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涛先生 (河山人物之四)

也就是将些琐碎的事,呈献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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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涛先生 (河山人物之四)

 

       明涛先生英俊潇洒,上进心强,凡事爱较真;明涛先生聪明能干,之所以称他为先生,是因为他很有学问。

       那是五十五年前的事。他在上海一船厂当学徒。刚干两年,车、铣、刨、钻、钳、铆、锉、焊,每件活计,上手就能拿下,干得是有滋有味有声有色有棱有角有模有样。车间主任是他师傅:

       “中,就这么干!等好接我的班吧!还有……

       还有一句话,师傅咽下了没说。

“还照,这件?”徒工明涛乡音难改。捧着一凹轴,是他利用周末同平时加班加点干出来的。从图纸设计到选料加工,全是他一人所为,颇费了一番心思。

“你的图纸我早看了。耗材少,缩短了加工工时,还省了一道传动流程。这可是一项不大不小的技术革新哇。好了,收拾收拾,跟师傅我回家过周末!”

他见到了她。师傅的独生女儿,就在师傅家。那是第一次。

“过来,丫头!见见你师哥。”师傅一边招呼他坐下。“你师妹,在读高二,就是复旦大学附近那家。和你一样,凡事爱动脑子,钻牛角尖。”

“爸……什么师哥呀?我又不是你徒弟。”师妹小嘴巴一翘,冲她爸挤个鬼脸,身子一个大旋转,往厨房走去。

明涛还没放开拘谨,闻声好半天才抬起头,只看到姑娘欣长的背影。乌黑的头发,扎两短辨,往两边分得很开,几乎是一肩头上一条。上身穿白底带蓝色方格的短袖衬衫,露出两条白皙的胳膊。两胳膊半举在半空,象刚过完消毒程序进手术室的外科医生那般模样。走动的样儿,那是左边一个扭、右边一个扭,鼓动起下半身那海军兰的长裙,飘然逸致。

“娟秀飘逸的兰蝴蝶,”明涛的心砰然而动。话,可没敢说出口。

第二次见到师妹,还是在师傅家。那一回,他刚接到复旦大学新闻系的录取通知书。

明涛爱写,不用自来水钢笔,而是用毛笔,写一手四平八稳的小楷。平时,他细心观察,将身边的人物、故事,仔仔细细地写,不厌其烦地写,饱蘸着浓墨写。他,有一份激情,更有一番爱心。每当他提笔在手,他就不再是他自己,就不是那个整天与轰轰响的机床为伍,浑身油渍的学徒工。他是歌手,他是诗人,他是海燕。

他的小楷字,换成了正楷的铅字,出现在大上海的许多报章杂志上。他的文字,许多人爱读,特别是象他一般年纪的年轻人。其中,当然包括他的师妹。用时下的话,小师妹早就成了他的‘粉丝’了。

他的文采,和他那勤勤恳恳、孜孜以求的执着精神,更是得到许多新闻界、写作界前辈们的赏识。作为特例,他被推荐参加了高考。感谢复旦大学新闻系,破格录取了他。

“丫头,侬去里厢,煎几只荷包蛋!再加点菜!”师母这回走到前台。上上下下,不住眼打量眼前这一米七五的小伙子。看得他浑身上下老不自在,光知道裂开嘴巴傻呵呵的笑,露出满口白而整齐的牙口。

“侬这牙口,老好呐!”师母笑容可掬,一面给年轻人续茶。“老家在哪?都还有啥子人啊?”其实,她这是明知故问,无非是做些话题。

“安徽巢湖,都没人了。就一个姐,出嫁了。家里就剩几间破房子。”

“哈吆吆!侬老可怜啦!勿要紧勿要紧,阿拉这,就是侬的家!”师母又给续茶。

师傅在一旁,只是笑,笑得毫无遮拦,笑得坦荡开心。

师妹端出两只煎蛋。白磁碟,带兰色的小蝴蝶边儿。碟子里,几根青翠的芫荽,舒展而烂漫,其间,偎着两只蛋,一只嫩白,一只鹅黄。嫩白在右,上面对称放两小片西红柿皮,是怀春女儿那对嫣红的面颊,往上点儿,放两叶窄窄的葱丝,煎的乌黑,显然是姑娘的秀眉;鹅黄在左,上面插着用胡萝卜头削成的大鼻子,鼻子上方,贴两截葱叶,煎得乌焦巴弓,虽然夸张,倒也与小伙子那两道浓眉相仿佛。

       明涛轻咳两声。看着那碟儿,看那碟里的一对煎蛋。看了徐久。然后,慢慢抬起头,盯着那俏生生的姑娘,目不转睛。那双眼睛,起先是闪闪亮,又变得模糊,闪烁不定;再眨巴眨巴,透出深邃,深得不见底;继之,眼睛放大,又是闪闪亮;那目光,是那么的清澈,那么的平和,那么的恬淡,那么的胸有成竹。

在明涛去大学报到那天,兰蝴蝶收到一封信。看信封上飘逸而老成的小楷,姑娘抿嘴一笑,脸颊上飘着红晕,双手把信封往胸前一合,一个低头,扭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一双油渍的手

放飞一只鹰

牠,通身鹅黄

牠,还显得稚嫩

但牠不屈不挠

上下求索

认认真真

 

一双油渍的手

拉着另一只风筝

蓝天里

她是那么的飘逸

白云下

她是那么的多情

那是一叶兰色的梦

那是一支兰色的歌

那是晨曦的朝气

那是彩霞的烂漫

那是永恒的圣洁

那是我心中的兰蝴蝶

……

 

姑娘当晚没出房吃饭。第二天,邮筒里多了一封信,信封左上角,画了一羽飘逸的兰蝴蝶。

 

“注目凝望

蓝天下的鹰

他,展翅凌空

他,神态恢宏

瞧,他得意昂扬

矫健直上

志在青云

飞向理想

 

兰色

是青春

青春就是清晨

有清晨就有朝气

有青春就有花朵

有花朵就有蝴蝶

就是那漂亮的蝴蝶,

飞进你兰色的梦――

翅膀,扇动着朝气

浑身,充盈着烂漫

唱着浪漫的歌

透着花蕊里的蜜甜

……

 

一个大一,一个高三,两人的功课都忙。

周末如果没有会议,明涛就来看师傅,寒暄问候之后,便扭过头,看着姑娘那俊俏的脸。她正津津有味听他同父亲说话,一双眼睛,眨也不眨,总落在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庞上。

“这是我刚脱稿的报告文学,你给润润色。”

“瞧你,”兰蝴蝶粲然一笑,“谦虚过分啦,那就是骄傲!”一面伸出小指头,在小伙子的大鼻头上,亲切的,轻轻的,一刮。

“你觉得,我考大学还有希望吗?”有时候,姑娘抱出一大摞习题纸,挨坐在明涛身旁,半是显摆,半是撒娇。

“你还‘希望’!?真让我无地自容!”明涛嘴上这么说,手眼丝毫不怠慢。打第一张,一页一页翻看下去。

看着两孩子,一会儿交头接耳,一会儿嬉笑嗔闹。师傅师娘,早笑眯了眼,找个借口,乐滋滋的,躲的老远。

次年,菊花刚绽蕊的时节,明涛进了大二。兰蝴蝶带着满身菊花馨香,旋身也考进了复旦新闻系。一对朝气勃勃的年轻人,胸中荡漾着理想,满怀着喜悦和希望,成了名副其实的师兄妹。

 

五七年春天,尽管自然界的气温,远没有五五年初春那么冷,可社会上,打北面刮来的阴风,一阵又一阵,侵人肌体,摄人魂窍。

明涛在期刊上发表了一篇短文,《浅谈新闻报道与政治宣传》。一篇不起眼的文字。

ФАКТ 英文叫 FACT, 中文叫‘事实’,也就是我们挂在嘴边的‘实事求是’一语中的‘实事’;МНЕНИЕ,英文叫 OPINION, 也就是我们挂在嘴边常说的观点、看法。”

文章开宗明义,给两个词语作出定义。

“我们喜欢说,‘摆事实、讲道理’,先摆事实,后讲道理。这人人耳熟能详,成为口头禅的日常话语,明白不过地表述了‘事实’与‘观点’或‘大道理’之间的辨证关系。

“新闻报道,应该属于表述‘事实’这一范畴;政治宣传,则侧重于摆观点,讲道理。

“可是,看看我们的新闻报道,避开鲜鲜活活的事实,满篇夸夸其谈,用一些逻辑混乱、思维颠三倒四的推理和说教,取代了新闻报道。

“这种现象,说轻一点,是以宣传代替新闻,说重一点,是误导社会,蛊惑人心!

……

兰蝴蝶看到这篇文章,是在全系政治学习会上。

“这是一篇析谈新闻理论和宣传政策的好文章,”主持会议的张教授,扶了扶宽边眼镜,慢条斯理地开了腔。

系里的领导们枯坐在一旁,大多垂着脑袋,很是有些心不在焉。

打北边新调来一人,刚履新没几天,也不知道是多大的官,四平八稳,大模大样,猴坐在正中央。面色潮红,嘴角上一块肌肉,不住有节奏地耸跳着。眼睛里泛出绿色的光,左右四顾,活脱脱一只两月没进食的鹰隼。还有个陌生人,戴金丝眼镜,大额头上贼光闪亮。半眯着眼,一副超然物外,事不关已的模样。可他那一紧一松不时歙动着的薄嘴唇,仿佛在掩饰着不可告人的心迹。

许多老师和同学争相发言,一派百家争鸣的热闹气氛。

这堆书呆子,光顾逞一时口舌之快,嘴巴上告消泛,全然没嗅出弥漫四处的火药味,更瞧不出掩在幕后的刀光剑影。事后,他们可能才悟出那句老话的含义:百无一用是书生。可那是百万人付出鲜血和性命之后,是数百万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后,是黄河文明史停滞倒退多少年之后的事。

兰蝴蝶刚要发言,有人打门口递给她一纸条。

‘母亲心脏病犯了,送进了医院,快回!!!!’一笔潇洒的小楷,写得有点浮躁,少了平时的四平八稳的雅气。

她心急如焚地请了假,赶回家。母亲歪坐在墙角,拿手帕抹眼泪。地上,父亲心爱的紫砂茶壶,成八瓣撒满一地。

“明涛呢?”看见明涛平常不离身的军黄色书包,姑娘顿生警觉。况且,从家里那气氛中,姑娘嗅出了异味。

“叫人带走了,就刚才。”父亲转眼之间老态许多,怒气冲冲,却又显得那么的无可奈何。

“他那篇文章,上面早定了调!你们系一位领导,中午饭时悄悄告诉了他,不知担待了多大风险。明涛担心你,开会时口无遮拦,怕你再惹事。写了条子把你调出来。然后他自己才赶回来,想同你见一面,可还是没来得及。嗨!!”

 

处理结论下来,是几个月后的事。遣返安徽,劳动教养,又叫劳动改造,简称‘劳教’或‘劳改’。

师傅在车间里,收到打学校辗转邮来的邮件,捻成细细的卷儿,象是一本小书。

兰蝴蝶迫不及待打开来。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小截血肉模糊的物件。一张皱巴巴的毛边纸上,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字:

世事两茫茫……

字迹上的血色很厚重,油画般的立体感很强。

 

一九六二年早春。巢湖北,颜岗村。

颜老二家门前,围着一群人,个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满面菜色。打地上,卷缩着一汉子,长的倒是人高马大,但面色青紫,口吐白沫,身子慢一阵紧一阵呈痉挛状。几片破布围在身体中间,露出皮包骨头的下半截。惨淡的日光下,那一双膝盖头,象弹棉花的纺锤,出奇的大,出奇的不协调,白灿灿的,分外地抢眼。一双手,骨突突的,只有九个指头,在地上本能地无力地挠着,象鸡觅食那般。

几个男子汉,使出吃屎的力气,往屋里抬人。就那十来步,他们是一步喘气,两步晃悠,跌跌闪闪,步履踉跄,眼冒金花,连拖带拉,硬是将一脚踏在阎王爷门槛上的汉子,放在屋子里的门板床上。

姐姐用一把米,熬出两碗米汤。说是米汤,其实看得见碗底。

就这两大碗米水,度活了明涛一命!

“五七年,……白湖农场……

天快断黑时分,死里逃生的汉子开始说话,断断续续的,有气无力的,跟他姐姐说这几年的遭遇。

“整整五年……”做弟弟的一边拿眼四处瞧,想必是肚子里还饿得慌。

姐姐赶忙打灶洞里掏出一根小山芋,在手中拍打拍打,吹吹草灰,细心地掰成小瓣,一瓣瓣喂进弟弟的嘴里。

“树叶没了,树皮也光了。……放我们几个出来,找粮食。晚上,我们卷在土地庙里,几只老鼠,不顾命地跳上身,咬我们……”弟弟喘口气,大口大口喝水。

“下着大雨,我们踉踉跄跄往前赶。前面有个大村落。……黑暗中,我一头栽进一个大土坑,晕了过去。”明涛感觉身上多少有了点气力,挣扎着要起身。姐姐伸手拦住他。

“一声炸雷,好象就落在我头顶上。我醒了来,没命往上爬。脚下踩着绵绵的东西……上来后,气还没喘定,又一道闪电,接着是炸雷。借着闪电,我看见,那是两个死人……”明涛打了个激灵,脸上浮现出恐怖神情。

“我是踩着死人,爬上土坑的!”他想哭,想伏在他唯一亲人的怀里痛哭一场。可他没了泪。眼睛里的泪水,他早已哭干。

“我拚命叫喊,没人回应。同行的人,以为我摔死了。不知道……也许,他们也都倒在了路上。”

姐姐搂住瘦骨嶙峋的弟弟,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与死神几经较量,明涛到底撑住了一口气。姐姐姐夫自己在苦苦挣命,却本能地拉了可怜的弟弟一把。陷入万般无可奈何之田地的文化人明涛先生,顽强地、颤巍巍地,重新站了起来。并且,就在姐姐的堂屋里,暂时安顿下。

 

午季终于上来了。经过了千百万次生与死较量的大地,仿佛一下子打万劫不复的恶梦里惊醒。一个战栗,几回激灵,抖去粘在躯体上的尸斑,掩盖住遍野的饿殍白骨,颤巍巍地,将大自然母亲的朴实和本分,呈献给蝇营苟活,皮骨仅存的芸芸农人。姗姗来迟的春风,荡涤尽四合八荒的猥琐和晦气,吹送来满目的菜花黄,小麦香。在死亡途中蹒跚的人们,多年来,倒门绝户、人相撕食,那种撕心裂肺的剧恸,魂牵梦绕,如鬼魂附体。几乎全然麻木的脸上,从打叠的皱纹里,终于显露出了浅淡的笑意。

戴帽右派五类分子明涛,分两次打场基上担回一百斤麦子,作为午季分配的还有二十斤油菜籽,两大挑麦秸杆。姐夫姐姐,加上邻居帮忙,把他村东头的几间老屋稍作收拾,实实在在安了个家。

“世事两茫茫”。在这茫茫的暗无天日的世事中,明涛度过了二十个年头。

 

一九八二年,明涛被“改正”。组织上一如既往的是设身处地,考虑周全。体谅到他年近五十,孤家寡人一个,年龄过大,不便再回上海读书,同时户口问题也无法解决,因为当年是非常时节,有关档案早已不全,除了让他戴极右帽子的细节文件完好无损以外,其他材料,一时都无法到位。地方上组织,会同上海有关方面,多次开会,历时一年有余,决定给他复职,安排进了一家报社,打杂。没多久,上海补发了毕业证书。改做编辑,作文字校对工作。嗣后,由于他在数家报章杂志上发表杂文小说,引起重视,升任记者。

 

“部长,我得跟你谈谈版面的事。”上任第二天,他把兼任总编的宣传部付部长堵在大门口。

付部长正屁颠颠地往外走。上面来了考察组,组织部长一缺立马就要定夺,机会千载难逢。他得出去活动,作些应酬。这不,刚上楼取材料,顺带捎上人家刚孝敬进来的两瓶“工农牌”茅台。上星期,二版发了篇有关一家厂子的报道。其实他这总编,贯彻执行的是政策,是方针,凡事以作正面宣传报道为好,不爱走歪门邪道那一套。可人家硬是送来四瓶茅台。两瓶‘工农’,两瓶‘飞天’。那两瓶“敦煌飞天牌”的,年头不到位,今晚这种场合,怕是拿不出手。

正思忖着,当晚要怎样做一出运筹帷幄的大台面活计,先是‘如何如何……,’次之是‘第一第二…….,’然后续之‘正因为我……所以……,才有……

明涛一挡道,全然令他意外,饶是怀里刚揣上记者证的穷书生,说话文声细语,还是把他吓一跳。就要发作,可抬眼一瞧,人家都那把年纪,辛酸苦辣全写在脸上,到嘴巴边的混帐话,连着一口浓痰,‘咕咚’一下,生生给吞下肚。

“部长,我想组织个版面,嗯,就栏目也成,取名《巢湖风云儿女》。专写古往今来巢湖地区的知名人物。一来可以……

总编眼睛一亮,毕竟在报纸油墨里搅和了许多年,是行家。行家一张口,就知有没有。可总编不露声色,他职位所系,凡事不便乱表态。同时他太忙,眼下顾不了报社这一摊子。

“这样吧,”付部长掏出笔,看也没仔细看,就在明涛递上来的报告上批了几个字。“你去找政宣科邵科长,具体由她和你商谈安排。”总编觉得头上加一花翎,那是唾手可得的事,心里高兴,办事也活络得多。“我看可行!”

政宣科邵科长上海人,聪明能干。上高三时,踌躇满志,打点着挑选上一家中意的大学,让那理想插上一下翅膀,没承想赶上了上山下乡运动,翅膀没来得及插,自个儿先给插了下去,一插到底, 就到了‘刮北风’――云南。姨夫后来‘三支两军’到安徽,她随后便跟了过来。推荐进了大学。刚毕业,全国便开始忙高考。她是接上了一茬,且又误了另一茬。自叹生不逢时,整日长吁短叹。岁月蹉跎,日日月月,挂三十了,仍是寡人孤家一个。

“科长,想出一个新栏目,叫《巢湖风云儿女》。”明涛率兴所至,说话开门见山。连开场白也没有,更不用说先作个自我介绍了。好歹他如今是相当有名气,人家做科长的大姑娘也不在意。

“《巢湖风云儿女》?!好新颖,好主意!”科长说话,那调门,那语态,直令明涛打个大激灵。咳嗽一声,稳一稳情绪,瞄一眼那苗条的老姑娘。细细的黑眉毛,白净净的脸庞,那头发,那气息。明涛的心,猛不丁给撞了一下,一股一股甘甜而辛辣的思绪,冲击着他胸中经年岁月垒起的闸门。

“能仔细说说吗?”人家一双俏眸正盯他看呐。

明涛收束心性。“主要是,将古往今来巢湖地区的英雄豪杰,知名人物,一一罗列,浓墨大写。”

“我很感兴趣。不过……”科长顿了顿。欲言又止,迟疑片刻,接着说道:

“分两大块写,好不好?”姑娘抬头看看他,目光很真切,没一点官腔官调。“古代人物,用《巢湖风云人物》,现代当代人物,取名《巢湖风云儿女》。这样,有界别,有侧重。读者更容易接受。效果可能更好些。您看呐?”

明涛静静地听着。姑娘的话,绵而柔,娟细而甜美,有条有理,丝丝入扣。二十多年了,他记忆的闸门再一次打开。

星期六的第二版报纸上,刊出了一篇不长不短的文章。

《巢湖风云人物》暨《巢湖风云儿女》专栏,今天向读者问好。

巢湖地区历史悠久绵长,文化底蕴深厚。这里曾是人类祖先的繁衍生息之地,有距今3040万年的和县猿人遗址和距今20多万年的银山智人遗址。近几年来,考古工作者诸多考古新发现,有力地向世界证明,长江流域也是中华文明和人类文明的发祥地之一。

距今50006000年前的凌家滩新石器时代古遗址,是远古文明的曙光,城市文明的发祥地。发掘出土的玉龙,经专家考证是目前出土的早期文明的第一条成形龙,被称为“华夏第一龙”,轰动国内外。

这里曾是楚汉之争地,名人豪士任职、流放地,三国争雄地,太平天国争战地和渡江战役的前沿阵地,文化遗址众多。有伍子胥一夜急白须发后通过的古昭关;有因“四面楚歌”而得名的散兵镇楚歌岭;有项羽乌江自刎、后人为其建造的霸王祠;有魏吴之战曹操久攻不下的东关;有唐代大文豪刘禹锡的书斋陋室;有宋代著名书画家米芾的宝晋斋(米公祠);有宋人王安石写《游褒禅山记》的褒禅山华阳洞。有三国名将周瑜墓、清代爱国将领丁汝昌墓等。

历代建造的古建筑有文峰塔、黄金塔、文昌塔、鼓山寺、冶父寺、太湖寺、喜雨亭、宽心亭、牡丹亭、镇淮楼等,数不胜数,星罗棋布。

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蕴育了无数风云人物,范增、周瑜、张籍、张孝祥、丁汝昌、冯玉祥、张治中、李克农、戴安澜等都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为表纪念,现已修缮了多处名人故居,对游人开放。

本栏目,就是要……

 

报纸一出,反响热烈。报社里,电话不断,好评如潮。认为报纸彰显地方人物人文,鼓吹正气,弘扬精神,溯历史于本源,令报纸面目一新。

“明涛先生,我是小邵,”电话里的声音,清澈柔和,恬淡绵甜。明涛一听,手心发汗,那种久违了的激奋,那种剪不短理还乱的思绪,直冲脑门。陡然,红了整个脸。幸亏没人看见。

“明涛先生,恭喜您!专栏见报啦!您的文字真好!”邵科长说的殷切热烈。

宣传部里,中午没出去应酬的人,一个个打写字台上抬起头,眨巴着眼,瞧着她,眼神有点异样。

“我这里给您查找到一些材料,看看您能不能用得上。我这就给您送过来。侬勿要走开!”姑娘这边光顾说,明涛一声不响仔细听,嘴巴里时不时应和一声。

科长来报社,给一个半大老头子记者送材料,成了不大不小的桃色新闻。尽管一个是宋玉未娶,一个是罗敷待字,但两人年龄相差二十岁,怎么说也该是两代人。

大姑娘常来报社送材料,走路轻盈,夹带一阵微风,微风中,弥漫着淡雅的芳香。那些半老不老的汉子们,忍不住就大口吞吸,同时,就联想到自家厨房里的黄脸婆。后悔当年,怎么的也该傻冒一回,充个大头青,右派一把,保不齐眼下,就佳人入怀。心中郁闷,却没得奈何。也就作个意淫而已。

专栏出了八期。总编同时顺理成章的扶了正,眼瞅着要进常委会。也不知是那两瓶‘麦穗合齿轮’茅台派了用场,还是那每周一栏的《风云人物》专栏起了力。说实话,党和政的一把手,都十分欣赏那专栏,大会小会提个好几回,夸他总编办报有方。

不管怎么说,成了准常委的部长,春风得意,在大众场合,那是人模狗样,行轨举止,相当哲学,两级台阶分三步走。可转身见没人,比方说进了他的报社,立马变样,那是两手微屈平伸,‘走三步,一个左转;再三步,一个右旋’。总之,就那跳慢三步舞的德行。

那天刚右脚根承了重,刚开始一个右转,就撞着了随后进门的小邵,材料撒一地,都是有关巢湖人物的内容。

“对不起,部长。”做下级的本能性从来就强。其实说起来,肇事的是胖子部长。

“你怎么上这……”部长话咽下去半截,就同前不久给明涛撞着时那样。“哦,”他帮着拾起材料纸,心下明白了几分。看来,那是无风不起浪哇。

部长终于进了常委会。他是大明白人。不光是眼睛朝上,时儿也往下瞅瞅。

于是乎,明涛升了付总编。更重要的是,他分到了两间房子,外带一小厨房。筒子楼里,就他一家享受这等待遇。当然,厕所,还是公用的。

 

《风云人物》满了二十期,看看也该转版上《风云儿女》的时候,报社里喝了明涛先生和小邵的喜酒。

《风云儿女》出齐二十期。明涛去上海开会,准备作个学术报告。同时,小邵妊娠反应大,且伴有血压血糖毛病,毕竟是高龄孕妇。顺便送她回上海,在父母身边,孬好有个照应。

二十五块钱,两张去上海的硬卧票。上得车,凭记者证,倒腾出卧铺。下得车出了站台,一辆北京吉普接上他们。这就顺顺利利到了岳父母家。

可到家后的第一顿晚饭,吃得不甚顺利。

“侬瘦得几滚多呐!”母亲拉着女儿,那个心疼,嘴上一边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边厢拿眼瞄着老女婿。多半有那嗔怪的意思。

“来啦,坐吧。”做岳父的看着同自己年龄相仿佛的女婿,怎么着心里也不大是滋味。

饭桌上,明涛习惯性地伸筷子给他太太夹菜。同时,也就露了馅――右手少了大半截小拇指。

“侬作啥子啦?少了个小指头?”岳母问,一半是关切,一半是好奇。

明涛抽回筷子,也不回话。低头光吃。

“是哇,工伤?”岳父也是没话找话,女婿不抽烟,饭桌上也不喝酒,光狼吞虎咽咂巴嘴闷头嚼食,气氛的确也嫌沉了些。

小邵知道,那是五七年作的孽。那年,关起来写交待,他硬是拿刀剁了手指头,连包带扎,还没等伤口好利索,就给递解到安徽白湖农场劳动教养。也就没写成那劳什子交待。失去的手指头,是他永远的心病,也是块揭不得的伤疤。可她没来得及叉开话题,因为嘴巴里刚添进一块醋熘排骨。

“二老慢慢吃。我吃好了,出去走走。”他不接话,也不等人家回话,推开椅子,起身便出了门。

在摊子上买了份晚报,就着路边酒店的灯火,翻看起来。

眼光落在四版右下角一篇文章上,印入眼帘的不是那篇文章的内容,而是作者的署名:

兰蝴蝶。

他觉着头晕,面庞发烧,手心出虚汗。陈封在记忆中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幕,交叠打脑海闪过。

……

兰色

是青春

青春就是清晨

有清晨就有朝气

有青春就有花朵

有花朵就有蝴蝶

就是那漂亮的蝴蝶,

飞进你兰色的梦――

翅膀,扇动着朝气

浑身,充盈着烂漫

唱着浪漫的歌

透着花蕊里的蜜甜

……

他绷直面部的肌肉,脖子僵硬,眼眶湿润,嗓眼发干。愣坐在报摊边一整个晚上,直到小邵过来,把他从沉思中摇醒。

第二天,去参加新闻理论研讨会。无非是签到、领导指示之类。他木纳枯坐了一整天。

第三天,会议安排他发言。题目是:《方针政策前提之下的新闻时效》。几十年来的滚打磨炼,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伙子,只知道在理论桎梏方格中折腾几个回合,毛没捞着,先自惹一身骚,还自以为得意。如今他在学打太极拳,前后轻推,左右腾挪,慢起缓收。打太极,首先,得收束心性,次之,要驾驭重心。这样,方能进退裕如,确保无虞。当然,他还刚开始学。

“……毋容赘述,失去时效,新闻便失去依托。用‘皮’与‘毛’,来表达,应该恰当不过。是谓‘皮之不存毛将焉付’,没有时效,何以奢谈新闻!但是,新闻的采、编、发,都是在顺应‘方针政策’这一大平台上操作完成的。

“众所周知,建国以来,光《宪法》,就出了好几部,因人因时因事而更改、制定的规章制度法律法规方针政策条例条令,更是频仍芜杂,多如牛毛,新旧交叠,前后矛盾。可以这么说,我们的脚下,是个活动的舞台,而我们新闻工作者,是这个舞台上的活报人。立足不稳,举步维艰,勉为其难!

“工作经验和经历,告诫着我们,要学会‘因变易变,以变应变’。于是,我们变得蝇营狗苟,拾人牙慧,没了自我,没了脊梁!

 

“我一直在思考,是否可以提出‘以不变、应万变’!积极准确适时地作报道,立足新闻的时效性,作顺应时代潮流的新闻人……”

有人递上条子。打开一看,啥也没有,只画了一羽飘逸的兰蝴蝶。

 

明涛用手帕擦了擦额头。轻咳两声。饶是他老成持重,遇事沉着镇定,但此时此刻,语气中难免流露出心躁气浮。平时说话那种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节奏感,失之殆尽。

匆匆结束了发言,乱糟糟收拢起稿纸,三脚两步就赶到会议登记台。

“明涛先生,”会务小姐笑容可掬,眼里充满了对他的崇敬之情,显然是仔细听了他的发言。没等他开口,便起身招呼他。“这儿有您一封信。还有……”姑娘打台下取出一只老大的信套,显然是手工糊就的。

明涛,

两星期前,知道有个叫明涛的,来会上发言。不敢相信就是你,因为世上重名的人,本来就多。直到昨天,见到你登记册上的签名,映入眼帘的那几个洒脱而老成的字,始让我大梦方醒!不敢相信,果真是你!!我情绪太乱,……他们把我送进了医院。其实,没那么严重。这不,我今天一早就又来到会场,挑个视角清晰的位子,好好听听你这暌违了几十年的发言。好好地听,不光是用眼、用耳朵,还用我的心!

我去过白湖农场,是父亲陪我一道去的。父亲想你,坚持要去,母亲怎么拦也没拦住。其实我明白,母亲也是想和我们同行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一是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二是他们对你,永远怀着一份感激之情,因为,在那生死攸关的关键当口,是你用那张纸条,把我从火坑里给拽了出来。你也许还不知道,那天会上,张教授,还有其他几个发言的人,都遭到灭顶之灾!

父母亲是想找寻到你,以特殊的方式,向你表达感激之情。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你,挽救我于一旦。至少是免除了我肉体上的摧残乃至毁灭。我没和你共同赴难,反之,你在坠下深渊之时,却奋力把我推向了生的彼岸。在我心灵上,自此,背上了双重的锁链。

寻你的路上,全是满脸菜色的人。有的人,穿著都还说得过去,可走着走着,就倒地而死。可见,饥饿之惨烈。满目凄凉,路人蹒跚。让人亲眼目睹了万户萧索,路遗枯骨的惨状。心中陡然而生一种不祥之感。

他们只是漫不经心地告诉我,你已经‘走’了,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路上。

不记得我们父女是怎么回来的。只是,在回来的路上,一头饿狼挡道,眼里射出凶残和贪婪。可我们并不怕。我们也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兽类。我们也忍饥挨饿,倍受身体和魂魄的煎熬。我们父女,拖动着疲惫不堪的躯体,迎着那匹恶狼。是太饿了,体力不支。落荒悻悻而去。

那个畜生,一面很不情愿地避开他,一面用那条好像连弯一下的力气都没有的舌头舐着自己的牙床。

这个人注意到它的舌头并不是通常那种健康的红色,而是一种暗黄色,好像蒙着一层粗糙的、半干的粘膜。

这是杰克.伦敦《热爱生命》里那段对病狼的描写。我们这类人,有着精神、有着信仰、有着意志。而这些,恰恰是那些兽们和兽行的人所没有的。

生与死,其界定是如此之模糊,却又是那么的截然分明。生物求生的本能,告诫着我,这条道,一定要走下去,哪怕就我一人。后来也差不多就只剩下我孑然一人!

父亲回来后,就躺倒了,再也没起来。他是心力交瘁了。母亲受不了如此打击,身体从此一蹶不振。但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一路扶持,到底走了过来。

(下面的字迹有点潦草,显然是在会场急就而作)

又见到了你,真高兴。

二十多年过去了。听了你的发言,依然是充满朝气,激情澎湃、才华横溢,语惊四座,令人崇敬。你还是你!

物转星移,昨是今非。相见时难别亦难。今生,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至少是现在,我完全没这份思想准备。恕我一份私心,因为我已经先见过了你。尽管是在大会场,隔了一段距离。见你很好,我心中释然。

我想,既然不能将生活定格在昨天,那么,何妨让昨天的记忆,永远凝固在眼前!

人生有一知己,夫复何求!

所以,我没等你,先离开了会场。但愿我给你留下的,还是那份美好的记忆。”

明涛用微微颤抖的手,打开那只大信套,抽出一只风筝,兰色的绢,精细而别致。

 

晚报社收到了一封信,四平八稳的小楷。门房老汉端详许久,爱不释手。踯躅老半天,才把信递到兰蝴蝶手中。兰蝴蝶接着信,也是端详许久,脸色绯红,一句话也没说,咬紧嘴唇,出门回了家。

……

一直梦靥缠身,始终没拿出决心和勇气,回上海寻找你。我是害怕,害怕捅破了那层纸,害怕那梦靥,成为了赤裸裸的事实。

天可怜见,那只是一场恶梦,至少对于你我。

你那弱不禁风的躯体,遭遇到过多重压;你那脆弱而又浪漫的心灵,承受了腥风血雨的洗炼。

若说这一切苦难和磨炼,是因我而起,你定会嗔我娇柔作态,世故圆滑;

若说这一切是对我等活生生的强奸,可那些奸污犯们,仍然高高在上,任谁也没半分悔意,惶论一丝半毫对罪责的承担!

你提起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小说中那个饿汉子远比我们绝大多数人幸运。看看下面的描写:

他就跟那些科学家和船员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吃饭了,他馋得不得了地望着面前这么多好吃的东西,焦急地瞧着它溜进别人口里。每逢别人咽下一口的时候,他眼睛里就会流露出一种深深惋惜的表情。他的神志非常清醒,可是,每逢吃饭的时候,他免不了要恨这些人。他给恐惧缠住了,他老怕粮食维持不了多久。他向厨子,船舱里
的服务员和船长打听食物的贮藏量。他们对他保证了无数次,但是他仍然不相信,仍然会狡猾地溜到贮藏室附近亲自窥探。

我总负疚,甚至有负罪感,为我自己,也为社会的良知,因为那些先我们而去的冤魂和饿鬼,一直就没人供给香火,早就遭人遗忘。他们的同龄人和后来人,要么是肩荷不起那过于沉重的心理负担,活生生要把那段历史,拦腰掐断;要么是托庇天荫,迟生了几年,对那腥风血雨的岁月,一无所知,因为,那些刻意呼腥风唤血雨的人,处心积虑,剥夺了人们的知情权!果不然,他们至少应该仔细读一读上面这一段!吃人的故事,它不能重演!

……

一如既往,我尊重你的决定,没贸然去敲你的家门。虽然我去过你们晚报社。

又及,我保留拜望你母亲的权利。老人家是你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代我在老人家膝下拜安!

师傅坟前,万望替我磕头。它日,我还是得依我们家乡的风俗,多多在老人家坟头烧送几刀纸钱。

 

孩子出世了,破腹产,因为孕妇血糖过高,且血压也不太稳定,医生临时决定提前动手术。明涛正忙着采访一起矿难,没来得及赶往上海。

明涛深感愧疚,这不,将那两间筒子楼房间,亲手油漆一番,给宝贝儿子购置了摇床和摇玲铛之类的玩具,请木工打了卧室的家具,漆成枣红色,老成庄重,古色古香,满眼的喜庆。毕竟,他是老龄得子,毕竟,他是几代单传。

明涛先生如今孬好也算是个领导,用单位的车,接回母子俩。

“你调理得很好,胖了些。想你呐。”一边说一边接过儿子。初为人父,也没抱过孩子,一双大手,不知道往那儿搁才好。

“侬还记着想我?勿要哄我呐。怕是想你这小赤佬吧。”说着,勾起小拇指,轻轻在儿子鼻头上点一下。嘴上如此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脸上放现出光彩,丝毫不掩饰做母亲的自豪。

明涛发现,爱人回来后,重新捡回了上海话,说得轻而快,有时还真让他接不上茬,饶是他当年也在上海滩搅过一饭勺。

“侬这屋子里家具,阿拉老不喜欢。特老气点。土!”没容商议,她给换成现代流派的,组合家具,淡黄色,玻璃拉门,带不锈钢把手。客厅茶几,也换成玻璃不锈钢结构的。

明涛一头雾水。那套家具,是老朋友的儿子给打的,上好的江(西)木头,货真价实,是能传代的。心中不快,嘴上并没说。觉得妻子回来后,凡事有点挑剔,找刺儿。经常傻坐在写字台前,看着那羽兰蝴蝶风筝,直发愣。

那风筝,他请人定做个精致且朴实的框装嵌,端端正正挂在写字台前。那格调,基本上合得着家里现代派的格局,年轻的妻子虽没拿正眼瞧过,却倒也没把它连同那房古董式家具一壁厢仍出去。

明涛并不认为,妻子在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上的变化,与兰蝴蝶的出现有多大关联。无论怎么说,他与兰蝴蝶,那是历史。况且,他们之间,在过去,到现在,从没作出过如何越格的事体。

心里压抑,情绪不佳,身体上那部件,好象也不听使唤。偶尔有个兴致,妻子托故孩子在身边,不乐意尽那份妇道。

他们终于搬进了新房!两室一厅,厨房卫生间。一手拿新房钥匙,一手得交出老房。房子要装修归置,母子俩只好先回了上海。明涛汲取上回教训,装修每个过程都请示汇报。可还是没讨好。妻子单身回来,孩子留在了外婆家,说是大城市托儿所条件好,可事前并没同他这个做丈夫和父亲的商量。

妻子人是回来了。但并没有一丝夫妻久别的情趣。她面带挑剔地把房子里里外外瞧一遍,然后便数落开来。从装修的手工,到用材选料,从油漆的色调,到家具的布局。总归一句话,那是一无是处。

明涛因为那矿难的事还没了结,夹起包,灰溜溜出差去了。几天后才得空回来。看到妻子留在桌子上的信,方才如梦初醒。邵科长已经辞去了本兼一应职位,回上海,进了一家私营企业。也就这么几行字,言简意赅,好象该说的都说了。明涛觉得,后面还有不该说的,或者是眼下还不方便说的。他长叹一声,表情近乎木然。脱掉鞋子,一屁股落在写字台前。矿难的采访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他得赶快把材料整理清爽,呈送宣传部。那边压下了有关的新闻报道,催等他的调查报告。

邵科长走了,得自个儿去递交报告。完事儿后,告了假,闭门在床上趟了几天。头发没剃,胡子拉茬的,象是换了个人。

收发室小王送来几天的邮件。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字纸。坐下来喝上一口茶,取过来这几天的报纸,纯出于习惯,有一搭无一搭地浏览着。

他那篇矿难采访报告,终于见报了,上周六,在第四版。付总编轻吁了一口,撮起左手拇指和食指,在鼻梁和眉心间缓缓揉着。同时,漫不经心地看着应该是他自己写下的文字。

 

在上级领导和地方各级党委和政府直接领导和关怀之下,矾矿事故得以圆满解决!

……

工人和家属都齐声称赞:还是D好!还是政府好!许多人情不自禁地说,这样的大事故,要是搁在解放前,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

目前,全矿职工上下一致,齐心合力,势把损失掉的时间补回来

……

 

明涛连连咳嗽,忙拿起茶杯。杯里没了水。抄起电话,手微微颤抖,半晌又放下话筒。小邵不在了,到底是谁捉刀代笔,假借他的名字,做出这等偷梁换柱之卑劣勾当?他想弄明白。可是,他非常清楚,这种事,人家是不会让他轻而易举弄明白的,不管是台前操作的,还是幕后操纵的。妻子走的真不是时候。

他思前谋后,无可奈何地提起了笔。列出一提纲:

“关于矿难报道的补充报告:

这是一起由于贪赃枉法,渎职谋私,草菅人命的恶性人为事故(见调查报告原文);

死了人,何谈圆满解决?!况且,由于拖拉推搪,处理不及时,闹得怨声载道;

谁是那‘齐声称赞’ 工人和家属’?谁又是那情不自禁’的‘ 许多人’?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也有新旧朝代的区别?

善后工作不力,至今尚未复工,何来‘全矿职工上下一致,齐心合力’”?

他想接着写下去,却怎么也坐不稳。心中烦躁。四面八方在改在革在开在放,可这眼前的事,是驴头不对马嘴。他头脑发涨。时光在倒退,当年因言犯讳的那篇文字,又历历在目。当年谈的是‘事实vs.观点’,可这篇文字,连象样的观点也没有,通篇扯淡,假他之手的扯淡!盗用他名号的扯淡!

 

明涛先生又请了假。几天之后,见他匆匆来到报社,收拾好属于自己的物件,又匆匆走开了。

报社传出话来,明涛因身体不适,提前退休。付县级待遇不变。

关心他的人,注意着他的行踪,去上海的时候居多。

喜爱他文字的人,发现他的文笔更见老辣,都发表在各地的报章杂志上。唯独没出现在他当过付总编的报纸上。

 

qianqiuxue 发表评论于
世事有时真的很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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