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江南三月天。屋后院子,桃花成片,妖妖放肆,灼灼其华。阳光落照,滟潋清香。他躺在桃树阴翳下,藤椅轻摆,前后招摇。旁边碧绿色的茶几上茶具齐全,清一色出自景德镇,姿色俱佳。玲珑杯里盛着上品碧螺春,沉浮不定,香远溢轻。烟水升腾,朦胧看去,昏昏欲睡。他有午憩的习惯,特别是在阳光里,春暖花开,春困思困。他笃信逝于阳光的真实和空静。按照生理上睡眠深浅的理论,他只是浅睡,并不深入,时间也不长,但常做梦,青天白日抑或黑夜无边。他是梦生。
微风轻拂,仿佛能吹动光。他的脸晒在光线里,眼睛欲睁还闭,最终还是落下去。凌晨午夜,城市灯火寂寥,是颓靡之光。空空荡荡的公交车上,他寂然的坐在车厢的角落里,头依着玻璃窗。窗外川流不息的夜市潮生,泛迭出喜剧大师卓别林的经典《城市之光》和《摩登时代》之后残留的袅袅烟夕,渐行渐远毫无生气。石头森林的高楼背后,响彻起轰隆卓绝的盛大烟花,绚烂忧伤,穷尽所有力气,投身向浩瀚无际的苍穹怀里,转瞬即逝。他经常在凌晨夜间遭遇突如其来的烟花宴,收敛心神观望,却又总是在须臾之间亲眼目睹繁华的溘然消逝,来不及捕捉任何情绪。
长长的街道,无休无止。公交车一往直前,他不知道下一站开往何处,又在哪里停靠。他想的却是地老天荒,电光火石。偶尔忽闪而过的男女,面容模糊变形,却清晰地刻着九个字——驹中隙,石中火,梦中生。
远远传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贴)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的唱词,鱼贯而出,是梅兰芳先生在唱【皂罗袍】,忧宛多情。他近年喜上先秦诸子百家,对于佛经、戏剧等古老传统文化情有独钟,尤其是昆剧,几近成迷,对梅兰芳版的唱曲更是反来覆去地听;茶余饭后,对着电视机还能哼唱两段。是露天电影屏幕上孤独上演着《游园惊梦》。广场上,人迹惨淡,没有观众。之前白先勇先生以二十七出“青春版”《牡丹亭》世界巡演,将文化瑰宝传承而来,掀起阵阵昆剧热潮,于丹继《论语心得》后又细说昆剧,其中的《牡丹亭》都是他极其喜欢的。只不过他听到的不是戏曲版本而是电影版,杨凡三部曲《美少年之恋》、《游园惊梦》、《妖街皇后》之一。而他对电影版本的印象只是停留在两个女人“荣生和翠花”开到荼蘼的极致灿烂和花事将了的哀怨缠绵,伴着小提琴中女声呓语似地呻吟和箜篌声间曲调暧昧的痴缠,仅此而已。
晚风清凉,透过半开的玻璃窗钻进来,吹着他半长不短的头发,他下意识的收紧衣服。头顶上空,流星滑过,带出苍白苍白的痕迹,被银河湮没。他不相信许愿一说,尽人事,听天命,这才是他矢志不渝的哲学。车经过护城河的时候,他侧头看见城楼上残破如许的凄凉,与辛弃疾在《青玉案•元夕》词上写“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绝然两处风景,直教李易安《武陵春》“物事人非,欲语泪先流”迭然而染得恰到好处。恍惚刹那,似是睡了一长觉。他睁开眼睛,身已在深山野林。对面一座古刹,破败不堪,院墙上方巨大匾额上空白一片,不见字迹;寺门洞开,迎松客分立两旁,耸入云端;寺院内大小殿宇宙、堂阁散落遍处,看似散乱毫无章法,却处处暗藏玄机,从建筑大师梁思成遗著的注释,窥见俱是汉唐建筑遗风。可以想见,当年恢弘堂皇之时香火的鼎盛繁华,是如何的俯拾即是。庙宇寂静森然,幽若静空,冷清反常。正殿里普药师佛道场,宝像森严,香火凄然。转遍大小禅门,诸佛、菩萨拜过,只不见僧人。他从戒律堂出来,在山门角落里遇见一小沙弥,拿着刀子在割手指,血从手指尖一滴一滴的往下落,泥地上已经猩红一片。月光抒洒,恐怖异常。他先对着他双手合十,然后走上前去,站在小沙弥跟前,再次双手合十礼遇。小沙弥置若罔闻。手上动作丝毫不见迟缓,也不抬头。小沙弥身穿宽大的袈裟,破破烂烂,经夜风一吹,羸弱的身体被架空,显得空空荡荡。头顶无戒香疤。
梦生:敢问小师傅,此寺何方?
小沙弥:无从。
梦生:此寺何名?
小沙弥:无名。
梦生:可有人迹?
小沙弥;无人。
梦生:小师傅何来?
小沙弥:从来处来。
梦生:意欲何为?
小沙弥:自见如是。
梦生:鄙人愚钝未开,还请开示。
小沙弥:何来?
梦生:心召。
小沙弥:何为?
梦生:随缘。
小沙弥:何去?
梦生:无知。
小沙弥:无来处无去处,视见听闻为法。
梦生:明心见性。小师傅肉欲所欲?昔菩提达摩割肉喂鹰,发大慈悲,今此并无牲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任意损伤,无异自残,有违德行。
小沙弥:万物生灵,佛欲普度众生,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得度方证菩提。大水将至,众僧离散,我独留。寺非寺,僧非僧,法不法,舍生取义,水月道场。
梦生:佛度有缘人,强取因缘本非缘,自度可度众生。
小沙弥:诸法空相,应无所住而其心生。阿弥陀佛。
小沙弥双手合十,盘腿打坐,口中经文迭出,声如洪钟,越念越快,身形也随风而长。他感觉天地就此高速旋转,脑海中混沌安然。倏然霹雳一声,电光闪烁,小沙弥从眼前凭空消逝。他定睛看去,山寺空无,只剩下芜杂野岭。树林深遥,传来虎啸猿啼。山风激荡,温凉惨淡。月华幽清似人语,荒凉一梦入繁华。他的脑海却是一片空白,茫然无顾。
午后春光明媚,梦生睁开朦胧眼,苍白的脸颊上有日光照耀后的温暖馨香,微茫泛红。藤椅上放着《地藏菩萨本愿经》。风拂书页翻,刚好至《校量布施功德缘品第十》:尔时地藏菩萨摩诃萨承佛威神,从座而起,胡跪合掌白佛言:『世尊,我观业道众生,校量布施,有轻有重,有一生受福,有十生受福,有百生千生受大福利者。是事云何,唯愿世尊为我说之。』尔时佛告地藏菩萨:『吾今于忉利天宫一切会众,说阎浮提布施较量功德轻重,汝当谛听,吾为汝说。』地藏白佛言:『我疑是事,愿乐欲闻。』佛告地藏菩萨:『南阎浮提,有国王、宰辅大臣、大长者、大刹利、大婆罗门等,若遇最下贫穷,乃至癃残口哑,聋疑无目,如是种种不完具者。是大国王等欲布施时,若能具大慈悲下心含下,亲手遍布施,或使人施,软语慰谕,是国王等所获福利,如布施百恒河沙佛功德之力。何以故。缘是国王等,于最贫贱辈及不完具者,发大慈心,是故福利有如此报。百生千生中,常得七宝具足,何况衣食受用。』复次地藏:『若未来世,有诸国王,至婆罗门等,遇佛塔寺,或佛形像,乃至菩萨声闻辟支佛像,躬自营办供养布施。是国王等,当得三劫为帝释身,受胜妙乐。若能以此布施福利,回向法界,是大国王等,于十劫中,常为大梵天王。』……风声哗然,庭院深寂,似是梵呗空回。梦生一扫倦怠之意,正经危坐,手持经卷,低声吟诵,心便生《李叔同说佛》扉页上所载“远离颠倒梦想,慰藉无上清凉”之静。桃花瓣簌簌落在玲珑杯里,碧绿水光骤然多了娴静安然。梦生轻抿小口,说不出的舒畅清远。他仰靠在藤椅上,望见淡蓝天空中蓦腾繁华的流云锦绣,悠远绵亘,却又转瞬即逝。欢喜悲伤、离合聚散,也是这般风流轻淡。
《瑶曲》的音调忧伤凄迷,是姽婳的短信,在清风轩等你。姽婳是梦生喜欢的女子,命里的女子。凌晨时分,他经常一遍一遍喊着她的名字,是这样地欢喜。
遇到姽婳之前,梦生在路上,从北到南。从云南丽江进入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抵达墨脱。西行之路,他重见了贾平凹《在西路上》和范稳《苍茫古道,挥不去的历史背影》的悲怆历程,深入传说莲花隐喻的圣地。在跨越时空邈远空旷的无上寂静中,他清醒地窥见生命藐小脆弱随时逼近死亡的真实。在荒山绝壁,梦生对着天地神灵顶礼膜拜,完成他为之生的前行映照。梦生出没在西藏与世隔绝的荒凉村落,走走停停。贫瘠生活,是他最安静的幸福时光。他在当地最贫困的雨坪村停留了三年,直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志愿者蜂涌至此。
从拉萨开往杭州的火车上,梦生望着窗外此起彼伏的荒莽高原,在人迹罕至的寂寥天地之间坦荡铺陈,蜿蜒远去山的那一边,天涯的尽头。他在随行携带的《边缘泅渡》上写道:摒弃虚假繁荣,通往生死玄关的寂寂驿道,圆满如同镜花水月;并无地狱涅槃,一念天堂,即是天堂,梦中花开。列车停靠杭州城站时,稠密的雨水击打在窗户上。梦生还在睡梦中,脸上挂着纯澈的笑靥。那年夏天,母亲第一次带他去南方看海。他赤着脚丫站在大梅沙的海滩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漫无边际的碧海蓝天大声呼喊,手臂挥舞成飞鸟的姿势,在海水汹涌奔腾的瞬间,他纵身一跃。混迹于庞杂人群当中,他脚踏江南的土地,心里有某种久违的温暖静谧传染。夜雨中的城市,在霓虹灯火的喧嚣中依然灿若明珠。他仰起脸,看苍茫灰暗的高远苍穹,深不可测。雨水灌溉,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流泻。梦生独自走在大雨中,生平第一次如此真实的浸透在江南夜雨的浑厚诗意中。站在他驻足的位置,隐约可以触摸到西湖边上雷锋塔里散射出来穿透城市的微茫白光。他拦了一辆停在路边的TAXI,瞥过“倒掉的雷峰塔”,侧头对司机师傅说,到灵隐寺。从山脚一步一叩,抵达“云林禅寺”山门前。高山空寂,佛门重地,他只觉自己低到尘埃里,不由自主地坐在寺门前,成打坐成定的姿势。夜雨如注,山寺幽静,阴森赫赫。梦生双目闭合,仪态安然。风雨荡涤,山外风景不似人间。天光微明,他恭身朝着山门三拜再三拜,转身离开。
梦生蛰居在西湖边上。习惯于早晚沿着西湖散步。江南风韵,尽藏在南朝丘迟《与陈伯之书》一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群莺乱飞,杂花生树”里。这里不及金陵福地的六朝王气,只有脂粉香浓繁盛。当年南宋王朝的临安,如今竟也找不到半点悲怆史坛的“南渡”苍凉。惟独李易安的婉约词韵依稀漫远,却变作《后庭花》时时吟唱。梦生出生在清河坊,一个边远的北方小县城。母亲说,他出生时没有哭,惟独满月时带他去杭州省亲,一直啼哭不止。而江南,无论是在书本、影视,抑或道听途说,皆成为他生命中沉重的胎记,挥之不去。“生死都在江南”,或许不仅是一个传说,但一定是一厢反复折腾的梦,生的梦。
城南荒郊有一座空城,无人问津。梦生经常在凌晨写完字后,踏着月光沿着坍墀的城墙静静地走。夜空晴朗,坐在破败的城楼角落上可以观望远岸奔腾恣肆的绚烂烟花。焰光星驰,照亮大片大片的迷幻苍穹,倾城华丽。明灭之间,倒影在苍茫河流之上,极尽雍容华贵,是时光和繁华远走天涯的贞静,海宴河清。他起身下楼,沿着城楼前清寂的太和广场出西华门,在烟柳廊转角遇到她——姽婳,宛如清河画舫上的明澈女子,梦里的女子。梦生走上前去,轻语一声,原来你也在这里,我在等你呢。姽婳婉尔一笑,颔首轻低。烟花燃尽后,曲终人散,午夜凌晨的电影,又是曾经梦回的光影如絮,时光到流,等着我们开场。白墙乌瓦,流水笙歌,青石板路上,天空骤然飘起江南烟雨。古朴香色,宁静致远,在凌晨里涂抹下朦胧写意的诗行。千万年间千万人之中,只有那个少年便是他,只有那个女子便是她,竟不可以选择,所以夫妻竟是这样的命定前世今生。梦生牵起姽婳的手。
接近四点的时候,梦生起身朝着清风轩走去。经过永金门时,他下意识地停了一会儿。当年李叔同在这风花雪月之地避世隐居,然后一朝遁入虎跑寺,成为名动佛家的弘一法师,《李叔同说佛》中有详尽的记载。可梦生以为,这不是机缘巧合,是宿定却又不是。只是佛光普照,落在身上,他内心虔诚如水,怡然自得。下午茶,清风轩里茶客不多。这里拒绝正史,多流传着老生常谈的风流野史。梦生径直走进去,姽婳已经安然地坐在靠窗的角落里。阳光透过轩敞的木格子窗洒落在她白色的棉布裙上,欣长的头发在明亮的光线里灼灼光华,大半个身体就藏在阴影的那边,半是明媚半是忧伤。梦生走得很缓慢,姽婳坐在那里,却似是坐在画卷中,如唐朝仕女的万千仪态。湘妃竹桌上,放着一本《周作人散文集》。梦生娴熟地给姽婳的紫砂杯续上水,问到,怎么想到要买他的书?看先生的家书中提到过,且有人妄言他的才情比先生高,我不信,便找来看了。姽婳端起杯子轻抿,兰花指停在尘光中。梦生望着她,拿起桌上的书,苍黄朴素的封面上在淡淡的光线中显得越发的昏沉。他的书撇开政治眼光不谈,其实是很好的小品文。《喝茶》中写,“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公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这样信手拈来的清雅小品,较之梁实秋也绝不会逊色半分,当然,先生是决计不会写这样的半纸文字。姽婳侧着头做沉思状,突然说,今天的龙井有点苦。梦生并不抬头,继续品茶,你初试龙井,会有点不适。三毛说,品茶有三道:一道苦若生命,二道甜若爱情,三道淡似微风。我想,大抵亦然。然后对着姽婳笑,心领神会。
不多时,厅堂二楼惊堂木一落,传来陌生的声音:列位看官。话说当年,陆羽寄宿回龙寺,不问世事,潜心茶道。忽一日,过往香客口中皆称道鱼玄机。夜间,陆羽问皎然,这鱼玄机何许人也?皎然答曰,乃回龙寺十里外清虚观的道姑。闻言此女天生丽质,琴棋书画无一通,尤以诗名远播,不输于前辈薛涛,同辈李冶,虽天性放荡,却也心高气傲,只以诗会友。街头巷尾间皆流传“若能胜她诗赋,换得芳泽相亲”。一时间,来者无数,观门若市。陆羽少年心性,要试她一试。某一日午后终于按捺不住,以献茶的名义求见鱼玄机。见道门贴着“赋诗一首”的小字条,再往上,但见:宣纸如黛,通体娟秀蓦远清香;墨缘似情,流水落花天上人间。陆羽虽相貌丑陋,但天纵奇才,遂朗声喧到:更忆东去采扶桑,将游苍莽穷大荒……只消半句,门应声而开,出来一道童,说道,公子请跟我来,小姐在厢房恭候。正是“玉体横陈春宵帐,云雨巫山枉断肠”……听到这儿,姽婳噗嗤地笑出声来,这些登徒浪子,尽会拿着《新唐书》与《唐才子传》说事,陈词滥调一唱再唱一弹再弹,挖空心思地胡编乱造,俗不可奈,当真无聊透顶。她侧过头,唤着梦生,你看,厅堂正中间的梁柱上什么时候挂了两首诗?梦生顺着姽婳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梁柱左边写着“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惟羡西江水,曾向金陵城下来”,右边则是“月色寒潮入剡溪,青猿叫断绿林西。昔人已逐东流去,空见年年江草齐”。工整的行书,是临摹王羲之的笔法,没有署名。梦生轻吟诗句,说道,原来这里的大堂经理也是文雅之人。前天下雨,我在这里喝茶,望着厅堂正中尊奉的茶圣陆羽祖师像和佛龛冥想出神,突然觉得龛前那兽钮三足铜香炉和羽化登仙台两旁缺少两幅字画。于是,临走的时候,我留了张字条。不想他们也真是兵贵神速。只是这两首我在《唐诗三百首》中没有读过,《全唐诗》里应该有记录吧。姽婳笑着说,嗯。这是流传比较广的两首诗,左边的那首是《全唐诗》第308卷中的第七首《歌》,右边的是第八首《会稽东小山》,为他早期的作品,可以算作是自我品格的指向。《唐史》记载,他的诗歌颇多,遗憾的是,多不传世。据《陆文学自传》,他是君子好逑,属于一偏执狂,与鱼玄机的风流韵事,是一段再小不过的烟尘插曲。自古文人多风流,他自然脱不了干系,但也都是时人多闲,无事问春秋,非得折腾出来这庸俗的乐子来不可,更可恨的是,还源远流长。梦生一脸平静,注视着茶具,烟水腾漫,只听他的声音,我记得没错的话,陆羽是个弃婴,当年幸被龙盖寺住持僧智积禅师在西湖之滨拾得,即今湖北天门县西门外,后交由寺里的和尚积公禅师收养。从三岁到十二岁,恰指算来,他在龙盖寺中已呆了九个春秋。我总以为,纵使他心不在佛门,但确乎曾经遇佛而生,与佛而住,他命定是佛。梦生浅吟低酌,静静地坐在木窗下,转过脸凝视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姽婳发觉,他又进入他的精神世界。
在烟柳廊遇到梦生,姽婳亦觉得他是从梦中走来。她生于斯,长于斯。破旧的太和广场是她从小玩到她的地方。小时候,她经常和外婆村里的小孩一起来这里玩耍。只不过,他们相继凋零,只从此不再回来,她习惯了在这里看着她们,如同他们一直都在。这里,有她少女时代的梦,和那些远走天涯的辗转回忆。梦生好像承载着她远逝的烟火时光而来,出现在她面前。虽然第一次见面,却十分亲近。听到梦生的声音时,她内心更是惊颤一下。这是梦中回响过无数次的天籁之音,倏然间她的脸上如桃花妖灼,温暖流放。姽婳跟着他,慢慢地走在细雨里,内心安静,是童年孩子的欢悦心情。梦生,梦生。姽婳轻声地喊。他只是盯着对面人形道上的蔷薇花架入神。他说,姽婳,我记得,你曾经也这样站在蔷薇花下等我,只不过我在南,你在北,时间横亘了十年。姽婳在他的小说中,看到过这样唯美忧伤的段落。姽婳,走在路上的时候,经常看到她就站在马路对面朝我挥手,然后发现,有人从我这边跑过去。车辆飞驰而过,消失不见,原来只是幻觉。他和她以这样的形式在我对面相遇,我只能对着他们微笑,却无法接近。而我知道,那个男人就是我,那个女子便是你。梦生望着姽婳,仿佛是在把她一遍遍的刻在心里。这样纯澈如水的男子,这样贞静如一的男子,她看着他消瘦的脸庞,心里止不住的疼,欲伸手抚摸他柔柔的头发。这时,梦生回过头问她,刚才讲到哪里了。姽婳的手指停在半空,又落在他的头上,顺势把挡在他眼前的头发拨弄到耳后跟,说到陆羽游迹天下山水。左手江南,右手西藏,中间转身停留一处丽江。有生之年,我要带你着你走遍。梦生握紧姽婳的柔荑,脸上是孩子般的纯净。姽婳静静地笑,笑得幸福而奢侈。
凌晨三点,梦生从梦中醒来,他端坐在电脑前面,那一树梦中花,在他的手指间又重新燃放。他顺着陡峭的山崖攀爬,脚下是万丈深渊,死寂沉沉。经过悬崖栈道时,山风清冽,身体不受控制的左右摇晃,从悬崖两端落下去的石子没有声音。但是,他心里安静,亦觉得所见只不过是幻觉。他沿着山路盘旋而上,抵达山顶的亭子,上书篆文“对弈亭”三字。亭中坐一青年军卒和一老道在下棋。梦生看着这两个人,惊讶失声,这分明是宋太祖赵匡胤与陈抟老祖。他在《宋史•太祖本纪》的插画版本中看到过这张弥足珍贵的画像,丰子恺大师晚年的杰作。看“一个金戈铁马,志在千秋社稷;一个闲云野鹤,心连百丈烟霞。”“手起手落,咫尺间风云变色;眉蹙眉舒,须臾间人神易位。”“一局棋罢,两人大笑。治世者以权造势,养心者练气化神。以权造势者阳亢,练气化神者阴柔。以柔克刚,人间治理。”他想着熊召政《华山下棋亭记》里的句子,看着这山,这人,这棋,人世间陡然是如此的安稳静好。他站在这座窄仅盈丈、四周孤峭的小山峰上,两侧是深不见底的峡谷,“险峰下的美景”尽收眼底。他越过棋亭,看着远方,顿然觉得这千秋历史,也不过是烟尘几许。占据他心里的疑虑,成为横贯中国文化根基的佛道浪漫。佛着一“无”字,讲求从有到无,万物皆空;道法归一“有”字,阐释从无到有,三生万物。如此这般,那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也只是一个由道入佛,由佛入道的过程呢?而他所知道的,到宋朝程朱理学时代,中国文化史上的佛、道、儒已经完成了绝对的统一。这有无之分,即是人生轮回常道,人立“中和”,竟是虚实一生。沉思醒来,风凉清冷,棋亭空荡,人杳音消。原来不过黄粱一梦。梦生继续东上,在东峰等待日出。他坐在华山绝顶,俯瞰这鬼斧神工的自然瑰宝,脑子里闪现的是浮荡在这里的佛光灵乐、云海龙吟等奇观。苍山奇俊,夜色深寥,他禁不住跪在突出在外的悬崖绝壁间,双手合十,寂然入定。写到这里,他怎么也回忆不起,是否亲眼目睹华山日出从海平线跃过险峰绝壁,隔着天空仅一步之遥的壮美。关闭机器的瞬间,梦生轻轻地一笑,梦里人生。房间里幽暗一片,他走到窗台前,仰靠着横梁,点上一只烟,却并不抽。城市高楼上几点残灯独照,映着寂寥夜色,有快速腐朽的气味。夜风吹过窗台带着雨意。梦生伸手出去,稠密的雨丝急速地落在他的手掌心,打湿了横卧的阳光。房间里一直环绕的《心经》,在夜雨中越过鳞次栉比的楼房,接壤灰白的惨淡天空。天光隐约有微明的光色闪烁,他拉上窗帘,倒在床上昏头睡去。对着手机屏幕写,姽婳,一生一世,三生三世。
云禅寺法净禅师来信说,中秋月上,将近有佛事一场,施主可亲临。梦生把书信递给姽婳看,我也很长时间没有去寺庙,让奶奶跟我同去吧。姽婳的奶奶一直疾病缠身,遍访名医,终不见好。姽婳一直忧心忡忡,但什么也做不了。姽婳说,奶奶昨天诵完百遍《九首菩萨经》后,夜间做了一个离奇梦。梦见佛光西来,直射入屋子,停留在她床前一下,就消失了。冥冥中自有定数,人力不可揣测。这里距离商州3000公里,我们稍做准备,后天动身。梦生说完,走出房间,站在阳台上看灰蓝天空的流云。姽婳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手里法净禅师的书信被风卷起,发出清脆的声音,她知道,梦生想起了十年前。
那年,梦生突发急性阑尾炎,被送入医院动手术,几经折腾,终于在第二次手术后死里逃生。手术前的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梦。半睡半醒间,一个老和尚走到他窗前,梦生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身材伟岸,压过他的头顶。老和尚声音低沉宏厚,说了几句似懂非懂的偈子:西来拈花一指香,半生风雨怜闾巷。云海潮音声声漫,佛门堂下宴清光。梦生醒来后,除了老和尚那四句偈子,其他的什么也不记得。于是,把那四句诗写在白纸上,夹入病历里,没有跟任何人说。病愈出院后,母亲让他和清河坊的香客一起去后山上香。梦生挤在人群中,随同他们虔诚的磕头参拜,顿觉有某种莫大的安静。一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