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飞过秋千去:炊烟奶奶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蝶恋花 . 【宋】欧阳修
第四章 云 起
( 七 )
几天以后,朱鸿昌正拿着约翰逊开出的单子,在医院的院长室,和这位洋院长商讨添购器械的事,桌子上的电话又响起来。
“唉,”约翰逊叹了口气:“甚么事,斗照我这个院长。。。医院里这些年轻人,一点责任斗不服!”
朱鸿昌是听惯了洋老头儿那四声不分的中国话的,对他的“斗不服”不觉得奇怪,只是笑笑不响。一个用了半辈子曲曲圈圈洋字码的洋人,能把方头方脑的中国话生吞活剥成这样,已经相当惊人了。朱鸿昌想到这一点,就不得不佩服有学问的人,学什么都来得快。若是让自己去老头儿的故乡,估计一辈子也只能学会个“哈锣”。
只听老头说:“哈,张!你耗妈? WHO ?“他扭头看了一眼朱鸿昌,点头回答道:“在,他在这里!喂,张!我兑你说。。。 YOU ARE ALSO A BORAD MEMBER OF THIS HOSPITAL. YOU SHOULD JION ME TO PERSUDE ZHU GETTING MORE NEW EQIUPMENTS FOR US! IT’S VERY IMPORTANT TO IMPROVE OUR SERVICE 。。。 OK, OK, YOU PROMISS! ”
说完这些朱鸿昌听不懂的洋话,他转身将话筒递过来:“朱,是张在找你!”
朱鸿昌有点惊愕,张宪波有什么急事要找到医院里来?他接过话筒,只听张宪波在里面说到:“老朱,是你吗?我们进口洋药的批件拿到了,你几时有空,我们约个时间到萃华楼见吧。。。”
“太好了!我这儿就等这东西了。就这事吗?”
“嗯,还有点别的话。。。不过倒也不急。”
宪老特意要约在馆子里见面,也许有些事情要仔细商量。朱鸿昌想了想,回答说:“我正和约翰逊院长商量医院添新机器的事,下午吧,四点钟怎么样?”
“嘿嘿,刚才老头还对我说,让我也劝劝你,进了新仪器,对医院的生意也有帮助。。。”
朱鸿昌对这件事有自己的考虑:“我们那天不是商量过了?现在钱上还有些问题,只好尽着要紧的先添。。。好吧,我们见面谈!”说完他挂掉话筒,回头对老约翰逊说:“刚才我们到哪里了?来,我们接着说。。。”
约翰逊耸耸肩,拿起自己列出的、被朱鸿昌勾勾画画的那张单子,说道:“朱,做生意,你是个精明的人。可是开医院,不只是生意。你们中国人有话,叫做:救人一命,胜过。。。胜过拜佛造教堂。现在的医学技术,比大战之前先进了很多,我们不进新的仪器,就追不上时代,就落后了。。。救人就会出很多错!”
朱鸿昌笑笑,不为所动:“不错!我现在和宪老就是商量着做些别个生意,把你要添的这些机器的钱,给你赚回来!”他拍了拍红脸老头的肩膀:“到时候,你想添什么添什么,进最新最好的机器,让你把医院办成京城里的头一份!”
约翰逊还要张口,朱鸿昌冲他摆摆手:“别急!很快!很快我就让你做到。。。现在嘛,我们还是先捡要紧的添。”
等朱鸿昌到了萃华楼,张宪波已经在一间雅间里落了座。见夥计引着朱二爷进来,他笑了:“怎么?老头儿不好对付吧?”
朱鸿昌摇摇头:“这洋人比咱们自己人可是执着,想要的东西,一门心思地要磨到手。。。为说通他,我得多费三层嘴皮子!”
“说通了?”
“哪儿有那么容易?我答应他明年一定把单子上的东西给他配齐才脱身。。。”
张宪波用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说:“其实,老头儿也有道理。。。”
朱鸿昌打断了老友的话头:“是,我知道。你上回跟我讲得我都明白了。现在我们先把资金压在西药这笔生意上,趁现在你那亲家在卫生厅,刘军长又肯帮咱们运药,狠狠地赚上几票。等有了进账,要干什么不成?”
“对了,我就是要跟你讲讲这件事情。”张宪波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架子,隔着桌子递过去:“诺,批件在这里。这次特别加长了年限。”
“噢?!”朱鸿昌接过文件翻了翻,掩饰不住自己喜上眉梢:“嘿!还是您老厉害!到底是亲家公做厅长,方便之门。。。”
张宪波淡淡地回应:“这门,恐怕也只开最后一次了。”
朱鸿昌放下手里的东西,皱起眉头,有些困惑地望着老朋友:“此话怎讲?”
张宪波反过来安慰他:“别急,也不是坏事。。。”他用眼前的茶杯给自己倒上茶水,喝了一口:“嗯,如今这萃华楼的手艺是不是赶得上从前的东兴楼,大家偏好口味不同,仁者见仁。可是论起勤行 [1] 一项,还是顶尖的。也有些日子没来了,我喝什么茶,他们还记得!”
他环视着周围,颇有感慨地说下去:“东兴楼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馆子,打前清光绪年间就开张了,据说还是大太监李莲英出的本钱 [2] 。小日本一来,把生意搅黄了,原班人马又另起炉灶,开了这家萃华楼。。。唉,真是世事多变啊!”
朱鸿昌不知道他哪里来得这番感慨,一时无语,愣愣地瞪着眼睛,等待他继续解释刚才讲过的“方便”之事。张宪波收回自己的目光,放下茶杯,缓缓地又说回来:“我那个亲家要离职了。。。是调往南京。”
“那是好事哇。要高升了?”
“高不高升的不去管他。反正,是不在咱北平城干了。。。以后,再弄这个,”他指指那份文件:“可能就不那么容易喽。”
“骇!”朱鸿昌一拍大腿:“去南京当然是高升!这下上、上面有人,事儿更好办了。再说,人去关系在,有钱总有路子可以走,这,我们不用愁!”顿了顿,他又说:“不是还有宪老您嘛。。。怎么,您老是不是也要升了?”
张宪波摇摇头:“我没有官瘾,就这么凑合混吧。。。”
朱鸿昌刚想张口再说什么,只听雅间门外一声“菜来啦 ~~~~~ ”,门帘一掀,夥计一手擎着托盘,象一阵小旋风似的卷了进来。“芙蓉鸡片,您老。”
朱鸿昌“扑哧”乐了:“我说,河南馆子有‘红烧您老’,你怎么也学会了这一手了?”
夥计“嘿嘿”地也笑了:“我这不是看见您老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吗?您老最近可老不来照顾我们了。。。”
朱鸿昌也知道这是夥计们拉主顾的套话,不过心里头还是挺舒坦的。他撸撸鬓角回说:“最近是有点忙。。。得,老也不来了,你们又添了什么好菜了没有?”
“嘿,瞧您说的。我们一个小饭馆,哪能跟您老的大医院比,那样儿日新月异!我们还不就把好这几个看家菜,能伺候得您老说声 吃着对口儿 ,我们就算到家啦!”
“小子,会溜须拍马!”
“哪能呢?是实话!我们掌柜昨儿还念叨您呐!这不,”他一指桌上的菜碟,压低了声音说:“今儿我们有一桌酒席,柜上说了,刚好朱老爷张老爷来光顾,就请您二位‘吃飞’ [3] 。”
“呵呵,还神秘兮兮的,好,老爷我们领你的情!跟掌柜说一声,谢啦!”
“得勒,您呐!我这接着给您上菜去,走着!”
等他转身出去,随手掩上门放下帘,张宪波指点着桌上的菜肴说道:“来来来,尝尝他们的拿手菜,变味儿了没有?”
芙蓉菜本是山东馆的拿手技艺,而萃华楼的技艺尤其高超。它的芙蓉鸡片,是用捣成肉泥的嫩鸡胸脯肉、鱼肉,再加鸡蛋清烹制而成,这道菜外观雪白漂亮,品尝起来嫩软似豆腐,清香鲜嫩,美味可口,被食客们赞誉为“不见鸡片,胜似鸡片”。清汤燕菜、烩乌鱼蛋、糟鱼片、酱爆鸡丁、葱烧海参、干煎鳜鱼、油焖大虾等菜肴及四喜蒸饺、三鲜烧麦等面点颇有风味特色。它的红扒鱼翅、蝴蝶海参、酱爆鸡丁等菜的味道均与众不同。平时抽冷子来小酌,有些特别的菜,象清汤燕菜、烩乌鱼蛋、红扒鱼翅、蝴蝶海参,非是预先通知,还不一定有供应。所以能作为老主顾让馆子里招待“吃飞”,面子上的光彩还是其次,可以趁机一饱口福才是真的。
夥计一会儿一趟地往里送着那些拿手名菜,朱、张两人先放下生意不谈,浅酌慢饮,慢慢地享受这顿“飞来”的小酒席。
见菜上得差不多,夥计一时半会儿不再来了,张宪波放下手里的筷子,又忍不住说道:“还是那句话:世事多变。你看看,就这一只鸡,叫人三弄两弄的,上了桌,要是不知道,简直看不透、品不出原样来。。。”
朱鸿昌闷头把自己夹上来的菜先咽下去,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盅,让自己舒服地斜靠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悠悠地看着老朋友:“怎么?你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提了两次世事。原先咱们也没少上萃华楼,一下子,哪里来的这许多的感慨?”
张宪波先不回答,拿起茶壶为朱鸿昌和自己续了满杯以后,才慢慢地说道:“咱们自己兄弟,你别怪我唠叨。我看,你这把西药生意,还是要谨慎一点。”
“嗯?”朱鸿昌眯起眼睛:“宪老,你以前好象不是这种吞吞吐吐的,今天怎么啦?有什么,你说!”
张宪波皱了皱眉头,开了腔:“老兄,现在卫生厅还算牢靠,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等我那亲家调走了,谁知道上头派哪个来当这个家。万一找起别扭来,事儿,可大可小,要看人家的旨意喽。”
朱鸿昌不以为然:“能怎么样?咱们手里有这份批件就不怕他们不认账。”
“不是这么说。我是担心这里的税款。。。”
“这个你更不用担心了,有刘军长兜着呢。咱们答应了他两成的利,这就算是合伙做生意了吧?抓那偷税漏税还能抓到军方头上吗?”
“万一。。。万一老刘出了事?”
“他能出什么事?蒋委员长的亲随弟子,红得如日中天。谁不知道,老蒋把他看得跟亲儿子似的!若是个杂牌军,我还不敢说这大话,他是嫡系!”朱鸿昌用指头用力地戳了戳桌面:“谁敢惹?!”
张宪波本来是想提醒一下老搭档,看说不服他,一时先丢开不谈这段,倒是另有一件大事要商量:“对了。老刘对我说,这批货不是小数目,他的军需是外行,要我们这边派一个人跟了去。。。要快!所以我才今儿约了你,也是为了这事。”
朱鸿昌这下沉吟了:“这事,恐怕不大好办。要懂行,最好懂得跟洋人打交道,还要靠得住能独自撑得场面,还得愿意吃这一趟辛苦。。。难!”
“难道你上海的洋广杂货没有这样的人选?”
朱鸿昌搔搔头皮:“唉,那边的事都是由老唐在管。人事上我也不很清楚。难在这回要飘洋过海。。。”
“所以我说,这事要快,快点定下来,后面还有好些手续要办呢。”
想了想,朱鸿昌说:“这么著,我自己去一趟上海。自打胜利回了京城,我还没再过去看过。生意上也该去照应一下,随便和老唐商量商量,挑个人儿,把这件事定下来,再亲自看着送了出去,也好放心。”
张宪波点头赞同:“嗯,也好! 自己的生意,也是要盯紧一点。”他笑了笑,彼此熟不拘礼,开句玩笑无妨:“。。。可别娶了新太太,生意也不管喽。”
朱鸿昌可不把他的玩笑当笑话,挺认真地解释道:“不是我对上海的生意不闻不问。去年刚从上海回来,这边又是整顿店铺医院,又是为了房子的事东奔西走,一时没顾得再南下。反正老唐很能干,那边也常有人上京接交货物,他自己也亲自来了两回了,每回都把帐誊一份,细细地说来听。我看,也没什么大事,就把精神先放在这边。。。”
张宪波摆摆手:“得,我只是那么一说。”他见重要的事儿谈得差不多了,就又回到了刚才断掉的话题:“ 拉拢你和老刘这一笔,原先我以为你打的是运费的主意,图得是个方便快捷。现在,你要借美援物资,免过海关交税这一关,是不是。。。是不是弄得太大了?”
既然提到这里, 朱老爷 也有话要说:“宪老,您老讲的这些,我不是没有想过。当初老刘提出这个主意,要我们给他提两成的利,我也是掂量再三。哼!说白了,我这就叫,学生们天天骂的那个,奸商蛀虫是不是?”
朱鸿昌制止了张宪波急于表白的话头,“嗯,我不是说你,我自己就这么想来着。可是,老张,咱们不是外人儿。不错!你是知道我那点儿事的。想当初,日本人为什么对我穷追不舍的?不是光为了静如、丹池这档子吧?明里暗里,那些个抗日组织也没少从我的医院里弄药品。。。结果呢?我的房子被人占了。可是胜利了,倒成了逆产,要不是您老帮着上下打点,现在,恐怕被人家接收,早不知姓谁的姓了! 若说讲良心,你说说,这里面的事,又良心何在?! ”
既然开了话头,朱鸿昌索性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你 再 看看,这些当官的,现在哪个不是只顾自己腰包满满?那个刘军长,也算是中央大员国家栋梁了吧?可是搂起钱来比我们做生意的还狠! 那个借美援物资走水的主意,不是他提,我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
“好,放下他们这些人先不说。就是政府的税收,如今也是花样儿百出,新的名目层出不穷。若是抗战那会儿,打鬼子要粮要饷,咱也就罢了。现在不是和平了吗?中央哪儿又花那些钱去?有必要这么重税盘剥吗?”
张宪波对他的这番话不置可否,脸上也没有表情,只是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里的茶杯,过了良久, 还是委婉地继续劝道:“现在时局不稳,政府一时管不了许多,看起来是乱了点。怕就怕,哪一天上面忽然想起来要整顿。。。”
“哼,整顿?整顿谁去?上次老唐上京,他告诉我,上海有一家大进出口公司,什么生意都做,越是市场上紧俏的商品,特控的商品,他们库里的存货还越多。奇货可居,利润不是我们这些人比得了的。听说,就是委员长的姻亲,孔家开的买卖。你想,他那些东西又是打哪儿来的?”
张宪波 虽然不全以为然,但觉得他这几句牢骚也是实情,想了想, 叹了一口气:“总之,咱们兄弟之间是有什么说什么。我看,这笔生意不可长做,见好就收。说实在的,你这一次,把全部家当都填在了里面,我心里总觉得不那么踏实。。。老朱,我说句不甚中听的话,你现在,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以前?以前我怎么样?现在又怎么样?”
张宪波直起身子:“从前,你做生意一向谨慎,一步一步,有板有眼,事先一定左思右量,把什么都考校好了。看准了到该出手的时候,就一把抓住,决不会失手。可也从不会莽撞行事。。。”
“我现在也是看准了这个机会。。。”
“不不,不一样。”张宪波眨眨眼睛:“你以前。。。我说了你别不爱听,不会这样急功近利!”
这下轮到朱鸿昌无语了。他推开面前的碗碟,默默地划着火柴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吐出烟雾,再吸,再吐。。。张宪波并不以为老朋友会因为自己言语冒犯而不悦,看到老朱脸色阴沉,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起作用了,也不急于打破沉默,就让他慢慢地思量,自己拿来热手巾把儿抹了脸擦了手。
朱鸿昌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肯定地说:“是,我是和过去的想法不大一样了。”
他掐灭了手里的烟蒂,又拾起筷子,指着桌上的残羹冷炙,继续说道:“比如刚才你说的,世事多变。东兴楼转眼变了萃华楼,那些恩恩怨怨,外人不清楚,自己人十中也只好说上个七七八八。可是,”朱鸿昌夹起一筷子葱烧海参,“原汤原食,它这原班人马,招牌菜还是招牌菜!”
说到这里,他的面色开朗起来,用惯常的清亮声音说:“宪老,您信我的,这把我们一定赚,决不会有事!等把本钱赚足了,我们回头再重建医院,把约翰逊要的东西都给他置上,让他做的比协和还大,还好,还先进一百倍!”
[1] 勤行:过去对饭馆跑堂行业的一种官称。
[2] :这里传言有误。实际上,东兴楼的 东家是清宫廷管理书籍的官员。
[3] 吃飞:是过去北京饭馆的一种行话。某些特别值得拉拢的主顾来光顾,如果赶上馆子里刚好有酒席大宴,柜上就关照厨房将酒席上的每一道名菜多加料,腾出一份送给客人品尝。一般这种“吃飞”名义上是免费的,客人惠账的时候却会将实际的费用算成小费,只会多决不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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