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1.

夏日将尽的一个傍晚,一个周末的傍晚,云淡风也依然是暖融融的。

晚饭后,我一个人就着半杯没喝完的红酒在餐桌的灯下随意翻看着一本书,少有而难得的闲适,然后不经意间就读到了一首诗《故事- 献给我的祖父》。那一刻似乎很安闲,没有什么事急于要完成,晚饭后的餐桌还没有清理,电视机开着,声音有点吵闹,孩子们已经从餐桌边跑开。生活的寻常声色背景之下,一切都显得安详宁静,只要你不执意想要看清每样东西下面的细微之处。

放眼望去,落地窗外的苍茫暮色已渐渐从远处空旷的草地和小树林里弥漫起来。那首诗那个情景,突然就让我想起了远在中国的家和我以为已经忘掉的一些往事- 关于我外祖母的一些往事。

我一直觉得,普通人的一生是由无数琐碎的小事串联而成的,除了时间的线索,并没有什么主要的故事情节,通常也不会有大喜大悲的高潮或结局,就如所有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其他的生命一样,自然地生长自然地消亡。虽有波折起伏,却也能够安享天年就算是有一个正常的人生了。所以,没有故事的普通人的生活,其实更能折射生命的本质。

一个女人的一生又是怎样开始的呢?少不更事的年龄,男孩女孩并没有特别的区别。一个女人的一生应该是从她懵懵懂懂情窦初开的年纪开始的,而对于多数旧式女子来说,她一生的命运与幸福可能都关系到她遇到了怎样一个男人。并不是她一定要遇到一个别人眼里的好男人,而在于她是不是有幸遇到一个能够呵护爱惜她的男人。

人们时常说,女人是花。我总觉得这个说法虽然好听但是很虚伪,因为它只适用于一部分女人。如果女人是花,那我外祖母是哪一种花呢?女人的坚韧,其实更像草。我的外祖母,在我的生命里只活了二十九年。我从出生就跟她在一起,然后我们聚聚散散,直到我离家远走,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她。她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年青过,也从来不曾衰老,她好像能够超越时间与年轮,永远保持同样的面貌。

2.

时间总是给我一种奇妙的感觉,它改变一切,最终使所有的痛苦快乐都归于平淡,不管那些感情曾经有多么强烈。我在长久地与外祖母分别之后,离家远行前回东北老家看她。那次旅行好像是让我重温童年的记忆之后好跟它作永久的告别。

汽车从大桥上穿过的时候,我想起夏天雨水不断的季节,外祖父常常会散步到河边,回来后会说,小凌河又涨水了。他的话里总是隐约有一种担心焦虑,好像随时会发大水冲了他的家。冬天的小凌河里没有多少水,在北风号叫的天气里结着冰。而我印象中的大桥,夏天的时候总是赶集一样的热闹。我的耳边喧嚷着东北话,离开那个小城差不多二十年,中间只回来过一次,那些口音听上去给我一种刺心的亲近与陌生相混合的感觉。一个中年女人伏在一个中年男人的怀里,撒娇一样地说,到家了,想买啥咱就买啥,咱就买好吃的。我暗暗吃惊于那个女人的直白,跟她实实在在的幸福感相比,又羞愧于自己对于幸福的理解的那份空洞。

汽车停在一棵大树下,树荫下有一条石凳 留给等车的人休息。我下车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子在树下等车,虽然戴着口罩,可是她露在外面的眉眼还是遮挡不住地展露着她的美丽,让我想起我妈年轻时的照片。车站对面有个冷饮店,在冬天里就如一个弃妇一样憔悴寂寞地毫无生机。树下没有外祖母的身影,可是对于我,她的身影仿佛永远都在那棵大树下。我依然记得有一年放暑假回去看她然后又从那个车站离开的时候,她怎样一双小脚一路跟我从家里走到车站。夏天酷热,她脸上流着汗,对面冷饮店里上班的小姑娘,是外祖母家邻居的孩子,她看见我们,在店里一个劲地跟我挥手,我看不懂,她只好捧着一大把冰棍穿过马路把冰棍送过来。然后很快车就来了,我在车上看着树下的外祖母,车越开越远,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可是她在那棵大树下翘首张望着一直不肯离开。

夏日的午后,尘土夹杂着热浪,混合着喧闹的蝉鸣,我似乎看到了她回家之后的冷清和寂寞。日子一天一天地重复,可盼望的事情是那么少,纵使盼来了,又转眼就过去了。所以我想,我们的日子一定不是靠盼望支撑的。盼望太少太不牢靠,撑不住一生平庸寂寞的日日夜夜。不管生活里发生了什么事,不论欢喜还是悲伤,其实最终什么都不会留下痕迹,太阳每天照常升起,炊烟仍旧会缭绕在黄昏,伴随着的,依然还有婴儿的啼哭,孩子们的欢笑,大人们的吵吵闹闹….

外祖母不在家,她轻度中风在医院里打针。我赶到病房, 她看到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问,你怎么来了?你没说你要回来,你知道我病了吗?然后她吵着要回家,她变得容光焕发。我说,你别急,我会住些日子的。以后我每天来陪你打针。然后我看见她胳膊上针头拔去后贴在针眼上的胶布,跟她说,已经不流血了,我帮你把它揭下来吧。她挡开我的手,笑着说,先别揭,漏风。我的眼泪就这样被她的话硬是给笑着堵了回去。

年,那时已经都快过去了,但是时不时地仍然可以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扭秧歌的锣鼓声,像东北人豪爽热烈的性格。我陪着外祖母在医院和家之间穿梭,中国年的味道,在铿铿锵锵的锣鼓声里显得特别的浓烈,特别的不甘寂寞。医院里有时会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外面的秧歌似乎又扭得格外红火,如同两个世界,谁也不能了解谁的快乐,谁也不能诉说谁的苦恼。我被这两种极端对立的气氛迷惑着,忍不住写了一封信给我的好朋友,这里很冷,在医院死亡的阴影里听外面一派无知无辜的热烈喜庆,发现生死其实离得如此之近,可是又如此之远,远到没有对话的可能。

3.

虽然总要分别,但短暂的团聚依然令人欣喜。外祖母特别的高兴,不去医院的时候,我们就坐在热炕上说话,有时我帮她洗头。她问我,你们宿舍那个四川的小胖子 还给你写信吗?我说,你还记得她呀?我上大学时,外祖母跟我们住在一起,我的那几个朋友,她见过的就都记得住。我说,不光写信,我几个月前去成都还见了她呢。她又问,你一个人坐火车去的?我点点头。她夸奖我似地说,还挺能耐!好像我还是当年那个没长大的小女孩。我没出息地说,我一个人坐火车,快吓死了。舅妈看见我们又说又笑,就过来凑趣,她剪一个电视剧《渴望》里惠芳式的头,感觉自己特别时髦。外祖母看见她,就说,邻居肖老师家刚送来一些黄米面,你做点年糕给你外甥女吃。舅妈听了,大大咧咧地说,那么麻烦,现在谁还吃那个玩意儿。看外祖母不说话,她又说,咱们包饺子吧。外祖母白她一眼,你包的那个饺子,大的要两个人抬。

东北的冬天,彻骨的寒冷,玻璃窗上结着冰花,火炕的热度,从炕头到炕梢渐渐降低。 炕梢上放着一个又矮又长的柜子,东北人叫炕琴。坚实的木质,漆着深色的油漆,柜门上雕着花,像是一件家传的古董。我跟外祖母睡在一起,就象小时候,只是她已经老了。半夜,因为湿疹,她有时会不停地挠痒,睡睡醒醒,总也睡不踏实。我在黑暗里听着她时重时轻的呼吸,有时她的呼吸太轻我听不到,就无端地紧张。我想起小时候生病,半夜她从热被窝里起来,先摇醒我,轻声说,醒醒,吃药了。然后到厨房把药片压碎掺上一点白糖,再用温水调成液体才端给我吃,而我总是在屋子里跟她大声喊,多放点儿糖!

不管有多留恋有多么不放心,我总是要走的。我已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像个影子一样吊在外祖母的身前身后。成长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对自由不断地放弃和重新获得的过程。年幼时我们无助,好像什么也做不了,可是有不担负一切责任的自由,年纪渐长,在获得了更多的行动自由的同时,却又要被其他的责任义务所捆绑。

离别的前一晚,我躺在土炕上, 外祖母在昏黄的灯晕里打开大木箱一遍一遍地翻找东西。她的箱子里空空荡荡的,除了几件旧衣服旧家藏,就是几条旧被单,但是却上着锁。我大学毕业后,把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了她,又买了毛线,说要给她织一件毛衣。我根本就不怎么会织毛衣,但是一时冲动就买了毛线。毛线买来放在一边,我忘了可是外祖母记得。隔了些日子她问我,你要给我打毛衣也不量量尺寸?其实我妈打毛衣又漂亮又快,她给我外祖母打了好多件毛衣,但是外祖母却很在意我要打的那一件。那件毛衣也锁在她的箱子里。

她在箱子里翻了又翻,脸上露出疑惑。我问,你要找什么?她说,我的那条新单子没了。人老了有时会犯糊涂,我说,你记得是放在那个箱子里的吗?她说,我就是放在这个箱子里的。然后她怨愤地说,一定是秀英趁我在医院的时候给拿走了。秀英是我小舅妈,按我外祖父的话来说,是那种本不风流却自命风流的人。她是那种市井人家出来的小女儿,凡事喜欢沾点小便宜。外祖母屋里有了什么她喜欢的东西,她总会想个理由过几天搬到自己屋子里去。 外祖母虽然也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但是她很自尊,又喜欢接济别人,对她小儿媳妇的这一点就特别看不上眼。我说,已经很晚了,你反正也不急用那条单子,先 睡觉吧,以后再买一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那条单子,她的箱子里装的都是老旧的东西,几个古董模样的翡翠耳环,一个玉簪子,我织给她的并不合身的毛衣,甚至还留着一条我小时候用过的薄薄的小花被。她的箱子里没有特别实用的东西,那里其实储藏的都是过往生活的记忆。

她把她的记忆不时地在某个下午拿出来晾一晾,凝神坐在土炕上,眼神会渐渐变得遥远而迷茫起来。有时手里摩挲着那个年轻时戴过的玉簪子,那簪子她也许这一生就没戴过几次,但是她戴着的时候,却正是满头青丝,面若桃花。有时她也会把小花被铺在炕上,用手抚平某个褶皱的被角,回想出嫁的女儿带着外孙女从医院里回到这个家的那一刻。她一个人对着旧物在午后安静的光线里回到从前的日子,那些有过的欣喜,悲伤,寂寞,怨恨其实都无处诉说,没办法跟我外祖父说,也没办法跟孩子们说。外祖父生活在另一个精神世界里,他可以跟你谈历史论时事,但是对于世俗的人情世故,却有着不近人情的冷漠。外祖父除了回家吃饭,时不时不顺心发发脾气,根本不跟她说什么,孩子们对她好,可是他们各忙各的,小时候五个孩子一起忙着玩,忙上学,大的帮着照顾小的,长大了偷偷给她塞钱,跟她说说衣食起居,但是没人想到过这么一个无欲无求的老太太还会有什么更多的需要。她就像家里一件必不可少的家具,有的时候觉得很正常,没事正眼也不会多打量它一下,它反正总是在同样的时间出现在同样的地方,等到没有了,才会感觉到缺失的那份空荡凄凉。她好像也习惯了这样独自对着旧物想想流水一样逝去的岁月,偶尔安安静静地消磨掉一两个无事可做的下午。然后,平静的将东西收回到箱子里,仔细上了锁,在家里人回来之前挪动着两只缠过的小脚继续洗衣做饭。

外祖母终于放弃了一定要找到那条被单的念头。她锁着眉头熄灯上炕。月光透过一格一格的窗玻璃照进来,好像外面有多寒冷月色就有多寒冷。我在黑暗里跟她说,就是一条单子,你不要再找了,我再给你买一条。然后我转过身,泪水堵也堵不住地流下来。那一夜,她在灯下翻箱倒柜找被单的情景像是有意要刻进我大脑一样,一遍一遍地反复在我眼前出现,而泪水又拼命想冲刷掉这些影像,她就是这样把有点衰弱有点无助的最后一个形象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4.

离别从来都不是轻松的。我走的时候,外祖母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送我到车站。她站在院门前朝着大路的尽头张望。她的一生好像习惯了这样的张望,并不特别的悲伤,虽然我们都知道这一别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或者还能不能见面。她的健康状况不好,而我又走得太远。我还记得小时候,她拿着我妈妈的信,四处找人帮她念,因为若是将信给了外祖父,他看过就会丢在一边,想起来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没什么事。那么,我写给她的那些信,都是谁念给她听的呢?

如今他已经长眠于地下,
盛殓他骨灰的那只黑胡桃木盒子
已经像一只收音机连同电波
消失在泥土的深处。如今

那些故事裹上一层硬封套,
就像标本,完整而精美,排列在书架上;
我偶然地逗留,吹掸去灰尘,
在其中默默地浏览,寻觅,
….

而像外祖母这样一本平淡无奇的书,我其实从来没有仔细读过她。年幼时根本不会想到去读,年轻时又觉得太平淡乏味,人到中年再想起来,突然就读出了乏味后面的辛酸。

没有了外祖母,我不再回去看望我童年住过的地方。那个地方已经不再有人等着我。但是,我偶尔也会想到什么时候能再回去看看,冬天里风会怎样凛冽地吹?小凌河上的大桥是不是依然热闹如初?那几间旧屋现在是不是早已经变了模样?其实不仅是当年的景物,很多的东西都已经改变了。改变来得太快,面对如此多新的诱惑,谁还会去想那些旧事保存那些旧物?

我和我的外祖母,两个时代的女人。她一生劳碌,平淡,寂寞,可是我很少见她哀怨过,她是温暖宽厚耐心的,她生活在世俗人情的温暖里。不管生活中有过多少大大小小的烦恼,有过多少泪水,但是如果她的面容总是和善慈祥,心里必定不会有太多怨恨。是什么支撑了她的一生?天性的善良?乐天知命的性格?亲人朋友之间温暖的感情?还是隐忍谦让的美德?或者,她根本就是满足快乐的,除了没有得到一个女人所期盼的爱情。但是,爱情虽然重要,却并不能代替生活里其他的重要内容。她的那些辛酸不如意,不过是我用我的眼光所读出来的,与她的内心可能并没有什么关系。

而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们,好像已经被生活折磨得一点耐心都没有了,脆弱的不堪一击。更年轻的一代,对婚姻和儿女更是早已经不耐烦,那些本来可以让生活变得真实有份量的东西,如今好像都是沉重的负担,自由的枷锁。究竟是我们对生活的期待太高太贪婪?还是我们的生命离土地已经越来越远以致失去了它所需要的养份?我生活的世界好像比我外祖母的世界精彩很多,我读过很多她根本不知道的书。可是,我没有她那种生活的热情和韧性,我会在秋天到来的时候只看到落叶而不是收获,然后突然消沉地感到生命的脆弱和没有意义。可是当我沉静下来对照她那些朴素的生活信条,我那些由书本上得来的生活观念常常又显得幼稚可笑。

生命如同流水,绵绵不绝,日日常新。带来春天喜悦的,并不是花,而是遍布大地的青草。

挥一挥手 发表评论于
写得好。
群思 发表评论于
哇!好文。东北人也能写出这麽细腻的文章。字里行间深情流露,平凡的词语,把读者的心拉进了你的故事。

我也是东北那嘎达的。你没用东北话写湿对的,另一番文韵。

这是我的感觉。
翎翅 发表评论于
非常喜欢你的文字。如流水,缓缓地,轻声地,浸入心间,你温馨的,带着忧伤的记忆,仿佛成了我的记忆。
谢谢分享!
娅米 发表评论于
谢谢你喜欢。你才认识我,我已经看了你很久了。以后会有很多共同话题的。
过耳风 发表评论于
我发现你的文字很正,大气。这说明你的文学功底很深厚,写起来有路,一下子就哗啦啦地流了一片。出彩的地方在于经意不经意之间的流露,非正面的描写,很挑人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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