踏红叶，深山独自游。呦呦鸣不止，此刻最悲秋。‘的诗句。”

“满山遍野的红叶象征着热烈的生命，然而却已是萧萧落木，万籁俱寂中传来一只求偶公鹿的沙沙足音，隐隐地还有它哀愁孤独的低鸣。。。汉诗里不也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萍“的诗句吗？似乎也有哀婉之意呢。”

“是啊。。。”

突然间小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啦？你笑什么？”

“我忽然想起前年冬季的一天，天上正飘着雪，我和下女们站在廊下看庭院里的僮仆扫雪，刚扫过的地方很快又积起了新下的雪，气得那僮仆拿竹扫帚在地上乱舞一气，我们则在廊下哈哈大笑。。。”

“很风雅的故事。对了，桐宫院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订婚仪式将在下月举行。”

“这么说，下次再见小町就要称呼小町为'妃殿下‘了。”

小町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

“松枝君以为小町是趋炎附势的人，对吗？”

“怎么能这么说呢。。。”

“桐宫院官邸的大门离正房之间有很多松柏，其中参杂着不少樱树，春天樱花开放的时候一定很美。”

“很美。。。”

“松枝君快看！前面山腰上。。。那儿。。樱花树！”

“喔，真的啊！快跑过去！来，把手给我！”说着松枝拉着小町的手拖着她往前跑，一直到了那株正在盛开的樱树下才停住脚。

两人仰头望去，那株樱树被繁茂的花朵压得低垂下头来，倒像是华丽的伞盖罩在两人头顶上，浓密的粉红色花朵挤挤挨挨向人涌来，压迫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呵，真美啊。。。没想到这荒郊野外也有这么美的樱花，鸭川的樱花都已经临近凋落了，而这株却刚刚盛开，而且还是无主的樱花，应该称作野樱的，是吗？。。。还是八重樱呢，这么可爱的樱花被我们独享，是不是。。。”小町还在喋喋不休地赞叹着，可身体却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抱住了，同时嘴唇也被堵住了。

一阵头晕目眩，如若不是那双有力的臂膀使劲托举着，小町马上就会向后倒去，软绵绵地溶融化作一滩水。刺眼的阳光透过花丛的缝隙照在了薄微的眼皮上，眼前是一片半透明的玛瑙色，渐渐地，玛瑙破裂成了一片片，变成了樱花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而自己也似乎成了当中的一片。。。

当嘴唇终于脱离了解触，小町感到疲惫无比，脖颈上的脑袋成了个沉重的负担，只能靠在松枝的肩膀上休息，像个贪睡的婴孩儿，她久久不愿睁开眼睛，似乎这样就能重新回到美梦中去似的。

过了许久，她才用娇羞中带有惊喜地语调低声说：

“这么说，松枝君还是喜欢小町的，是吗？---或许只是喜欢这个名字吧？[注1]”

“你在说些什么呀？”

“难道不是吗？松枝君喜欢的人不是你少年时代暗恋过的千代吗？可惜她得了天花早早死去了。”

“你是不是在说，你在嫉妒一个死人？”

“不，我从不嫉妒千代，即使她还活着我也不会，只是喜欢听你说起她，用那么可爱的口吻，还说那么多年来时常在梦中见到她。。。松枝君真是个重情谊的人啊，男人中这样的人可真是太稀罕了。”

“小町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去年成人节上，小町穿着那身天蓝色和服，肩上和袖子上都绣着大朵的浅蓝色绣球花，而腰带却是鲜艳的带有银色线条的桔红色，令人想起黎明时分的天空。。。”

“松枝君说的是真心话吗？可小町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呵。”

“为什么要说起这样的事呢？美丽的东西总是转瞬而逝，抓住了那一刻，它就是我的，与旁人无关。”

“可是。。。”

松枝走出樱树的阴影，来到悬崖边，望着山脚下白浪滔天的大海说道：

“你看这株樱树，今天还这么繁茂，明天就会落英缤纷，花朵四下飘零，越是美丽的事物越是脆弱得不堪一击，世上并无永恒之物，即便是日日咆哮的大海，到了世界的末日也会变成枯水一潭。”

“古代的日本，织得最精美的锦缎不是用来做衣服或是腰带，而是被装裱在白色的绫子上，做成手卷呈送到天皇御前，被称作”一段锦“。

当中宫在薰香的房子里当着众多女官的面打开手卷时，看到的是暗淡的背景上泛着银色波涛的河流，枫叶，荻花，月儿，停靠在水汀边的小船，船中的贵人们正在举杯痛饮。。。穿着暗红色衣裙的琵琶女。。。手卷还在徐徐打开，一边是金戈铁马的武士们，一边是春光明媚的庭院，另一边则是歌舞升平的宫殿，这些都是音乐给人带来的幻像而已，画面越来越美，而观画的人们心情却因为惧怕画面会嘎然而止而坠坠不安，中宫推动手卷的手动作很慢很轻，但终会有让人感到失落的一瞬。。。”

“松枝君。。。“小町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今后有何打算呢？”

“我么，还会继续学习和歌，直到有了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再用书法写到上好的纸上，装进饰有菊花图案的漆盒里让人呈送到妃殿下小町的面前。””

“松枝君真的会这样做吗？那小町一定会沐浴焚香以待，把漆盒举过头顶之后再打开，当小町读到松枝君的和歌也就如同我们从未分开过一样了。”

“崇德院的‘急流岩上碎，无奈两离分。早晚终相会，忧思情愈深。‘一歌说的就是这回事吧？”

”是呵，不安和忧虑的情绪总是会超越幸福感，幸福，实在只是一瞬间的事，或许只是一个神话罢了呵。。。“


[注1]小野小町：平安初期有代表性的女歌人，六歌仙之一。据说她十分美貌，于是，小町便成了日语中美女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