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今载---《卖柑者言》

杭州市的城管刘基算是认栽了。

快到下班的时候，工商的小刘送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说是有人告他卖假货，并带来了物证，一包广柑。

刘基干城管已经有多年了，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阵仗可以说都见过了。城里的工商个体，小摊小贩，可以说没有不知道刘城管-刘基的大名的。刘基执法也是刚柔并济，有板有眼，没有人不服的。甚至有人发生争执时会说，咱找刘城管说理去。刘基一副伶牙俐齿，那些小商贩里的能言善辩之徒，十个绑在一起，也说不过他，这也难怪，刘基是浙大文学院本科毕业，读了在职的的工商管理硕士，当年差点去考金庸的博士生。

刘基将那中年男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凭感觉，不像是那种巧言令色，首鼠两端之徒。刘基打开包，里面是几十个广柑，虽是盛夏季节，却色泽鲜艳，鲜嫩欲滴，如同刚刚采摘下来的一般，只是拿在手中，觉得略微轻了一些。

刘基问小刘，这有什么问题？ 小刘说道，你切开看看。刘基拿了把刀切广柑，还没等切成两半，广柑里就冒出一股呛人的白烟，待到将广柑掰开，里面哪有什么广柑，只有一团棉絮般的东西。

刘基禁不住对那男子说，你这也太黑心了，你这不是麻子敲门，坑人到家了吗？你让人家买了这样的广柑回去回去，吃又不能吃，是让人家供佛爷，还是让人家去招待客人？你叫什么，哪的人？
　
　　卖柑子的不慌不忙的笑着说，刘城管，您息怒。您不认识我，我可知道您的大名。不瞒您说，我干这个行当已经有年头了。我就是靠卖这样的广柑养家糊口的。我这广柑，从秋天采摘，经过一冬一夏，也不会烂，拿出来照样晶莹洁润，金光灿灿，人见人爱，就是高于一般广柑价钱的十倍，都有人买。况且有人买，有人卖，从来没听到什么人抱怨，为什么偏偏只有您不满意而忿忿不平呢？您这可真是少见多怪了。世上骗人的事多着呢，难道只有我一个吗？刘城管，您不想想看，那些高高在上，坐在各个机关部委里，执掌大印的人，看上去都像是在为人民服务，可山西矿难，几个月就一起，生灵涂炭，他们知道怎样赈济解救吗？官吏枉法，他们无法挟制禁止；法纪败坏，他们不知该怎样整顿治理。白白拿着俸禄耗费国库而不知羞耻。那些威严的将军，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像是保卫家国就靠他们了，他们真的就像孙武、吴起那样有韬略吗？那些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带着博士帽的学者教授，很像是气宇轩昂满腹经纶的栋梁之材，您真以为他们能像伊尹、皋陶那样建功立业吗？你看那些老板，CEO，进门豪宅别墅，出行宝马奔驰，左边小蜜，右边二奶，沉醉于人头马，五粮液之间，吃腻了山珍海味。哪个不是威风八面，令人望而生畏，气势显赫而不可一世！然而他们又何尝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像您这样，带着大盖帽，穿着制服，对真正的流氓小偷黑社会，不知道去追拿，对这些事视而不见，却专门来整治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挑剔我的广柑！你算有本事吗？

我这广柑，切开一看，明摆着不能吃，谁还会去吃，一扔了事，根本不会害人。 现在市面上兴请客送礼，一般老百姓手头紧，买不起奇珍异果，买点桔子广柑送人，当然先挑外表好看的了，谁还真在乎里面是什么味道？再说，那些收礼的，你以为他们真吃吗？有钱的人睬都不睬，说不定送礼的前脚一走，后脚就扔了。没钱的就更舍不得吃了，转手又送了别人。要说害人，毒大米，假酒假药，才是真正的害人，怎么到现在还没见有人出来给个说法呢？你看那三鹿奶粉，几个奶农就能把事情弄得这么大吗？据说早就有人报告了，可那些食品检查部门，卫生部门，工商管理部门，还有您这城管部门，你们拿着国家的工资津贴，有谁出面管了？现在事都闹得这么大了，还在推来推去，拿不出个说法，你们都是干嘛吃的？要不是你们官官相护，能查不出个子丑寅卯吗？

您说我坑人人，要不是我卖这广柑，谁会知道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个词呢？您没在网上看过这么个段子吗，

这年头，警察脾气特横，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越看越像流氓；流氓啥事都管，组织纪律性不断提高，越看越像警察。你能分得清，谁是警察，谁是流氓吗？
这年头，官员小手常伸，得拿就拿，得搂就搂，越看越像小偷；小偷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教养十足，越看越像官员。你能分得清，谁是官员，谁是小偷吗？
这年头，明星时常犯贱，今天卖给他，明天卖给你，越看越像妓女；妓女时尚新潮，风情万种楚楚动人，越看越像明星。你能分得清，谁是明星，谁是妓女吗？
这年头，导演生性风流，玩了这个，再玩那个，越看越像色狼；色狼和蔼可亲，循循善诱诲人不倦，越看越像导演。你能分得清，谁是导演，谁是色狼吗？
这年头，学者专门溜须，上面说什么，他就阐述什么，越看越像屁精；屁精意气风发，苦心钻研拍马之道，越看越像学者。你能分得清，谁是学者，谁是屁精吗？
这年头，教授一心向钱，手里有什么，他就卖什么，越看越像商人；商人附庸风雅，脸上眼镜身后书架，越看越像教授。你能分得清，谁是教授，谁是商人吗？
这年头，医生心黑手辣，只管赚钱，不顾人命，越看越像杀手；杀手精益求精，宛若庖丁解牛娴熟自如，越看越像医生。你能分得清，谁是医生，谁是杀手吗？
这年头，流言飞遍天下，基本属实，极少掺假，越看越像新闻；新闻一屁俩谎，隐瞒真相胡吹乱侃，越看越像流言。你能分得清，哪是流言，哪是新闻吗？
这年头，电影枯燥乏味，从头到尾都是宣传说教，越看越像政治广告；广告越拍越精，画面优美引人入胜，越看越像艺术电影。你能分得清，哪是电影，哪是广告吗？

一席话，竟说得刘基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心中暗自叹道，这哥们也太有才了。碰上这样的人，我还说什么呢？ 随即把那人的包往他手里一递，行，您说得不错，我全听进去了。您走吧。

那人走后，刘基满脑子都是那人的话。下班后居然忘了开车，沿西湖边走着回了家。到了家门口，忽然一拍脑袋，心说我干了这么多年城管，业主小贩们我基本上没有不认识的，怎么印象里就没这么个人呢？莫非那人卖广柑是假，就是借卖广柑之名，来消遣我们，给我们上上课，醒醒脑。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古时候有个东方朔，专门借着变戏法，讽刺时政，难道今天这位也是仿效他而来？

刘基躺在床上，碾转反侧，及至半夜两点不能入睡，遂爬起来，坐在书桌旁，施展自己的古文功底，一蹴而就，写下一篇《卖柑者言》，第二天将它投稿给了《人民文学》。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之。予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则干若败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于子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峨大冠、托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而不知理，坐縻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然无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岂其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届时正有两个爱好古文的文人吴楚材，吴调侯在编篡那本著名的《古文观止》，见到这篇古文后，立即收入其中。时有北京大学英文系的一个罗经国教授，为了弘扬中国文化，同时觉得这类事情不光中国有，外国也有，你看那美国的次贷风暴，以前的安然公司，今日的李曼兄弟，乃至他们的总统，内阁，CEO里，又有多少人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于是将它翻译成了英文，以警世人。仔细读下，也属受益不菲，起码知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英文应该怎么说。虽然 A foul interior beneath a fair exterior 远不如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来得传神。下面就是罗教授的翻译。

《Whatthe Ogange Vendor Said》

There was a fruit vendor in Hangzhou. He knew quite well how to preserve oranges. They did not rot even after years of shortage, and looked fresh and shining when taken out to the market. They were jasper-like as bright as gold. People would rush to buy them even the price was ten times higher than the usual one. I also bought one. But when cut up, the orange gave off a kind of smoke and the middle was dried like waste cotton. I felt curious and asked him, “Do you mean to sell them to people who will put them in a tray to offer as the sacrifices to the Gods, or to entertain their guests? Or do you want to show off their outward appearance to delude the silly and the bind into them? It is too shameful a thing to cheat others!’

The fruit vendor replied, laughing, “ I have been doing this job for many years and have been depending on it for a living. I do the selling and people do the buying. Never have I heard anyone complain. But you alone are not satisfied! How can I be the only one who cheats with so many doing similar things? Can those majestic looking city defenders, who are holding tiger-shaped tallies and sitting in the chairs covered with the tiger skin master the art of war advocated by Sun Wu and Wu Qi ? Can those arrogant looking pillars of society, who wear tall hats on their heads and long girdles of round their waists, accomplish great deeds like Yi Yin and Gao Yao? They don’t know how to resist when bandits rise up, nor do they know how to suppress the misbehavior of corrupt officials, nor do they know how to rectify the situation when law and disciplines are in disorder nor do they know shame when they recklessly squander the national revenue. Look at them! They are sitting in great halls, ridding on big horses, intoxicated with good wine, and stuffed with delicious food. Aren’t they so awe-inspiring as to intimate the common people and so imposing as to call forth people’s admiration? Aren’t they all having a foul interior beneath a fair exterior? Now you are complaining about the oranges instead of these people!”

I was speechless and unable to reply. But back at home, pondering over his words, I thought he might be a witty and humorous person like Dongfang Shuo. Isn’t he a misanthrope who detests social injustices and is making use of the orange to satiriz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