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

  周如心有一份非常特别的职业,她的工作是修补瓷器。
  当然不是普通缸瓦,一般碗碟跌崩口,或是落地开了花,多数扔掉算数。
  周如心修补的是有市场价值的古董瓷器。
  年轻的她在初中时期就随一位长辈学得这门手艺,老人家是她的姑奶奶,即是如心祖父的妹妹。
  那位周金香女士很喜欢如心恬静沉默的性格,资助她读书,听她讲心事,并且把这门手艺陆续传授给她。
  到如心正式为她工作时,她肯定已经年过六十,但不知怎地,保养奇佳,看上去只似五十多的人,嘴角看起来更年轻。
  她拿着客人送来的瓷器说:“其实所有东西破碎了都无法弥补。”
  如心完全赞同。
  姑婆加一句,“尤其是感情。”语气非常惘怅。
  她独身,是名符其实的老小姐。
  陈年有否为一段不可弥补的感情伤过心,已不可考,亦无人敢问,也许肯定有吧,如没有深爱过,怎么会有那么惘怅的神情。
  她继而轻轻地说:“这些人,易碎之物没小心爱惜,待破损了又拿来修补,呵,想骗谁呢!”
  如心不加思索地说:“骗自己。”
  姑婆嗤一声笑出来,“讲得好。”
  店开在都会旧区的古老大屋里,渐渐颇有点声誉,口碑佳,找上来的客人多数由熟人介绍,并没有太名贵的瓷器,不难应付,市面那么繁荣,收费略高也不为过,两婆孙生活相当舒泰。
  如心有次对着镜子问:“我是蓝领,或者白领,或者什么都不是?”
  如心在外国大学报了名读函授课程,选什么科目?当然是东方文物。
  因为工作性质清高,毋需参予人事纷争倾轧,周如心气质有异一般年轻女子。
  她脸上有一股秀丽的书卷气,举止飘逸潇洒,已有不少男士们问过:“那白皙皮肤又爱穿白裙的女孩是谁?”
  如心的特色是全身不戴任何装饰品,头发上一只夹钗也没有,全身不见耳环项链戒指,因不必赶时间,也不戴手表,看上去非常清爽自然。
  事情发生在一个夏日黄昏。
  姑婆照例在最热的两个月到欧洲度假,只剩如心一人守着店堂。
  为免麻烦,她迟一小时启铺,早一小时关门。
  那日黄昏,因为空气调节出了点毛病,故此找了人来修理,技工迟到,又检查得仔细,故此打烊时已接近六点。
  她正拉上闸门,背后有一个人焦急地说:“慢着,小姐,你可是缘缘斋负责人?”
  如心无论什么时候都气定神闲,闻言微笑转过头去,只见叫住她的是一位年约五十余岁的男士,头发斑白,身形维持得相当好,但神情颇为沧桑,这个时候,他甚至有点激动。
  如心轻轻问:“有何贵干?”
  那位男士料不到转过头来的会是一位大眼睛女郎,那漆黑的双瞳叫他想起了一个人,他愣住了。
  倒是如心提醒他,“你找我们?”
  那人才答:“是,是。”
  “我们已经打烊,明天早上——”
  “不,小姐,我有急事,请破例一次。”
  他掏出手帕抹去额角上的汗。
  如心想,如此凑巧,可见有缘,且看看他有何事。
  她重新开启闸门,“请进。”
  那人松口气。
  如心招呼他入店堂,用一只宣统宜兴茶壶泡了龙井茶。
  茶壶上有延年二字,那人注意到,忽然苦涩地笑。
  他把手中拿着的一只盒子放到桌子上。
  接着递一张名片给如心。
  如心低头看到黎子中三个字,名片上没印有任何衔头。
  如心微笑,“黎先生,请先喝杯茶。”
  黎氏像是自如心的笑靥里得到颇大的安慰,拆开盒子,“我有一件瓷器需要修补。”
  如心莞尔,那自然,不然,何必赶来缘缘斋。
  黎氏声音又沮丧起来,“我赶着要,希望在一天之内完工。”
  如心说:“先看看是什么情况。”
  黎氏叹口气,打开盒子。
  如心看到的,只是一堆大小碎片。
  她抬起头来,看着黎氏。
  黎氏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我知道。”
  如心轻轻说:“烂成这样,如何再补?”
  “不,请你帮帮忙。”
  “这并非无意失手,此乃蓄意破坏,由此可知,物主已无怜物之心,不如另外找一件完美的。”
  黎氏无言。
  如心拾起碎片看了一看,“这本是只冰裂纹仿哥窑瓶,约于光绪晚期制成,不算名贵,由于谐音碎与岁,瓶与平,暗藏岁岁平安吉语,故受收藏者欢迎,它随时可以找得到。”
  如心已经站了起来。
  她打算送客。
  那黎氏抬起头,一脸恳切,刹那间他的面孔奇幻地变得非常年轻,神情像一个少年为恋慕意中人而充满纠缠之意。
  如心讶异。
  但随即他又恢复本来姿态,低下头,无限苍茫。
  不过如心已经感动了。
  为什么店名叫缘缘斋?总有个道理吧。
  她轻轻说:“黎先生,我且看看我能做什么。”
  那黎子中闻言吁出长长一口气,“谢谢你,谢谢你。”
  如心说:“不过,即使把碎片勉强拼回原来形状,你必需知道,瓶子也不是从前那只瓶子。”
  “是,我完全明白。”
  “有人应该对这样的蓄意破坏负责。”
  “那人是我。”
  如心又得到一次意外。
  “摔破瓶子的是我。”
  如心知道她不方便再问下去。
  “你星期三上午来取吧。”
  “那是两天时间。”
  “黎先生,修补过程很复杂。”
  “是,我明白。”
  他站起来,身形忽然佝偻,变得十分苍老。
  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小姐,你是专家,请问你又如何保护易碎之物?”
  如心闻言一笑,“你真想知道?”
  “愿闻其详。”
  如心坦率地说:“我家不置任何瓷器,没有易碎之物,也就不用担心它们会打碎。”
  黎氏听了如心的话,浑身一震,然后离去。
  如心注意到门外有等他的车子,司机服侍他上车。
  她先锁上店门,然后看着那一盒子碎片发楞。
  不是补不回来,而是补回来也没有用。
  不过那位黎先生硬是要付出高昂代价来修补不可修补的东西,就随他的意吧。
  那一晚,如心在店里逗留到深夜才走。
  缘缘斋有一种秘方胶浆,处理瓷器,万无一失,这次可派上大用场。
  把瓷瓶大致拼好,如心轻轻说:“破碎的心不知可否如此修补。”
  那夜她看了看天空,又说:“女娲氏不知如何补青天。”
  叹口气,回家休息。
  如心与姑婆同住,日子久了,与父母感情反而比较疏离,尤其不能忍受两个妹妹爱热闹的脾性。
  如心个多月才回一次父母的家,姑婆的家才是她真正的家。
  如心所言非虚,家中真无易碎之物,极少摆设,简洁朴素。
  第二天清早她就回店工作。
  拼好碎片,做打磨工夫,再补上瓷釉,做好冰纹,外行人离远看去,也许会认为同原瓶差不多。
  可是明眼人却觉得瓶子毫无生气,宛如尸首。
  如心对自己功力尚未臻起死回生境界甚觉遗憾。
  若由姑婆来做,当胜三分。
  可是姑婆去年已告退休,“眼睛不济事,凝视久了双目流泪不止,眼神还是用来多看看这花花世界。”
  风干,打蜡,都是细磨功夫。
  黎子中先生在约定日子一早来提货。
  他看到的如心穿着件米色真丝宽袍,笑容可掬,冰肌无汗,他对她有强烈好感。
  如心把瓶子抱出来,他忽然泪盈于睫,“谢谢你的巧手,周小姐,它与原先一样了。”
  如心不忍扫他的兴,与原先一样?怎么可能。
  他问人工价。
  如心说了约值瓷瓶三分之一的价钱。
  那位黎先生掏出一张预先写好的支票。
  如心一看银码,诧异地笑,“够买一对全新的了。”
  黎子中也笑,一言不发离去,仍是那部车,那个司机。
  如心站在店门口送客。
  真是个怪人。
  打烂了瓶子,却把碎片小心翼翼收着,日后,央人修补,又自欺说同从前一样。
  如心耸耸肩转回店里,缘缘斋照常营业。
  那一个夏季,生意颇为清淡,如心坐在店堂里悄悄看《诗经》,一篇卫风叫木瓜,多么奇怪的诗名,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再过一个月,姑婆就回来了。
  她说:“噢唷,这里天气还是那么热。”
  可不是,八月快结束了,气温还高得只能穿单衣。
  她看到柜面放着一只百花粉彩大瓶。
  “谁拿来的?”
  “廖太太,说是亲家公生日,叫我们把瓶口缺的地方补一补送过去做礼物。”
  “嗯,这瓶花团锦簇,富丽悦目,寓意百花吉祥。”
  “廖太太还说,攀亲家最好门当户对,否则人出鸡你出酱油就要了老命。”
  姑婆听完这话直笑。
  如心也笑。
  “当初廖小姐嫁入豪门她好似挺高兴。”
  如心说:“天真嘛,总以为世上有什么可以不劳而获。”
  周金香女士看着侄孙,“你呢,你有无侥幸想法?”
  “绝对没有。”
  “那好,”姑婆颔首,“那你就不会失望。”
  不过周如心有时会觉得寂寞。
  整个秋天,每日上午她都在后堂练画流云八蝙等图案,以便修补花纹时得心应手,在瓷器上鸳鸯代表爱情、蝙蝠代表神祉、蕉果与童子是招子、鹰与猴是英雄有后、帆船是成功、竹是君子、八仙是长寿,还有,除出长寿、平安、多子,功名也是传统社会重视的一环,鸡与鸡冠花便隐喻官上加官。
  如心统统画得滚瓜烂熟。
  凭这一门手艺,生活不成问题。
  姑婆站在一旁看她练画,忽生感慨,“也得太平盛世,人们才有心思收藏这些玩意儿。”
  如心笑,“那当然,排队轮米之际,谁还有空欣赏这些瓶瓶罐罐。”
  “你太公说,清末民初转朝代时,无数宫廷古董流落民间。”
  如心抬起头,“我还以为大半转手到欧美诸博物馆去了。”
  “玩物,是会丧志的吧。”
  “沉迷任何东西都不好。”
  “对,保险箱里有一张黎子中署名支票——”
  “那是一位感恩的客人。”
  “可见你手工是越发精湛了。”
  如心谦逊道:“哪里,哪里。”
  混口饭吃是可以的。
  初冬的早上,姑婆已在招呼客人。
  老人家耐心解说:“这尊文殊菩萨像由柳木雕成,小店不修理木器,我介绍你到别处去。”
  如心一看,果然是代表大仁的文殊,因为骑在狮子上,不同菩萨蹲不同的神兽。
  那客人不得要领,只得捧着木像走了。
  如心问:“是真的十五世纪明朝产品?”
  姑婆笑不可抑,“你觉得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即使它是假的,它也不会害人。”
  这时候,有一个装西装的客人推门进来,“我找周如心小姐。”
  如心讶异,“我就是。”
  “周小姐,”那人走近,掏出名片,“我是刘关张律师楼的王德光。”
  “咦,王律师,什么事?”
  “周小姐,你可认识一位黎子中先生?”
  如心抬起了头,“他是一位顾客,他怎么了?”
  “他于上星期一在伦敦因肝癌逝世。”
  如心忍不住啊地一声,觉得难过。
  如今想来,他的确有病容,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如心深深惋惜。
  王律师取出文件,“周小姐,黎子中遗嘱上有你名字。”
  这次连阅历丰富,见多识广的姑婆都在一旁啊了一声。
  “黎子中先生把他名下的衣露申岛赠予你,你随时可以到我们办事处来接收。”
  周如心站起来,无限惊愕,“什么,他把什么送给我?”
  王律师笑,“一个私人岛屿,周小姐,它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名字,叫衣露申,英语幻觉的意思。”
  周如心跌坐在椅子里,半晌作不得声。
  过一会儿她问:“王律师,这个岛在何处?”
  王律师摊开带来的地图,“别担心,它并非在蛮荒之地,看,它位于加拿大温哥华以西温哥华大岛附近,乘街渡十五分钟可达BB磨城,转往温埠只需个多小时。”
  “它叫衣露申?”
  “是,周小姐。”
  周如心瞠目结舌,“我要一个岛来干什么?”
  “周小姐,该处是度假胜地。”
  “露营?”
  “不不不,周小姐,岛上设备完善,有一幢五间睡房的别墅,泳池、网球场以及私人码头与游艇,啊对,还备有直升飞机及水上飞机降落处,有一男一女两位管家打理一切设施。”
  如心看着姑婆,不知说什么才好。
  王律师十分风趣,“周小姐几时招呼我们去玩。”
  气氛缓和。
  如心问:“黎先生还有没有其他嘱咐?”
  王律师摇摇头,“我并非他遗嘱执行人,那位律师在伦敦,因这部分牵涉到本市的周小姐,他们才委托我来做。”
  “谢谢你,王律师。”
  “周小姐,请尽快来办理接收手续。”
  周金香女士此时缓缓地说:“往后,谁负担岛上一切开支?”
  王律师欠欠身,“所有开销黎先生已嘱地产管理公司按期支付,毋须担心。”
  呵,想的是十分周到。
  “我告辞了。”
  王律师走后,如心大惑不解,“为何赠我以厚礼?”
  姑婆代答:“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人生充满意外。
  姑婆问:“你会去那岛上看看吧?”
  “或许等到春季吧。”
  “它叫衣露申,幻觉的意思。”
  “那位黎子中先生对生命好似没有什么寄望。”
  “每个人的人生观不一样”姑婆感叹,“可惜我没见过这位黎先生。”
  如心在地图上找到衣露申正确位置,原来它西边向着浩瀚的太平洋,又在地产专家处得到资料,原来这种无名小岛在温哥华时时有得出售,而且价格不算昂贵,约百万加元便有交易,岛主并有命名权。
  最考人的地方是建屋铺路以及日后维修的费用。
  专家说:“岛上没有挖土机,运去实在更麻烦,泳池要用人工挖出,十分昂贵。”
  王律师催促了好几次,周如心终于去签名继承衣露申岛。
  自该日起,周如心成为衣露申岛岛主。
  王律师笑道:“周小姐假使愿意移民,我可代办手续,做一点投资,很快可以办妥。”
  如心只说要想一想。
  过年前,店里忽然忙起来。
  可能是送礼的季节到了,又可能过年要讲究摆设,需要修补的古玩堆满店堂。
  若不是通宵赶工,怕来不及交货。
  姑婆说:“推掉一两单嘛。”
  “都由熟人介绍,不能叫他们觉得没面子。”
  姑婆看着如心,“把这店给你呢,只怕消耗你的青春,不给你呢,又不晓得如何处置它。”
  如心抬起头来,有不祥之惑,“姑婆说什么?”
  姑婆笑道:“最近老是觉得累。”
  如心道:“那你不忙上店来,过了年再算帐不行吗?”
  “人手不够。”
  “我们稍后请一个女孩子帮忙。”
  “不,用一个男孩子好,可以帮我们担担抬抬。”
  “就这么敲定了。”
  除夕,客人来领走了所有的古董。黄昏,如心打算打烊。
  姑婆忽然说:“如心,你去看看对街的茶餐厅是否仍在营业,我想喝一杯香浓檀岛咖啡。”
  如心立刻说好,“我马上去。”
  其实店里备有咖啡,可是姑婆想喝对街的咖啡,又何妨跑一趟,如心就是这一点善解人意。
  伙计笑,“周姑娘,还未休息?”
  “这就走了。”
  店里还有很多吃团年饭的客人,世上总有寂寞的人。
  今晚看样子她要陪姑婆吃饭,八九点才回父母处去。
  盘算着回缘缘斋,推开门,发觉姑婆坐在椅子上,手肘搁在桌子上,一手托着腮,垂着眼,正微笑。
  如心说:“昨日我吩咐佣人做了几个清淡的菜,我拨电话去问一声进展如何。”
  电话拨通,女佣以愉快的声调问几点钟开饭。
  如心笑道:“七点正吧。”
  挂了线,她转过头来,发觉姑婆的姿势一点也没改变,仍然垂目微笑。
  如心怔住。
  “姑婆,”她轻轻走近,“姑婆?”
  她的手搭在姑婆肩膀上,一刹那她浑身寒毛竖起来,双手颤抖,姑婆的身子无力的仰面靠倒椅背上,仍然半瞌着眼,仍然嘴角向上弯,似做了一个无名美梦,她已经离开这世界。
  她跟着她的梦走了。
  那一夜,如心到午夜才回家,佣人仍在等她,菜都搁在桌子上全凉了。
  女佣问:“小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姑婆呢?”
  如心疲倦地答:“姑婆不回来了,姑婆今日傍晚已经去世,从此住到宁静无人打扰的地方。”
  女佣呆若木鸡,手足无措。
  “她已耄耋,毋需伤心,去,去替我沏杯热茶。”
  如心用冷水洗把脸,拨电话通知父母。
  她语气很平静:“……丝毫没有痛苦,不,没有遗言,我会打理一切……我不回来过年了,是,再联络。”
  挂了线,她喝杯茶,进房,一头栽进床里,便睡着了。
  如心没有做梦,但是耳畔一直萦绕着警察问话的声音以及救护车号角声。
  即使在睡眠中,她也知道姑婆已离她而去。
  清晨她已醒来,轻轻走进姑婆卧室。
  房间相当宽大,漆乳白色,一张大床,一只五斗橱,另有一列壁柜,收拾得十分整洁,不同一般老人,姑婆很少杂物,而且房间空气流通,丝毫没有气味。
  如心坐在床沿,一颗心像有铅坠着。
  女佣也起来了,俏悄地站在门口。
  如心抬起头,“你尽管做下去,一切照旧。”
  “我为你做了早餐。”
  “我不饿。”
  “总要吃一点。”
  她说得对,如心颔首。
  如心轻轻拉开抽屉找姑婆遗言,可是老人并无留下片言只字。
  片刻有人按铃。
  是姑婆的律师殷女士赶来了。
  如心连忙迎出去,“怎么好意思——”
  “如心,我与她是老朋友,你别客套。”
  她握着如心的手坐下。
  “我会派人帮你。”
  如心说:“不用,我——”
  “你付他们薪水就是了。”
  如心低下头,“也好。”
  “你姑婆有遗嘱在我这里,一切由你继承,她的资财加一起总数不多不少约数千万。”
  “姑婆有什么遗愿?”
  殷女士摇摇头,“像她那样豁达的人,到了一定年纪,对人对事,已无要求。”
  如心颔首,“我希望我可以像她。”
  殷女士说:“待你结婚成家儿孙满堂时再说吧。”
  如心低下头,面容憔悴。
  “你回家去过年吧。”
  如心摇摇头,“全无心情。”
  “那么,办妥事之后,到外边走走。”
  如心抬起头呼出口气,“也许。”
  殷女士喝了茶就走了。
  稍后如心的父亲也来探访。
  开口就问:“老小姐的财产如何处理?”
  如心照实答:“全归我。”
  “噫,如心,霎时间你成了富女!”
  如心不搭嘴,她已失去世上最珍惜的人,还要物质何用。
  父亲拍拍她肩膀,“你已陪了姑婆不少日子,这是你俩的缘分与福分,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别太难过。”
  如心低下头,“是。”
  “承继了遗产,看怎么帮弟妹是正事,你大妹一直想到纽约学设计。”
  “是。”
  “我要走了,家里等我过年呢。”
  如心肯定这是她一生中最难过的新年。
  终于把一切熬过去的时候,已是初春时分。
  亚热带气候春季便等于潮热,一件薄外套穿也不是脱也不是令人烦恼。
  如心决定外游。
  目的地是衣露申岛。
  她先乘搭飞机抵达温哥华国际机场。
  在旅馆下榻,找到考斯比地产管理公司,负责人姓许,是名华裔土生子,立刻到酒店来看她。
  小许不谙华语,胜格开朗,满面笑容,“周小姐,叫我米高得了,我可以马上安排你到岛上。”
  如心有点忐忑,“你去过衣露申吗?”
  “去过好几次,那处风景如画,宁静似乐园,你会喜欢的。”
  “或许,我应保留酒店房间。”
  “随便你,周小姐,可是岛上设备一应俱全,电话、传真,什么都有。”
  如心仍然踌躇,“且看看再说吧。”
  “前任岛主黎子中拥有这座岛己有三十年历史了。”
  如心问:“他也自承继得来的吗?”
  “不,他多年前买下此岛,听说打算度蜜月用。”
  如心沉默一会儿,终于问:“他最终有没有结婚?”
  这一问连小许都唏嘘了,“不,他独身终老,无子无女。”
  虽然已在如心意料之中,也忍不住深深叹息。
  天从来没有顺过人愿,花好月圆不过是人类憧憬。
  “明天早上我们便可以出发。”
  “行程如何?”
  “我已通知管家派出游艇到市中心太平广场码头来接。”
  如心咋舌,“是黎家的私人游艇?”
  “不,”小许抬起头,“是周小姐你的游艇了。”
  “我怎么负担得起呢?”如心焦急。
  “正如我说,一切费用已缴,你请放心。”
  如心忍不住低声嚷:“一个陌生人,为何对我如此慷慨?”
  小许有他的见解,“也许卑诗大学一时接受不了那么多捐款,黎子中只好将部分财产赠予你。”
  “他怎么会这么有钱?”
  小许搔头,“我也想弄个明白,我只知道,到了某一个程度,钱生钱,钱又生钱,富人身不由己变得更富,黎子中想必是其中之一。”
  如心笑了,“很高兴认识你。”
  “明天见。”
  来接他们的游艇,名叫红。
  如心莞尔。
  黎先生思想矛盾,进退两难,既然深觉人生不过是幻觉,如何又犯了爱红的毛病,红色是多么世俗,何等浮夸,且一下子就褪了颜色,故有每到红处便成灰一语,可是他偏偏把游艇命名大红。
  小许说:“你有权更换一切名字。”
  “不,现状很好。”
  船约两个小时后抵达衣露申岛的私人码头。
  如心一抬头,就爱上了这个地方。
  正值春季,那岛上花木种类繁多,古木参天,灌木丛中,露出繁花似锦的消息来,一条红砖路沿山坡上去,走十五分钟即看到一幢平房,外型朴素,两名仆人正站在门前侍候。
  如心只见到累累的紫藤一串串自大门旁边的架子上悬垂下来,香气扑鼻,蜂鸟忙着吸食花蜜,沿窗种着白玫瑰,花苞把枝叶坠得低头。
  这像是童话里的居所。
  男仆自我介绍,“周小姐,我叫费南达斯,这是我妻子马古丽,有需要请随便吩咐。”
  如心连忙应道:“你们好。”
  费南达斯拿着行李进屋。
  门内又是另外一个世界,客厅宽敞无比,地上铺着方砖,一直延伸到露台,自长窗看出去,是一望无际蔚蓝色的太平洋。
  如心深深吸进一口气,立刻走近栏杆,世上竟有这样美丽的地方!
  小许跟着进来,坐在雪白座垫的藤榻上。
  他说:“我知道你会喜欢这里。”
  如心转过头来,欢喜地回答:“我可以在此住上一辈子。”
  “来看看其他设施。”
  屋子建在小山之顶,正门朝南方,西边看海景,北方是泳池与网球场,东边走下三十多级石阶,是直升机停泊处。
  仆人宿舍在岛另一头,需要驾车前往,约六七分钟可达。
  小许说:“唯一不便之处是没有邮差上门,当然,食物用品得自市区运来。”
  “汽油呢?”
  “呵,岛上有两部车,用电能发动,不会污染空气。”
  如心听了发呆,过了一会儿才说:“黎先生没有子女,真是可惜,做他孩子会幸福的。”
  小许只笑不语。
  “咦,我说得不对吗?”
  “我倒是情愿一个人赤手空拳打天下,自由自在嘛,一切有人妥善安排,生活像傀儡。”
  讲得很有道理。
  那边厢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费南达斯问:“周小姐,请问喝什么酒?”
  小许说:“地下室有个酒窖,收藏丰富。”
  如心坦率答:“我不懂,香槟好了。”
  午饭是一般西菜,倒还可口。
  马古丽恭敬地说:“周小姐,我会弄中国菜。”
  “那,晚饭就吃中国菜,劳驾你。”
  午后米高把屋内外设施一一交待清楚,请如心签收。
  然后他要赶回市区。
  如心送他到码头,站在海边的她衣裙飘飘,益发显得秀丽脱俗,做衣露申岛岛主,太合适了,连小许这样的愣小子看到倩影都喝了一声采。
  游艇远去,如心亦不觉得寂寞,她返回屋内,去参观二楼卧室。
  这间屋子的特色是宽敞,一间主卧室面积过千呎,一进去先是起卧间与书房,再打开一道门,方是睡房。
  不知怎地,间隔陈设均是如心心中所喜。
  她真希望可以亲口告诉黎子中,她是多么喜欢这件大礼。
  书桌上放着各式文仪用品,中央整整齐齐一叠中文原稿纸以及一束笔。
  谁,谁打算写稿。
  是黎子中吗?
  卧室对正对着一列长窗,窗外仍是那个壮丽的海景。
  如心不得不承认,有钱真正好。
  她走近床边,看到一样东西,愕住。
  茶几上放着的,正是那一只冰裂纹仿哥窑瓶。
  如心走近看,不错,由她修补之后,又厚又拙,根本与原来瓶子不一样。
  可是它的主人却依旧珍若拱璧供奉在房中。
  马古丽轻轻进来,放下一大堆书报杂志。
  如心抬起头问:“看得到电视吗?”
  “啊,岛上有接收雷达,全世界节目都收得到。”
  真是世外桃源,又不虞与外界脱节。
  如心又去看客房。
  一般雪白的床单毛巾浴室,如心决定暂时住在客房内。
  马古丽沏了一壶茶进来。
  如心有点累,躺在床上休息。
  客房的窗朝北,那是泳池所在地。
  朦胧间如心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睁开眼睛跳下床,推开窗,只见泳池边坐着好几十个客人,红男绿女都有。
  其中一人站在窗下叫,“周如心,下来玩呀,别贪睡。”
  如心问:“你是谁?”阳光对着眼睛,看不清楚。
  那人既好气又好笑,“连我都不认得了。”
  如心想看仔细一点。
  那人笑道:“住我屋内,不知道我是谁?”
  如心一惊脱口问:“你是黎先生?”
  “叫我子中得了。”
  如心连忙出房,奔下楼梯,去与他会合。
  怎么可能,黎子中怎么会那么年轻?
  泳池边的客人看到如心齐齐鼓掌,“欢迎欢迎,如心来了,如心来了。”
  如心意外而腼腆地笑,抬起头来,发觉客人们穿着的服饰都是五十年代式样,女士都穿大蓬裙或是三个骨裤子,男士们穿大花阔衬衫,如心微笑,这是一个化装舞会吗?
  只听得客人们说:“好了,如心一来,我们不愁寂寞了。”
  如心仍对着阳光的眼,想看清诸人的面孔而不得要领,正在这时候,有人高声叫周小姐。
  “谁?”
  “有人找如心,我们且避一避。”
  如心急了,“喂,大家等一等。”
  就在这个时候,她睁开双眼,发觉自己躺在床上,红日炎炎,适才情景,不过是南柯一梦,有人正在敲她房门,叫她周小姐。
  如心定一定神,过去开门。
  “周小姐,令尊找你。”
  如心连忙去听父亲电话。
  父亲抱怨几经转折,才自王律师处找到这个通讯号码,“我们担心你,以后每隔三五天总得通个消息,对了,你妹妹也想到北美洲来走一走,暑假接她过来如何?”
  如心一时没有作答,她仿佛仍置身那奇异梦境之中,没回过神来。
  “如心,大妹小妹的事——”
  “没问题,你替他们安排好了。”
  “喂,也终归得由你出钱出力呀。”父亲倒是十分坦率。
  如心笑起来,“你找殷律师,他自有交待。”
  父亲满意地挂断电话。
  躲在世外桃源也打听得到她。
  如心带了计时器,骑上脚踏车,准备环岛旅行。
  马古丽走出来说,“周小姐,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在岛上又不会迷路。”
  “周小姐,带件雨衣,也许会下雨。”
  “阳光普照,哪里有雨?”
  “岛上天气变幻无穷。”
  马古丽一番善意,如心不忍推辞,接过了雨衣,出发朝北边驶去。
  一路上花果树密种满道旁,樱花瓣纷纷随风滑落,如心满身都是落花。
  她看到了仆人宿舍及一个莲花池。
  如心连忙下车。
  莲花池上还有一座小桥,如心陶醉地站在桥中央,她可以看池水中她自己的倒影。忽然水中激起涟漪,原来是小小青蛙跳跃。
  如心冲口而出,“这真是天堂乐园。”
  就在这个时候,天色忽然变了,乌云骤然聚合,天色蓦然昏暗,霎时间豆大雨落下来,继而转急,啪嗒啪嗒打在身上还有点痛。
  如心连忙把雨衣披上,看看四周,只见池塘左边有一间小小木屋,她急急过去避雨。
  她欲推开木屋门,可是那扇门是锁上的,自窗户看进去,只见小屋内收拾得很干净,放着修葺园子的剪草机等杂物,显然是间工具贮藏室。
  “周小姐。”
  如心吓一跳,转过头来,发觉身后是费南达斯。
  “周小姐,怕要打雷,我来接你回去。”
  如心点点头,春季会有雷雨,就凭这春雷,万物苏醒生长。
  闪电已经来了,雷光霍霍,四周亮起来,好像一盏探照灯在搜索什么似的。
  如心在都市长大,并没有见过这样奇景,怪不得华人传说行雷闪电是天兵天将来揪罪人出去惩罚,果真有这个味道。
  然后霹雳追随而至,呼啦啦啦连绵不尽,如心不禁掩上双耳。
  费南达斯焦急,“快请到宿舍避雨。”
  如心随他走进宿舍,费南达斯取出毛巾与热茶。
  如心站在窗前,“这岛真美丽。”
  “我们也这样想。”
  “来了有多久?”
  “不过四五年左右。”
  “这几年由你们侍候黎先生吗?”
  “呃,是。”
  “他是否常常来?”
  “据说六七十年代黎先生住在岛上,后来渐渐不来了,近几年我们只在冬季见到他。”
  如心笑笑,“你们两夫妻在岛上不闷?”
  “开头也怕会闷,可是住下来之后,又不愿返回烦嚣的市区,平均一星期我也出去三次,闲时与水手罗滋格斯聊天下棋,十分有趣。”
  “你们都没有孩子?”
  “呵,黎先生聘人时讲明要无孩员工,我们猜想他怕嘈吵。”
  如心颔首,“我却喜欢孩子。”
  费南达斯但笑不语。
  雨渐渐停了,繁花被雨打得垂下了头,又是另一番风景,如心只觉岛上一切美不胜收。
  “周小姐,我送你回去。”
  “劳驾。”
  两部脚踏车一前一后沿旧路回去。
  如心本来想计算环岛一周需要多少时间,现在看来,要改天在算了。
  片刻晚餐已经准备好,如心进去一看,吓一跳。
  “黎先生都是在正式饭厅里吃的吗?”
  马古丽答:“是。”
  “我在偏厅吃就行,放在电视机前,菜也太多,两个足够。”
  如心不懂排场,亦不喜欢排场。
  两个星期内,她把这岛摸得滚瓜烂熟,沿岛骑自行车一周需要一小时十五分钟,岛的尺寸大小刚刚好。
  别人也许觉得寂寥,如心却十分享受这个假期。
  小许时时打电话给她。
  “几时接你回市区?”
  “后天我得走了。”
  “秋季再来。”
  “也许,在这岛上,生活似公主。”
  小许笑,“我来接你。”
  “不用,罗滋格斯会送我。”
  在余下的日子里,如心并没有再梦见什么。
  上午,她收拾行李,下午,她回到钟爱的莲花池畔。
  一只拇指大小的青蛙跳出来,如心连忙追上去,不自觉来到贮藏工具的小木屋。
  门虚掩着。
  如心轻轻推开门进内参观。
  小屋不过三两百呎大,收拾得井井有条,架子上全是各式各样工具,应有尽有,就算盖一间房子恐怕也能胜任。
  如心的目光落在一只盒子上,它与其他工具格格不入。
  那盒子大小如小孩的皮鞋盒子,用金属制成,年代久远,颜色发黑,式样、尺寸,都似盛首饰用。
  如心过去捧起它,有点重。
  那种灰黑色犹如银器被氧化。
  如心取过一只棉纱手套,抹去锈水,又抹了抹盒盖,黑锈立去,盖面出现了极细致的花纹。如心端过椅子坐下,把银盒擦得干干净净。
  盒上出现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英文字母,分别是L与R。
  如心纳罕,这一只名贵的首饰盒,怎么会放在工具间,里边装着什么?
  该不该打开?
  照说,她已经继承了这个岛,岛上一切,此刻均归她所有,那自然包括盒子在内。
  盒上并没有上锁。
  如心轻轻掀开盒盖。
  她愣住了。
  盒子里载着的竟是泥灰,约大半盒,所以拿起来觉得重。
  如心抬起头,无比纳罕。
  这有什么用?
  她走近窗口,用手指沾起泥灰,借光看了一看。
  那是一种很细的灰沙,感觉上似灰尘。
  阳光自窗口中射进盒子,咦,有什么东西闪了一闪?
  如心取过一只钳子,轻轻拨开灰尘,忽然看到一件她意想不到的东西。
  是一只指环!
  如心大为惊奇,因为指环的金属已经变成哑灰色,镶在指环上的一圈宝石此刻看上去似一颗颗砂粒,如心还分辨出两件事:一、那宝石透明没有颜色,分明是钻石,二、钻石环绕整只指环,这种式样,叫永恒指环,属女性所有。
  一只镶工如此考究的指环,怎么会落在一堆灰中?
  它的主人呢?
  如心抬起头来。
  电光石火间,心思缜密的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浑身寒毛竖了起来,会不会它的主人已经化为一堆飞灰?
  如心的手一松,那只盒子险些堕地,她连忙定一定神。
  戒指变成铁黑色,显然是受过高温焚烧,那么这一堆灰——
  如心放下盒子,匆匆走出工作室。
  她扬声叫:“费南达斯,马古丽。”
  有人自树荫中钻出来,“小姐,罗滋格斯在这里。”
  “你请过来。”
  如心把他带进室内,“你可有见过这只盒子?”
  罗滋格斯只看一眼,“呵,小姐,你把它拭抹干净了。”
  “这盒子属于谁?”
  罗滋格斯答:“它一直放在那只架子上,我猜它属于黎先生,我十年前来上工时已经见到它。”
  “你可知道盒里装着什么?”
  罗滋格斯说:“不知道。”
  “请叫费南达斯来见我。”
  如心把盒子小心翼翼捧在怀中,往大屋走去。
  到了大屋,她立刻拨电话给小许。
  “我有事立刻想出来一趟,请替我联络一间化验所。”
  “化验所?”小许大为讶异。
  “是,我想化验一点东西。”
  “是药物?”
  “不,是一堆灰。”
  “呵,”米高不再追问,“我替你预约,我在卑诗大学有熟人。”
  “好极了。”
  这时费南达斯与马古丽已经站在如心身后静候吩咐。
  如心问:“你俩可见过这只盒子?”
  马古丽答:“这是工具房里的那只银盒。”
  “正是,它属于什么人?”
  “决非我们仆人所有,一定是黎先生的。”
  “他有无叫你们打理它?”
  “从无,它一直存放在工具房。”
  如心侧着头想了一想,“我要到市中心去,也许明朝才能回来。”
  “是,周小姐,我叫罗滋格斯去备船。”
  如心小心翼翼地把盒子用报纸包起来,放进手挽袋里,携往市区。
  啊,无意中叫她发现了这个秘密,本来她过一日就要回家,由此可知,冥冥中自有定数。
  小许来接她船。
  “如心,你脸色苍白。”
  “不管这些,小许,快带我到化验所去。”
  小许一路上与如心说笑,这活泼的土生儿使如心重新展开笑容。
  如心这时发觉伴侣毋需外貌英俊,才高八斗,或者志趣相同,只要他能逗她开心,已经足够。
  车子驶到了大学一座建筑物面前,小许笑道:“这是本市设备最完善最先进的化验所,我的老同学上官在此做助教,负责部分化验工作。”
  太好了。
  上官也是个年轻人,已经在等他们,介绍过后,闲话不说,即入正题。
  如心把盒子捧出,他立刻戴上薄薄的塑胶手术手套。
  在盒盖上搽上几种试验药水,上官说:“它是纯银。”
  如心不由得补上几句:“你看到盒角的印鉴吗?其中一个,是不列颠女神像,这表示它是九七五纯度银子,而一般所谓史他令银的纯度只是九二五,它是质地最好的银器。”
  “呵,周小姐你原来是专家。”
  如心笑笑,她此际无心客套。
  在一旁的小许简直着了迷,“快打开来看。”
  上官打开盒盖,一看到那堆灰,便噫一声。
  他用工具挑出少许,放在一只玻璃杯里,又用玻璃棒轻轻挑出指环,在显微镜下观察。
  “周小姐,请来看。”
  “是白金指环吗?”
  “嗯,否则早已融成一堆了。”
  “有刻字吗?”
  “有,但已不能辨认,需要经过溶液处理,才能看得清楚。”
  “它经过何等的烈焰燃烧?”
  “肯定在摄氏千度以上。”
  如心抬起头来,“一般住宅之中,何处有此高温?”
  上官答:“有,旧式锅炉。”
  如心转过头来,“小许,衣露申岛上用什么发电?”
  小许立刻答:“它拥有独立先进发电机,该项装置用了七年左右。”
  “之前呢?”
  “可以查一查。”
  如心又问:“这灰——”
  “需要化验,给我二十四小时。”
  如心到显微镜去看那只永恒指环。
  她看得很仔细,用尖钳轻刮开指环内的金属表面,她己粗略看到L与R两个字母。
  L,一定是黎子中。
  R是谁?
  想必是一个女子。
  如心忽然想起,衣露申岛用的游艇就叫做大红,RED也就是R。
  这不是偶然巧合吧?
  盒子、指环、游船,全与R有关。
  指环上共镶有十七粒钻石,在显微镜下,可清晰观察到,这种钻石旧法切割,瓣数少,不怎么闪光,今日称玫瑰钻,又流行起来了。
  如心问:“指环可恢复原状吗?”
  上官答:“可以拿到珠宝店去问问。”
  小许这时问:“我们可以走了吗?”
  上官笑,“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
  “谢谢你。”
  他俩离开了大学。
  小许问如心:“你猜那是什么灰?”
  如心不敢猜测,“我不知道。”
  “你希望它是什么?”
  “我只希望它是装修时用剩的泥灰。”
  “那,”小许问,“它为何盛在一只那么名贵的银盒内?”
  如心摇头,“我不知道。”
  小许说:“这衣露申岛的种种神秘,也不要说它了。”
  如心微笑:“看来我继承的不是资产,而是秘史。”
  “说得好。”
  “小许,请替我在本市中英文报纸上刊登一段启事。”
  小许又意外了,“什么启事?”
  如心取过一支笔,在纸上写:“寻找五十至六十年代在衣露申岛为黎子中君服务过的人士,请致电三五零二一,薄酬。”
  小许说:“咦,那是我的电话号码。”
  “需要你帮忙。”难为这小子了。
  “一定,一定。”
  至此,如心才松了一口气。
  黎子中为什么要把衣露申岛给她?
  是秘密保存了太久,到了这个时候,也该是掀露的时候了吧。
  如心知道L与R都已经离开了人间,秘密暴露,也无关重要了。
  如心请米高吃晚饭。
  “小许,你总有个中文名字吧?”
  “有,爷爷叫我仲智,来,我写给你看。”
  那是一个好名字。
  知道他中文名字之后亲切许多。
  “如心,希望广告刊出后有人回应。”
  “让我算一算,三四十年前替黎子中工作过的佣人,今年己六七十岁了吧,都是老人了。”
  “可是头脑应该还十分清晰。”
  “对,应该记得当年衣露申岛上发生的事,以及所有细节。”
  “这么说来,”小许问,“你暂时不走了?”
  如心摊摊手,“我此刻是无业游民,住哪里都一样,并不急回去。”
  “对我来说,是好消息。”
  如心笑笑,“家里托我办妹妹的入学手续。”
  “请她们把成绩单寄来好了。”
  那一晚如心没有回岛上,她在酒店留宿。
  一早就起来,与小许会合,赶到大学实验室去。
  路上买了一张日报,那段启事也已经刊出。
  上官在等他们,见到如心,神色怪异。
  他立刻迎上来,“电脑已有报告出来。”
  如心心知肚明,沉默地看着上官。
  小许忍不住说:“快快揭晓吧。”
  “两位,已证实那是人类的骨灰。”
  如心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仍免不了耳畔嗡地一声。
  小许当然更加震惊,他低声嚷:“我的天!”
  上官说:“我们坐下来谈。”
  如心立刻问:“可知男女?”
  上官答;“科学未曾进步到那种程度,如有骨殖,当可辨认,此刻我们的证据不过是一堆灰。”
  如心吁出长长的一口气。
  “这枚指环,确是同时焚化。”
  如心抬起头,“当时,它也许戴在她左手无名指上吧。”
  小许抢着说:“真是可怕。”
  如心倒是相当镇定,“当时,戒指的主人当然已经死亡。”
  上官说:“我们不常将骨灰安置家中,所以一旦见到,才大为吃惊。”
  如心却说:“不,骨灰不叫人害怕,来历不明的骨灰才令人惊疑。”
  “这个戴钻石永恒戒指的人是谁呢?”
  “自戒指尺寸来看,是位女性。”
  如心取过戒指,套向无名指,刚刚好,是五号,“嗯,这位女士中等身段,略瘦。”
  这时,小许站起来,“上官,谢谢你,事情己告一段落。”
  上官拉住他,“喂,追查下去,真相如何,你是会通知我的吧,别叫我心痒难搔。”
  小许却说:“我并非当事人,我无权披露事实。”
  如心连忙道:“放心上官,我必定向你汇报。”
  忽然之间多了两位好友,周如心觉得她收获不少。
  在车上,如心问:“为何走得匆忙?”
  “回家听电话。”
  “你不用上班?”
  “我已告假,不然那些人看到启事,同谁联络?”
  如心有几分不好意思。
  小许微微笑,“我早该放假了,只是没有借口。”
  自早晨等到中午,只得一通电话。
  是一位老妇,声音略为沙哑,“薄酬是多少?”
  “一百花。”
  “可否加到五百?”
  如心说:“这位女士,那可得看看你所知资料是否详尽。”
  “我自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零年间是衣露申岛黎子中先生的私人秘书,我住在岛上别墅向北的客房里,那窗外向着泳池,有一列杜格拉斯蓝杉树。”
  她形容得一点不错。
  如心立刻决定,“五百就五百吧,女士你尊姓大名?”
  “我姓麦,叫麦见珍。”
  “我们约在什么地方见面?”
  那麦女士却自言自语道:“真没想到今日还有人提起衣露申岛,你又是谁?”
  “我是新岛主周如心。”
  “黎子中呢?”她大感意外,“他怎么了?”
  “麦女士,我们见了面再谈吧。”
  “他是否已经故世?”
  “是。”
  “不然,他不会把衣露申岛出让,”麦女士停一停说,“周小姐,我愿到府上来,我会在下午三点准时到。”
  如心把许宅地址告诉她。
  之后,电话再也没响过。
  “好像只得麦见珍女士一个人有消息。”
  “应该不止一人。”
  “有些已经去世,有些像费南达斯他们是波多黎各人,已回家乡,有些未看到报纸,有些已不问世事。”
  “这么说来,我们已算幸运。”
  如心笑笑,“我们专等麦女士吧。”
  “她好像相当计较酬劳。”
  “也许经济情况不大好。”
  “见了面便知分晓。”
  准三时,麦女士到了。
  门一开,如心看到一位小老太太,干枯瘦小,穿着过时但却洗熨得还整洁的套装,老式手袋,旧皮鞋。
  她有一张很小很小的面孔,因为皱纹的缘故,看上去似一只胡桃。
  如心不肯待慢,连忙招呼。
  麦女士也不客气,吩咐下来:“给我一杯咖啡,稍浓,加两匙牛乳。”
  然后上下打量周如心:“你买下了衣露申岛?”
  如心不置可否,唯唯诺诺。
  “先把酬劳给我。”
  如心立刻数钞票给她。
  麦女士松口气,堕入沉思,过一刻她说:“黎子中,当年英俊潇洒,气度不凡。”这是她的开场白。
  如心不知她要说到几时去,温言道:“麦女士,这样吧,我问,你答,好不好?”
  麦女士颔首,“你嫌我唠叨。”
  “不,我怕你说漏了我想知道的消息。”
  “你问吧。”
  “麦女士,你在岛上有六年那么长一段时间,可有见过黎先生的女伴?”
  麦女士一愣,凄然而笑,嘴角那丝苦涩,丝毫没有因为三十年过去了而减退。
  半晌她反问:“你是指苗红吧。”
  啊,苗红,如心跳起来。
  红,R,是她,一定是她。
  原来红是她的名字。
  如心说:“麦女士,我想让你辨认一件东西。”
  她把那只指环拿出来。
  麦女士只看了一眼,“这是苗红的饰物,它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如心叹口气。
  麦女士问:“他们俩终于结了婚,是吗?”
  “不,他们没有。”
  麦见珍一愣,“什么?可是,鲜花香槟已运至岛上,一切已准备就绪,帖子也都发出去,结婚启事刊登在报章上,他们终究没有结婚?”
  “没有,黎先生独身终老。”
  麦见珍颤巍巍站起来,“他人呢?”
  “他已去世。”
  麦见珍的声音颤抖,“苗红呢?”
  “我们相信她也已不在人世。”
  麦女士又跌坐在沙发上,半晌,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张照片,“请看。”
  如心猛地想起,岛上可能也有照片簿子,几乎想立刻返转去寻找。
  当下小许也趋近来看,只见照片中有三个人,黎子中坐当中,他穿一件白衬衫,卷着袖子,已无比潇洒,他右边是当年的麦见珍,小面孔精致秀丽,可是黎子中左边的那女子才是美人,一张小小黑白照片里的她那双目都予人宝光四射的感觉。
  如心问:“这是苗红?”
  “是。”
  “他们是情侣?”
  “是。”
  如心放下照片,“你呢,你只是秘书?”
  麦见珍抬起头,缓缓地说:“不,我是他最忠诚的朋友。”
  “此话怎说?”
  “苗红欺骗他,我一次又一次警告他,他只是不理,他笑着说:‘见珍,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的事我自己懂得……’”
  如心低头不语。
  麦女士对黎子中的关心爱慕,已经表露无遗。
  等半晌,麦见珍问:“你已没有问题了吗?”
  “你为何离开衣露申岛?”
  “子中婚期已定,我住下去没意思,我辞了职。”
  “以你看来,黎子中是个怎么样的人?”
  “热情、慷慨、细心、对人一点架子也没有,修养与学识都一流,懂得享受生活,有幽默感与同情心。”
  嗯,几乎十全十美。
  “他有一个缺点,他太相信人。”
  “依你看,苗红如何欺骗他?”
  麦见珍很简单地回答:“苗红另外有爱人。”
  如心不语。
  隔一会儿,麦见珍又不耐烦地问:“没有问题了吗?”
  如心说:“我已经问完。”
  麦见珍松口气,“那么,我可以把我的事从头说一说了。”
  “不,”如心连忙阻止她,“不用了,我暂时只想听那么多。”
  那麦女士大失所望。
  如心站起来送客。
  麦女士只得寂寥地走到大门口。
  小许好心地问:“要不要家人来接你?”
  麦女士凄然答:“我孑然一人,我无家人。”
  她走了。
  小许问如心:“为什么不让她把故事说一说?”
  如心笑笑,“这一说,三天三夜都不够,况且,麦女士并不知道事情的关键,重要的事在她走了之后才发生,她扮演的角色只不过是黎子中的爱慕者,她对苗红非常有偏见。”
  可是已经甚有收获,他们自麦见珍口中,知道当年衣露申岛上的女主角,名叫苗红。
  “去查查死亡注册处有无苗红的记录。”
  “我们立刻到罗布臣广场政府生死注册处去。”
  他们像着了迷似地赶出去。
  旧档案并没有注销,可是查不到苗红这个人。
  小许说:“可能她在别省逝世。”
  如心抬起头来,“是,也有可能,她的死讯并不公开。”
  “如心,你指什么?”
  “她在岛上去世,火化,这件事不为人知,没有记录。”
  小许浑身汗毛竖起,“如心,你怎么会有如此可怕假设?”
  “你如见过那位黎子中先生,你也会有此想法。”
  “他长相诡异?”
  “不,他有王者之风,说话一如命令,他完全不理世俗惯例,在岛上,我相信他会为所欲为。”
  小许这次小心翼翼地推测,“照你看,苗红是否死于自然?”
  如心吓得变色,“许仲智,你的假设更加大胆惊人!”
  “你想想,若是意外或病逝,为何不送到医院救治?如心,我想,我们应该通知警方。”
  如心沉吟半晌,“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仍是一件悬案。”
  “我是岛主,岛上的事我自有主张。”
  小许不语,难怪黎子中会选中周如心做继承人,看来二人的确气味相投,十分怪僻。
  半晌小许问:“你对黎子中有极大好感吧?”
  “是,”如心直认不讳,“他连衣露申岛都赠予我,我自然应有所回报。”
  小许不再置评。
  “我将乘水上飞机返回岛上,如有消息,请速与我联络。”
  小许立刻去订飞机。
  “许仲智,我不会白白用你的时间精力。”
  小许转过头来,终于说:“那不是钱的问题。”
  如心一怔。
  小许忽然叹口气,继续与飞机公司联络。
  那天晚上,如心独自回到岛上。
  八点多了,天空尚未黑透,银紫色晚霞布满整个天际,那颜色艳丽得不似真的。
  不知是谁说的,人若经过田野,而对紫色视若无睹,上帝会动怒。
  如今有谁对天际这片紫色毫无感觉,也应受到责罚的吧。
  如心返回室内,把书房所有的抽屉柜格打开来寻找照片、书信以及日记。
  可是她一无所获。
  五间房间都空空如也。
  如心唤来马古丽。
  “屋内没有照片吗?”
  “没有,我们来的时候都没见过任何照片,黎先生没把它们摆出来。”
  如心失望了。
  看样子,要不是他己把照片销毁,要不,已把它们搬往别处。
  马古丽退出去。
  如心在露台上坐着,橘红色太阳终于落下海中。
  黎子中并不打算把往事也交给周如心继承。
  书桌共有六格抽屉,全是空的。
  台子上仍然是那叠纸,那束笔。
  当年在岛上发生的事,可以想象,一定有好几个版本,何不把它们都写出来。
  如心轻轻摊开纸笔。
  忽然她耳畔听到细碎的乐声。
  那是一首轻快的老调,名叫天堂里的陌生人,这是指周如心她吗?
  她脱口问:“谁,谁放音乐?”
  马古丽推门进来,“小姐,唤人?”
  “谁在播放音乐?”
  “没有人,并无乐声呀,小姐,你听错了。”
  如心再侧耳细听,果然没有任何声音。
  她抬起头,啊,疑心生了幻觉。
  “小姐,”马古丽说,“你累了,休息吧。”
  可是接着又有电话进来。
  “如心,我是仲智,听着,有一位洪小霞女士说她也曾在衣露申岛工作过。”
  “为什么都是女士?”
  “也许女士们较为细心,看到报上启事。”
  “有无约她见面?”
  “有,到她家中详谈。”
  “我明天一早出来。”
  “她住在维多利亚。”
  “那更好,你在该处码头等我,明早九时见。”
  “一言为定,对,你在宅子里找到什么没有?”
  如心十分惘怅,“什么都没有。”
  “片言只字也无?”
  “一张照片都不见。”
  “那也好,你可以安心在那里住。”
  怎能安心下来。
  夜里,如心做梦了,她看见自己从床上起来,凭窗眺望,只见异乡之月如银盘般灿烂,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这等景色,简直可用风情万种四字来作形容。
  她又听到有人唤她名字:“周如心,下来玩,周如心,下来玩。”
  如心虽然年轻,但自小姿势一如大人,早睡早起,举止端庄,生活正常,从未试过晚上出去玩,不由得心动。
  她自窗子看下去,很清楚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境,可是她看到年轻的黎子中与苗红在楼下叫她。
  他俩笑脸迎人,手拉手,如心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替他们高兴。
  她高声问:“误会都冰释了吧?”
  黎子中颔首,“我俩永不分离了。”
  如心由衷地开心,“那多好。”
  “如心,你下来,我们谈谈。”
  如心刚欲下楼,蓦然惊醒。
  闹钟震天地响,她连忙按住它,起床梳洗。
  马古丽跟她出海,在船上为她准备早餐,如心感慨这种特殊阶级的生活过惯了,恐怕不易再做回一个普通人。
  船到了,许仲智已站在码头上等。
  他朝她招手。
  他俩照着洪女士所给的地址找过去,原来是维多利唐人街一家中药店。
  年近六十的洪小霞女士抱着一个婴儿出来见客。
  她解释:“孩子爸妈都上班去了,现在由我带这孩子。”
  如心笑笑问:“是孙儿吧?”
  “这是最小的一个,大的已经进大学了。”
  如心说:“谢谢你打电话来。”
  “不客气,那广告是我大女儿看到的,她说,妈妈,桃花岛主找你呢,大女幼时去过那岛上作客,印象深刻,至今不忘,她叫它桃花岛。”
  “那是什么年份?”
  “请坐,让我想想,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三女刚出生,嗯,那是一九六五年,我记得当时等钱用,便到岛上做佣人,负责打扫。”
  如心应了一声,“岛上有些什么人?”
  “有黎先生、苗小姐,还有一位姓麦的秘书小姐,以及其他三个仆人。”
  “你在岛上,有无遇到怪异之事?”
  “我只做了七个多月,岛上气氛很坏,黎先生与苗小姐说是正筹备婚礼,可是天天吵闹,黎先生时常大声斥骂,摔东西,我们都躲起来,吵过出来收拾,只见所有珍贵的摆设都打得稀巴烂,看不过主人家这样浪费,储够了钱应急,便辞工不干了。”
  如心侧着头想,“依你看,黎先生是否好人?”
  洪女士摇摇头,“脾气那么粗暴……”
  “苗小姐呢?”
  “很委屈,好像有把柄在黎先生手中,非嫁不可的样子,时常背人垂泪。”
  呵,太奇怪了,这是完全不同的版本。
  “那麦小姐呢?”
  “麦小姐也不过是雇员,但是看得出她有野心,她喜欢黎先生,可是黎先生不在乎她。”
  “你走的时候,苗小姐有无生病?”
  “呵,被你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苗小姐患哮喘,一紧张,呼吸便转不过来,要闻一种小瓶子药,每次黎先生刺激她,她便发病。”
  “有没有医生到过岛上?”
  “有,不过多数都是由船送苗小姐出去。”
  “可是,我走的时候,苗小姐还是好好的。”
  “她还到码头送我,是个美人,红颜薄命。”
  如心不语。
  与麦见珍的观点刚好相反,洪小霞肯定是黎子中辜负了苗红。
  “苗小姐待下人十分宽厚,见到我大女,每每送她糖果玩具。”
  如心好奇,“是什么玩意儿?”
  “会眨眼的洋娃娃,还有一只打开有音乐的盒子。”
  “你觉得她不快乐?”
  “不需要很聪明人都看得出来啦。”
  “你对苗小姐倒有好感?”
  “当然啦,长得那么好看,又善心,却有病,对,后来他俩怎么了?”
  如心遗憾地说:“两人都故世了。”
  “咦,年纪应该不大。”
  “是,他们没活至耄耋,真可惜。”
  洪小霞也叹口气。
  她的小孙儿非常乖,约八九个月大,已会认人,含着手指,睁大眼睛看人,但躲在祖母怀中觉得十分安全,故不怕人。
  如心掏出一只红封包说:“给小孩买糖吃。”
  洪女士也不拒绝,很大方地说:“谢谢。”
  “啊对,”如心想起来,“岛上时时请客吗?”
  “是,每月总有好几次宴会,都在游泳池边举行,自外头接了厨师与侍应进来准备……可是锦衣美食,也不能叫一个人快乐。”
  她说得对。
  她的晚年过得很好,也与财势无关。
  如心告辞。
  “看到没有,许仲智,快乐是一种心态,天堂与地狱,其实只有一念之差。”如心无限感慨。
  那大男孩踌躇,“到底黎子中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如心不语。
  “那苗红,又是否一个牺牲者?”
  没有人能够回答。
  他们回到船上,坐在甲板上喝冷饮。
  如心伸一个懒腰,在这种明媚的天气,除了遐思,什么都不宜提起。
  她闭上眼睛,“外人知道的,大概也就是那么多了。”
  “也许,还会有人来告诉我们更多。”
  “年代已经久远,仆人所知,也不过是吉光片羽,你看,宅子与工人宿舍距离甚远,连声音都不可闻。”
  “我倒是替你找到一些关于黎子中的资料。”
  他自公事包中取出若干剪报。
  如心非常有兴趣翻阅。
  原来黎子中生于马来西亚的槟城,独子,他是好几个锡矿的继承人,自幼在英国读书,性格好动,喜欢运动,可是在大学念文学,毕业后努力发展家庭事业……
  如心抬起头说:“好像十分正常。”
  资料并无提及苗红其人。
  “父亲去世后黎子中的生活便起了极大变化,他逐渐把公司业务下放,也开始一反常态,过着一种半隐居生活。”
  如心说:“就在那个时候买下衣露申岛吧。”
  “是,开头一年几乎有六个月时间住在那岛上,旧时一帮玩伴开头觉得新鲜,时来作客,日后便疏远了。”
  “与世无争,多么自由自在。”
  “我始终觉得,人是群居动物,我们享受朋友作伴。”
  他说得对,如心就喜欢他陪着她。
  她回到岛上,小许向她道别。
  回到书房,如心再也忍不住,摊开纸笔,写下题目:我所知道关于黎子中与苗红的故事。
  她这样开头——
  那是初春一个雷雨之夜。
  岛上的探照灯忽然全部开亮,照得如同白昼,哗哗大雨像面筋条般的自天上挂下,船渐渐驶近码头,仆人打着大黑伞前去迎接。
  在那样的天气之下,无论如何也避不了浑身淋湿。
  他紧紧拥着他的爱人,把她带上岸。
  那女子头发上绑着一方丝巾,显得一张脸更加精致美丽,她抬起头,轻轻说:“这就是衣露申岛了。”
  “是。”
  “为何把它命名衣露申?”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幻觉。”
  这时,天边雷声隆隆,电光霍霍,雨点早已打湿她的面孔,他接过仆人的伞,搂着她急急朝大宅奔过去。
  他们的感情,也像岛上的天气一样,变幻无穷。
  写到这里,如心翻回第一页,把题目划掉。
  她改写红尘二字。
  这是一个比较贴切的名字,因为人跑到哪里都离不了红尘。
  如心吁出一口气。
  有人敲书房门,“周小姐,我是马古丽,晚饭时候到了。”
  如心说:“别打扰我,你每隔三小时给我送三文治及饮料进来,放在那边茶几上。”
  “是,小姐。”
  她轻轻退出去,每个到岛上来的人都会逐渐变得孤僻,她已见怪不怪。
  如心伏在案上,沙沙沙不住地写,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一股力量,逼着她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可是过了一段日子,那女子开始闷闷不乐。
  他说:“告诉我你的需求,我会尽量满足你。”
  她答:“我想回到往昔的世界里去。”
  他恼怒,“是我一手把你身分提升,将你带到这乐园一样的岛上来,你为何还不满足?”
  她低下头,“我觉得寂寞。”
  “可是我已经日日夜夜陪伴你。”
  这时,有第三者的声音冷冷挑拨道:“她心中另外有牵记的人。”
  啊,说话的是岛上打理杂务的秘书,她冷眼旁观已有一段时间,心中无限妒羡,她巴不得可以成为岛上的女主人,可惜机会降落在一个完全不懂珍惜的人身上。
  他低声央求:“我找朋友来陪你,我们开一个三天三夜的舞会。”
  “不不不,”她几乎像求饶那样说,“不要叫他们来,我不想见到他们,我根本不认识那些人,那些人也不关心我,我讨厌无聊的舞会。”
  他沉下了脸,不知自几时开始,他再尽力,也不能取悦于她。
  渐渐,他因失望而失却耐心。
  “我当初同你说过,一到这岛上来,就永远不能离开。”
  “不,让我走。”
  他忽然咬牙切齿地说:“你即使死在这岛上,化成了灰,我也不会让你离开。”
  她脸色转为煞白,踉跄地后退几步,喘息起来,呼吸艰难,双手捉着喉咙,倒地挣扎。
  他急了,连忙找到喷剂药,递到她面前,扶起她。
  两个人都流下泪来。
  她轻轻说:“你说得对,我欠你太多,我应该感恩,我不走,你放心,我至死也会留在这岛上。”声音渐渐呜咽。
  那第三者站在楼梯上,看到这一幕,冷笑一声,双目发出绿油油的光,她悄俏消失在角落里。
  如心写到这里,放下笔。
  她既不口渴,亦不肚饿,走到茶几处一看,发觉上面已搁着两份点心。
  她诧异,不相信三四个小时已经过去。
  她竟听不到任何声响,那么沉湎,那么投入,真是始料未及。
  她伸一个懒腰,觉得有点累。
  她半躺在长沙发上,喃喃自语:“苗红苗红,你是如何认识黎子中,又如何欠下他这笔无法偿还的债,可否托梦给我,与我说个清楚?”
  她打一个呵欠,闭上眼睛。
  马古丽这时恰恰推开门,看到这个情形,便悄悄退出。
  这时,许仲智打来电话。
  她取起电话听筒,“许先生,周小姐睡着了,要不要唤醒?”
  “不用了,我稍后再打来。”
  而如心在书房里悠然入梦。
  她听到轻俏的笑声,“在写我的故事?”
  如心也笑,“是呀。”
  “你把它叫红尘?”
  如心答:“可不正有一个红字。”
  对方感叹,“那并不是一个愉快的故事呢。”
  “我机缘巧合,来到这岛上,总有原因,也许就是为着要把你的故事写出来。”
  女主角轻轻地笑,声音如银铃一般。
  如心转过头去,看到穿着一袭旧纱笼的她,那纱宠布色彩斑斓,有些地方已经磨得薄如蝉翼,可是穿在她身上,却无比轻盈曼妙。
  她看上去,只得十七八岁模样。
  如心讶异,“你为何如此年轻?”
  她有点无奈,“我认识他那年,只是个少女。”
  “你怎样认识他?”
  苗红低下头,“家父曾是黎氏锡矿的工人,因嗜酒,被逼退休,家贫,仍获准住在员工宿舍中,可是我有一个不争气的弟弟,竟潜入厂中盗窃,惊动了厂长。”
  厂长想必是黎子中。
  “那是一个雷雨夜,弟弟被扣留在派出所,我去他家求情,他自外应酬回来,看到我在门口等他。”
  如心轻轻问:“当天,你就穿着这袭纱笼?”
  “是啊,淋得遍体通湿,站在门口好几个小时。”
  “他怎么说?”
  “他唤我进屋,让我更衣,用点心,然后与我谈了一会儿,他答应帮我忙。”
  如心可以想到故事其余情节。
  “他叫司机送我回家,半夜,弟弟就放出来了,父亲依旧喝醉,我与弟弟抱头痛哭。”
  “你们的母亲呢?”
  苗红凄然,“母亲早逝,否则我们生活不致于如此凄惨。”
  这时苗红轻轻坐下,“过两日,厂里有人来叫我们搬家,我以为要逐我们出宿舍,惊惶不知所措,父子三人像笼中老鼠,如临未日,可是工头说黎先生己安排我们搬到较好的单位去。”
  如心问:“那时,你多多少少有点明白了吧?”
  苗红抬起头:“我已经十六七岁,我知道那一切,都是为着我的缘故,我一无所有,他看中的,自然是我这个人。”
  如心不禁叹息,是,她只有她的身体。
  “既然如此,我与他讲起条件来,弟弟务必要送出去读书,如果资质实在差,那么学做生意也是好的,父亲晚年需要安置,我则希望能够正式结婚。”
  如心觉得这些要求也都相当合理。
  苗红低下头,“黎子中不愿与我结婚。”
  如心大惑不解,“为什么?”他那么喜欢她!
  “在那个时候,阶级观念不可磨灭,我母亲是土女,我父亲是工人,他过不了家庭那一关,他本人亦觉得没有必要与我正式结婚。”
  “他错了!”
  原来他的潇洒只属表面。
  周如心不由得对他稍微改观。
  苗红转过身去,她说:“天亮了,我得告辞了。”
  如心叫住她:“慢着,你是她的灵魂吗?”
  苗红回头嫣然一笑,“不,我只是你的灵感。”
  如心一怔,“我不明白。”
  “你千思万想,忽然开了窍,把思维打通,得到结论,我便前来与你相会。”
  “等等,你说得那么玄,我不懂得。”
  苗红叹口气,“你已知来龙去脉,还不心足?”
  “不,故事中尚有许多空白,譬如说,你意中人到底是谁?”
  “那就要看你如何安排了。”
  “我?”如心愕然,“你们的事,我怎么安排?你在说什么呀。”
  苗红忽然指一指如心身后,“谁来了?”
  如心转过头去,发觉空无一人,再回过头来,已失去苗红踪迹。
  她一顿足,人也就醒了。
  只斟一杯水喝,她就伏到书桌上,忙着把情节写出来。
  马古丽推门进来,看到年轻的女主人埋着头不知在写什么,一张脸灰蒙蒙,眼睛窝了下去,她大吃一惊,不动声色,走到楼下,找丈夫商量。
  “费南达斯,周小姐情况不妙。”
  费南达斯不作声,过半晌才说:“她发现盒子那日……”
  “她不该打开盒子。”
  “现在,她的情况同黎先生去世前一模一样。”
  “不会那么差吧?”
  “她会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我们总得帮帮她呀。”
  “我们只是仆人,听差办事,千万不要越轨。”
  “或者她不应该到岛上来。”
  “这古怪而美丽的岛屿不利主人,却不碍我们仆人。”
  “岛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何必追究呢,马古丽,你且小心照顾周小姐饮食。”
  周如心伏案速写。
  像是有人握着她的手,操纵了她的思维,把故事一句一句读给她听,借她的笔写出来。
  有若干细节,无端跃进脑海,根本不知从何而来,却又合情合理。
  ——黎子中问苗红:“你可是属马?”
  苗红轻轻答:“是,家父同我提过,可是又说我十二月出生,冬日草地已芜,故我是一匹苦命马。”
  黎子中说:“那,我比你大十二岁。”
  苗红低下头,不知厂长怎么会提到这一笔。
  “去同你父亲说,我想带你走,叫他放心,我会照顾你。”
  苗红退后一步,深深吃惊,他对她来说,百分之百是个陌生人,她完全不认识他,怎么可以跟他走?
  她不由得冲口而出:“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笑了,“天涯海角,自由自在,这世上有许多无忧无虑的乐土。”
  但是苗红不愿意离开她的出生地,她穿惯纱笼,日常赤足,叫弟弟爬上树,钩下椰子,喝它汁液,又到田里拗甘蔗吃,在河塘摸虾,她认为这就是乐土。
  况且,在这里,她还有不少朋友,她不愿跟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异性远走他乡。
  可是黎子中一门心思地说下去:“你要学习英语,学会打扮跳舞,时时伴着我,我会带你看这个世界。”
  苗红的头越垂越低,在她那个年纪,任何比她大十年的人己是老古董。
  她不愿意,对于黎子中权威的语气,她觉得害怕。
  她鼓起勇气问:“你,可是要与我结婚?”
  黎子中一愣,忽然笑了,像是猜不到这女孩会有此非分之想。
  这一切落在苗红眼中,心中更添三分自卑,一分气恼。
  “去,回去同你父亲商量。”
  苗红低头走回家中。
  父亲已喝醉了。
  抬起朦胧眼,问女儿有什么话要说。
  “你放心我离开家吗?”
  父亲反问:“你要嫁给亚都拿?”
  “我,我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
  “叫亚都拿父母来说亲,你要知道,回教徒好娶多名妻子。”他呵呵笑。
  “不,”苗红说,“不是亚都拿——”
  “亚都拿本性不错……”
  他昏睡过去,酒瓶滚到墙角。
  苗红知道没有人会替她作主。
  亚都拿父母根本不喜欢华女,亚都拿本身是名穷小子,自己都养不活。
  她走到窗前,仰起头,看椰林梢那弯钩似的新月。
  看来,她很快将离乡别井了。
  命运真奇怪,因为弟弟跑到厂房去偷了一把风扇而改变了她一生道路。
  她跑去找亚都拿。
  亚都拿坐在河畔吹笛子,她看到他远远站定。
  他已闻头家看中了她,要带她远走高飞,他父母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当然,土著与华侨的矛盾己日益白热化,冲突似无可避免,他们要表态,就得疏远华人。
  亚都拿知道苗红夤夜找他,是为着来说再会。
  她没有走近他,他也没有。
  亚都拿把笛子放到嘴边,吹奏起来。
  那笛子如人声般呜咽,轻轻诉说他们快乐的时刻,到最后,他向她道别。
  两个年轻人均落下泪来。
  翌日,她答应黎子中跟他走,不过,他需照顾她父亲及弟弟。
  黎子中说:“马华冲突将无可避免,我会安排他们到新加坡去。”
  写到这里,如心累到极点,伏倒在桌子上,看着写得密密的稿纸,只觉稀奇,这真是她写的?感觉上如扶乩,有一股意旨力叫她把故事写出来。
  马古丽捧着食物饮料进来,“小姐,今日天气好极了,你怎么不出去散散步。”
  如心走到露台看出去,蔚蓝天空,碧绿海水,假使她有千里目,简直可以看到东京去。
  电话铃响,“小姐,是许先生。”
  许仲智的声音有点担心:“你好吗?”
  “没事,谢谢。”
  “我在图书馆寻找资料,遍阅太阳报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七零年本地新闻头条。”
  如心讶异,“那要好几个小时呢!”
  “可是找不到任何有关黎子中的新闻。”
  一切都在一座孤岛上发生,当然不为外人所知。
  “警局档案中也无苗红失踪记录。”
  “许仲智,我在想,是否需要在新马刊登寻人广告。”
  那大男孩沉默。
  如心问:“你反对?”
  “她已失踪近二十年,亲人的创伤大概刚刚痊愈,又去掀动埋葬掉的痛楚,岂非残忍?”
  如心不语,没想到他那么为人着想。
  “可是我需要得到故事的细节。”
  他笑了,“你喜欢听故事?我陪你去买小说。”
  如心说:“你有无发觉,苗红一生像小说情节,大部分人如你我只在书中经历,可是她,她的生活就是传奇。”
  “你还是决定要到新马寻人吧。”
  “嗯,设立一个八零零号码,好使打进来的人免付长途电话费用。”
  “你什么都已经设想周到了。”
  如心忽然笑说:“是,以前不懂的,现在都学会了。”
  “以前,什么以前?”
  她的声音转得十分柔媚,“以前初到衣露申岛,似乡下人,什么都不会。”
  “你在说什么?”小许大为震惊,“如心,你以前几时到过衣露申岛?”
  她以为她是谁,苗红?
  呵,在岛上奇异气氛中,莫非她已着魔?
  他万分着急,最好能够即时飞到周如心身边,看个究竟。
  可是刹那间如心语气又恢复正常,“你照办吧,我想到池里去游几圈。”
  “下午我来看你。”
  “不用,我一个人在这里很舒服。”
  “你肯定吗?”
  “当然,在外界没我的事,在这里,我至少有一个任务,我想把这故事查个水落石出。”
  小许只得苦笑:“有消息我会向你报告。”
  如心并没有带泳衣,可是这是她私人岛屿,毋须拘束,她穿着短裤衬衫就跳进池里。
  费南达斯看到了,过一会儿同罗滋格斯说:“黎先生也喜欢穿着便服游泳。”
  罗滋格斯说:“也许所有岛主都有这个习惯。”他不欲多语。
  如心自泳池上来,也不更衣,坐在藤椅上沉思。
  马古丽递上大毛巾。
  如心抬起头,“黎先生临终前,常来此地?”
  “他每年在冬季来,春季走。”
  多么奇怪,一般人都爱在春天来,初秋走。
  “来了,也把自己关进书房里,好几天不出来。”
  “他在书房干什么?”
  马古丽好奇地问:“周小姐,你在书房内又是干什么?”
  “我在写作。”
  马古丽吃一惊,“你是作家?”
  “不,我只是想写一个故事。”
  “也许,黎先生也关在房里写作。”
  “他可喜欢与你们谈话?”
  “很难得才讲一两句,除出冬季,其余时候,他住在伦敦。”
  “我也听说了。”
  如心返回大宅更衣。
  她接了一通有趣的电话。
  “我找周如心小姐。”
  “我正是。”
  “周小姐,冒昧求教,我是柏佳地产的丘梓亮,”声音充满笑意,“有一位客人乘船游览时看到了你那座岛以及岛上的设备。”
  如心一时不知道他意下如何。
  “周小姐,他出价很好,你愿意转让吗?”
  如心答:“不,我没有意思转让。”
  “啊,”经纪人有点失望,“那么,我还有个请求,我客人的意思是,如不能买现成的,便只好仿造,他们能到岛上参观吗?”
  如心不由得好奇,“他们是哪一国的人?”
  “呵,是台湾人。”
  “随时欢迎参观,但恕我不出来招呼。”
  “那自然,我已经十分感激。”
  如心几乎想告诉那位丘先生,说岛上风水不大好。
  如心蓦然发觉,到了岛上,性格大有改变,以前内向的她,此刻事事主动,意见多多,且十分决断。
  傍晚小许就来了。
  用过晚饭,天尚未黑,罗滋格斯前来报告:“有艘中型游艇请求停泊,说已与周小姐联络过。”
  “啊是,请他们自便,你带他们环岛走一遍。”
  小许十分委屈,“你若存心把岛卖掉,应该给我赚这笔佣金。”
  如心笑,“我怎么会把它出让?”
  稍后,小许站在窗前看到有人走近,“噫,其中一人还手持指南针。”
  “那是堪舆师的罗盘,他即风水先生。”
  “看得出所以然吗?”
  如心笑,“我怎么会晓得。”
  只见他们一行四个人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终于绕到岛的另一边去了。
  小许说:“没想到你会那么随和。”
  “难得有人喜欢这座岛。”
  片刻,马古丽前来说:“那位丘先生想与你讲话。”
  如心不欲拒人千里,便走出客厅。
  那丘经纪见到女主人这么年轻,倒也意外,生意人大大方方开门见山,“周小姐,我在房屋买卖转手资料处获得你的地址,谢谢你的招呼,我的客人实在喜欢这个岛,可任你开价。”
  如心笑笑,“风水先生怎么说?”
  那年轻的经纪也笑,“他说好得不能再好,我的客人其实已到无所求境界,可是一听住在此岛,儿子会读书,女儿嫁得好,即时心动。”
  如心轻吟道:“嗯,唯有儿孙忘不了。”
  “什么?”
  “没什么,那位风水先生看错了,这座岛,叫衣露申,做生意的人一切讲究实实在在,不适合住这里。”
  “它叫什么?”
  “衣露申。”
  “呵,叫幻觉。”
  “可不是。”
  丘经纪不气馁,“可以改呀,我客人本是崇明岛人氏,他有意把此岛更名崇明。”
  “这岛不打算出售。”
  丘经纪失望。“噫。”
  “这附近时常有小岛出售。”
  “周小姐有所不知,太小不好,太大难以打理,这岛位置特佳,附近有大岛挡风挡雨,又无激流,万中无一。”
  如心只是笑。
  “周小姐,你考虑考虑。”他放下名片。
  马古丽送他出去。
  小许一直站在如心背后不出声,这时忽然说:“任由开价。”
  如心答:“也不能太离谱,叫人见笑。”
  “如果卖六七百万,拿来捐孤儿院或是奖学金也不错。”
  “你估计它值这个数字?”
  “大约是。”
  “我余生好享福了。”
  “你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享福的人?”
  “不,不是有福独享的人。”
  如心笑不可抑,“如何见得?”
  “据我观察所得,你富有同情心,关心别人,时常为他人着想。”
  如心很感动,除了姑婆,从来没有人把她说得那么好,而姑婆已经逝世。
  “待我们把这个故事发掘出来之后再作考虑好了。”
  客人已经离去,整个天空都是紫色晚霞。
  如心笑道:“不知住下去会不会折福,整个世界都是天灾人祸,妇孺捱饿,军人阵亡,我们却这样无忧无虑,享受太平逸乐。”
  小许问:“那么,为什么仍有不快乐的人?”
  “我不知道,可能是贪得无厌。”
  小许笑了。
  “许仲智,来,我给你看一个故事。”
  “是你撰写的吧,多谢你让我做第一个读者。”
  “别取笑我,我不是想做作家,我只想把我的假设记录下来。”
  “我明白。”
  如心把原稿影印一份给他。
  “时间空间可能有点复杂。”
  小许又笑,“放心,我懂得看小说。”
  “那么,你看,我写。”
  “如心,”他叫住她,把他的忧虑讲出来,“写归写,记住别带入故事中,那不是你的故事。”
  如心止步,把他的话回味,然后称是。
  摊开纸,她写下去。
  ——他把她带到伦敦,找人教她英文,指点她社交礼节,她天性聪敏学得很快,令他深感满意。
  那是他们最开心的一段日子,苗红浑忘过去,也不觉得他们身分年纪有距离。
  可是不久,她患了哮喘病。
  医生说:“潮湿阴暗天气不适合她,若要康复需住到干爽的地方去。”
  黎子中却犹疑了,他的旧同学老朋友以及生意上拍档全在这个天天下雨的都会,他一时走不了。
  苗红的病情恶化。
  他不得不作出若干安排。
  就在此际,他买下加拿大卑诗省一个无名小岛,开始建设。
  也许苗红会适合住在这风光明媚的岛上。
  叫什么名字好呢?
  一日深夜,她却对黎子中说:“我想回家。”
  黎子中不悦,“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想念父亲弟弟。”
  黎子中自觉做了那么多,苗红尚不知感恩,异常失望,故转为冷淡,“你父弟很好,不必操心。”
  “我原本是热带雨林里生长的人。”
  “那里另外有一个难以忘怀的人吧?”
  苗红一愣,“你指谁?”
  “亚都拿。”
  苗红不相信双耳,富甲一方、生活经验丰富、相识遍天下的黎子中竟还会记得南洋某小镇一个吹竹笛的少年。
  她先是笑,然后静下来,她说:“有这么一个人吗,他是谁?你真好记性。”
  这是她第一次讽刺黎子中。
  他太看得起亚都拿了,他也太小觑苗红,还有,他怎么会连这点信心都没有。
  可是苗红不知道,一个人若是真心喜欢另一个人,因爱生怖,什么都会变得患得患失。
  接着几天,他没有同她说话,并且把小岛命名衣露申。
  待岛上所有设施完成之后,苗红已成为另外一个人。
  相信即使是青梅竹马的亚都拿面对面也不会把她认出来。
  她长高了,衣着时髦,谈吐文雅,而且,除却睡觉的时候,脚上永远穿着鞋子。
  她已许久没有喝到椰汁,也长久没有在脸上展露她的喜怒哀乐。
  二十岁生辰那天,黎子中为她大肆庆祝,在夏蕙酒店请客,苗红穿着狄奥纱裙,头上戴着钻冠,令外国人以为她是东方哪一国的公主。
  许愿的时候,苗红轻轻在心中说:“还我自由。”
  失去什么,才会知道什么最珍贵。
  聚会在黎明时分结束。
  黎子中问她:“开心吗?”
  她点点头,轻轻除下配戴的累累的钻饰。
  “你许什么愿望?”
  “大家都健康快乐。”
  “那么基本?”
  “因为什么都有了,所以特别珍惜这两样。”
  她并没有说实话,但隐瞒得十分有技巧。
  真话会伤害人,特别是多疑的黎子中,他是她的恩人,她有义务使他精神愉快。
  苗红忽然握紧脖子喘息,宴会人烟稠密,她旧病复发,需要药物。
  “今夏,我们便可以搬到衣露申岛去,对你健康有帮助。”
  “太好了。”
  “麦秘书会偕我们同行,我有事务需要她帮忙处理。”
  苗红当然没有异议。
  如心停下笔,想休息一下,碰巧小许在这时候敲门进来。
  “喂,你别打扰我呀!”
  许仲智十分困惑,“我还以为你只是一个古董缸瓦修理专家。”
  “写得怎么样?”
  “情节编排得非常合理,我猜想离事实不远,起码有八九分真实。”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读者。”
  “开头想必一定像你所写那样发展,可是结局呢?”
  如心答:“结局我们已经知道,黎子中孑然一人,孤寂地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病逝。”
  “不不,我指苗红如何终止了她短短的生命。”
  如心抬起头,“呵,那有好几个可能。”
  “说来听听。”
  “我会把几个可能写出来。”
  许仲智笑,“啊,卖关子。”
  “可不是,希望我一支笔可以补情天。”
  那土生子听不懂,“什么天?”
  如心存心叫他胡涂,微笑道:“我的确补过一只雨过天晴的碟子。”
  小许说:“明天我就去学中文。”
  “不准光说不做。”这是亘古收效的激将法。
  “来,如心,我们出城走走。”
  “不,我觉得岛上很好。”
  “你也得接触现实世界。”
  如心忽然问:“你猜苗红有没有出市区逛?”
  小许摇摇头,“黎子中根本不想她与闲杂人等见面,他控制一切,严格挑选她见的每一个人。”
  如心点头。
  那是事实。
  那也是一种绝端缺乏自信的表现,他俩关系实在难以长久维系。
  他爱她已爱到自己也不相信的地步。
  如心取过一张纸,写下几个可能性。
  一、她因病逝世,他不愿意离开她,把她在岛上火化,长伴他左右。
  小许颔首,“我问过上官,哮喘如不获及时治疗,足以致命。”
  如心又写二、她要离开他,引起重大冲突,他错手杀死她。
  许仲智说:“太可怕了。”
  三、她想除去他,可是力不从心,他自卫杀人。
  小许失声惊呼,“还有谁会相信人性?”
  四、她自杀。
  小许答:“是有这四个可能性。”
  如心问:“你猜是哪一个?”
  “我只能选第一个。”
  “假使他及时送她到医院诊治,有什么急症不可痊愈,是他故意拖延使她失去生命。”
  “这黎子中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是凶手。”
  “请勿武断。”
  “我也不想那样说,但他的爱是一种折磨的爱,对方越是痛苦,他越能满足。”
  “可是,她可爱他?”
  “我想是,否则她怎么会甘心留在岛上。”
  小许结论是:“那么一切后果由这两个成年人自负。”
  “那自然。”
  小许为人单纯,“我不知道世上竟有这种爱,听上去比恨还可怕。”
  如心笑了。
  许仲智说:“如果我喜欢一个人,首先要叫她快乐。”
  “你心智正常,当然心平气和。”
  “如心,我们乘船出去。”
  “我还没有写完故事。”
  “每天写一章够了,以三个月时间完成。”
  “三个月?家人会以为我已经失踪。”
  小许说:“我与他们联络过,令妹下星期可来办入学手续。”
  “住宿怎么办?”
  “你忘了在下专门做房屋租务管理。”
  “呵,失敬失敬。”
  他们到市区时已近黄昏,坐在路旁咖啡座看五光十色车水马龙红男绿女。
  可是如心挂着那个故事。
  “苗红去世时应不过二十五岁。”
  犹是红颜。
  许仲智说:“现在我们不谈岛上的事。”
  如心一径说下去,“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是很享受生活的,一杯茶一场雨一朵花都叫我喜悦,只要身体合理地健康,我不介意活到耄耋。”
  小许说:“我的想法也一样。”
  “所以,”如心十分惋惜,“苗红的生命那样短暂,叫我难过。”
  许仲智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吃摩洛可菜的地方。”
  “你愿意听关于我姑婆的事吗?”
  “与你有关的事我都爱听。”
  初中毕业后周如心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么多的话。
  到最后,话题还是回到岛上去。
  小许说:“地库的建筑——”
  如心立刻问:“什么地库?”
  “大宅共三层,地下有地库。”
  如心想起来说:“对,你去地窖取过酒。”
  “地窖旁还有两个进口,一间是游戏室,另一间是小型戏院,可坐十多人。”
  如心张大了嘴。
  许仲智马上笑,“宅子太大了,你一时没发觉那两处地方。”
  “你并没有告诉我。”
  小许搔着头,“是我的疏忽,我以为你住上三五天必定会走,且随即会将岛出售,故粗略地交待一番。”
  如心却紧张起来,“游戏室里有什么?”
  “我只见到一张桌球台子。”
  “戏院呢?”
  “布置很精致,有电影银幕、放映室,设备一如试片间。”
  “我这就回去。”
  小许心想,早知就不同你说。
  如心说:“不必送我,路途太远了。”
  小许隔一会儿才缓缓说:“不算远,我有一位同学送女友回家,足足自多伦多送到美国纳华达州。”
  如心也隔了一会儿才问:“他们有无结婚?”
  “没有,三年后他另娶他人。”
  如心十分感喟,“假使把那种能量用在科学上,人类恐怕已经征服宇宙。”
  小许轻轻说:“周如心,没想到你那么爱讽刺人。”
  “不不不,我是真为人们在感情上浪掷的精血时间惋惜。”
  “那么,你是肯定不会那样做的了?”
  如心微笑,“我有什么资格做一个多情人。”
  小许不语,由此可见她是一个十分理智谨慎的女子。
  如心吩咐罗滋格斯把游艇驶出来。
  “我送你。”
  如心婉拒,“一来一回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在船上,如心打了一个盹。
  醒来后,她问罗滋格斯:“你可去过试片间?”
  “很少去,那处已多时不用,马古丽偶然进去打扫。”他有点犹疑。
  “什么事?”
  “有一次,马古丽说她听见音乐。”
  如心不语。
  她也听见过乐声,岛上气氛的确使人精神恍惚。
  “一上岸,我想进去看看。”
  罗滋格斯劝道:“周小姐,不如等明早。”
  “为什么?”
  罗滋格斯说:“大家都累了。”有点不好意思。
  如心不语,知道他们对黑夜有点避忌。
  “那么,明早七时正我们去看个究竟。”
  他松了口气,“是,周小姐。”
  倒在床上才晓得有多累,她一直睡到天亮,一个梦也没有。
  睁开眼睛,发觉天色已亮,连忙起床梳洗。
  马古丽已经过来侍候。
  如心略带歉意问:“你们工作时间是否九至五?”
  马古丽笑笑,“周小姐,你难得来。”
  “加班费还是可以照支。”
  马古丽仍然笑。
  黎子中很会挑选雇员,看情形,待他们也不薄。
  “来,我们去地窖看看。”
  原以为阴暗可怖,蛛网处处,甚至会有蝙蝠飞出来,可是一推开门,如心立即讪笑自己孤陋寡闻,只见游戏室有束光自玻璃砖射入,光线柔和,打理得十分干净,架子上放着各类玩具,其中一角是各式各样大大小小十多个地球仪。
  “这是一个宝库。”
  桌球台旁是乒乓球桌,那一角是整座火车穿山洞模型。
  “会动吗?”
  “插上电会走动,交通灯号都能亮。”
  “谁玩这个?”
  马古丽摇摇头,“屋里并没有孩子。”
  当然还有弹子机与点唱机。
  黎子中却没有添置电子游戏机,那不是他那一代心目中的玩意儿。
  “黎先生时常下来吗?”
  “很少。”
  曾经一度,这里一定坐满了爱玩的客人。
  如心查看抽屉,只见一格格都放满了火柴盒模型汽车,约有好几千架之多。
  只是没有如心要找的文字资料或是照片。
  一张照片都没有。
  “我们到戏院去。”
  如心讶异布置之华丽。
  深红色地毯,枣红丝绒座位,大红墙纸,水晶灯处处,帘子拉开,一张袖珍银幕露出来。
  如心到放映间参观,放映机还是六十年代产品,比较笨重。
  现在看电影可不必这样麻烦了,添置录影盒带即行。
  放映间并没有存放底片,即使有,想必也是古董。
  她在宽大舒适的座位坐下。
  马古丽知趣地退出去。
  如心一无发现。
  黎子中蓄意把所有私人资料全部搬走。
  晚年他回到伦敦,想必所有的文件都藏在那里。
  她离开了戏院,顺道参观酒窖。
  如心对酒一无所知,可是凭常识,也知道这一库酒价值连城,假使有一日要出售此岛,这批酒大可另外拍卖。
  这一切对苗红来讲,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生长在热带雨林中,一道瀑布一朵大红花一只蝉更能叫她喜悦。
  如心回到书房。
  她握住笔,看着天花板,深深沉思。
  马古丽把早餐捧进来,她竟没有听见。
  如心在纸上作出这样的推测:
  在享乐中,苗红的健康却一日比一日亏蚀。
  她曾遭受黎子中无情的讽刺与拒绝,不再提返家之事。
  一夜,家乡有消息传来,她父亲去世了。
  黎子中十分体贴,“你可要回去送他?”
  苗红摇摇头。
  “他去得很平静,一直在喝,心脏忽然停止跳动,毫无痛苦,我已吩咐下属办事。”
  苗红表示感激。
  “我可以陪你回去。”
  苗红摇头,黯然说:“我不想走。”
  “你可要想清楚,免得将来后悔。”
  苗红却维持原意,“我不走。”
  她显得很平静,黎子中有点安慰,也许,她已决意跟定他,随他落地生根。
  他取出一只盒子,“打开来看看。”
  苗红开启盒子,里边是一只指环,镶着一圈小小钻石。
  他解释:“宝石连绵不断,这戒指叫永恒指环。”
  苗红笑了。
  原来外国人也盼望花好月圆,可是,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请戴上它。”
  苗红把它套在左手无名指上,这是她身上唯一的饰物。
  黎子中似乎满意了,心情十分好。
  苗红神情呆滞,呆呆看着月亮,只有这月色,全世界看出去都一样。
  过了几天,黎家家长急召黎子中。
  他知道有要紧事,不与女伴细说,撇下苗红,火速返家。
  岛上只剩苗红与他的秘书麦见珍。
  一日,在晚餐桌子上,麦见珍实在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快乐?”
  苗红抬起头,呆呆看住麦见珍,像是没听到她说些什么。
  麦见珍说:“你来这里难道不是出乎自愿?黎子中待你一如公主,为何你脸上少见笑容?我羡慕你,假如我是你,我做梦都会笑出来。”
  苗红忽然牵动嘴角,她并不介意麦见珍的直率。
  麦见珍说下去,“我只希望我是你,那我就是世上最快乐的人。”
  苗红面色苍白,双眼憔悴,对麦见珍的话,完全不以为然。
  “你为何一直不露欢容,你可知如此令黎子中十分难堪,可是,”麦见珍叹口气,“人们都不知怎地死心塌地爱上折磨他们的人。”
  苗红看着麦见珍,仍然不语。
  “你对他丝毫不关心,你可知他这次返家,将受到极大责罚?他为了你,荒废事业,疏离家人,引起父母不满。”
  苗红终于张嘴轻轻说:“我并没有要求他这么做。”
  麦见珍大惑不解,“他为何爱你?”
  苗红忽然笑了,“你认为他爱我?”
  轮到麦见珍愕然,“不然是什么?”
  苗红不再言语,不愿与麦见珍谈论她与黎子中之间的事。
  麦见珍说:“我已向黎先生辞职。”
  苗红毫无反应,这也在麦见珍意料中,苗红对于人事变迁毫无兴趣,她的喜悦来自掬起一处有初生蝌蚪的溪水。
  “黎先生一回来,我就会走。”
  苗红已经离开餐桌走到园子里去。
  麦见珍厌恶地看着苗红的背影,“这么会耍手段,这么会玩弄感情。”
  苗红什么都没听到,她抬起头,凝望异乡之月。
  黎子中回来之后,性格大变,他也开始沉默寡言,麦见珍离去之后,屋内已甚少举行聚会。
  黎子中不再刻意讨好苗红。
  争吵起来,他声音很大。
  苗红从不与他争执,一日只说一句话:“你现在讨厌我,我可以走了吧?”
  黎子中只觉女方同他在一起,没有一天心甘情愿,好像一心一意就是为着要离开他,他抄起一只花瓶朝苗红摔过去。
  她应该一转身就可以闪避,但是她没有动,花瓶打中她的额角,她被那沉重的一击打在地上,额角喷出血来,花瓶撞到地上,碎成好几块。
  苗红不吭一声,手掩住伤口,爬起来奔上楼去。
  可以看到血自她指缝间流下,染红半张脸。
  黎子中用毛巾包起她的头,“我带你出去看医生。”
  她推开他,把自己锁在房中。
  她是因那个伤口失血过多感染致死?
  不,但是那一个撞击真的把她打醒了,她用清水洗净额角,看了看,知无大碍,如能缝上两针当然更好,如不,自然愈合,疤痕也不会太大。
  在乡间,孩子们时时跌伤,她司空见惯。
  药箱里自然有急救用品可供应用。
  那一夜,她旧病复发,呼吸困难,起床找药,发觉抽屉柜内均空空如也,她呼吸渐渐急促,脸色转青,挣扎到门口,打开卧室门,发觉黎子中冷冷的站在门口看着她。
  “把喷雾药剂给我!”
  他看着她倒地。
  她在失去知觉之前听见他轻轻说:“你若要离开我,就得先离开这个世界。”
  如心写到这里,蓦然抬起头来。
  事实也的确如此吧。
  他一直不放她走,即是见死不救。
  她已经想走,他就该放开她,如不,就是禁锢。
  在那个时代,女性多数柔弱,她又自觉欠他,故不能决意远走高飞。
  如心写下去,第二天,他遣散了所有工人,走进房间,看着已无生命的她,尽快处置……
  如心放下笔。
  就是那样仓卒吗?
  不,直到佣人全部离开了衣露申岛,他还留下来对着她。
  “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
  他语气十分温柔,一边把瓶子碎片都放进一只盒子里。
  “这回你得好好听我把话说完。”
  女子当然不会回答。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因我不愿放弃这段感情,父亲一怒己将我逐出家门,我已失去继承权。”
  他轻轻叹口气。
  “我名下生意已足够维持生活,可是那种被家族遗弃的痛苦,说给你听你亦不会明白吧。”
  他落下泪来。
  “可惜你从来不曾爱我,或者是我不知在适当时间放手,故此使你对我的一点点感情也消磨殆尽?”
  他低着头。
  “你已经自由了,我希望你的魂魄会前来纠缠。”
  他眼泪汩汩而下,无法抑止。
  马古丽敲门,“周小姐,吃点流质食物。”
  如心抬起头来,“什么时候了?”
  “太阳快下山了。”
  如心吃惊,“不可能,我才写了数页纸。”
  马古丽笑笑,“专注做一件事之际,时间过得特别快。”
  她把餐盘捧到如心面前。
  如心闻到香味。
  “请喝口鸡汤,面包是新鲜的。”
  如心笑笑,这名女仆善解人意。
  她也不多话,随即退出。
  如心走到窗前,看着蔚蓝色连成一片的天与海。
  也许,应该把盒子交给警方了。
  警局人才济济,办事又有组织,当可查个水落石出。
  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娇吆:“你怎么把我们写成那样!”
  “谁?”她转过头来。
  苗红一边说一边自外边走进来,“在说你,怎么把故事写成一件命案。”
  如心凝视她,“我推测错误吗?”
  “当然!”
  她一双妙目睨着周如心,已经充分表达了她的不满。
  如心赔笑,“你怎么来了。”
  “你的假设全然不对。”
  如心为自己辩护,“起码也有三分真实。”
  “黎子中怎么会那样对我!”
  如心有点惭愧,她摊摊手,“可是佣人亲眼看到你们争吵、不和,而他筹备的婚礼始终没有举行。”
  苗红的声线又恢复温柔,“可是那不表示他会陷害我。”
  如心大着胆子问:“你是怎么去世的?”
  苗红黯然,不愿提及。
  “告诉我,我替你申冤。”
  “我没有委屈。”
  如心只得笑,“反而是黎子中有难言之隐?”
  “如心,你不会明白。”
  如心颔首,“你说得对,”轻轻吁着一口气,“我们所知的感情比较理智淡薄,我们也情愿这样。”
  苗红双眼看着远处,“你们聪明得多了。”
  如心承认这点,“不知怎地,自前人惨痛的经验,学会平淡处理私人感情,坦白讲,我的家人与工作,都比私情来得重要。”
  苗红说:“所以你不了解黎子中。”
  “他把你放在全宇宙第一位吧。”
  苗红点头。
  如心说:“我是很反对任何人对异性那样神魂颠倒的,人生在世,除出男女私情,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他的条件优越,不表示没有职责需要履行,他的一生,除了恋爱,堪称一事无成。”
  苗红讶异,“我真没有想到你会那样想。”
  如心笑笑,“我有我的志向。”
  “这么说来,你不会长住岛上?”
  “当然不会,我继承了姑婆一笔产业,我将升学,毕业后做点事,同时看看这个世界,海阔天空,多认识几个朋友,多走几个地方,时机成熟,才决定是否成家立业。”
  苗红愣愣地,“呵,由你安排生命。”
  “当然,”如心笑笑,“与你不一样,你是往前走,碰到什么是什么,逆来顺受,一个人一件事,就是你生活全部,纠缠不己,爱恨交织,我们选择颇多,不妥,即时回头,重新来过。”
  “可以吗?”
  “现在可以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经济独立,思想独立,我们在事业路上吃苦,在感情上得到释放。”
  苗红笑了,不知是代如心高兴,还是代她难堪,“烦恼也不少吧?”
  “啊,那是另外一个题目了。”
  苗红伸出手,想与如心相握,就在这时候,马古丽的声音传来,“周小姐,家人找你。”
  她进来看见如心伏在书桌上,只得轻轻推她。
  如心蓦然醒来,抬头只见银紫色晚霞布满苍穹,壮丽无比,不由得失神凝望。
  电话是妹妹打来的。
  “姐姐,我们明天出发。”声音异常兴奋。
  “我会来接飞机。”
  “我与小妹已有好几天睡不着。”
  如心也笑,“你们会喜欢这里的。”
  “姐,多谢你资助。”
  “那么就用功读书,干一番事业。”
  “一定一定,对了,许仲智君是什么人,对我们好热心,大大小小的事都安排妥当。”
  “他,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与小妹会找到那样的朋友吗?”
  “放心,大学里有的是人才。”
  三姐妹笑成一团。
  “父亲同你说话。”
  “如心,照顾妹妹。”
  “知道了。”
  “你几时回来,或是与妹妹们在一起?”
  “看情形吧,别担心我们,都是大人了。”
  两个妹妹叽叽喳喳又说了一会子才挂上电话。
  如心走到窗前,眼看着晚霞渐渐变为橘红色,太阳要落山了,她轻轻地说:“苗红,我们有太多的事要做,并没有时间痴痴等待他人降福给我们,我们尽可能主动争取快乐。”
  如心像是听到轻轻叹息之声。
  如心拨电话给许仲智。
  “猜我在干什么?”
  “做功课、默书、罚抄?”
  “你初到岛上,一天比一天憔悴,可是最近这几天,你又恢复了神采。”
  “是吗?”如心摸摸面孔。
  她自知还未完全摆脱岛上疑惑的气氛。
  许仲智说:“我在学中文。”
  如心有意外之喜,“真的?”
  “小时候学过一些,因不了解其中奥妙,轻易放弃,现在追悔莫及。”
  “你若肯用功,保证三年之内可见成绩。”
  “你看你们三姐妹的名字,如心、如意、如思、多有意思。”
  如心一怔,“比这更有意思的还有呢!”
  “先从家里开始嘛,对,你又在干什么?”
  如心冲口而出:“苗红说我把结局写坏了,我打算重写。”
  小许在另一头沉默一会儿,轻轻问:“苗红?苗红同你说话?”
  如心自知失言,立刻噤声。
  小许十分焦虑,“如心,我劝你搬出来,停止写那个故事,还有,把骨灰交给警方。”
  如心很温和,给他接下去,“然后,把衣露申岛出售给台湾客。”
  “讲得再正确没有,那样,连衣露申岛在内,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你不想知道当年岛上发生过什么事吗?”
  “唏,谁关心,我只关注你的精神状况。”
  他讲得十分真挚,如心好不感动。
  “我明早就把你接出来,我替你妹妹们在海滩路找到了公寓,大家一起住。”
  “不——”
  “那岛上气氛对别人无碍,却严重影响你的心绪,你还是离开的好。”
  “我不想走。”
  “这就是整件事至诡异的地方了。”
  “是,我承认黎子中之事特别吸引我,那是因为我见过他,我且继承了他的产业。”
  小许说:“你反正要出来接飞机。”
  “我生怕一离开岛,故事的灵感便会谈忘。”
  小许取笑她,“某大出版社要失望了。”
  如心不以为然。
  她独自步行到岛的另一面去。
  听说,在天气极暖极明朗的时候,站在山坡上,可以看到鲸鱼在远处海面喷水跳嬉戏。
  如心相信这个衣露申岛如果更名会愉快得多,而那个台湾商人会在此安居乐业。
  可以想象那家人大概有五子二女十七个孙儿三条狗四只猫,甚至还是外婆太外婆一起同住。
  在如心站的山坡大可建一个儿童游乐场,千万别忘了添座旋转音乐木马。
  把岛出让,将款项用苗红名义捐到儿童医院去……
  天色渐暗,忽然淅淅下起雨来,如心把风衣拉严密一点,往回路走。
  只见费南达斯打着伞来找她。
  原来世上真有忠仆这回事。
  遣散他们之际要好好给一笔报酬才是。
  “可想念家乡?”
  “当然,小姐,父母子女都在那边。”
  回到屋内,马古丽迎出来,“周小姐,无论如何用点晚饭,你来了没多久,眼看瘦了,人家会怪我。”
  “谁,”如心失笑,“谁怪你?岛上都没外人。”
  “费南达斯与罗滋格斯呀。”
  真是,有人就有是非。
  如心坐在餐桌上,挑几筷蔬菜,吃了半碗饭,喝了半碗汤,马古丽已经十分高兴。
  她回到楼上去,决定把结局重写。
  她只开案头一盏小灯,照亮稿纸,她把另一个可能性构思出来。
  到了岛上,苗红整个人变了。
  喝了几杯,兴致一高,可以与客人玩得很疯。
  黎子中朋友之中,有一个叫胡宝开的年轻人,特别轻桃,几次三番大声嚷!“子中子中,你若同苗红有个三长两短,记得第一个通知我,我立刻飞身扑上追求这个可人儿。”
  黎子中铁青着脸,以后不再邀请此人,可是胡氏总有办法找上门,不请自来。
  黎子中恳求苗红,“不要理睬此人。”
  苗红眼都不抬,“宝开是聚会的精萃,我喜爱此人,此君能引起你妒忌。”
  黎子中说:“我并非嫉妒,我只怕失礼。”
  “那,你就不该同我在一起,我是土女,你是华人,我贫,你富,身分相差十万八千里。”
  “你是故意要激怒我吧?”
  “我喜欢宝开,他懂得跳舞。”
  “你会不会听我一句话?”
  “我有哪点不顺从你,我是你身边一只哈巴狗。”
  “你完全变了。”
  “为着适应环境,我能不变吗?”
  “放下酒杯。”
  “子中,”苗红觉得悲哀,“你不再对我说话,你只是不住地训我。”
  “听我说——”
  “除了命令,你还有何话要说?”
  “真没想到我们之间的误会一如深渊。”
  “果然不出所料,你后悔了,后悔把我搬到这个与我不相配的环境来。”
  黎子中不欲再辩,他一生人从未试过与人一句来一句去那样争吵,赢了又何可喜,输了更加可悲,两个人终于要分开亦属平常,可是总得维持最低限度的尊严。
  他深对这个女子失望。
  黎子中把自己关在书房内。
  如果她要离去,就让她走吧,他已经厌倦与她论理,这是一个完全不能自立的女子,却妄想力争地位平等,多么可笑。
  他外出办事,有时好几个星期也不回来一次,他已不再理会苗红。
  他换了一批佣人,接受麦见珍辞职,不想在职员前丢脸。
  生活表面上看反而平静下来。
  屋子静寂万分,两个人各自进出,互不干扰。
  黎子中开始把他私人物件搬运出衣露申岛。
  同时,他亦取消筹备婚礼。
  在结束这一段感情之际,他意外地觉得快感。
  他在银行以苗红名义存进一笔款子,将存折放在她房里当眼之处。
  他预备第二天回伦敦去开始新生活。
  黎子中承认失败,他是一个商人,投资有点损失,是生意上很平常的事。
  他把愤怒与悲哀掩饰得非常好。
  傍晚,苗红尚未归来,他问管家,“苗小姐到什么地方去了?”
  管家据实答:“是胡先生的船来接她走了。”
  黎子中不语,隔一会说:“你们休息吧。”
  佣人退出后,黎子中锁上大宅所有门户。
  事后他不能解释为何心血来潮,坚持要那样做。
  是不让苗红进来吗?他已决定把衣露申岛赠与她,这不是原因。
  根本她返来与否,他已不再关心,明早他就要离开她。
  九点多开始下雪,炉火掩映间黎子中独自沉思,他想到许多事。
  父亲催他回去打理生意,母亲急着要为他介绍糖王刚学成归国的千金,他很快会忘记这个岛上的事。
  不知是哪一段木材啪地炸了一声,溅出些许火星,点燃起他的回忆。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形。
  她父亲是厂里一名工人,长住醉乡,她来替他不成材的弟弟求情,低着头,异常苗条的身上只穿一件旧背心与一条纱笼,脸容却秀丽无比。
  真不明白怎么那样的陋室里会养出如此名娟来。
  他问清她的名字和她的环境,答应帮忙,送她回去。
  接着几天几夜他都不能忘记她。
  于是,他听从了他的心。
  黎子中叹口气,回到房里去,那时刚过午夜。
  意外地他睡得很好,午夜听到有人投石子敲窗,才蓦然惊醒。
  他没有起床,只是侧耳细听。
  “子中,开门,子中。”
  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屋外叫他。
  他转过身子,没去理睬她。
  她大可步行到工人宿舍去,直至今晚,他还是主人,他不想开门,免得见了面又大吵一顿。
  他闭上眼睛。
  她在门外徘徊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不停拍门,终于在天曚亮之际,一切声响归于静寂。
  黎子中也再度入梦。
  再度醒来天色已全亮,积雪有一米深,无比皎洁。
  黎子中推开窗,看到雪地里蹲着一个人。
  他连忙奔下去打开门,看到苗红哆嗦着抬起头来,一张脸的颜色同雪地差不多。
  她轻轻地说:“为什么不开门——”
  他把她抱入屋内,立刻召医生诊治。
  医生劝病人即时进医院治疗。
  可是苗红淡淡笑道:“我不会离开衣露申岛。”
  医生说:“可是你旧病复发——”
  “你放下药走吧。”
  接着的日子里,他与她都没有再离开。
  她的双眼渐渐窝了进去,病情日益加重,可是坚决不进医院,并且叫所有佣人放假。
  她欢欣地说:“终于像开头那样,又只得我们两个人了,我们再也不会争吵。”
  的确是,直到生命尽头,她都没有与他再起任何争执。
  某一夜,他把她连人带椅搬近炉火边坐。
  忽然之间她抬起头,“你怎么把灯关了,眼前漆黑一片。”
  黎子中一怔,所有的灯都照旧开着,她是怎么了?
  电光石火间黎子中明白了,苗红双目已失去功能。
  他震荡而悲哀地过去扶住她。
  苗红仰起头,她也明白了,可是声音仍然清晰,“我遵守了诺言,我没有离开这岛。”
  “你不必那么做,我己决定让你自由离去。”
  苗红叹口气,扶住黎子中的手渐渐滑落。
  “记住,”她喃喃说,“以后爱一个人,不要使她觉得她欠你太多。”
  黎子中急急俯身下去想同她说话,她已经垂下头。
  如心写到这里,丢下笔。
  她啊呀一声,伏在书桌上。
  马古丽闻声进来,讶异道:“小姐,你又写了一个通宵。”
  如心抬起头来,马古丽吓一跳,“小姐,我马上送你出去看医生。”
  她发高烧,真的病了。
  许仲智闻讯立刻进来把她接出去看医生,他倒是没有再责备她,错已铸成,多说无用,先打针吃药把病魔驱走再说。
  医生说:“无大碍,只不过是疲劳过度,滤过性细菌乘虚而入,休息几天即好。”
  小许说:“明日我代你去接两个妹妹吧。”
  如心点头。
  当晚她在小许家寄宿。
  身为地产管理员的他只住在租赁回来的一套公寓中。
  一般土生儿都是如此没个打算,社会福利好,毋须为将来担心。
  “我就在客厅打地铺,你有事叫我即可。”
  如心刚躺下,又跳起来,“盒子,我忘记把那只盒子也带出来。”
  “没有人会碰那只盒子。”
  “唉,仲智你不知道——”
  许仲智忽然提高声音,大喝一声,“还不快休息!”
  还真管用,周如心立刻回到床上,熄灯睡觉。
  如心并没有即时入睡,床太小,且有若干弹簧已经损坏,睡在上面并不舒服。
  如心想送他一张床,随即又觉可笑,女人怎么可以送床给异性朋友?
  那么,索性送他一套家具吧,他的沙发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都还是房东连公寓出租的吧,已经破破烂烂。
  可是如心很清楚他不会接受。
  第二天,热度退却,如心要求去看一看两个妹妹下榻之处,小许知道她不放心,嘱她多穿件外套,驾车前往。
  公寓在海滩路,拐一个弯就是市中心,非常方便。簇新建筑,打开门,只见完全新装修,乳白色地毯家具,浴室里日常用品一应俱全,一件不缺。
  如心十分满意,“太周到了。”
  “敝公司有专人服务,只收取些少许费用。”
  “暂时是租的吧?”
  “如果满意,可以买下来。”
  如心看着他,笑笑说:“你那么会替客人打算,自己有否投资呢?”
  许仲智搔搔头皮,答不上来。
  如心笑,“这叫做卖花姑娘插竹叶。”
  小许耸然动容,“形容得真确切!”
  如心推开窗户,客厅对牢英吉利湾的海滩,已有弄潮儿聚集,她知道妹妹一定喜欢这里。
  “我们去接飞机吧。”
  “医生嘱咐你好好休息。”
  “怎么可以不去,妹妹会怎么想,她俩一生才第一次出远门,姐姐就搭架子不来接飞机,我又刚继承了遗产,更加会被误会是目中无人。”
  “噫,你却有为难之处。”
  “接到她们再说。”
  “我扶你。”
  如心掩嘴笑,“我这就成为老太婆了。”
  幸亏飞机抵境后一小时后两个妹妹就步出海关。
  如心笑说:“脖子都等长了。”
  两个妹妹见到姐姐有点羞涩,像见到长辈一样,如心自小跟姑婆生活,不大与妹妹厮混,也难怪。
  回到公寓,大妹立刻拨电话回家报平安。
  小妹对陈设赞不绝口,“真好,两个人两个卫生间,不用争。”
  如心已经很累,放下一点现钞,便打算回去休息。
  大妹想起来,“姐,你住什么地方?”
  如心微笑,“办妥入学手续,带你们去看。”
  她俩向许仲智道谢。
  小许在教路,“第一件事是考个驾驶执照。”
  “我有国际执照。”
  “转角有间租车公司……”
  如心问二妹,“爸妈都好吧?”
  “很好,不过会挂念我们。”
  那边小许已嘱咐完毕,“可以走了。”
  如心说:“怎么好叫你又睡地板,我还是回衣露申吧?”
  小许顿足,“我就是怕你生活在幻觉中。”
  如心抬起头,“如果真可以与烟火人间脱离关系,想必无忧无虑。”
  小许说:“所以我十分庆幸两个妹妹来找你,逼着你回到真实世界来。”
  “你看她俩多高兴。”
  “我不想你在病愈之前回到岛上,身子虚弱之际更易精神恍惚,胡思乱想。”
  如心却抬起头,“说不定会有新的灵感。”
  “实验室的朋友上官问我有否新发现。”
  “毫无进展。”如心无奈。
  “来,我带你去看房子。”
  “我这回哪里还有精神,叫罗滋格斯来接我吧。”
  小许讨价还价,“明天才走。”
  如心只是笑。
  “我知道,”小许颓然,“你嫌蜗居简陋。”
  “你明知我不是那样的人。”
  “是衣露申岛在呼召你?”
  “可以那样说,那岛确有一种魅力。”
  “我陪你回去。”
  “仲智,这些日子来你拨出的时间……容我付你薪酬。”
  “我不等钱用。”
  如果每个人都这样说,天下就太平了。
  大妹耳尖,已经听到他俩部分谈话。
  “岛,什么岛,我们也要去。”
  “姐,你可没说你住在一座岛上。”
  “这是怎么回事,快让我们去观光。”
  如心笑:“你们不用办正经事吗?”
  “唏,大可押后待周未后才办。”
  “那样,就一起来吧。”
  两个妹妹欢呼起来。
  下午,他们随罗滋格斯与马古丽返回岛上。
  两个仆人一出现大妹就吓一跳。
  立刻同姐姐说:“怎么皮肤那么黑?”
  如心劝说:“不得有种族歧见。”
  “看上去好不诡异,姐,你不怕?”
  “他们人非常好。”
  “噫,我就不习惯。”
  二妹问:“水路要走多久?”
  “个多小时。”
  “来往岂非要半日?太费时了,多不方便,姐,还是搬出来住好,我们那公寓位置才一流。”
  小许轻声说:“她们不喜欢孤岛。”
  如心点点头,真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两个妹妹一向爱热闹。
  到了岛上,她俩更加讶异,“一整座岛上只得一家人?那岂非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哗,发生什么事都没人知道!”
  如心介绍,“风景极佳——”
  大妹吐吐舌头,“是仙境也不管用,我最怕与世隔绝。”
  “像中古时期的修道院。”
  如心没想到她们会如此反感,大表意外。
  她俩甚至不愿参观游览,表示想立刻离去。
  如心啼笑皆非。
  “姐姐,你也不宜久留。”
  “我不怕。”
  “一个人呆久了会造成性格孤僻,姐,你本来就太沉静,更不宜独处孤岛。”
  小许赞曰:“言之有理。”
  “你们走吧,我要休息了。”
  “那不行,没人陪你不好,这样吧。”作牺牲状,“我们留宿一夜,明早即走。”
  如心只得笑。
  这两个妹妹性格开朗活泼,与她沉静性格恰成对比。
  傍晚,在饭桌上,大妹抱怨,“太静了,耳畔嗡嗡响。”
  住惯地窄人多的都会,天天受噪音骚扰,久入鲍鱼之肆,一旦静寂,反觉突兀。
  如心找来一台小电视机,开启了制造些声响。
  二妹又咋舌,“姐也太信人了,陌生人做的饭菜,就这样吃进嘴里?”
  可是如心想都没想过要怀疑什么人心怀不轨。
  大意有大意的豁达。
  “爸千叮万嘱,叫我们出门要防人。”
  如心附和,“爸的话自然有道理。”可是她自幼跟姑婆生活。
  她俩吃了很多,又赞菜可口。
  然后才上楼更衣,半晌不见她们下来,如心上去看,只见两个人倒在同一张床上,已经和衣睡着了,连鞋子都没脱下。
  小许找上来,看到这情形,也不禁笑了,他替她们轻轻掩上门。
  如心说:“年轻就有这个好处。”
  许仲智讶异,“为何老气横秋,你又不是她们长辈。”
  如心笑,“你也去休息吧。”
  “是,太婆。”
  如心也回到房间去,这时忽然起了风,树叶被劲风吹得像浪一样起伏,隔着窗户都可听到沙沙声。
  如心躺在沙发上,双臂枕在头下。
  这个岛由一人独享未免太过自私了。
  她闭上双目。
  如心转了一个身暗暗好笑,真没想到三姐妹都疲懒如猪,也不卸妆沐浴更衣,倒下来就睡。
  “如心,如心。”
  谁,谁叫她?
  “如心,只有你才可以在这岛上睡得那么安稳。”
  如心知道这声音属于谁。
  “黎先生。”她自沙发上坐起来。
  年轻的黎子中笑吟吟看着她。
  如心忽然问:“假使我把岛出让,你会不高兴吗?”
  “已出之物,我不会关心,岛属于你,由你处置。”
  如心又问:“三十年前,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黎子中只是微笑。
  “我写的故事你可觉得荒谬?”
  “我极少关怀别人怎么看我与说我。”
  如心由衷佩服,“我希望我可以像你。”
  “你没有必要练这种功夫。”
  “黎先生,你来找我有事?”
  “不,没有重要的事,我只是来探望新岛主。”
  “将来,我若将岛出让,你还会出现吗?”
  黎子中失笑,“我不会探访陌生人,相信你也不会。”
  如心放心了。
  “如心,你所要的故事,不久会有新发展。”
  “什么?”
  “你很快会知道真相。”
  “真的?”如心兴奋得跳起来。
  黎子中走到窗前,“噫,天亮了,你该起来梳洗了。”
  如心点头,“说得是,一会儿马古丽会来敲门。”
  话还没说完,门已经咯咯咯敲响。
  如心转过头去说,“进来。”
  两个妹妹哈哈笑,推开门,走近如心身边,如心闻到一股清香,她俩已经打扮过。
  如心伸个懒腰,“该我了。”
  “姐,向你借衣服穿。”
  “请自便。”
  打开衣柜一看,十分失望,“只得这些?”
  “去买好了。”
  二妹雀跃,“这里流行什么样服饰?”
  如心在浴室,她精神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到市中心一看不就知道。”
  两个妹妹巴不得立刻飞到时装店去。
  这个衣露申岛,送给她们都不会要。
  如心尽最后努力,“趁这个早上,要不要沿岛走一圈?”
  妹妹们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摇摇头,心意相通,“我们对大自然没兴趣。”
  “既然来了——”
  “船是不是随时可以启航?”
  如心只得笑笑说:“没问题。”
  他们一行人走向码头。
  一路上落花飞舞,二妹踢起地上花瓣,“真是十分诗情画意。”
  许仲智问:“那么,为何不多住几天?”
  她们笑,“我们是凡夫俗子,喜欢人间烟火。”
  看到新款时装,双眼发光。
  看中时髦的背包,可是价钱也令他们咋舌。
  如心见她们把背包拎在手中恋恋不舍,便说:“一人一个买下来呀。”
  她俩如释重负,“对,差些忘了姐姐现在有钱。”
  许仲智吁出一口气,“这是我一个月的薪水。”
  如心笑说:“一年才买一次,不要紧。”
  “你呢,”小许问,“你怎么不要?”
  如心摇摇头,“我不适合用这些东西。”
  小许像是放下心头大石,看着如心的目光更为欣赏。
  如心与小许坐在商场的长凳上等两个女孩挑选衣服。
  如心小心翼翼地问:“昨夜,你有无梦见什么人?”
  “我不明你指谁?”
  “你有没有见过黎子中与苗红?”
  许仲智讶异地说:“如心,他们已不在人世间。”
  “这我也知道。”
  “那为何仍出此言?”
  “他们可曾入梦?”
  “从来没有,而且即使入梦,我也不会认识他们,我从来没见过黎子中。”
  如心不语。
  “你的精神恍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心,我担心你的状况。”
  如心仍然不出声。
  许仲智摊摊手,“你果真梦见黎子中?”
  如心颔首,“他说,我们快会知道事情真相。”
  小许抬头,“她们出来了。”
  两个妹妹拎着大包小包,十分夸张。
  “姐姐,我们吃日本菜去。”
  如心跟着她们走,一边问许仲智:“谁会来把真相告诉我们?”
  小许还来不及回答,两个妹妹一人一边绕住如心的手臂,“姐姐你对我们真好。”
  小许不语,好人易做,只需无条件付出金钱时间,自然成亲友心中最好的人。
  那天晚上,如心与妹妹闲话家常,许仲智的电话来了,“如心,我十分钟后上来。”
  大妹正把买回来的衣服一件件比试,在镜子面前打转,如心扔下她们,跑到楼下去等许仲智。
  一定有急事。
  片刻小许的车驶到门前。
  如心拉开车门,坐到许仲智身边。
  小许说:“如心,我在三十分钟前接到一通电话。”
  如心看着他,等他把详情说出来。
  当时电话铃响,小许放下报纸去接听。
  那一边有女声问:“是谁要与衣露申岛上的旧员工联络?”
  小许连忙回答:“是黎子中先生的朋友周如心小姐,周小姐此刻是岛主。”
  那边啊地一声。
  “你是哪一位?”
  “我是黎子中的侄女黎旭芝,家父黎子华是他表弟。”
  小许大为意外,“你是谁?”
  对方听到他那讶异的声音,也十分意外,故问:“你没有事吧?”
  小许镇定下来,“黎小姐,你在何处?”
  “我在温哥华访友,朋友把一段剪报交给我过目,他们都知道衣露申岛从前是伯父的产业,故此我打电话来问一问是什么事。”
  小许吞下一口涎沫,“黎小姐,可以出来见个面吗?”
  “可以。”非常爽朗。
  “我来接你。”
  “不用,我们下午五时在城中心王子酒店咖啡座见面。”
  如心听了,张大嘴,“黎子中的侄女?”
  “是,如心,他离开衣露申岛后的事情我们可以得知详情了。”
  如心发一阵子呆,然后说:“他讲过的,他说我很快会得知真相。”
  “来,我们马上去见黎小姐。”
  他们到了咖啡室,比约定的时间早,左顾右盼,等伊人出现。
  终于如心说:“来了。”
  小许问:“你如何辨认?”
  “看。”
  小许转过头去,也承认道:“是她了。”
  门外出现一个身段高挑女郎,容貌秀丽,戴宽边草帽,穿淡红色夏裙。
  她似乎也一眼就把周、许二人认出来,笑吟吟走近打招呼,“我是黎旭芝,你就是新岛主?”
  如心连忙说:“幸会幸会。”
  她坐下来,摘下帽子,“黎子中是我表伯,家父是他的表弟。”
  如心觉得她那双聪明闪烁的眼睛有三分似黎子中。
  倒是她先发问:“你不是真住在那座古怪的岛上吧?”
  如心一怔,“为什么用古怪二字形容它?”
  黎旭芝笑笑,“人是群居动物,无论哪个孤僻的人,都还有三两知己,怎么可能长年累月独居岛上?”
  “据我所知,黎子中有一位红颜知己。”
  黎旭芝颔首,“我也听说过。”
  “黎小姐,我很想知道关于衣露申岛上的往事。”
  “我希望我可以帮你忙,可惜我也是听父母间歇说起这位伯父的事情,他们说他一表人才、胆识过人,可是为情颠倒,终身不娶,下半生处于隐居状态,不大见人。”
  “你最后一次见他在何时?”
  “在他病榻边,他一共有二十三个侄子侄女,均得到他馈赠,他非常慷慨。”
  如心不住点头。
  “我们都庆幸没有得到那座岛,否则就踌躇了,卖掉,大为不敬,留着,又没有用。”她笑。
  想法与如心两个妹妹完全相同。
  如心说:“你没有见过黎子中的红颜知己吧?”
  年纪不对,苗红去世之际,黎旭芝尚未出生。
  谁知意外之事来了,黎旭芝笑笑,“我见过,她叫苗红,是不是?”
  许仲智大奇,忍不住问:“你怎么会见过她?”
  “大家都住在新加坡,伯父曾托家父照顾苗女士,苗女士的女儿崔碧珊是我在新大的同学,我念商科,她念建筑。”
  周如心张大了嘴。
  “周小姐,你为何讶异?”
  如心结巴说:“我…以为苗女士早逝。”
  “苗女士七年前去世,依今日标准来说,六十未到,并不算高寿。”
  “可是她来得及结婚生子。”
  “那当然,崔碧珊与我同年。”
  如心大力吁出一口气,十分惘怅,呵事实与想象原来有那么大的距离。
  他们在分手之后各自竟生活了那么久。
  如心反而难过起来。
  这种情形看在黎旭芝眼内,大是讶异,“周小姐,你与我伯父可有特殊关系?”
  “没有,说来你或许不信,我只见过黎先生两次。”
  “不稀奇,他行事时时出人意料。”
  许仲智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可是黎先生心地甚好。”
  黎旭芝点头,“说得很对。”
  如心问:“崔碧珊小姐现居何处?”
  “碧珊已经毕业,在星埠工作。”
  “我好想与她联络。”
  黎旭芝笑笑,“周小姐,往事不用提起。”
  如心却心酸了。
  是,原应忘却一切,努力将来,不要说是前人之事,就算个人的事,也是越快丢脑后为妙,不能往回想或回头看,可是如心偏偏做不到。
  黎旭芝十分聪敏,看到如心如此依依,知她是性情中人,便轻轻说:“我想先征求碧珊同意,才安排介绍给你们。”
  如心说:“谢谢。”不知恁地,声音哽咽。
  许仲智问黎旭芝:“你要不要到岛上去看看?”
  黎旭芝摆摆手,“我不要,别客气,我是那种住公寓都要拣罗布臣大街的那种标准都市人,我对荒岛没兴趣。”
  如心被活泼的她引得笑出来,“可是那不是一座荒岛。”
  黎旭芝装一个鬼脸,“还有个文艺腔十足的名字叫衣露申呢,我一向对此名莫名其妙,我觉得人生十分充实,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苦瓜得苦瓜。”
  如心不知说什么才好。
  “伯父对周小姐的印象一定十分好,否则也不会把他心爱之物留给你。”
  如心到这个时候咳嗽一声,“黎小姐,你可懂中文?”
  黎旭芝答:“我懂阅读书写,不过程度不算高。”
  如心说:“这叠原稿由我撰写,请你过目。”
  黎旭芝大奇,“你是一名作家?”
  “不,我只是试着写黎子中与苗红的故事。”
  “可是你只见过他两次!”她想起文人多大话一说。
  “所以想请你补充细节。”
  “好,”黎旭芝说,“我会马上拜读。”
  “你将在温埠逗留多久?”
  “下星期三就走。”
  “多希望你会到岛上住一两天。”
  黎旭芝视为畏途,只是笑,不肯答应。
  如心只得作罢。
  她仍然回到妹妹的公寓去。
  一路上非常沉默,不发一言。
  许仲智笑道:“你的推测有失误。”
  是,岛上并无发生过谋杀案。
  “你猜测苗红在岛上去世,是因为那盒子吧?”
  “是,盒子里明明盛着她的骨灰。”
  “如今看来,未必是她的骨灰。”
  “有证人指出那确是她的永恒指环。”
  “那么,那骨灰是烧后才被移到岛上。”
  如心颔首,“看情形是。”
  两个妹妹兴高采烈要去格兰湖岛吃海鲜,如心最不爱游客区,愿意留在家中。
  许仲智最坦白不过,“你姐姐去我才去,姐姐不去我不去。”
  两个妹妹哗然。
  小许笑,“咄,若连这样都办不到,还配做人家伴侣吗?”
  两个妹妹啊一声又挤眉弄眼起来。
  如心此时倒开始有点欣赏共聚天伦的热闹。
  就在此际,电话铃响了。
  许仲智一听就叫:“如心,快来,是黎旭芝。”
  黎旭芝在那头开门见山说:“如心,我把你的作品看过了,写得很好,不过真实结局却不是那样的。”
  “我现在也知道了。”
  “结果是他们和平分手,苗红返回新加坡结婚生子,生活得很好,一直住在乌节路一幢公寓里,丈夫很钟爱她,他是个有名望的律师。”
  如心称是。
  “你写得比较悲观。”
  “爱情故事是该落得惘怅的吧?”
  “也不是,我喜欢大团圆结局。”
  “可是黎子中与苗红最后也并没有结婚。”
  黎旭芝比较世故,“有几对情侣可以有始有终?这便是生活,我觉得他俩的结局已经不错,有若干个案,简直不堪入目。”
  “说来听听。”
  “要不要出来谈谈?”
  “现在?”
  “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如心纳罕,“谁?”
  “崔碧珊。”
  “她此刻在温埠?”如心惊喜交集。
  “我就住在她家里,她愿意与你见面。”
  哗,都来了!
  “我们在家等你,你到乔治亚西街一零三一号十五楼A来。”
  如心挂了电话,立刻要出门。
  妹妹说:“这样吧,你们去访友,我俩去吃阿拉斯加蟹王。”
  四人一起出门。
  一路上如心异常紧张,看样子小说结尾又需重写,不过见到崔碧珊之后,一定可以获得最真确资料。
  到了门口,小许轻轻说:“这是可以俯瞰全市景色的豪华住宅。”
  一按铃就有人出来开门。
  黎旭芝笑说:“大驾光临,蓬荜增辉。”
  她中文底子比她谦称的好得多了。
  宽敞客厅另一角有人迎出来。
  如心一抬头,呆住了。
  这不是苗红还有谁?同她梦见过的女郎一模一样!鹅蛋脸,大眼睛,长发绾在脑后,身穿纱笼。
  她走近,对着如心笑,如心更确定是她,冲口而出:“苗红!”
  那女郎伸出手来相握,“你见过家母?”
  如心已知失态,可是仍然目不转睛凝视崔碧珊,像,外型如一个模子刻出,可是神态不似,崔碧珊活泼,异常爽朗。
  大家坐下,黎旭芝斟出饮料,顺手拉开窗帘,市中心的灯色映入眼帘,如心暗暗叹息一声,差不多半个世纪已经过去,物是人非。
  崔碧珊先开口,“听旭芝说你对家母的事有兴趣?”
  “是。”
  “何故?她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妻子,一个普通的母亲。”
  如心清清喉咙,“可是她同黎子中的关系——”
  崔碧珊失笑,“人总有异性朋友吧。”
  “是——”如心十分惘怅。
  崔碧珊笑意更浓,“你希望她嫁给黎子中。”
  如心大力点头。
  黎旭芝也笑,“为什么?我伯父个性比较孤僻,很难相处,做他终身伴侣,不一定幸福。”
  崔碧珊补一句:“我父母相敬如宾,我认为算是对好夫妻。”
  如心俯首称是。
  崔碧珊一直含笑看着她。
  如心说:“没想到你们两家一直有来往。”
  黎旭芝与崔碧珊相视而笑,“也许因为新加坡面积小,更可能是因为我俩谈得来。”
  如心问:“有照片吗?”
  崔碧珊站起来,到卧室去片刻,取出一只银镜框。
  如心接过看。
  照片中母女宛如姐妹,紧紧搂着肩膀。
  “可有托梦给你?”
  崔碧珊轻轻摇头,“没有。”
  看样子她也爱热闹,心静与独处的时间比较少,故此难以成梦。
  崔碧珊说:“听说你继承了衣露申岛。”
  “那岛应由你做主人才对。”
  崔碧珊大惊,“不敢当,”笑笑说,“周如心你温婉恬静,才配做岛主人。”
  如心大奇,“为何你们对衣露申岛一点好感也无?”
  她俩异口同声:“怕寂寞呀!”
  如心低头不语。
  黎旭芝笑说:“如心的气质都不像现代女性。”
  “所以她才是适当的继承人。”
  “伯父一定也看到了这一点。”
  许仲智到这时才说:“如心确是比较沉静。”
  如心问:“她一直很快乐?”
  崔碧珊答:“相当快乐。”
  “有无提起往事?”
  “极少。”
  黎旭芝说:“分手后,伯父亲自把她送返新加坡,二人并无交恶,伯父一直讲风度,胜过许多人。”
  如心答:“是。”
  她听说有很坏的例子,像分手时男方生怕女方纠缠,躲得远远,视作瘟疫,待女方扬名立里,男方又上门去赊借……还有,男方先头百般觉得女方配不起他,又不争气,结果潦倒给女方看……
  这个时候,许仲智轻轻说:“我们该告辞了。”
  如心也觉得再也不能查根究底。
  “我送你们。”
  “不用客气,我认得路。”
  仍然送到楼下。
  这时,如心又觉得崔碧珊并不太像苗红了。
  许仲智说:“外型是她像,气质是你像。”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见过苗红。”
  “可以猜想得到。”
  “那骨灰——”
  “很难问出口,‘喂,令堂骨灰怎么会到了衣露申岛上?令尊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吗?’”
  如心为难,“所以人与人之间永远存在着隔膜。”
  小许忽然表态,“我与你肯定什么话都可以说。”
  如心笑,“是,此言不虚。”
  小许接着说:“我们真幸运。”
  二人又添了一层了解。
  如心说:“崔碧珊未能畅所欲言,也难怪,我若是她,我亦不愿向外人披露母亲生前曾念念不忘一个人。”
  许仲智说:“或许,她已经忘记他。”
  “不!”如心坚决地说,“你决不会忘记黎子中那样的人。”
  许仲智不欲与她争执。
  忘不了?许多必须自救的人把更难忘记的人与事都丢在脑后,埋进土里。
  许仲智从不相信人应沉湎往事抱着过去一起沉沦。
  不过他不会与周如心争执。
  “我送你回去。”
  回到公寓,两个妹妹还没有回来,如心找到了笔与纸,立刻写起来。
  该回到哪一天去?
  对,就是她病发那一日。
  她忽然清醒了,有点像回光返照,平和地对黎子中说:“让我们分手吧,这样下去,彼此拖死,又是何苦!”
  黎子中知她不久将离人世,心如刀割,轻轻说:“一切如你所愿。”
  “我想离开这岛。”
  “你的情况不宜挪动。”
  “日后你在岛上生活,也不会有我死亡的阴影,让我到医院去,那是个不会连累人的地方。”
  “可是你一直不愿去那里。”
  她握住他的手,“可是现在时间到了。”
  “我去叫救护直升飞机。”
  她吁出一口气,双眼闭上。
  他一震,以为她已离开人世。
  可是没有,她尚有鼻息。
  黎子中照她意思通知医护人员。
  急救人员来到岛上,一看情形便说:“先生,你应刻早把病人送到医院,她情况很危险,你需负若干责任。”
  黎子中一言不发。
  他一直守在病人身边。
  可是她却渡过危险期,返回人间,渐渐在医院康复。
  他一直陪着她。
  她说:“现在我才真相信你是个好人。”
  他不语,他只微笑。
  “假如我说我仍想离去,你会怎样做?”
  黎子中答:“我答应过你,你可以走。”
  她很感动,“你只当我在岛上已经病逝好了。”
  黎子中摇摇头,“我会采取比较好的态度,让我们维持朋友的关系。”
  她凄然笑,“经过那么多,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黎子中握住她的手,“我相信可以,告诉我,你打算到哪里去?”
  “回家。”
  黎子中颔首,“我知道你一直想家。”
  她渴望地说:“去扫墓,去探访亲人。”
  “我派人照顾你,我表弟是个可靠的人。”
  “不,让我自己来,让我试试不在你安排底下生活。”
  “你不怕吃苦?”
  “子中,或者你不愿相信,这几年来,即使衣食不优,我仍在吃苦。”
  “对不起,我不懂得爱你,我没做好。”
  “不,是我不懂接受你的爱,错的是我。”
  在分手前夕,他们冰释了误会。
  他送她返家。
  见到父母,老人面色稍霁,早已接到风声,知道他与土女终于分手。
  “你留下来吧。”
  “不,”他厌倦地说,“我回伦敦,我比较喜欢那里。”
  老人讥讽他,“幸亏不是回那座荒岛终老。”
  “那不是一座荒岛。”
  “无论你怎么想,将来我不会逼你继承祖业,你也最好不要让姓黎的人继承那岛。”
  黎子中笑了,“请放心,我可以答应你们,你们所担心的两件事都不会发生。”
  他与父母的误会反而加深。
  他一直留在西方生活,没有回头。
  苗红回到家乡,与弟弟相认。
  他已经结婚,年纪轻轻的他是两个婴儿的父亲。
  看到姐姐,只冷淡地说:“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弟媳却道:“姐姐,我们还想到加国去跟你入籍呢。”
  他们并不是不欢迎她,可是见了她,也没有多大喜悦。
  在弟弟心目中,她已是外人。
  苗红这才发觉,在家乡,她并没有多少亲友。
  她找到亚都拿家去。
  有人告诉她,“搬了,搬到邻村去啦。”
  她并不气馁,终于找到她要见的人。
  他现在管理一间木厂,接到通报,出来见客,苗红一眼便知道是他,他比起少年时粗壮不少,蓄着胡髭,穿着当地服饰。
  猛一抬头,看见一位打扮时髦,剪短发的美貌女子,不禁一愣。
  苗红含笑看着他,“你好,亚都拿。”
  亚都拿不敢造次,“找我有什么事,小姐?”
  苗红这才知道他没把她认出来。
  她也意外地愣住。
  不知怎地,她没有说她是谁,她希望他可回忆起她,故此搭讪地轻轻说:“你继承了木厂。”
  亚都拿愕然,这是谁,怎么知道他的事?
  “结了婚没有?”
  亚都拿只得按住疑心,回答说:“结了。”
  “新娘是华人?”
  “确是华人。”
  他仍不复记忆,苗红见已经拖无可拖,只得黯然道:“祝你们幸福。”
  亚都拿追上来,“小姐,你是谁?”
  苗红没有回答,悄悄上车。
  亚都拿到那个时候,依然一头雾水,莫名其妙,谁?他摸着后脑想,那女子是谁?
  厂里工人叫他,他知道有急事待办,便把外头的人与事丢在脑后。
  苗红上了车,司机问:“小姐,去何处?”
  半晌,苗红才回答:“去城里。”
  这时,她才知道黎子中对她有多好。
  而年轻的她,因为一切来得太易太快,觉得一切均理所当然,并且,太多的爱令她窒息。
  她到律师楼去签房屋买卖契约。
  崔律师出来招呼她。
  她抬起头,问那年轻英俊的律师:“你是受黎子中所托,还是真心照顾我?”
  那年轻人知道机不可失,小心翼翼回答:“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是我心目中理想伴侣。”
  苗红笑一笑,“怕只怕你会失望。”
  崔律师说:“你放心,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幻想的人。”
  他没有把她当公主看待。
  也不认为她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他带她见朋友、看电影、跳舞、旅行……像普通人对待女朋友一样。
  可是苗红已经感激得不得了。
  最要紧的是,她的事,他全知道,不必她选一个适当的时候,深深吸一口气,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然后等他的反应,看他是否会原谅她。
  翌年他们就结婚了。
  仪式十分简单,她只邀请了弟弟一家观礼。
  她听到弟弟说:“姐姐总算嫁了一个理想丈夫。”
  弟媳说:“姐姐长得美。”
  “不,好多人长得更美都没她那么幸运。”
  苗红一怔,她幸运吗,至少在旁人眼中的确如此。
  她并不介意他人怎么想。
  过了些日子,她见到了黎子华,待崔君走开了,她轻轻问:“他知道我的事吗?”
  “他知道。”
  “他有无说什么?”
  “没有。”
  苗红低下头,没有表情中嘴角却带微微一丝笑。
  “他只叫我看看你是否还戴着那枚指环。”
  苗红伸出左手。
  黎子华看到那只戒指仍在她无名指上,甚觉安慰,他可以合理地回复他了。
  “对,我也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苗红抬起头来,“快说,世上甚少好消息。”
  “我明年二月就要做父亲了。”
  “子华,”苗红由衷地高兴,“真是太好了。”
  写到这里,有人开门进来。
  “姐姐,你还没睡?”
  如心握着笔没好气地转过头去笑问:“你们又睡了吗?”
  “姐姐,”两个妹妹说,“你脸色苍白,还不快去休息。”
  如心说:“你们何尝不是熊猫眼。”
  “姐姐比从前更伶牙俐齿。”
  “还不是跟你们学的,不保护自己行吗?”
  大妹点头,“看,多厉害,我们可放心了。”
  “什么,”如心大奇,“你曾经为我担心过?”
  “当然,”小妹抢着说,“曾经一度,你那言行举止似某小说家笔下的女主角,简直不像活在真实的世界里,后来,又跑到一个梦幻岛去居住,多可怕。”
  如心笑了。
  衣露申可不是梦幻岛,那里每个雇员都得定期发薪水。
  如心又提起笔。
  大妹把笔收起,“今天到此为止。”
  “喂喂喂,别打岔。”
  二妹已把灯熄掉,索性在黑暗里更衣。
  “姐,有你替我们安排,真幸运,有些同学,先得打几年工储钱才能升学,一针一线靠自己,家人不闻不问,根本不理他们前途,动辄泼冷水,说什么量力而为是人间美德之类,多苦。”
  如心微笑,“可是如果把你们当婴儿那样照顾,你们一定会反抗。”
  “说得也是,有些同学的父母实在太周到,老是不放手,孩子穿什么颜色衣服都编排好不得违命,一切为他们好,非得读医科弹梵哑铃娶表妹不可,真要命。”
  如心在黑暗中笑出来。
  妹妹感喟,“至少我们有瞎闯的自由。”
  “是,成功与否并不重要,过程有趣即不枉此行。”
  “不过姐姐放心,我们一定会毕业。”
  没有回音。
  “姐姐,姐姐?”
  “她已经睡着了。”
  “姐姐一直在写什么。”
  “不知道,某一个故事。”
  “她可打算与我们一起开学?”
  “可能另有打算,她现在那么富有,不必走平常人走的路,做普通人做的事。”
  “许仲智最好的地方是把她当普通人。”
  “那是因为姐姐个性好,丝毫没有把自己视为不平常。”
  “他们会结婚吗?”
  “言之过早。”
  “我恐怕要到三十过后才会论婚嫁。”
  “谁问你!”
  “嗳,真好,现在不大有人问女孩子几时结婚了。”
  “以前有人问吗?”
  “妈妈说从前打十七岁开始就不住有亲友关怀地殷殷垂询。”
  “关他们什么事?”
  “同缠足一样,是种不良习俗。”
  “此刻都蠲免了。”
  终于两个人都睡着了。
  如心睁开双眼。
  她微微笑,从前一直没留意妹妹们意见,老觉得她俩喧哗幼稚。
  已经不知不觉地长大了,说话甚有高见。
  真是,自苗红那一代至今,女性所承受的压力已转了方向。
  以前,嫁得好是唯一目标,那人最好事业有基础兼爱护妻儿,次一等,老实人也可以,如不,则是女方的终身烙印。
  三十年后,像妹妹她们,首先关心她们自己的事业,能不能在社会上占一席位,可否受人尊敬,能够去到何种地步……
  婚姻则随缘,可有可无,有的话一样珍惜,没有也一样高兴。
  如心悄悄走到客厅,开亮灯,摊开纸笔,继续她的故事。
  刚才写到什么地方?
  呵,对,黎子华翌年要做父亲了,他的孩子就是黎旭芝。
  苗红没想到半年后她也获得喜讯,她把女儿命名崔碧珊。
  两个母亲都决定亲手带孩子,环境相似,故此十分接近,时常互相交换意见与心得。
  孩子第一声笑,第一句开口说话,第一次开步,都叫母亲惊喜,孩子每一个小动作都令她们着迷,他们自成一国,有独立的语言,不足为外人道,她们已不再关心世上其他大小事宜。
  她俩时常约了到公园小坐,两个孩子一起开学、学弹琴、补习算术……
  过去仿佛不再存在。
  她真的统统忘记了吗?
  没有人看得出来。
  崔氏在事业上异常成功,名利双收,苗红日子过得很称心。
  过一阵子,她偶尔自丈夫处得知他许多生意因黎家介绍而来。
  她向子华道谢。
  子华诧异,“不,不是我,是子中,你不知道吗?”
  是黎子中。
  半晌,苗红问:“他好吗?”
  “此君有做生意天才,无论是哪一行,一点即通,一通即精,他名下此刻有十八间商号,间间赚钱。”
  “他仍然独身?”
  “是,他说婚姻生活不适合他,他自认与人相处是他最弱一环,他手下千余人,发号施令惯了,很难与人平起平坐。”
  “他快乐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原因会不快乐,运筹帷幄的满足感极大,他社会圈又宽阔。”
  “女朋友呢?”
  “当然也有女友,没介绍给家人认识。”
  苗红微微笑,“知道他无恙真是好。”
  “他也那么说。”
  “是吗?子中也问起我?”
  “自然,问孩子像不像你。”
  “很像,”苗红笑笑说,“什么都平平,无突出之处。”
  “那不好吗,最好是那样。”
  苗红不语,嘴角仍含笑意。
  生育后她胖了一点,脸容不失秀丽,可是子华就看不出为何表哥会为她那样颠倒。
  “也许,”他说,“大家可以见个面。”
  苗红摇摇头,“不,让他留个好印象吧,我现在就像个带孩子的女人。”
  子华不以为然,“肯在家带孩子的女子最美。”
  “你肯那样讲,做你妻子最幸福。”
  子华真是个好人。
  苗红与黎子中并没有再见面,他浪迹天涯,她守在家里,二人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若无刻意安排,很难碰面。
  孩子们大了,成为好朋友。
  苗红对子华夫妇说:“我自幼最想有一个固定的住所、宽大、舒适,永久地址,到了成年,仍可找到某墙角孩提时涂鸦的痕迹。”
  “我们那一代是较为离乱。”
  “可是碧珊听见同学们搬家就问我们几时也搬,她贪新鲜。”
  “小孩子嘛就是这样。”
  “人都是如此吧,没有什么想什么。”
  “你呢?”子华问,“你也认为得不到的最好?”
  “不,我很珍惜现状,千金不易。”
  子华夫妇交换一个眼色,十分宽慰。
  是夜,苗红半夜惊醒,耳畔像听到音乐。
  她自床上起来,推开窗户。
  噫,奇怪,窗下不是车水马龙的大街,反而是一个泳池。
  树影婆娑,人影幢幢,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觉得她是浓烈被爱的一个人,因此无比欢愉,她喊出来,“等一等,等一等。”
  池畔诸人抬起头来。
  忽然之间,有强光朝她面孔照来,她举起手遮住双目。
  “醒醒,醒醒。”
  苗红睁开眼,半晌不作声,呵,在梦里她回到衣露申岛上去了。
  那时,她很年轻很年轻,相信长得也非常非常美。
  丈夫问她:“你怎么了?”
  “我有点不舒服。”
  是那个时候,她开始生病。
  有一只手搭到如心的肩膀上。
  她猛然抬起头,看到大妹站在身后。
  “姐,你还在写!故事又不会窜跑逃逸,你干吗非立时三刻做出来不可,多伤神。”
  如心站起来,伸个懒腰。
  每次要待写完一章才知道有多累。
  “写完了没有?”
  “这不是一部完整的小说。”
  “那你写来干什么?”
  小妹也起来了,“写完后再整理嘛。”
  “那多费时。”
  “不会比读大学更费劲啦。”
  “真是,这三年下来,我俩就老大了。”
  如心笑,妹妹们自有妹妹们的忧虑。
  “姐,告诉我们,你除出督促我们读书还打算怎样。”
  如心又笑,“你俩关心我的前途?”
  “父亲老说,如不升学,则速速结婚。”
  “结婚不可当一件事做,已婚未婚人士均需工作进修。”
  大妹点头,“这是我们的想法,上一代认为结婚表示休止符。”
  “已经证明大错特错。”
  “那姐姐是打算回缘缘斋。”
  “可能是可能不是。”
  大妹笑,“尚未决定。”
  “先得把手上这故事交待清楚再说。”
  “还需多久?”
  “快了,在你们开学后一定可以完成。”
  两个妹妹交换一个眼色,“姐姐,我们想买一部车子——”
  如心的心思又回到故事上去,“让许仲智陪你们去挑一部扎实的好车……”
  当日,她见到了许仲智,问他:“骨灰,怎么会到了衣露申岛?”
  没料到小许回答:“很简单。”
  如心扬起眉毛,“什么?”
  小许重复一遍,“很简单,我问过崔碧珊,那是她母亲的遗嘱,骨灰,送到衣露申岛上存放。”
  如心微微张大嘴。
  “现在衣岛换了主人,她意欲把骨灰领回去。”
  如心垂下头。
  “你还有什么问题?”
  “有,有,有,”如心说,“为什么骨灰要放在那么隐蔽的地方?为什么黎子中那样缜密的人,对那盒骨灰没有妥善的安排?”
  “你问得很有道理,也许,他已经忘记了她。”
  如心像是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许仲智承认,“他俩永远不会忘记对方。”
  “让我们回到衣露申去。”
  “你的病全好了吗?”
  “身子已恢复了吗?”
  “真可惜那几个女孩子对衣岛毫无兴趣。”
  “那多好,无人会同我争那座岛了。”
  “你不打算转让?”许仲智私底下不愿如心住在岛上。
  “让它在那里有什么不好?”
  “台湾客人出这个价钱。”
  许仲智给如心看一个数目字。
  如心动念,“租给他们可好?”
  “嗳,我去问一问。”
  “租金可全部捐到儿童医院去。”
  “你好似特别眷顾儿童。”
  如心想一想,“儿童的不幸,大抵不属于咎由自取类,通常悲剧无端降在他们身上,真正可怜,值得帮忙。”
  “你总也要个地方住,这样吧,拿着那边的租金来贴补你的房租,有剩才捐出去。”
  如心不胜感激,他老是替她着想。
  “你放心,我经济情况良好。”
  许仲智也不再避嫌,问道:“怎么会?”
  “我刚继承了姑婆一笔遗产。”
  “啊,你堪称继承专家。”
  “是,我自己亦啧啧称奇。”
  “你一定很讨老人喜欢。”
  讲得很对,如心个性沉静,耐性又好,不比同龄女子,欠缺集中能力,一下子精神懒散,目光游离。
  不要说是老人,许仲智也很欣赏她这个优点。
  “故事脱稿没有?”
  “差不多了。”
  “写作生涯易,或者不易?”
  “自然艰难之至。”
  “崔碧珊的请求——”
  “她可以随时到岛上取回骨灰。”
  “那么,就明天吧,她们好似极忙,不住自地球一边赶到另一边,自一个角落赶到另外一个角落,周而复始,马不停蹄。”
  “这是时髦生活。”
  “又不见你如此。”
  “我?我根本不合时代节拍。”
  “崔碧珊与黎旭芝过几日就要走了。”
  如心笑笑,“我打算返岛上休息。”
  “我送你。”
  “你几时回公司上班?”
  许仲智有点不好意思,“下星期,公司等人用,一直催我。”
  如心说:“像你这般人才,何必在此耽搁,如有意思,不如返大都会找间测量行工作,前程无限。”
  许仲智大奇,“如心你怎么会说出这番话来?”
  如心微笑,“可见我也可以十分经济实惠,实事求是。”
  “不不不,我心甘情愿在此过比较悠闲的生活,留些时间自用,对我来说,名利并非一切,我并不向往名成利就,凡事最要紧的是高兴。”
  如心看着许仲智赞赏地微笑。
  “我想,我会一辈子做个无甚出息的穷小子。”
  如心几乎没冲口而出说,“不要紧我有钱”。
  幸亏忍得住口。
  回到岛上,如心很早休息。
  这还是她来到岛上第一次睡得这么好。
  也许黎子中与苗红都明白她已经知道了真相,不再来入梦。
  但,那真的是真相吗?
  第二天一早就下毛毛雨,如心醒来推开窗望去,只见池畔站着一丽人。
  噫,这究竟是梦是真?
  那女郎穿着纱笼,长发拢在脑后,身形苗条,如心脱口叫:“苗红!”
  苗红闻声抬起头来,向如心笑,“下来呀。”
  如心像以往的梦境一样,往楼下跑。
  这次千万不要叫谁来打断这个梦才好。
  她顺利地奔到池畔,心中窃喜,噫,今天真好,没有人前来把她唤醒。
  如心叫苗红,“到这一边来。”
  细雨打在如心脸上,感觉到丝丝凉意,这梦境一切都像真的一样,十分清晰。
  苗红绕过来,“如心,你醒了。”
  如心抬起头来,看着苗红。
  她张大了嘴,这哪里是梦境,这是真情况,站在她面前的不是苗红,却是崔碧珊。
  如心发愣。
  崔碧珊讶异,“如心,你为什么失望,你以为我是谁,你又在等谁?”
  如心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一会儿,她为自己失态感到抱歉,崔碧珊穿着时下流行的纱笼围裙,由西方时装高手设计。
  如心终于说:“我以为是苗红。”
  崔碧珊说:“即使我俩相似,你也并无见过她。”
  如心笑笑,“我见过她多次,她时时入我梦来。”
  这还是崔碧珊头一次露出黯然之色,“这么说来,她似乎关心你多过关心我。”
  “不,碧珊,我所梦见的苗红,都是年轻的,那时你还没出生。”
  崔碧珊笑出来,“你看我们,好似真相信人的灵魂会回来探访故人。”
  如心沉吟,“我不会说不会。”
  “但也不能绝对说会。”
  “来,我陪你在这岛上走走。”
  “打扰你了。”崔碧珊说,“我到的时候你还没醒。”
  “时间是许仲智安排的吧?”
  “他办事十分细心。”
  打着伞,走到岛另一边,如心指一指,“骨灰就放在那边。”
  “环境这样幽美,难怪母亲有此遗嘱。”
  如心颔首。
  “在岛上生活的一段日子,始终叫她难忘。”
  如心答:“我想是。”
  “可是这岛已经易主,我不得不把它领回去。”
  “她会赞成的。”
  如心推开工作间门,向那银盒指了一指。
  崔碧珊收敛笑意,恭敬小心地捧起盒子。
  忽然之间,这年轻的女郎感慨了,“想想他朝吾体也相同,还有什么好争的。”
  如心轻声答:“根本是。”
  所以她同意许仲智的看法,做人最要紧是开心。
  如心还有一个非问不可的问题,“碧珊,你父亲不反对你母亲的遗嘱吗?”
  崔碧珊很爽直,“他无从反对起,况且,彼时他们分手也有一段日子了。”
  如心又得接受一个新的意外,“他们分手?”
  “是,我十五岁那年,他们决定离婚。”
  如心愣往,她真没想到苗红的感情生活一层一层犹如剥洋葱,到最后仍有一层。
  “有无再嫁?”
  “没有,她与父亲仍维持朋友关系,彼此关怀。”
  “那为什么要分手?”
  崔碧珊笑笑,“总有原因吧。”
  如心进一步问:“你认为是什么?”
  崔碧珊答:“我不清楚,为着不使他们难堪,我从来不问。”
  如心骤然涨红了脸。
  崔碧珊笑,“不,我不是说你,你别多心。”
  “对不起,我实在太好奇了。”
  崔碧珊与如心在池塘边长凳坐下来。
  她们听见蛙鸣,空气中洋溢着莲花清香。
  碧珊发现新大陆,“我此刻才理解为什么母亲与你会喜欢此岛。”
  如心笑笑,“还有一家台湾人,不知多想我出让此岛。”
  此时如心摊开手掌,那种拇指大的碧绿色小青蛙跳到她掌心停留一会儿才跃回水中。
  碧珊啧啧称奇。
  不知名的红胸鸟就在树顶唱个不停。
  碧珊问:“有夜莺吗?”
  “晚上我没有出来,肯定少不了它们。”
  “多美!”
  “年纪大了我或许会来终老。”
  “不,如心,老人住旺地,这里只适合度蜜月用。”
  如心笑了,碧珊言之有理。
  如心抬起头,树荫中仿佛人影一闪,她几乎脱口而出,黎先生,是你吗?
  那边碧珊说:“父亲也始终没有再婚。”
  如心点头,“看他们多么爱你。”
  “如心,你真是聪明,其实那时我还小,即使他们再婚,我也认为理所当然,可是为着给我最多关怀最多时间,他们虽然分手,却还似一家人。”
  “那为何还要分手?”
  碧珊说:“我也觉得奇怪。”
  她们听到轻轻一声咳嗽。
  原来树荫中真有人。
  许仲智自树丛中走出来,“打扰你们了。”
  碧珊笑道:“我也该走了。”
  一行三人朝原路走回码头。
  碧珊捧着母亲的骨灰,站在船头,与如心道别。
  “请与我维持联络。”
  “一定会,我很庆幸得到一个这样的朋友。”
  船缓缓驶离码头,碧珊衣袂飘飘,向他俩摆手。
  如心目送游艇在地平线消失。
  许仲智说:“我有碧珊的地址电话。”
  不知不觉,他已开始为她打理生活细节。
  “台湾客人说,租借也无妨,不过要订一张十年合约。”
  “什么,”如心笑,“那么久?”
  “我也如此惊叹,不过,他却说:‘呀年轻人,十年并非你想象中那么长,十年弹指间就过去了,不要说是十年,半个世纪一晃眼也就溜走。’”
  如心颔首,“这是他们的经验之谈。”
  “我粗略与他们谈过条件,像全体工作人员留任,不得拆卸改装建筑物,不得砍伐树木等,还有,每年租金增加百分之十五。”
  “那很好。”
  许仲智很高兴,“那么,我去拟租约。”
  “他会把岛叫什么。”
  “崇明岛。”
  “想当年他在崇明一定度过非常愉快的童年。”
  “一点不错,他同我说及祖父母是何等爱惜他,订做了皮鞋专给他雨天穿着上学等等,现在他也是别人的祖父,长孙在史丹福读化工。”
  “他们那一代的故事多半动人。”
  “有大时代做背景,自然荡气回肠。”
  “黎子中那代也还好,至少可以任性地谈恋爱。”
  许仲智搔搔头皮,“我们最惨,不得越雷池半步,人人要在学业或事业上做出成绩来,竞争太强,闲余时间太少,非人生活。”
  如心笑得弯下了腰。
  他们回到屋内吃了顿丰富的午餐。
  许仲智说:“我得出去办点事。”
  “请便。”
  “假如你决定留下来,请告诉我。”
  “我会考虑。”
  如心忽然出奇地想念缘缘斋。
  离开那么长一段日子,店铺一定蒙尘,门前冷落,旧客不知可有在门前徘徊?
  她想回去。
  可是许仲智却希望她留下来。
  那么,先回去再说,待听清楚自己的心声,再作任何重大的决定吧。
  马古丽站在书房门外,好像有话要说。
  如心微笑地看着她。
  “周小姐,你可要走了?”
  如心点点头,“我还年轻,有许多世俗的事务要办。”
  “我们明白。”
  “新租客会比我更懂得欣赏此岛。”
  “我们也听许先生这样说过。”
  “他们每年会来往上一段日子,最多约三两个月左右,你们若有不满,尽管向许先生交涉。”
  “不会有什么不满。”
  如心笑笑,伸个懒腰。
  “周小姐,你请休息一会儿。”
  奇怪,从前一向无睡午觉的习惯,是岛上醉人花香使她巴不得去寻个好梦。
  她打开窗户,听到沙沙的浪声。
  而夏季稠密的橡树叶在风中总是像翻来覆去地复述某些故事。
  在这个叫衣露申的岛上,人的遐思可以无限量伸展出去,走到想象力的尽头。
  如心伏在客床上睡着了。
  耳畔全是絮絮语声。
  谁,谁在说话,谁在议论纷纷?
  朦胧中过来的人好像是姑婆。
  她笑道:“怎么就丢下缘缘斋不理了,年轻人没长心。”
  不,不——
  “一百年也就轻易过去了,你要珍惜每一天每个人。”
  “是是是。”
  “姑婆十分挂念你。”
  如心落下泪来,“我也是,我也是。”
  “你很聪明,很会做人,姑婆相当放心,你与家人比从前更为亲密,这是进步了。”
  如心哽咽地想说话,只是力不从心。
  “你别尽忙别人的事,而耽误了自己,姑婆有你,你又有谁?”
  如心忽然破涕而笑,姑婆就是姑婆,到底是老派人,净担心这些事。
  姑婆叹息一声,“孩子就是孩子,一丁点至今,淘气不改。”
  “姑婆,姑婆。”
  脚步声渐渐远去。
  如心想起当年姑婆把幼小的她领回家去养的情形。
  姑婆家有洋房汽车司机佣人,环境胜父母亲家百倍,可是她晚晚都想回到自己的那张小小铁床去睡。
  后来比较懂事了,不那么想家,也不大回去,就把姑婆的家当作自己的家。
  此刻又十分想回缘缘斋。
  她欲重操故业,回到店堂,企图弥补那些一旦破裂像感情一样其实裂痕永远不可磨灭的瓷器。
  为什么不呢?聊胜于无,强慰事主之心。
  如心醒来之际脸带微笑。
  她悄悄收拾行李。
  一只箱子来,一只箱子去,多了一叠原稿,与几段不用装箱的友谊。
  故事结尾仍然需要修改,不过不忙这几天做。
  苗红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真的要慢慢描述,可写文十年八载,可是用几句话交待,也不是不可以。
  如心在报上读过一位名作家的心得,他说:“没有什么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讲完。”
  那么,该用哪三句话说苗红的故事呢?
  如心觉得她的技巧还没有那么高超。
  第二天,她告诉亲友她要回家。
  妹妹们忙于投入新生活,并无不舍之意,反正来来去去,不知道多么方便。
  倒是许仲智,有点黯然。
  他不能解释心中不快自何而来,总不能立刻向周如心求婚,请她留下来落籍,他的收入仅够一人使用,尚未有能力养妻活儿。
  还有,二人亦未有充分了解,求婚太过孟浪。
  他不舍得她走只是人情。
  “如心,今日可签妥租约。”
  “好极了。”
  “台湾客人正在列治文督工兴建商场,过两日也该走了。”
  来到律师处,客人已早在等候。
  “周小姐,敝姓王。”
  “王先生,幸会。”
  想他在商界一定赫赫有名,可惜周如心全然不懂生意,但猜想用幸会二字总错不了。
  “周小姐,君子成人之美。”
  如心唯唯诺诺。
  “真没想到世上有一处地方,会那么像我崇明故居。”
  如心不由得说:“此刻回崇明岛也不是那么艰难的事。”
  “可是,周小姐,你大抵没有回去看过吧,同以前不一样了,我并不适应。”
  如心不语。
  其实她知道崇明岛在何处,它的纬度与衣露申岛相差起码十五度以上,气候植物都有距离,可是既然王老先生愿意觉得像,就让他那样想好了。
  “那时生活真无忧无虑,我家世代造船……”声音低下去,随即又振作,“不去说它了,周小姐请原谅老人唠叨。”
  大笔一挥,签下合同。
  如心笑,“我代表儿童医院谢谢你。”
  “呵,捐慈善机构,好好好。”
  皆大欢喜。
  如心往飞机场时间己到。
  许仲智说:“我送你。”
  “劳驾。”
  衣露申岛婢仆成群,其实不必他出马,由此可知她也有不舍之意。
  许仲智又精神起来。
  到了飞机场,他再也不必忌讳什么,拉紧如心的手,为她送行李进关,替她买报纸杂志,服务周到,到最后,他吻她的手背道别。
  如心轻轻说:“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等你。”小许毫不犹疑地说。
  如心微笑,“等多久?”
  “比你想象中要久。”
  那又是多久?以现在的标准来说,大约是六个星期吔。
  如心走上飞机。
  越来越多的乘客在飞机上工作,都低头疾书,要不就盯着手提电脑的液晶字幕,好像浑忘身在何处。
  如心想,这是何苦呢?
  万一这架飞机不幸摔遇难,地球想必也照样不受影响如常运作吧,既然如此,何不放下工作轻松一下。
  她闭目养神。
  半晌,终于忍不住,自手提袋内取出稿纸与笔,摊开来疾书。
  她揶揄自己,入乡随俗嘛。
  ——婚后,苗红越来越觉得生活里黎子中无处不在。
  她是他塑造的,她摆脱不了创造主的影子。
  选择灯饰时她会脱口而出,“徕丽的水晶灯最好,没有棱角,又不闪烁,十分低调。”
  话一出口,才发觉这原是黎子中的意见。
  崔君称赞,“是,说得好。”
  她不过是一个赤足涉水到河边捉鲫鱼的土女,她懂得什么,所有的知识由黎子中灌输。
  丈夫为她选择首饰,她又说:“唉,钻石越割越耀目,本来玫瑰钻最好,方钻尚可,现在这些新式钻石,简直似灯泡,惟恐人看不见,竟变了是戴给别人看似的。”
  始终没有添别的宝石首饰。
  公寓内装修布置也活脱像衣岛,黎子中幸亏从来没上过门,否则一定会大吃一惊,怎么搞的,亦系蓝白二色,藤器为主,似回到自己家中?
  苗红渐渐发现她根本没有灵魂,她悲哀渐生。
  可是崔律师却道:“你终于比较肯说话了,而且意见中肯。”
  “是,”苗红点头,“很快我即将东家长西家短,道尽世上是非。”
  “我热烈期望那一天来临。”
  新婚时期,整日她都没有一句话,问她什么,最多答“是”与“否”,与现在比较,判若两人。
  一切都是孩子出生之后的事。
  带孩子上学,与其他家长接触,不得不开放冰冷的心。
  慢慢和煦,为了女儿,亦同老师打交道,义务接送小朋友。
  然而,始终还有一个距离,不惯七嘴八舌,每次开口,都郑重思考,才敢出声。
  小碧珊出乎意料活泼,“我的朋友妙玲,我的朋友振叶……”人人都是朋友。
  她到同学家,也请同学到家玩,小朋友都知道碧珊母亲最和蔼最慷慨,做的点心好吃,而且从不责备什么人,碧珊的自由度是众人中最大的一个。
  这十多年就那样过去。
  苗红终于想清楚了。
  在结婚十五周年那一日,她与丈夫单独相处,轻轻咳嗽一声,开始话题。
  崔律师十分意外,“你有话说?”
  苗红看着窗外,“这几年来,我们关系名存实亡。”
  崔君一愣,一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我一直觉得你是称职的妻子。”
  “我或许是个不错的母亲,自碧珊出生后,全心全意放在她身上,但我不是好妻子,我疏忽你,从不关注你。”
  “可是,”崔律师说,“我是成年人,我毋须你照顾。”
  苗红看着他,“可是,我心里也从来没有你。”
  崔律师胡涂了,“今日好日子,讲这些干什么?”
  “你还不明白?我一直不爱你。”
  崔君反而笑了,“你的心思全放在碧珊身上了。”
  “不,你应得到更好的伴侣。”
  崔君觉得不妥,站起来说:“我安于现状,我有你就行了。”
  苗红低下头,“我要求离婚。”
  崔君震惊,“你有了别人?”
  苗红嗤一声笑出来,“没有没有,没有的事,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再维持这段婚姻对你不公平。”
  崔君不语。
  “我已经到律师处签了字。”
  崔君啼笑皆非,“我就是律师。”
  “那么,我们分居吧。”
  “你想我搬出去?”
  “我走也行。”
  崔律师并非没有办法,而是一向宠妻,不想逆她任何意思,“我出去比较方便,”况且,这不过是暂时性的,稍迟她意气自会过去,“我搬到对面公寓去住好了。”
  苗红遂放下了心。
  “要我回来的话,只需敲敲门。”
  “不,你有权去结交异性朋友。”
  崔律师看着她,“既然要求离婚,你就别管我私生活了。”
  苗红不语。
  崔律师搬到对面公寓去,碧珊最兴奋。
  “我可以跑来跑去,在爸那边做功课,在妈妈处午睡,忽然多了一个家,多一倍地方用,太好了。”
  崔律师对女儿说:“别太高兴,我过一刻就会搬回来。”
  他没有。
  因为苗红没有要求他。
  因为他也确实觉得分开住更自由更舒服可更专注工作。
  开头一年他确实留意过苗红有无异性朋友,可是完全没有。
  她时时过来替他打点家务直至佣人上了轨道。
  再过一段日子,碧珊忽然明白了。
  “妈妈,你同爸已经离了婚是不是?”
  “是。”
  “为什么?”
  “我不想耽误他的时间,现在他如果遇到适合的人,可以再婚。”
  碧珊忽然问:“那是好心,还是坏心?”
  呵,碧珊已经长大了。
  “那当然是好心。”
  碧珊与黎旭芝谈起这件事,“将来,我如果与伴侣无话可说,失去恋爱感觉,生活似例行公事,我也会要求分手。”
  旭芝不敢置评,只是答:“那,你会忙不过来。”
  碧珊笑,“我不会妥协。”
  “说的也是,我见过夫妻俩吃饭,各人摊开各人的报纸细读,一句话也无,亦不交换眼色,的确可怕。”
  碧珊感喟,“年轻人都怕这种事,可是到了中年,都还不是那样过。”
  这下子连黎旭芝都害怕,“不,不,我不会那样。”
  两个少女头一次觉得无奈。
  分居后的苗红比较安心,是,她不爱他,可是她也没有白白霸占着他。
  现在,她可以名正言顺把黎子中的影子请进屋里来。
  她听的音乐,全是衣露申岛上精选,她喝的酒,是黎子中的牌子,她打扮服饰,照黎子中的意思……
  到十多年后,她才认识,她一生最快乐时刻,在衣露申岛度过。
  只有在离婚后才可以这样勇敢地承认事实。
  她没有出卖丈夫,她只是不爱他,故与他分手,维持二人最低限度的尊严。
  她一直没有提起黎子中,直到病重。
  如心忽然听到有人在她耳畔说:“周小姐,飞机就快降落,请配上安全带。”
  什么,十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
  不是她写得太慢,就是时间太快。
  她老大不愿意地收起纸笔。
  邻座一位老太太问:“你是作家?”
  “不不不,我只是爱写。”
  “爱写就有希望了。”
  咦,像个过来人口吻。
  如心忍不住问:“前辈可是写作人?”
  老太太笑,“我,我也不过是爱写而已。”
  “前辈笔名是什么?”
  老太太还是笑,“提来作甚。”
  如心笑,“一定是位名作家。”
  “你怎么知道?”
  “稿酬足够用来搭头等舱,还不算名作家?”
  好话人人爱听,那老太太呵呵笑起来,“好说好说。”
  如心步出机舱。
  回到家了。
  下了计程车掏出锁匙开了大门,正在看电视的家务助理惊喜万分。
  如心先拨了一个电话同父母报平安,继而收拾行李,然后沐浴休息。
  她仍睡在小房间的小床里。
  半夜电话响了,“姐姐,到了为什么不通知一声,活该被我们吵醒,许仲智在这里有话说。”
  一定是小许牵念她。
  她接过电话,隔一会儿才说:“到啦?”真是陈腔滥调。
  如心回答得更糟,“到了。”
  她为这一问一答笑出来。
  “能不能每天通一次话?”
  “每星期一次也就够了,不过千万别半夜三时正打来。”
  “是是是。”
  回到家,已无失眠之虞。
  如心去找水喝,顺便到邻室看一看,发觉姑婆床上空空如也,才蓦然想起她已去世。
  正如碧珊所说,它朝吾体也相同,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也就睡得分外香甜。
  第二天一早起来,她带着老佣人去把缘缘斋店门打开。
  门槛附近塞进许多信件,有十来封是她主顾问候信。
  如心十分感动。
  佣人立刻忙着烧水做茶,收拾地方。
  如心试坐到姑婆以前的座位上去。
  抬起头,刚好看到玻璃门外每一个经过的行人。
  如心喝一口茶,看着众生相,开始了解为何姑婆每天风雨不改前来开启店门,她是来与他们见面。
  两个年轻人匆匆走过,然后是妈妈带幼儿上学,一个老婆婆拎着点心慢慢踱步,一对情侣紧紧手拉手相视而笑……百看不厌。
  忽然之间下雨了,许多人避到缘缘斋的檐下来。
  如心写了一张字条,贴在店门。
  ——“诚征店员一名,性别不拘,年龄十八至二十五,需勤奋工作,薪金丰厚。”
  如今年轻人都喜欢到讲英语的大机构去一试身手,盼望步步高升,即使有人来应征,也不过临时性质,过三两个月又走。
  老佣人笑笑,“其实请一个菲律宾人来也足够应付,不过是听听电话见见客人,他们英文讲得比许多人好,一年半载做熟了也一样。”
  如心一怔,觉得也是。
  “当然你不能把学问传给他们,可是其他人也不一定想学或学得会。”
  如心听出老佣人弦外之音,这门手艺是迟早失传的功夫。
  她笑笑,“总有人想补缸瓦吧。”
  老佣人不再加插意见,“我顺道在附近买了菜回家。”
  请人条子贴出好几天无人理会。
  总算有人进来求职,如心一见,是个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少女,她先吓了一跳,问了几句,少女比她更失望,匆匆离去。
  客人有电话来,“终于打进来了,你们还继续营业吗?”
  “明天下午三时上来可方便?”
  “店门关了那么久,真叫人挂念。”
  “你会继承你姑婆的遗志吗?”
  一个人有工作就有寄托,日子不难过。
  第二个星期,一位英俊高大穿西服的年轻人推门进来,如心十分高兴,莫非此人有意求职?
  当然不是。
  姓胡的年轻人代表土地发展公司,欲收购旧楼拆掉重建,在店里与如心谈了颇久。
  “这左右附近店主都已答应出让,周小姐,价钱破记录地高,希望你尽快给我们一个答复。”
  如心惘怅,看情形是非出卖不可了。
  得到了衣露申岛,失去了缘缘斋。
  “周小姐,你大可以重觅铺位,重张旗鼓。”
  如心不愿多谈,“我会尽快给你回复。”
  年轻人识趣地离去。
  统统卖掉了,只剩一堆钱,要来何用。
  一个人可以用的钱其实有限,洋房、汽车、珠宝、古玩、飞机、大炮、航空母舰,虽然各有各的好处,但是人吃的不外是鲍参翅肚,睡的只是一张床,享受有一个顶点,到了那个程度,世上再也没有更好的东西。
  物质又不能保证一个人快乐与否,如心又不相信浪掷金钱会带来快感。
  当然情愿要一间缘缘斋。
  可是形势所逼,她又不能不把店卖出去。
  如心只觉无限寂寥。
  许仲智听她的声音发觉她不开心。
  “愿意与我谈一谈吗?”
  “你有六个钟头的时间?”
  “不要紧,你说。”
  “算了,我最怕在电话里喋喋不休。”
  “那么我过来。”
  如心讶异,“何必小题大作?”
  “一次不说,两次不说,我同你从此越来越生疏,我还好,之外什么都不用讲,还是过来面对面听你倾诉的好。”
  “不不不,你——”
  “怕什么呢,如心,你毋须付出什么,不用担心会欠下什么,来探访朋友算不了什么。”
  如心悻悻然,“对,稀疏平常,你每星期都飞往世界各地探亲访友,失敬失敬。”
  许仲智笑了,“不必,不必。”
  “真的不必了,仲智——”
  “星期六见。”
  如心只得吩咐佣人整理客房。
  客房书桌中还放着那叠稿纸,还欠个结尾。
  如心拖延着不去写,因为一旦写完,故事结束了,就没得好写了。
  第二天,那位胡先生拨电话来。
  如心意外地说:“还没到二十四小时呢。”
  “周小姐,我帮你留意到一个铺位,很适合缘缘斋继续发展,你不妨看看。”
  如心冷冷地说:“我自有打算,不敢劳驾。”
  “周小姐,何必拒人千里?”
  如心不禁生气,“我就是这样不近人情的一个人。”
  “对不起,周小姐,我冒昧了。”
  过一会儿,如心问:“铺位在什么地方?”
  “我来接你去看。”
  “我走不开。”
  “我找名伙计替你暂时看着店门,你放心,来回不会超过一小时。”
  如心诧异,都替我想好了,办事如此周到。
  十分钟后他就到了,开着部名贵房车。
  如心随他去看过那铺位,地点十分好,可是租金昂贵不堪,每天修补一百只古董恐怕还不够付租,怎么可能。
  可是小胡说:“把铺位买下来,付个首期,等价格上涨,一定有得赚。”
  如心连忙更正,“不,我做的不是该行生意。”
  小胡沉默,随即笑道:“那我们去吃午饭吧。”
  “我要回店里去。”
  “你总得吃饭。”
  如心不再推辞。
  小胡为人很坦率,他对如心说:“你好像对赚钱没有多大的兴趣。”
  “不不,我只是对违反原则去赚更多的钱不感兴趣。”
  “什么是你的原则?”
  “不喜欢做的事而勉强去做,即违反原则。”
  小胡吃惊了,“你从不做不喜欢做的事?”
  “从不。”
  “周小姐,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幸运的人,我们天天在做不得不做非常烦琐讨厌的事。”
  如心笑笑,“我知道。”
  “你想必有足够条件那样清高。”
  “我比较幸运,不过,最要紧的是,我对生活要求甚低,所以可以悠游地过日子。”
  “你真是奇特!”
  如心笑了,“知足常乐。”
  小胡看着她,十分钦佩。
  “多谢你让我开了眼界。”
  “周小姐,请问什么时候到敝公司来签合约?”
  “我打算先与一位做测量的朋友商量过再说。”
  “呵,是我行家。”
  “可是,真巧。”
  “几时介绍我认识。”
  “有机会再说吧。”
  在今日,任何一个行业都可以推广、宣传、促销,缘缘斋招牌也可以用霓虹灯围起来,搞得晶光灿烂,请明星议员为新店剪彩,由周如心携同各式古董上电视现身说法……
  若想在今日搞出名堂,非如此不可。
  不过如心并不希冀得到名望。
  在这地窄人多的都会中,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五分钟名人,如心无意成为他们一分子。
  那天傍晚回到家,佣人来开门,呶呶嘴,“有客人。”
  一看,是许仲智到了。
  他笑着迎上来,“刚好有便宜飞机票,我乘机便来了。”
  他分明昨日一挂上电话便赶到飞机场去。
  “行李呢?”
  “已经拿到客房里去,打算打扰你几天。”
  如心坐下来,无限惘怅,“缘缘斋被逼迁,要不关门大吉,结束营业,要不重整旗鼓,大展鸿图。”
  “你选择哪一题?”
  “把店关掉一了百了,只怕对不起姑婆。”
  “那么另外找间店面。”
  “新铺都是在豪华商场里,一旦洗湿了头,有得好烦,灯油、火蜡、伙计、人工加在一起非常可观,我并非生意人才,不擅理财,只怕亏蚀。”
  “我明白。”
  如心苦笑,“你看衣露申岛多好,住在岛上,什么都不必理会。”
  所以那位富商王先生想尽办法也要搬到岛上居住。
  “让我帮你分析。”
  “劳驾。”
  “这一门生意是你姑婆的精神寄托。”
  “正是。”
  “姑婆已经去世,店交给你继承,当然任由你打发,无论作何选择,姑婆想必体谅,你不必过意不去。”
  如心说:“万一姑婆要回来的话,缘缘斋己不复存在,又怎么办?”
  许仲智一怔,隔几秒钟才说:“她怎么还回得来?人死不能复生,她永远不会再来。”
  如心走到窗前,缓缓说:“那么,苗红又为何频频回到衣露申岛上?”
  许仲智站起来,郑重地说:“如心,那只是你的幻觉。”
  “啊,”如心微微笑,“是我的衣露申。”
  “一点不错。”
  “不,仲智,你太武断了,我肯定我在岛上见过苗红。”
  “如心——”
  “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她的故事。”
  “如心,她的故事,由你一步步寻找资料及推理所得。”
  “可是那些细节……”
  “那是你的想象力。”
  “当真那么简单?”
  “如心,不要想到其他事上去。”
  如心仍然微笑,“我不止一次在岛上与苗红交谈。”
  许仲智怜惜地看着她,“你疑心生暗魅了,如心。”
  “仲智,在这件事上我俩永远无法获得共识。”
  “那么转移话题。”
  “你在说姑婆不会介意我结束营业。”
  “可是你将学无所用。”
  如心答:“我不过只懂皮毛。”
  “那就关了店算数,到温埠读书,长伴我左右。”
  这是个好办法,无奈如心恋恋不舍。
  “旧铺可以卖这个价钱。”
  许仲智一看数目字,怔住,“周如心,你真是位有钱的小姐。”
  如心笑,“我想我是,所以打算捐助孤儿院。”
  “你自是个善心人,不过也要留些给儿女。”
  “言之过早。”
  “嘿,三十五岁之前你起码添三名吧。”
  如心笑不可抑。
  她进厨房去泡杯好茶,出来之际,发觉许仲智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熟。
  她捧着茶走到姑婆房间去。
  过一会儿,她轻轻坐在床沿。
  她低声说:“姑婆,你要不要同我说话?苗红与我沟通,全无问题,如果可以,我想知道,应该如何处理缘缘斋。”
  她叹口气,回到小卧室看电视新闻。
  公寓里静寂无声,如心闭上眼睛。
  “是,你的确有接触另一世界的本事。”
  谁?是姑婆吗?如心不敢睁开眼睛,全神贯注,集中精神,“姑婆,你有话要说?”
  姑婆轻轻叹口气,“勿以缘缘斋为念。”
  “是,姑婆,我明白了,多谢你的启示。”
  “那就好。”
  “姑婆,请问你,许仲智——”
  姑婆的声音带着笑意,“不,还不是他,他是个好孩子,却不是你那个人。”
  如心有点腼腆,“我太好奇了。”
  “女孩子都关心这件事。”
  如心不语,感觉上姑婆正在走远。
  她脱口叫:“姑婆!”
  “如心,醒醒。”
  叫她的是小许。
  如心睁开眼睛,“我并没有睡着。”
  “是吗,我听见你在梦中叫姑婆。”
  如心不语,许仲智,你总不相信那些都不是梦。
  她说:“我打算出售旧铺,结束营业。”
  “我也猜你会那样做,你对名利一点兴趣也无。”
  “有,怎么没有,白白赐我,欢迎还来不及,不过,如要我付出高昂代价去换取,实在没有能耐。”
  “你将前去与妹妹会合?”
  “的确有此打算。”
  “那可真便宜了我。”
  如心笑,这小子越说越直接,好不可爱。
  “早点休息。”
  “你也是。”
  姑婆说不是他,如心当然相信姑婆。
  如心黯然,不知那个他将是谁,如心一向是个小大人,换一个比较天真的女孩,也许会以为将来的人必定更好,不,如心却知道不一定。
  她对许仲智已相当满意,如果是他,顺理成章,再好没有,大可发展下去……
  如心吁出一口气,睡着了。
  翌日,她通知那位胡先生,愿意出售缘缘斋铺位。
  刚巧有位老主顾上门,知道消息,遗憾不已。
  “真没想到一家家老店会像老人那样相偕寿终正寝。”
  如心甚为歉意。
  “你很不舍得吧?”
  “无可奈何。”
  “周小姐,请帮个忙,看看这只碟子。”
  如心嗯了一声,“叶太太,这是英国十八世纪迈臣磁器厂出品,背后有著名双剑标志。”
  “什么,是英国货?”
  “正是,你看,碟上月季花由手绘而成。”
  “崩口可以修补吗?”
  “我尽量试一试。”
  “是英国货,不值什么钱吧。”
  如心笑,“错了,叶太太,此碟若无暇疵,可值五千余英镑,即使有缺点,也还是收集者的宠物,可拍卖至三千镑,用来送礼,十分体面。”
  “谢谢你,周小姐。”
  “叶太太,你下星期三来取吧。”
  客人告辞。
  如心端来椅子,站上去,摘下天花板上一盏古董水晶灯,它在摇晃之际发出细碎叮叮声。
  她用许多层报纸包好,用纸箱把它装好,将来,她会把它吊在工作间,伴着她。
  姑婆置这盏灯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买回来时缨络掉了一半,水晶上全是灰尘,得一颗颗洗净抹干重新用铜线串好。
  老佣人一见,立刻板面孔,“我不理这个,我没空。”
  如心却不怕,她把水晶浸在肥皂水中,逐粒洗刷,逐颗拼串还原,所缺部分到处去找来补回,不过也花了三四个月,才能将灯挂上天花板。
  这时,每个人都喷喷称奇,“好漂亮的灯,从何处买来,欧洲吗?”
  在旧货店花三十大元买来。
  今日,它己可以退休。
  姑婆问:“你喜欢水晶吧?”
  如心意外,“我花了百多小时修理它是因为我以为你喜欢它。”
  “不!我以为你喜欢它。”
  婆孙二人大笑。
  若没有姑婆收留她,她那略为孤僻的性格一定不为家人所喜,谁有那么多的工夫来试图了解她,她的青少年期必定寂寞不堪。
  可幸遇见姑婆。
  稍后,胡先生带着见证律师到缘缘斋来。
  如心意外,“我可以到你写字楼。”
  “怎么好劳驾阁下呢。”
  这样精明能干的年轻人在都会中是很多的吧。
  如心签好文件。
  他松出一口气,“我们应该庆祝。”
  如心看在眼内,笑笑说:“你原先以为我这里会有阻挠吧。”
  “实不相瞒,周小姐比我想象中年轻及合理。”
  “恭祝你大功告成。”
  小胡刚想说话,玻璃门被推开,进来的是许仲智,如心为他们介绍。
  “一起吃午饭可好?”
  如心婉拒,“你们去吧,我还要写一段结业启事贴在门口。”
  小胡不假思索,“等你好了。”
  他不见得对每个小业主都那么体贴。
  许仲智心中有数。
  如心坐下来,写了一段启事。
  两个年轻人一个站东一个站西,并无交谈,各管各看着街外风景。
  小胡说:“我来帮你抄一遍。”
  如心意外,“你擅长书法?”
  “过得去,临过字,会写。”
  他立刻用毛笔把启事抄好,楷字写得甚为端正,然后贴在玻璃上。
  如心随手把聘人启事撕下。
  “这一行很难请得到人。”
  如心点点头。
  许仲智吃亏了,他完全看不懂中文,对内容一无所知,可是他懂得不动声色。
  “来,走吧。”
  如心带着两个男生到附近相熟的馆子去。
  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少年的她来见姑婆,就在这间饭店吃早点。
  “爱喝豆浆吗?”
  “还可以。”
  “愿意跟姑婆住吗?”
  “愿意。”
  那时真有点害怕,觉得姑婆高深莫测,光是年龄,已经是个谜。
  真没想到以后会与姑婆那么投契。
  老师问:“是你妈妈吗?”
  “不,是我姑婆。”
  “呵,那么年轻?”
  是,她看上去的确年轻,可是一颗心洞悉世情,无比智慧。
  一顿饭时间,如心都在怀念姑婆,脑海里都是温馨回忆,三个人都没说话。
  饭后如心回家,叫在她家作客的许仲智不要打扰她。
  她觉得这是把结尾写出来的时候了,她走到书桌前坐下动笔。
  苗红已经病重,可是医生给她注射麻醉剂,她不觉痛苦,如常生活,下午睡醒,喜欢玩扑克牌。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但是异常镇定。
  母亲节,女儿在身边,难得的是黎旭芝也来送上康乃馨。
  趁碧珊走开,旭芝轻轻说:“爸爸让我问你,可要我伯父前来看你?”
  苗红抬起头。
  旭芝怕她听不清楚,重复说:“爸是指黎子中。”
  苗红点点头,“我知道。”
  旭芝静候答案。
  苗红吁一口气,“不,不用了。”
  旭芝大为失望,“为什么?”
  苗红看着窗外,“我与他无话可说。”
  “不必故意讲什么。”
  “黎子中可是想见我最后一面?”
  “他没有提出来。”
  苗红微笑颔首,“你爸太好心了,不,我们不想见面。”
  “你肯定吗,阿姨?”
  “我当然肯定。”苗红神色不变。
  “多可惜。”
  苗红笑了,“要见早就可以见面,何必等到今日老弱残兵模样方找机会诉衷情。”
  黎旭芝不语,黯然神伤。
  崔碧珊返来见此情况大为诧异,“旭芝你同我母亲说过些什么?”
  苗红抬起头,“旭芝问我尚有什么心愿。”
  碧珊一听,红了双眼,“旭芝谁要你做好人。”
  苗红若无其事说:“未尝心愿甚多,要待来世方能逐一完成,一生像似太长,却又太短,待搞清楚有何心愿,二十一年已经过去,那么四十岁之前若不匆匆把所有该做或不该做之事做妥,之后也无甚作为,所以人人不够时间,既然如此,有未了心愿也稀松平常。”
  “有无比较简单,我们又可以做到的事呢?”
  苗红想了一想,“有。”
  “请说。”
  “我想把骨灰寄放在衣露申岛。”
  碧珊那时还是第一次听到那个岛名,“什么,什么地方?”她异常诧异。
  旭芝朝她使一个眼色,“一会儿我同你说。”
  碧珊垂头不语。
  原来旭芝却知道其中因由,有时自己人反而蒙在鼓里。
  旭芝回去见伯父,说了苗红的最后愿望。
  “不,”她对黎子中说,“她觉得没有见面的必要。”
  黎子中点点头。
  半晌他问:“她仍然漂亮吗?”
  旭芝据实答:“病人相貌不好看。”
  黎子中又点头。
  然后他长长叹口气,“她就得那个愿望?”
  “是。”
  “我可以做到。”
  旭芝刚想说什么,书房门一开,有一个年轻漂亮女郎走进来:“子中,我——”一眼看到旭芝,“啊,对不起,我不知你有客。”知趣欲退出去。
  黎子中却唤住她,“来,莉花,来见过我侄女旭芝。”
  旭芝寒暄几句,便站起告辞。
  才走到大门口,眼泪便落下来。
  她躲进车子,捂着脸,好好地哭了一场。
  年轻的她哭所有不能成为眷属的有情人,又哭所有原本相爱却又错失时机的情侣。
  终于住了声,已近黄昏,她红肿双目驾车离去。
  第二天,旭芝对碧珊说:“告诉你母亲,一切没有问题。”
  碧珊说:“你们好像都比我知道得多。”
  旭芝答:“你所不知的不会伤害你。”
  “说得也是,我何必追究。”
  旭芝笑说:“我是那种若不知亲生父母是谁也决不会去查访的人。”
  碧珊也说:“对,既遭遗弃,不如努力新生活,何苦追溯往事。”
  “真做得到?”
  “做不到也得做到。”
  苗红在弥留时十分平静。
  碧珊一直守在母亲身边。
  她父亲已自外国赶返,一有时间即到医院。
  旭芝比谁都伤心,神色呆木。
  苗红在最后关头神智有点模糊,她弄不清时间空间,笑着对碧珊说:“囡囡快去卫生间,莫惹人讨厌。”
  碧珊当然知道她要到好几岁才学会自动上洗手间,甚叫母亲烦恼,一听此言,不禁泪如雨下。
  苗红的脸容忽然之间起了极大变化,刹那间她恢复了年轻时的神采,轻轻说:“碧珊,用功读书,碧珊——”她吁出最后一口气。
  旭芝握紧碧珊的手。
  在那间医院里,每日有十多病人逝世,每日亦有十多名婴儿出世。
  生与死都是寻常之事。
  如心写完全篇,只觉脸颊凉湿,伸手一摸,却是眼泪。
  她随即讪笑,这样自我陶醉倒也少有,作者先对故事感动起来,诚属罕见。
  她放下笔,走出客厅,发觉许仲智正在看电视。
  他转过头来问:“写完了?”
  如心仰起头,“可以那样说。”
  许仲智笑说:“你不肯定结尾到底如何?”
  “不,碧珊与旭芝已经告诉我,他们并没有见最后一面。”
  “给我们这些读者一个惊喜怎么样?”
  如心问:“你的意思是,让他们见一个面?”
  “为什么不呢?”
  “可是他们之间有解不开的结,她一直有自卑感,他偏偏想控制她。”
  “可是我肯定他们是相爱的。”
  如心摇摇头,慢慢坐下来。
  许仲智反客为主,替她泡了杯热可可。
  “谢谢你。”
  “每个作家都需要有人照顾生活起居。”
  “我不是作家!”
  “嗨,谁一开始动笔就成了名呢,慢慢来嘛。”
  如心又一次被他惹得笑起来。
  他为她荒废工作跑了地球半圈,她很明白他的意思。
  第二天,许仲智跑到大学去见一位心理学教授。
  “吕教授,司徒介绍我来。”
  “请坐请坐。”
  “我已经把个案在电话里讲过一次。”
  “嗯,”吕教授说,“那是很特别的一个例子。”
  “我的朋友说,她肯定不是做梦,她的确接触过两名事主。”
  吕教授沉吟一下,且不去回答客人提出来的问题,他只是说:“据美国统计,许多寡妇都见过她们配偶的灵魂,现象相当普遍。”
  许仲智把身体趋近一点,“见到伴侣又是另外一回事。”
  吕教授笑笑,“是,真诚之至,金石为开。”他停一停,“但是,也有人的确比较容易接收另一个世界的讯息。”
  小许十分困惑,“可能吗?”
  “我不会说全无可能。”
  “可是也不能肯定。”
  “有若干灵学专家十分肯定。”
  “这好似不大科学。”
  吕教授说:“地球绕着太阳转是事实,可是当初公布这个理论的哥白尼却因此被当作巫师那样烧死。”
  许仲智不出声。
  “至少我们现在已经学会对一切现象存疑,然后求证,绝不固执。”
  小许说:“你讲得很对。”
  吕教授笑,“当然,可能你的朋友只是名爱幻想的少女,将来有机会成为大作家。”
  小许也笑。
  吕教授相当年轻,虚怀若谷,举出几个人与灵魂沟通的例子,“资料由一位灵学专家转交给我”,与许仲智讨论起来。
  一个下午在茶点中愉快度过。
  小许最爱听的话是“别担心,即使是灵媒,不在工作的时候也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
  小许比较放心。
  “她也不见得可以接收所有讯息,每一个型号的收音机只能接收某些波段。”
  小许告辞。
  “有空带她到我们这里来聊天。”
  “好的。”
  或许,周如心只是一个爱幻想的少女。
  过两天,许仲智又去拜访一间中文出版社的主持人。
  “真冒昧,刘先生,多谢你拨冗见我。”
  “不客气,你把原稿带来了吗?”
  “呃,还没有,仍在整理中。”
  那位刘先生笑,“整理完毕交我们阅读吧。”
  “出版费用是否昂贵?”
  “成本由我们负责计算。”
  “刘先生,实不相瞒,我有一个朋友喜爱写作,我想帮她把原稿印成册子,留作纪念。”
  刘先生说:“你的意思是自费印书。”
  “对,对。”
  他笑了,“许先生,敝出版社只印制发行有市场的书,请把原稿带来一看,假使有条件吸引读者,印刷费用全部由我们负责,并且支付版税予原著人。”
  “呵,是这样的啊。”
  “不错。”
  “那我下星期再来,打扰了。”
  “不送不送。”
  如果是一本好书,出版社付作者酬劳,如果是一本坏书,给他们钱也不印,当然,怕弄坏招牌嘛。
  什么叫好书?在商业社会中,你总不能把乏人问津的书叫好书吧。
  许仲智帮如心整理原稿。
  如心说:“算了,仲智,你速速回到地产管理公司去赚取佣金吧,这叠原稿,随它去。”
  “写得那么辛苦,不交出去,多不值。”
  如心悠然,“写的时候那么开心,已经是最佳酬劳。”
  “人人像你那样想,天下太平。”
  “唏,不是每个人像我那么幸运,得到那么多。”
  如心心平气和。
  “别赶我走,我知道几时回家。”
  他把原稿一股脑儿影印一份交到出版社。
  那位刘先生一看,吓一跳,“哗,相当厚,怕有二十万字,”又说,“不怕不怕,我们会尽快答复你。”
  许仲智真不该有此问:“多人应征吗?”
  刘先生手指随便一指。
  小许目光跟过去,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天,整个文件柜上一包一包均是投稿,怕有百多两百本未面世之佳作。
  “要轮候多久?”
  “我们会尽量做,三个月内必有答复。”
  那也不算久等了。
  “今日出版业蓬勃,大家都乐意发掘新作家,早些日子,名家都得捧着稿件沿门兜售。”
  “是是是。”
  许仲智退出去。
  他打道一间小小咖啡室坐下。
  是该走了,这两个月来,他已耗尽仅有储蓄以及五年来积聚的事假与例假,再不走,无以为继。
  所有可以做的都已做妥,现在,要看周如心的反应了。
  不过,即使没有结果,他也不后悔,正是如心所说,过程那么愉快,已经足够报酬。
  他顺道到航空公司去划了飞机票。
  如心做了一锅肉酱意粉等他。
  “来试试味道,看做得好不好。”
  小许不假思索,“肯定是我吃过最好的肉酱意粉。”
  如心讶异,“为何如此武断?”
  小许坐下来即说:“一定如此,事到如今,如何还能客观?”
  如心见他激动得双眼红红,便顾左右而言他。
  “如心,我后天回去。”
  如心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
  “在那边我有五年工作基础,我不想重新从第一步开始,我有我的亲人与交际网,他们都在等我。”
  理智是应该的。
  动辄放弃一切,将来那庞大的牺牲必定带给对方无限压力。
  如心说:“我最迟在年底也会过去看看妹妹。”她最多只能作出这样的应允。
  “我帮你办入学手续。”
  “最要紧是找个地方住,离妹妹最近,可是又得有个距离,你明白吗?”
  “我一向最了解顾客的需要。”
  如心微笑。
  他了解她已经足够。
  那肉酱意粉并不如想象中好吃,两个人胃口都不好,只吃一点点。
  离别情绪总是有的。
  两个人都有所保留。
  饭后二人谈了一些细节,很晚才休息。
  第二天小许一早出去替朋友买杂物,他手上有张颇为复杂的清单,像三十八号三宅一生的女装豹纹牛仔裤之类,不一定买得到,真得花时间去找。
  晚上拎着大包小包回来,如心偏偏又出去了。
  他把握时间收拾行李。
  有人打电话来,佣人去接,小许听见她说:“胡先生?周小姐不在,出去一整天了,可能在父母处,是,她回来我告诉她,再见。”
  小许微笑。
  那胡先生终于会找到她,将是他强劲对手。
  这个都会拜金,周如心继承了两笔价值不少的资产,她的身份一定大大提升,对她有兴趣的男士想必比从前她做小店员的时期多。
  他们也不一定是觊觎她的钱,但他们就是不高兴约会穷家女。
  以后怎么样,就得看缘分了。
  许仲智心安理得,把行李放在门口,站到露台看风景。
  如心回来了。
  看到小许,向他招手。
  小许靠在栏杆上,觉得如心身形益发飘逸,她是注定不必与生活琐事打交道的一个人,谁同她在一起,大抵得有个心理准备,她恐怕不懂洗熨打扫。
  他开了门等她。
  如心向他报告:“我去探访父母。”
  “谈得还愉快吗?”
  如心有点遗憾,“他们对我越来越客气,十分感激我对妹妹那么好,完全把我当外人。”
  “这其实是十分理想的一种关系。”
  “真的,你若不是真关心一个人,你就不会为他拼命。”
  “不要说是动气,眉毛也不会抬一下。”
  如心忽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希望他留下来,不为什么,就是因为可以在傍晚交换几句有关人情世故的意见。
  他与她都是凡人,真有什么大事,他救不了她,她也无力背他,不过这还是太平盛世,她只想在忙碌一整天之后好好淋个浴,坐在沙发上,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话家常。
  没有热恋就没有热恋好了。
  但是如心终于说:“明早送你到飞机场去。”
  “是。”他无异议。
  那一个晚上,如心隐约像是听到海浪沙沙卷上浅滩。
  还有,轻轻率率的音乐传入耳中,她又回到衣露申岛去了。
  “如心,下来,如心,下来。”
  如心不得不承认,“我全然不会跳舞。”
  “怎么不早说,”他们取笑她,“我们好教你呀。”
  她想看清楚那堆年轻人中有无苗红与黎子中,可是没有用,她的双目老是睁不开来,耀眼金光叫她揉着眼睛。
  “如心,你还在等什么?”
  如心笑了,“先教我跳探戈。”
  “一定,包你一曲学会。”
  慢着,那是什么声音?
  下雨了,雨打在树叶上,滴滴嗒嗒,众人一哄而散,去找避雨的地方。
  连如心的脸上都感觉到凉意,不,这些都不是梦,如心开始了解到,她的精神的确可以去到多年前的衣岛,“子中,苗红——”她寻找他们,可幸她所见到的,都是较愉快的场面。
  雨越下越大,雷声隆隆,如心终于睁开双眼,看清楚了。
  糟,露台门没有关上,雨一定洒进来。
  她立刻起身去关窗。
  都立秋了,还下这么大的雨。
  反正醒了,如心拨电话给妹妹。
  妹妹有点讶异,随即问:“许大哥在你处?”
  “他明日回来。”
  “你跟他一起回来?”
  如心清清喉咙,“不,他归他,我归我。”
  妹妹甚觉惋惜,“同许大哥一起回来吧,他是好人。”
  如心欷歔,“也许我没有福气。”
  妹妹意外,“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如心摇摇头,“将来你会明白——”
  “姐姐你说话怎么似老前辈,你才比我大三岁。”
  如心不语。
  “过来与我们一起入学吧。”
  “我已经超龄了。”
  “再踌躇下去,更加超龄。”
  “我——”
  “周如心,过来呀,还在等什么?”
  如心愣住,这话好熟,在何处听过?
  周如心,快来玩,快来玩,我们教你。
  “姐姐,过来嘛。”
  周如心,我们教你跳舞,你还在等什么?
  “姑婆已经去世,爸妈又不需要你照顾,你可以做回你自己了。”
  真的,周如心也可以出来玩?
  “你服侍姑婆那么多年,爸妈常说后悔当年让你跟着老人家学得暮气沉沉,现在你的责任已经完毕,你已自由。”
  “什么,”如心摸不着头脑,“不是姑婆照顾我吗?”
  妹妹笑,“你又不是三岁孩儿,何劳人照顾,明明是你朝朝暮暮与姑婆作伴,陪她消遣寂寞时光,只有你心静才做得到,所以你应该继承她全部遗产。”
  如心到这时候才知道她也曾有付出。
  “过来吧,姐姐,以后再蹉跎,就是你的错了。”
  就这样过去?
  “我搬到书房,你来往主卧室,不爱考试,大可游学,来来来,快点来。”
  “我还没买飞机票。”
  “这好算借口?总有一家航空公司有头等票尚未售完,打一个电话到旅行社即可。”
  “我试试吧。”
  “不要试,要着实去做。”
  “妹妹你怎么处处逼人。”
  “唉,你不争取谁帮你,必然输定。”
  如心莞尔,妹妹是应该这么想。
  “不说了,有车子来接我。”
  妹妹挂上电话,约会去了。
  如心独自坐在客厅里,忽然有意外喜悦。
  第二天到了时候,她叫醒许仲智。
  小许揉揉双目,“呵,该走了。”
  “可不是。”如心微笑。
  “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
  如心大为意外,“你自何处学得这两句话?”
  “一位老华侨教我的。”
  “来,我们去飞机场。”
  计程车在门外等。
  许仲智说:“你不必送了,我自己去即可。”
  如心笑,“真的?可别假客气。”
  “你叫了计程车,可见不是真心想送我。”
  “这回子你多什么心。”
  “你想送我?”
  如心拉开计程车门,“上车吧,真不想我去,我也不与你争。”
  许仲智颔首,“你也不用跑这一趟了。”
  “再见。”
  许仲智朝她摆手。
  他一个人伴着行李到了飞机场,买了一叠报纸,呆呆地在候机室翻阅。
  此行一无所得吗?又不是,大有收获?又说不上来。
  人累了,思想不能集中,干脆休息。
  上了机舱,他闭上双目,听着耳筒中音乐,打算睡一觉。
  飞机稳健地飞上空中。
  有人俯首低声对他说:“借过。”
  他应“是,是。”
  张开眼,看到一张秀丽白皙的面孔。
  这不是周如心吗?
  小许悲哀地想,糟了,真在恋爱了,眼睛看出去,所有的星都是花朵,所有的女性都是周如心。
  他问:“小姐,你需要帮忙?”
  对方奇怪的问:“你叫我小姐?”
  许仲智发愣,“你真是周如心?”
  “我当然是周如心。”
  “你怎么会在飞机上?”
  “因为我买了飞机票。”
  “我怎么不知道?”
  “想给你一个惊喜呀。”
  “我不要这种惊喜!”
  不知怎地,许仲智抽噎起来。
  周围的乘客却鼓起掌来,他们都听见了。
  服务生递过两杯香槟。
  许仲智觉得自己实在需要这杯酒,一饮而尽,破涕为笑。
  真没想到如心肯花那样的心思来讨他欢喜。
  周如心并没有升学。
  她在华人集中的商场找到一个铺位,开了一家古玩修理店,仍叫缘缘斋,英文叫衣露申。
  居然有熟客路过笑道:“呵,搬到温埠了。”
  可不是都来了。
  如心的工作量不轻不重,还真有得做的。
  ——“在外国出生的孙儿又同外国孩子一样顽皮,全部古董缸瓦都摔破为止。”
  “寄运时还是遭损伤,虽有保险,还是心痛。”
  “来时走得匆忙,没时间修补,周小姐也移民过来了最好。”
  如心不是没事做的。
  最大的意外之喜是,聘请店员的贴一粘出,即时有人应征,且多数是卑诗大学学生。
  如心选中一个红发绿眼的美术系毕业生史蔑夫。
  大妹一见,呆一会儿,“什么,是男生呀?”
  如心笑:“缘缘斋没有种族性别歧视。”
  二妹颔首,“姐姐做得对,阴盛阳衰,不是办法,现在多个男生担担抬抬,比较方便。”
  史蔑夫好学,像一块大海绵,吸收知识,又愿意学习粤语与普通话,如心庆幸找到了人。
  这时,有客人想出售藏品,“家父去世,留下几件器皿,能不能请你鉴定一下。”
  如心连忙推辞,“你拿到苏富比去吧。”
  “几件民间小摆设,大拍卖行才不屑抽这个佣,我打算搁贵店寄卖,四六分帐。”
  如心还来不及回答,只听得史蔑夫在身后说:“你四我六?”
  如心吓一跳,还没来得及阻止,那客人已经大声答好,欣然而去。
  如心吓一跳,这,缘缘斋可不就成了黑店吗?
  史蔑夫好像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笑道:“放心,人家还三七拆帐呢。”
  “那么厉害?”如心不置信。
  史蔑夫却甚有生意头脑,“我们需要负担铺租灯油、火蜡、伙计、人工,不算刻薄了。”
  如心笑,“你是我所认识唯一会计算成本的艺术家。”
  “我不想捱饿。”
  “你不会的。”
  “周小姐,你揶揄我?”
  “啐!我称赞你才真。”
  半年下来,不过不失,没有盈余,亦无亏蚀,打和。
  大妹怀疑,“姐,你有无支薪?”
  “有。”
  “支多少?”
  “同史蔑夫一样,支千二。”
  “史蔑夫有佣金,你有什么?”
  “这——”如心摸着额角赔笑。
  “一千二,吃西北风!”
  二妹也接着说:“叫许大哥来核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可是许仲智摇头兼摆手。
  “我才不管这盘闲帐,能做到收支平衡已经够好,周如心自有主张,我不好干涉。”
  如心就是欣赏许仲智这一点。
  两个妹妹哗然,“将来我们也要找这样宠女友的男朋友。”
  许仲智同如心说:“记得衣露申岛住客王先生吗?”
  如心答:“当然。”
  “他想见你。”
  “在岛上见面?”
  “是,原来这半年他一直在岛上居住。”
  “噫,我还以为他是个大忙人,衣岛只作度假用。”
  “本来是那样想,不知怎地,一住便舍不得离开。”
  如心讶异,“那么,他庞大的生意帝国又怎么办?”
  “据说已陆续发给子孙及亲信打理。”
  “呵,有这样的事,我愿意见他,一起喝下午茶吧。”
  “我帮你去约。”
  片刻回来,小许说:“他明日下午有空,你呢?”
  “我没有问题。”
  第二天,来接他们的仍是罗滋格斯与费南达斯。
  一见如心,热情地问好。
  见他们精神状况良好,如心知道王先生待他们不错。
  船到了,王先生已在码头附近等。
  如心一下船便说:“王先生,怎么敢当。”
  王老先生呵呵笑,“周小姐我好不想念你。”
  他与她一起走进屋内,如心一看,四周围陈设如旧,好不安慰。
  “王先生你一直一个人住这里?”
  “不,孙子们放暑假时才来过,我在泳池边置了个小小儿童游乐场,你不介意吧?”
  “王先生你别客气。”
  他为她斟茶。
  “原本我添了个苏州厨师,他过不惯岛上生活,请辞,只得放他走。”
  “吃用还惯吗?”
  “还可以,我很随便。”
  “越是大人物,越是随和。”
  “周小姐你真会说话。”
  如心连忙站起来欠欠身,“我是由衷的。”
  “看得出来,周小姐的热诚是时下年轻人少有的。”
  如心笑笑,“王先生叫我来,是有话同我说吧。”
  这时,马古丽满面笑容过来递上点心。
  王先生答道:“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只不过趁有时间与周小姐叙叙旧。”
  “那很好。”
  但是如心注意到他其实的确有话要说,他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停了下来。
  如心耐心等他开口。
  是这一点耐心感动了所有老人吧。
  今日的年轻人总算学会尊重儿童,可是对老人仍像见到瘟疫。
  如心自觉幸运,她所认识的老年人都智慧、讲理、容忍。
  王先生终于开口了,“周小姐,你住在这岛上的时候,可有发觉什么异象?”
  如心不动声色,“异象?没有呀。”
  王先生笑笑,“也许迹象并不显著,你给疏忽掉了。”
  如心小心翼翼,“王先生你举个例子。”
  “好的,譬如说,周小姐,你可有听到音乐?”
  如心笑一笑,一本正经地答:“开了收音机,当然听得到音乐。”
  “不,”王先生放下茶杯站起来,他走到露台,看着蔚蓝色大海,“不是收音机里的音乐。”
  如心一凛,不出声。
  “下午、黄昏、深夜,我耳畔时时听到乐声,我心底知道,那并非出自我的想象。”
  明人跟前不打暗话,如心脱口而出,“可是听到一首叫‘天堂里陌生人’的歌?”
  王先生转过头来,十分诧异,“‘天堂里陌生人’?不不不,我听到的是苏州弹词琵琶声。”
  什么!
  “周小姐,你没有听过弹词吧?”
  如心不得不承认,“没有。”
  王先生笑了,“也难怪你。”
  “可是我知道它是一种地方戏曲,戏曲传诵的多数是民间故事,像庵堂认母,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王先生鼓掌,“好得很,一点不错。”
  如心温柔地说:“王先生,你不可能在衣露申岛上听到苏州弹词。”
  “我也是那么想,其实我对弹词并不熟悉,只在童年时与大人参加庙会时听过。”
  如心问:“什么叫庙会?”
  “嗯,是乡下一种庆祝晚会,多数于节日选在祠堂或庙前空地举行,请来戏班表演,供村民欣赏。”
  如心点头,“啊。”
  那种温馨的记忆迄今犹新,依偎在大人怀中,吃炒青豆、豆酥糖,耳畔是歌声乐声,虽然不十分懂,也觉得如泣如诉,抬起头,看到满天星星,远处有流萤飞舞,大人用扇子替我赶蚊子,很快,头便枕在母亲膝上熟睡……那真是人生最快乐无忧的一段日子啊,每当我遭受挫折心烦意乱之际,我便想,假如时光永远停留在孩提不要前进便好了。
  如心微笑,王氏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富商了,几乎没有不可达成的愿望,只除出这项心愿。
  由此可知,金钱并非万能。
  “周小姐,没想到刹那间我便垂垂老矣,最近住在岛上,可能因为心静,耳畔老听到琵琶声,啊,我是多么怀念母亲。”
  “她一定非常慈祥。”
  “是,她爱穿雪青色褂子,梳髻,缠足,一张脸雪白……”
  一定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王先生的声音低下去。
  过一刻他的精神又来了,“我还在岛上见到不应该见的人呢。”
  如心抬起头来,苗红!
  “我见到我爱慕的小表姐。”
  如心放下心来。
  “周小姐,我那小表姐是民国初年第一批上学的女学生,我看见那时候的她,她在泳池边向我招手。”
  周如心一直脸带微笑。
  “周小姐,你可会解释这是何种现象?”
  如心轻轻说:“王先生,这个岛,原本叫做衣露申。”
  “是,我知道。”
  “一切都是我们的衣露申。”
  王先生忽然说:“不,生命本身就是衣露申。”
  “在这个岛上,你想见什么人,你都可以见到。”
  王先生叹口气,“我累了,这么多年在商场的征战使我虚脱,我想见母亲与小表姐,她们会不会接我同去?”
  如心不动声色含笑按住王先生的手,“还早着呢。”
  王先生也笑了。
  这一谈,天色已经暗了。
  “周小姐,希望你可以常来看我。”
  “你若不怕我打扰,我每月可来一次。”
  “那最好不过。”
  “冬季将临,王先生会回台湾过年吧?”
  “那是一定的事,家人不会放过我。”
  他送如心到码头,身后跟着的仆人也向如心挥手道别。
  如心上船去。
  许仲智一直在舱内等她,他在看一本小说消遣。
  如心问:“是个好故事吗?”
  “还不错。”
  “说些什么?”
  “一个人成天生活在幻想中,根本不愿回到现实世界来。”
  如心点头,“我们都对现实不满,无论得到多少,我们都还有遗憾。”
  “王先生有何话要说?”
  “他难得有心静的时候,在岛上度假,回忆到幼时无忧无虑的时刻,向往甚深,乐而忘返,几乎沉湎。”
  “他有无见到黎子中与苗红?”
  “没有,他不认识他们,他想念的,自然也并非是这两个人。”
  “对,”小许笑,“各人的幻觉不一样。”
  如心温柔地问:“等了我那么久,不闷吗?”
  “我才接到一个好消息。”
  如心意外,“是何佳讯?”
  “出版社有通知来,你的原稿将予整理出版。”
  “啊!”
  “合同很快会寄到,请你签名授权。”
  “这真算是好消息。”
  “你若打算改写结局,让黎子中与苗红见到最后一面还来得及。”
  如心却说:“不不,我不想再改动情节。”
  许仲智颔首,这是她的故事,由她作主。
  他俩的故事,则由他们作主。
  船离开码头,往前直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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