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梦游镜宫 (图)

我是一个孤独的流亡者,我以最质朴的笔记录我的一段过去,或许正如我的作品名一样,我将在孤独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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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杂谈》的最后一个字落笔,正是风轻雨缓的清明节黄昏。望着窗外阴郁的天空,我无尽的哀思在低沉的铅幕间一层层铺展开。我提笔写下两句诗:“河汉迢迢觅芳影,细雨飞烟寄衷情。”一种渺冥的灵气在心中飘泊,我看见我的爱人,戴着忧伤的冠冕,象一片薄雾缓缓向我飘来。
“之蕾,是你吗?”我喃喃低语。
天宇的轻风吹来几缕悦耳的音响,这乐音是如此轻柔、动人、优美,如午夜月光照耀的流水,泻过我的全身。我的身体浸泡在甜蜜的音乐里,变得晶莹而透明,两肋长出一双粉红的翅膀。音乐托起我的双翅,飞翔在黑夜的星星间。
“之蕾,你在哪里?”我问星星,星星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如沉静的黑夜点燃的蜡烛。
“我就在你的心底呀!”一阵如兰的馨香荡漾在心底,我看见了一双随风而至的柔情的眼睛,我的心被之蕾的馨香紧紧拥抱着,因为激动,我微微颤抖。
我扑闪着翅膀,随着之蕾,飞向天幕上一轮冷清的圆月,明媚耀眼的山峰,清晰如画的田野和森林在我身后飞驰而去。
“之蕾,我多想与你一起永远飞翔,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我一边飞翔,一边欢乐地歌唱。
“亚明,我们已经飞越了八年的去和月,你还不满足吗?”晚风吹拂着她飘曳的长发,象一片乌去掠过夏日的海面。
“你说我们已经飞越了八百年的去和月,我怎么听不懂呀!”我歪过头,不解地问。
“你忘啦?八百年前,我们姐弟仨修炼成仙,同游杭州西湖。为报许官人千年前相救之恩,姐姐我以身相许,下嫁于他。可恨法海老和尚因嫉成恨,将许官人劫持到金山寺。你和小青助姐姐水漫金山,同遭天罚。姐姐我被镇于雷峰塔下,你关在峨嵋山黑风洞内,只有小青得观音大士相救,免遭惩处。”轻捷的风卸下她喃喃的细语,月光下的之蕾,很装素裹,同传说中的白娘子一模一样。
“当年峨嵋山的守山老和尚说我是大蟒精转世,要提我回山,我还半信半疑,原来真有此事!”我沉吟片刻,问道,“小青现在何处?”
“她就是深爱你的李小佳啊!”
“是吗?我们姐弟仨怎么会重聚凡间呢?”
“丁未年你私逃下山,次日小青也追踪到凡间,我不放心你俩,也就跟着来了。”之蕾娓娓道来,几句话就将我们三人的关系剖析得一清二楚。
“不管怎么说,我是爱你的,你是为我才到下界的,对吗?”我阴郁而迷惘地望着远方,我不愿甜蜜的爱情化着姐弟情。
“亚明,你看镜宫快到了。”她不回答我,驾轻风向明月奔去。

远望镜宫,似一座冰雕玉砌的水晶宫,掩映在翠绿的竹林和姹紫嫣红的花丛中。一条温柔的小溪从宫门前潺潺流过,流动的溪水揉合着金黄和碧玉的光。我和之蕾象两片轻柔的鸿毛,飘过溪流,飘进了镜宫的花园里。娇美的水仙花,艳丽的红玫瑰,沉醉在春天的和风里,忘情地呼吸着泥土的芬芳。紫罗兰和郁金香,在温和的阳光下,展露出灿烂的笑容。还有许许多多红的、蓝的、紫的、白的花,你拥着我,我拥着你,象是饱含着青春和用人爱侣,在风中摇曳。
迎面袅袅婷婷走来一位二八佳丽,该女艳如桃李,气若幽兰,靓丽直逼之蕾。曹植所谓“肩若削成,腰如束素”之洛水宓妃,同她比起来,其艳不过尔尔。
“姝儿,过来见过胡公子。”之蕾招手将小美女叫到身边。
“胡公子,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姝儿仪态万方道个万福,朱唇轻启,声若乳燕初啼。我何曾见过如此柔媚的小美女,一时间昏昏乎乎的,只顾拿眼偷瞧她,竟忘了还礼。之蕾不满地在我手臂上掐了一把:“亚明,她是我的贴身侍女呀!”
我闹了个大红脸,慌忙拱手还礼:“姝儿小姐请了!”
“小姐,姝儿已在清风阁备好茶水,请小姐与公子移驾过去。”姝儿掩口而笑,朗声向之蕾汇报。
之蕾携起我的手,凭虚御风至清风阁。姝儿端上两杯清茶,又摆上点心、干果之类,退至一旁,垂手而立。我揭开茶杯盖子,一股紫雾冉冉升起,离杯一尺余,紫雾凝成美女状,其形若嫦娥奔月。俄顷,紫雾四散,周围弥漫着难以言说的芬芳,如兰香扑鼻,也似玖瑰吐芳,我的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充满亢奋和快乐。
“好香!之蕾,这是什么茶呀?”我未饮先醉。
“此茶乃饮中极品,但是暂时无名。嫦娥姐姐亲采广寒宫桂花园中的万年古茶树之嫩叶,九九八十一年焙制十两,若非贵客,难以品到如此珍品。我也是初抵镜宫之时,嫦娥姐姐邀至广寒宫作客,品尝过一次。今日知你光临敝宫,特向姐姐计了点待客。此茶不仅采摘、焙制不易,煎熬也十分讲究,须以夏露为汁,桑炭为炊,用紫砂壶煎于竹林间。姝儿刚在后园竹林好此茶,我们正好赶到。亚明,请趁热饮了此茶,勿负我一番苦心。”之蕾伸出纤纤素手,端起茶杯,作碰杯状。
“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亚明此生定不负你,之蕾。我们以茶代酒,干了此杯!”我端起杯子,轻轻了呷了一口。酽酽的茶汁入口清纯、甜润,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从躯体里飘然而出,飘飘乎,如羽化登仙。我心里一动,问之蕾:“之蕾,你既为一宫之主,定知世间祸福吉凶,可否为我指点一、二。”
之蕾沉吟不语,半晌,她命姝儿推开轩窗。
窗外的天空象一堵墙似地高高升起,一阵清风吹散黑云,天幕上映现出山川楼宇和来来往往的行人。
“这不是海市蜃楼吗?”我低声惊呼。
“嘘!”之蕾示意我噤声。
突然,火焰冲天而起,天幕上燃起熊熊大火。两支军队在火光中往来冲杀,即将战败的守方将领,叫过身边的卫士,让他领着三个孩子逃命去。三个孩子,最大的12岁,是指挥官的女儿;大约7岁的女孩是参谋长的孩子,其父已经阵亡;最小的只有3岁,是前线一位阵亡将士的儿子。
卫士领着三个孩子逃出激烈的战场,一路乞讨回到自己的家乡,依靠打工养活三个孩子。
好象过去许多年了,青年卫士已成为中年人,三个孩子也已长大,最大的女孩出落成婷婷玉立的少女。他们幸福地生活在繁华都市的一座小楼里。早晨,旭日初升,卫士沿着金色的海滩跑步。有个蒙面杀手,爬卧在不远处的岩石上,举枪瞄准正在跑步的卫士。我的灵魂在寂静中飞奔,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身后追杀我。一条长长的火舌吐出枪口,一声轻脆的金属撞击声,在我的心上炸雷似地响起,我的心象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生疼生疼的。卫士象电影里慢镜头似地倒下,血从他受伤的胸口汨汨涌出,红色的血涌满天幕。
“之蕾,这就是我最后的结局吗?”我惶恐地问。
“天机不可泄露,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惟一能告诉你的是,这件事发生在乙酉年的迈阿密海滩。”之蕾的脸隐藏在紫色的雾中,她的神情象一个女巫。
乙酉年,也就是公元2005年,莫非我的生命将在那一年终结。我并不畏死,上帝还给我留下7年时间,7年,我将完成想做的一切事情,等我死了,也许会有人为我哀悼。
“之蕾,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了。刚才天幕上的杀手开枪时,我的心很疼。我知道,那位倒下的卫士就是我。”我神情落漠,尽管我想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亚明,你读过这样的诗句吗?好人首先死去,心灵枯干得象夏日尘土的人,才会将生命拖到最后/壮烈的死亡,远胜过麻木的偷生。”之蕾柔柔的话语,象一股暖流,荡漾在我心底。
“之蕾,你误会我了,我是那种苟且偷生的人吗?”停了停,我又问,“那场激战是怎么回事?”
“姝儿,到书房将那本书取来,请胡公子过目。”
姝儿取来一本绿色封皮的线装书,封面上四个篆体大字,不认识,我猜想是“镜宫宝鉴”几个字。翻开书,里面的文字象日文,也有几分象韩文,我去里雾里,研究了半天也弄不出个所以然来。翻到书的最后一页,那龙飞凤舞的草书吸引住了我。我左看右瞧,发现题的是一首七律,一时间我没有弄懂诗的寓意,现抄录于此,供智者研究。
悠悠江水向东流,
秦时明月照九州。
金鸡长鸣李花繁,
兄弟十二尽欢颜。
五星坠落珠江畔,
大地漫卷红绿蓝。
铁甲金戈尤未息,
战火再起东南端。
我将目光投向未来,未来茫然一片。看不懂,猜不透,只好将书还给主人:“混沌未开,看不懂天书,惭愧!”
之蕾接过书,浅浅一笑:“不懂也好,少添一些烦恼。亚明,陪我到花园走走。”
我们并肩走上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小径在花园里曲折弯转,纵纵横横,有的突然露给阳光和微风,有的没入花浓叶密的树荫,小径两旁长满了雏菊和风铃草。煦风吹得我醉熏熏的。我们伫立在一片水塘前,蔚蓝色的天空倒映在水里,似幽暗的大地,俘获了一块光辉灿烂的天穹。
“之蕾,是我在梦境里,还是回到了从前的时光?”我记得儿时的学校有片荷塘,塘里有几株丰腴茂美的荷花,一年四季粉绿盎然,岸边一棵垂枊,我和之蕾在那里消磨了无数个少男少女的黄昏。
“说梦不是梦,说真不是真。如果快乐,何必管它是梦还是真!”她柔情的眼睛盯着空漠,一朵经云爬上了她圣洁的双颊。
之蕾的话语催出我两行清泪,她的身影变得漠糊起来,宛如躲在薄雾后面的白色精灵。
一轮蓝色的圆月从幽暗的山谷悄然升起,圆月上传来似有似无的哭泣。我的心被无端的寂寞和恐惧抓住,我听到一个空灵的声音在呼唤:“归来吧!亚明。”
“之蕾,你听,月亮上好象有人哭泣。”我努力捕捉融于风中的声音。
“那不是月亮,那是我们的故乡地球。”突然,她没来由地长叹,“唉!相见时难别也难,亚明,虽然我不忍与你分离,但是仙凡相隔,我们不能相处太久。再说,你在人间的使命还未完成,还是带上你的尸体回去吧!”
“不要!”我还想说什么,突然一股冷风吹入我身体,我坠入无边的黑暗中。

1997年10月12日—1998年4月7日初稿于渭南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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