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我绕着小区的池塘在散步,迎面开来一辆小车,因为速度慢,我认出开车的女人曾经是小区里的一个邻居,只不过她离婚以后搬了出去,两个或是三个孩子的妈妈。我们只是见面点头之交,让我记住她的,是她那一头无比膨胀的黑头发,有着无法束缚的疯狂。她离婚的故事像个没什么秘密的秘密,由她丈夫和孩子的口中传给邻居,再寻常老套不过的一个故事。
这个爱花爱音乐超过爱钱的女人,有一天突然遇到了失散多年的初恋情人,一个普通清贫的音乐教师,然后仿佛听见了心底压抑多年的声音,不可遏制地走向了最初的恋人,离开那幢大房子,连孩子也不要了。孩子在学校里跟朋友们说,妈妈背叛了他们,所以要把她踢出去。
世界上每天都在演绎类似的故事,最感人的版本大概是那个罗伯特的《廊桥遗梦》(《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因为在爱情和责任之间选择了责任义务而留在家庭里,她的背叛因而变得比较容易被原谅。她的选择,由此有了一种殉道者的悲壮。大家好像也更愿意接受表面的圆满,哪怕它是假的。所以,人们有时对于白头到老的追求甚于对真爱的追求,尽管白头到老的不都是因为爱情。人们宁愿忍受无爱的婚姻也不越雷池一步,或者情愿虚假地维持表面的和谐而去婚姻之外寻求寄托。因为表面上看,这两种方式于广大群众的道德期待更加一致,因而也更加心安。一个中年有家的女人,最“恰如其分”的样子应该是留在家庭里,不要爱上丈夫之外的其他男人,即使她的家里根本没有爱。可是,爱是什么呢?那么虚妄,不过是年轻人的把戏,成熟的人会不屑地说。
我们大多数人,在人生的每个阶段,其实都是在按照某个时期大众的愿望和道德标准在生活,极力把自己变成一个大众眼里的好人,极力避免被大众抛弃的命运。所以,媚俗是人类天性的一部分。结果往往变成,人们对于教条的尊重甚于对生命的尊重,对伪道德的尊重高于对真挚情感的尊重。人们听从外面别人的声音多于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而那些敢于背叛大多数的人,不是变得非同寻常就是大逆不道。
道德是什么?提这个问题好像要被人骂。道德的标准不是变化的吗?人们其实越来越宽容了,对于人性的微妙矛盾,人们也越来越体贴理解,这是社会的进步,至少一个偷情女人不再会被绑上石头沉入水底。
但人们最终还是喜欢循规蹈矩的恰如其分,比如有一个大众公认的好工作,人人羡慕的好家庭,至于每天做这工作的人是不是喜欢他的工作,他自己是不是在那个家庭里感觉到幸福,并不是群众所关心的问题。群众想要看到的,无非是一个完美典范,没有生命的模板。个性,尖锐,非同寻常,不流俗从众,真心率性,于是成为艺术的追求,人们栖息心灵的另一处所。
我有一次在商店里买衣服,听见一个老太太在问收银员她选中的裙子是不是不适合她的年龄。我回头去看那个老人,满脸五线谱加老人斑,看上去差不多有一百岁了,可是她的手里却拿着一条鲜艳的花裙子。那个收银员鼓励她说,“只要你自己喜欢你就穿,管他别人怎么看。” 我忍不住笑了,觉得她真是遇到了知音。如果按照大众的眼光,那个老太太要买的裙子实在不够“恰如其分”,她应该穿得更稳重收敛一点才对。但是,人们为什么就看不到一个老人对青春的眷念和心态的年轻呢?人们在这种时候,常常倾向于批评而不是赞赏。
有时我想,这个世界变得如此沉闷无趣,就是因为有太多的人太自觉地恪守“恰如其分”,而不是听从内心的真实声音去飞扬,去追寻一条比较“非同寻常”的自由奔放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