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巡回医疗
六月二日
早晨起来洗漱完毕,就到养老院的会议室等吃早饭。
离开成都一天了,上不了网,看不到e-mail,一下子觉得消息闭塞,远离人烟。在网络世界呆惯了,突然到了一个不能上网的地方,就跟进了监狱一样难受。会议室里有一报纸架,拿起报纸一看,讲的是春节联欢会的消息。嗨!过时新闻。会议室里还有一台电视机,打开一看,有几个台,播的是当地节目。嘿,这下有新闻来源了。今天是六月二号,可电视里仍在重播昨天的节目。昨天是六一儿童节,县里的领导,各救灾部队的首长,远道而来的影视歌星们,都到灾民营里给孩子们贺节。不管孩子们最需要的是什么,反正给每个孩子都发了新书包,到处一片喜乐的气氛。不过,笑的都是来贺节的领导,孩子们的脸上却没有多少笑容。
地震后二十天,尽管外面已经歌舞升平,但灾区人民都知道,危险还没有结束,余震天天有,大水还没下来,瘟疫也不知会不会来。人们依然忧心忡忡。五月三十一日就传闻唐家山堰塞湖要炸坝放水了,坝上的军人撤走了,下游的20万居民也疏散了,但昨天没有炸,今天会不会炸呢?安县县城离洪水下来必经的涪江直线距离少于两公里。万一洪水下来,灾上加灾。传说堰塞湖里泡着的都是尸体,洪水下来时会把北川埋着的尸体也冲出来,一时人心惶惶。
吃过早饭,老院长亲自带我们下乡,我们把药物放在背包里,背着出去。附近有很多自然村,大部分房子都倒了,没有倒的也因裂缝太多不能住了,村民们都住在自己搭的帐篷里。因为他们住得很分散,我们就逐家逐户找他们。
老院长有辆小车,毕竟是当过银行行长的,一辆小车还是养得起。他用车将我们送到村头,省了我们很多走路的时间。当地的村民跟老院长都很熟,可见老院长在当地相当亲民。幸亏有老院长在,要不我们跟村民无法沟通。我们听不懂村民们的土话,他们也听不懂我们的普通话,老院长只好兼做翻译。
我们首先到了一户人家,家里就一老汉。泥砖房倒了,老汉自己搭了个小小的帐篷住,四面通风,没有蚊帐。老汉患的也是帐篷综合症,满脚被蚊子叮得伤痕累累。我们不但给了治感冒的药,还给了风油精,并答应送他一床蚊帐。
不远处有一简陋帐篷,里面住着一位老人家。地震时,她的头被砸了,头皮裂开了一道大口子。救援队将她送到县里的急救中心,把头皮缝了。因为她没有其他外伤,就被送回家来了。老人家整天头痛,嗜睡,站立不稳,嘴角歪斜,我估计是有脑挫伤。在正常情况下,她应该做CT或MRI检查,并应该住院做详细检查,但在目前情况下,她什么治疗都得不到。作为神经科医生,我真的感到很无助和无奈。乡下人,真的是听天由命。
我们又到了另一个帐篷,一位中年妇女的脚在地震中给砸了,估计是脚踝骨折,皮肉有创伤,但骨折没开放。早期来的救援队帮她用绷带固定了,但二十天都没有换过,绷带已经脏兮兮的了。我把她的绷带拆开,将伤口重新清理了一遍,换上新的无菌纱垫,然后重新用绷带固定好。当我做完时,一抬头,看到她已经泪流满面。
山岗上有户人家,房子倒了,但从房子残骸和拉出的家具看,主人家原来应是小康之家。细问之下,主人果然是在绵阳做小生意的,积了点钱就在老家盖房子。现在房子倒了,一切又得重来。房子的墙和地基是水泥浇筑的,现在要把它拆掉不容易,必须请有重机械的专业拆房队来才行。听说政府给每户受灾人家一千元人民币补贴,这点钱连把旧房子推倒清理的费用都不够。重建家园,谈何容易。
我们在这家的废墟坐下,开了个医疗点,周围几户人家都来了。大多数来看病的,也是帐篷综合症。我们的护士负责发药,由于病人的主诉基本相同,所以病人一开口,她就把药准备好了。我过去奇怪为什么国内的同行坐门诊能一天看上百人,现在大概明白了。看完病,主人热情地请我们吃西瓜,没有水洗手,用带来的抗菌液擦一下手,就捧起西瓜照吃。
走完了几条村,已从山岗上看到安县县城花荄镇。老院长建议我们去花荄镇看看。花荄镇分旧街区和新街区。新街区都是近年来盖的房子,地震时大多数房子没倒,但却严重损坏,二楼以上的窗户和墙壁很多都掉下来了,没掉的也危若累卵。令人惊奇的是,在这条伤痕累累,房子随时都会倒塌的街上,两天一次的集市照样举行。四乡的农民在危房下摆开摊子,叫卖声和讨价还价之声不绝。没有安全线把危房和人群隔开,没有人带安全帽。我不由感叹中国人的适应能力和顽强生命力。
老街代表了花荄镇的传统,黑压压的低矮的瓦房把人带回过去的年代。很多房子破坏惨重,一片狼藉,但人们已经在废墟上恢复了他们的日常生活。茶馆里挤满了人,剃头店生意兴旺,补鞋的,焊锅的,卖小吃的,都在街边的废瓦砾堆旁摆开了摊子,好像灾难并没有发生过一样。
安县整个县城,大都要推倒重来。像灾区的许多城镇一样,灾后重建将是一个巨大商机。那些财力雄厚的房地产商们,早已看好了这块大饼,说得好听是帮助灾区人民灾后重建,说得不好听是新的圈地运动。
谁去帮助山上的村民重建家园呢?
(八)仍在乡村
六月三日
一早起来,天气就显得闷热,皮肤有点粘腻的感觉。听说今天的气温会高达摄氏40度,且有大雨。住简易帐篷的老乡,今天大概又不好过了。川西的空气湿度较高,不象在北美,热起来皮肤还是干爽的。都说川妹子皮肤好,大概跟空气中的湿度高有关。吃早饭前,在养老院的会议室里意外地发现了一本大开本的四川地图。这是一本由四川省地质勘探局编绘的地图,1981年出版。图中除了有四川各城乡的居民点,道路分布,矿产,农作物,温度线,地型,经济分布的情况外,还有四川地震的分布图。上面清楚地记载了历史上四川发生过的地震及其位置和震级,还有未来可能发生地震的地区。不幸的是,这次汶川地震的震中地区确实不在频繁地震带,也不在预测的地震高发区。地震真的有点象股市,“过去的业绩不能保证将来的成果。”
对着这本地图一阵猛攻,我在一小时内成了四川通。
今天我们还是去乡村巡回医疗。附近有一片山村,但没用通车的道路,我们今天正好没有车,所以徒步往那里去。一个当地的小伙子做我们的向导。这小伙子对我特别照顾,一路上帮我背背囊,所以我走得很轻松。
我们翻过几个小小的山岗,山沟里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水田。现在是插秧季节,可以看到一些妇女在插秧。有些秧苗明显长得太长了。在南方的人都知道,谷种是先密密麻麻地洒在秧田里,等长成一尺长的秧苗后,拔出来再插到大田去的。秧苗在秧田里长得过高,是因为农民受了灾或忙于救灾,误了农活。过长的秧苗不但难拔难插,成活率也不高。许多来救灾的军人和志愿者的工作之一就是帮农民插秧。
走在狭窄的田埂上,闻着飘在空气中的农家肥的香气,很有一番久违了的感觉。许多年前在国内读中学时,曾在农忙时下乡帮农民插秧和收割。尽管那时是赤脚,现在穿了鞋,但那种在不到一尺宽的田埂上走路的感觉,一下子把我又带回少年时代。田埂两边都是水田,一不小心就会掉到田里。我想现在城里长大的孩子大概不会有这样的体验。
这一带的民房也是基本都倒了,灾民们都住在帐篷里。天气很热,能呆在帐篷里的人不多,村民们都躲在树荫下避太阳。我们在一家人的房子废墟旁停下,开了个医疗点,村民们便慢慢地围上来了。
一个孩子诉说喉咙痛得厉害,我想给他检查一下咽部,但不巧今天没带压舌板,只好请一位大叔找根筷子洗一下给我当压舌板用。很快,筷子拿来了,看样子是洗过,还湿淋淋的,我拿纸巾一擦,竟然是黄色。我问大叔:“筷子洗了吗?”“洗了。”大叔回答说,并顺手指了指一个水桶,我一看那水桶,心里一怔,只见那水都是黄的。
一位孤寡老人,大概有老年人痴呆症,地震时房子倒塌,被压在瓦砾下两天才被人扒出来。老人家身上没有大伤,但是因为适应能力差,饮食既没着落,又没有栖身之地,晚上就睡在露天。老人颤颤抖抖地走来,就是要一些膏药敷那被砸肿了的脚踝。看着他,我的心里有一种凄惨的感觉。
来诉说全身无力的乡民越来越多,很多是因为天热,出汗过多,从汗中丢失的钠太多而补钠不足引起的电解质平衡失调。地震后,全国向灾区运送了大量的瓶装饮用水,有的地方甚至大量过剩,以致有用矿泉水洗脚的报道。农民们在高温天气下出汗过多,失去大量电解质,被补充的只是水份,导致钠和氯缺乏。我没有补液和化验设备,只好让他们多喝汤,汤里多放点盐。
说到某些地方的瓶装水过剩,想起刚听到的消息,某机场因为捐赠而来的牛奶过剩,积压在机场暴晒,以至全部坏掉。乡村的孩子却一点也喝不到。这次救灾,全国向灾区运送了大量的救灾物品,但是救灾物品的分配却不尽人意。有的地方救灾品大量过剩,有的地方却十分缺乏。救灾物品的品种也过于单调,一些常用物品,如内衣鞋子卫生巾,却不在救灾物品的清单内。
一位老人来看脚痛。当我提起他的裤腿时,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的胫骨清清楚楚地曝露在外面,表面已经发黄,像根象牙,周围的软组织已经萎缩,有一小孔通到骨头,不断地流着黄水。这是极少见的胫骨外露加慢性骨髓炎。这种情况不但在美国见不到,在中国也少见。老人对自己的骨髓炎好像视而不见,只要求一点膏药贴贴脚背的疼痛。老人需要置换人工胫骨以及组织移植去覆盖胫骨部位。谁会为他支付这笔费用呢?
和村民们一起吃了午餐,想起那桶黄色的水,心里暗暗祈求不要拉肚子。
在一个小山岗上遇到几个男人。他们坐在一个帐篷前,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我感到有点奇怪,为什么这里下田劳动的都是妇女,几个大男人却大白天不干活坐着喝酒?给他们量一下血压,发现个个都有高血压,吃降压药的却一个都没有。我过去一直纳闷为什么中国人中风时脑出血的比例比西方国家多,现在我想大概是因为高血压加上酗酒的缘故吧。可是,几个大老爷们为什么不下地干活呢?
晚上收到手机短信,反映了群众对救灾物资分配不公的不满。这些话在我来到灾区后已经听到太多了。中国政府正在加大救灾力度,但是注意力只是放在一些政府感兴趣的市镇。手机短信转录如下:
大方啊!德阳--
绵竹人民感谢德阳!
感谢德阳!
特大地震如噩梦一场,
房屋倒塌生灵死亡,
万名死者憧憬生的希望,
而救援的目光都聚焦德阳,
绵竹一万一千个亡灵齐呼,
感谢德阳!
感谢德阳!
你把救灾的责任勇挑肩上,
你负责起接受捐赠太多繁忙,
绵竹承担德阳70%死亡,
却仅获得30%的救灾皇晌。
绵竹的死者应该感到欣慰啊!
那几亿的现金用到了没有死亡的地方。
感谢德阳,
灾后我们还在悲痛忧伤,
搬迁的喜讯四处飞扬,
搬迁东汽去德阳,
也许50万绵竹人也会移民大德阳,
也许绵竹将作为“地震公园”,
成为德阳旅游的一处钱庄,
感谢德阳。
注:绵竹是德阳市辖下的一个县级市,地震中伤亡惨重,其中汉旺镇举世瞩目。东汽是东方汽轮机厂的简称,为绵竹三大龙头产业之一。人云:“如果抹掉十里东汽,汉旺就是一块鸟不拉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