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狂躁的音符,噼哩啪啦地在空中散落,似一团看不见的烟花,正在空中灼热地爆炸。
音乐戛然而止。舞池里那些晃动的身影,恋恋不舍地散去了,脸上挂着疲惫后的满足,——仿佛那些滚热的音符,烙铁一般地烫贴了他们的灵魂。
“终于消停了,最烦那些破铜废铁一般的重金属音乐!”周京转过身去,
拿起了桌上的那杯喝了一半的红酒,仰头连啜了几口。
她见我望着阿十犹豫不决,就拉我坐下,自己却倚着桌边站着,一边喝酒一边啧啧啧地对我装老成说:“露露啊,嘴硬腿软了是不是?瞧你这副望而却步的样儿,就知道对自己的‘反绑战’缺乏信心,——怎么,打算这样糊涂庙糊涂神地对着阿十一辈子啊?”
我坐下后笑笑,也下意识地拿起了跟前的那杯自己还没有动过的红酒,却又想起了随时都有可能回来找麻烦的爸爸,便又把它放了回去。我说京京,谢谢你为我买酒。——有段日子没见了,本想趁着今天的机会与你碰一杯,不过我爸刚才离开前撂下的那几句话,转眼间就把我这酒胆儿给吓破了,恐怕今天不能陪你一醉方休了。”
京京说你别拿辛伯伯跟我打岔成不成啊,我刚才说着的可是阿十。
我说京京,你得了吧你,——其实你也知道,巴十他是个挺好的小孩儿,这么久了,我都藏明白装糊涂,不能临完末了地要走了,还给个机会让他受伤。
周京听了,就顿时瞪圆了眼睛,说辛露你说什么?什么叫“临完末了要走了“?——现在咱们不谈什么“其实”、“巴十”的好不好?你只是实打实地告诉我,你是不是下决心要跟你爸回东北了?
——她说完,就一屁股把自己蹾在沙发上,细长的颈项上,满头蓬松的卷发波浪迭起。
而我的无言,却像一片沉默死寂的沙滩。
“唉,要说吧,回北京混了好几年,好不容易遇到你,”周京拢了拢头发,轻轻地叹了口气:“真的就以为自己有了个永远可以合手写歌的伴儿,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爸,——不,还有我奶奶,活活的给拆散了。——你说奶奶她也真是的,平日里特艮,即便我深圳的父母半夜里来电话,跟她刨根问底儿地追问我哪儿去了,她都会装聋作哑地帮我藏着掩着,从不提我泡吧的事儿,怎么与你老爸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一照面,人就变得疲软了呢?”
我笑了笑,说京京,变疲软了的岂止是奶奶一个人?——生活中充满了戏剧化的镜头,很多事情的突变是不可理喻的。就说刚才吧,我本想在爸爸的拳头前宁死不屈,却不想他只用眼泪,就冲垮了我。——我从小到大,没见爸爸哭过,刚刚被他泪花中的光芒扎得心痛,而疼痛又带给了我瞬间的自责: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就不能为了父亲的一个单纯的笑容,去重新生活呢?”
京京放下了酒杯,说露露你是个性情人,你说的这些,我都能理解。——可那个『五十春秋』的剧本怎么办?——那可是你我在一起打拼了两年后,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大部头创作,让咱俩终于有了我靠曲子你靠词儿来吃饭的好机会,——这下可好,定金还没拿到手热乎热乎,我这心就凉了。
我说哪有那么悲观?回东北了我就不能帮你写呀?——别忘了,如今是网络时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这边一点鼠标,你那边就啥都知道了,不碍事的。”
京京就哼了一声,说你以为老板娘是阿十啊,对你剃头挑子一头热?——可告诉你呀,这『五十春秋』的整部戏,基本上是老板娘的自传剧,现在遍地都是干写没钱攥的作家和写手,你若人不在北京,不能随叫随到地听她“口述历史”,谁能帮我保住这个活?”
“可是如果可能,我又何尝不想让爸爸离开他那住了半辈子的三间旧瓦房,舍掉那所他在里面比划了半辈子哑语的聋哑学校,跟我留在北京?!”我说完就站起身,抻了抻白毛衫下的蓝呢长裙。
“你还没跟你爸商量,怎么就知道他非带你回去不可?——依我看,你也是漂够了,想通了,要回去嫁给那个当初把你逼出来的‘金海归’了,是不是?”周京见我要走,也站起身来,用眼睛瞟着我,拽了拽齐膝的黑皮裙。
“呵呵呵,”我大笑,直起身来说:“不说我还忘了他了,想上去这是一条挺不错的出路。——下次北京再见时,如果发现我身边多了个叫金犀明的小白脸,不妨大胆假设一下,我们是来京旅行结婚的,——到那时,可不要忘了叫我金太太噢!”
周京哼了一声,一边弯下腰整理着脚上的那双爱斯基摩靴的长鞋带,一边叨咕着说:“瞧你这一本不正经的态度!——看来你对两年前的那个把你逼到北京来的“金海归”,还是没有诚意呀?!“
我冲着她那被白毡靴筒衬得黑浪翻滚的头发笑了笑,说你就别操心了,这回为了我爸,我一定会好好做人,具体地说就是要做个好女人,从金太太到金妈妈再到金奶奶,让那金光闪闪的人生,一直灿烂到我两鬓白发!
周京说你想的还真够长远,比我这没头儿没了的鞋带儿还要长!——她站起身来,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可就是别像咱北漂女儿吧的老板娘一样,翻手云覆手雨,里一套外一套地再来个『五十春秋』就成!”
我呵呵大笑,说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努力活出平庸。
周京直起身后就捶了我一拳说:“本来还想继续跟你掰掰理儿,不过改日再说吧。上秋了,水边冷,别让辛伯伯在外面等你太久……”——她话还没说完,脸就僵在半空,头上的波浪也定位涡卷,——我顺着她惊讶的目光往自己的身后一看,这才发现,平日头戴着钢盔门前屋后来回转悠着的小保安,此刻正站在我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