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采宜 @2006-06-09
在绘画语言中,底色是一幅画的精神,是画的基调,光影、线条是色相。底色自始至终影响着画者的情绪,色与相或许是主题,或许是点缀,它总是写在底色上的叙述。
看画如此,看人亦然。有些人骨子里自卑,有些人天生的自恋,有些人敏感,有些人宽厚,这些潜意识多是童年的延伸,是性格的底色。
不少励志书上写着:人的性格是可以塑造的。此说似是而非。
“可以塑造”那要看是什么时候,但凡到了能自觉自愿想到去塑造,尤其是为了达到“成功”、“优秀”之类的功利目的去塑造的时候,早就没有了塑造的余地了。
都说天赋是与生俱来的,这倒不假,但“天生”不仅仅意味着血液离承袭父辈的遗传,“天生”包括我们未谙世事的童稚时代耳闻目睹的濡养。孩子是天使,孩子的眼睛是天眼,孩童的性格是天性,孩提时代的一切教养如同承自天然。天赋本质上是一个人的潜意识,犹如画的底色,并未刻意,却衬托全局。
许多人永远走不出自己的童年,生命的底色总是在你不谙世事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打好了。
伊莎朵拉·邓肯说,贫困使她的母亲无法为孩子们请仆人或家庭教师,而恰恰是这种自由放任的童年赋予了她“一种自然发展的生命”,成就了伊莎贝拉·邓肯无拘无束的舞蹈风格,她的舞姿自由飘逸,浪漫不羁,一反传统芭蕾的种种规范与教条,自由灵活的肢体语言,表现着人生最真实的情感,表达自我的真实存在,舞出成长的喜悦,舞出对生活悲剧性的领会。
邓肯的舞是野性的,是从生命的本能里自然迸发出来的激情,她祭献给观众的是“灵魂最深处的动力”,喜悦、悲哀、痛苦、忧郁,每一个动作和神情都能直击心灵,不羁的舞姿来自不羁的爱,不羁的生命意识,以及不羁的自由性格……而这所有的“不羁”来自童年生活的无拘无束。
伊莎贝拉·邓肯出生在海边,成长在海边,她“对于舞蹈动作的最初灵感起源于海水的波浪”。海在她的眼里是肆无忌惮、无拘无束的生命涌动,是缘于自然的野性之美。海洋启迪了她飘逸自由的舞姿,同时也赋予她自由奔放的性格,希腊酒神式的生命态度。
在家庭教师和保姆精心照料和调教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永远不会有邓肯那种一往无前的野性和冒险精神。天赋如同一粒种子,落在不同的土壤里会长出姿态完全不同的植物,同样是才女,冰心对海的感受和邓肯就大不一样。
童心学家冰心也是在海边长大的,她笔下的海是温柔的、秀美的;有少女的圣洁和母性的祥和,它不象邓肯的海,充满了生命的神秘和野性;也不象海明威的海,粗犷而惊险,激荡着人与自然搏斗的气魄。冰心的海,是天使的梦境。因为她的母亲,温柔如静美的月亮:“我半夜醒来,开眼看见她,高高的在天上,如同俯着看我,我就欣慰,我又安稳的在她的爱光中睡去”。也因为她的父亲,庄严若清晨雍容灿烂的太阳,他们共同给了她温暖幸福的童年。
“一片冰心在玉壶”,冰心的一生都装在一个由亲人的温情和优裕的物质生活构成的“玉壶”里,不经风雨、不历尘埃,一辈子都是一个“女孩”,咏颂着甜美的诗句,做着依稀的梦。活到八十岁,依然童真,依然单纯,这是她的美丽,也是她的局限。
人总是从自己的处境和眼光出发,来看历史,来知万物。无论是舞蹈的语言,还是文章的笔法,都脱不开作者的底色。尤其是文人、艺术家,说山川、说日月,说路上阶前的一草一木,其实都是在说自己,自己的感知,自己的见解。
为文如此,为人也一样。
我读胡兰成写的《民国女子》,印象最深的张爱玲写给胡的绝交信:“我已经是不喜欢你了,当然你是早就不喜欢我了,因小劫故,一直未……你不必再写信来,即便是写,我也是不看的。”随信附上一笔不菲的稿酬,算是她对他最后的资助。
男欢女爱到了缘分终了,放手是正着,但走得如此风度并不多见。“如果你爱他,那么成全他,如果已经不爱,那么成全自己。”张爱玲是个极端自恋的人,分手时做到如此大气,成全的当然是她自己。世人多怨胡兰成薄情,毁了张爱玲,这真正是低看她了。以张爱玲这样的个性,这样的心气,岂是个把男人毁得了的。张在情感上的孤独缘于她内心的自恋和自傲,没人入得她的法眼。
性格决定命运,而童年的际遇决定了性格。
就民族而言,文化这东西,如瑶池的蟠桃,两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就家族而言,那是“三代儒雅,成就一个书香门第”。具体到个人的文化底蕴,那就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了。
无论感知、表达,还是生活方式、处世态度,都脱不去刻在骨子里的烙印,而这烙印有先天的禀赋,有后天的历练。“诗词歌赋,穷而后工”,没有艰难困苦,看不透人生的深度,从这点看,冰心写来写去都是童话,都是梦境,张爱玲一枝纤笔,穿透人世。
还是那句话,人,永远走不出自己的童年。邓肯的奔放、冰心的温柔、张爱玲的阴郁和自恋,处处都是童年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