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的哭声

我是被太太的哭声惊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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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下班回家的时候，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地扑上来打招呼。

我一边换鞋一边应承着，每天回家见到他们，我还是很高兴的。换完鞋，我照例走到厨房去张了一张。

“回来了？”太太从菜板跟前转过身，淡淡地说。

我答应了一声，问：“今天吃什么？”

“还能吃什么？”她爪着手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一下前额，使我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声音里的那一丝怨气是我熟悉的。

我打开一瓶啤酒走到晒台上。冬天说到就到，花园里的灌木没有修剪，七零八落地低垂着枝条，黄叶掉了一地。渥肥桶旁边，春天的时候被太太开垦出一小片菜地，后来疏于打理，西红柿和豆角的枝头上那些未曾收采的果实，已经干枯霉烂，半死不活地立在那里，整个园子看上去乱七八糟。

我就着瓶口，仰头灌下一口啤酒，也把一些混杂的莫名其妙的情绪顺带灌进肚子里去了。

太太这时去门口倒完垃圾，经过我身边，停下来。

“今天客厅又漏雨了，”她盯着我手指间的香烟说。

“好的，”我说，“我星期六上房顶看看。”我又灌了一大口啤酒，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不服压迫，变成一个愚蠢的嗝，从我的嘴里冒出来。

太太皱着眉头，嫌恶地往旁边避了一避，然后打开门进屋去了。

手指间的烟已经快燃到烟屁股，我赶紧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按吸烟头，带上喝剩的啤酒，起身走进书房。

MSN的窗口刚刚启动，小夏就丁丁当当地跳了出来。

“你怎么才回来？”她问。

“我到处找你。”

“刚才聊到一半，你怎么就不辞而别了呢？”

这个女人打字的速度真是惊人，我甜蜜蜜地觉得应接不暇。

“我临时有一个很重要的会。”我决定先回答她最后一个问题。

“你工作很忙吗？”她果然变得善解人意起来，委婉地问。

“还好。”我说，言多必失。这个女人要不是真的天真，要不就是装不知道。我成天上班跟她聊天，我很忙吗？

“真羡慕你啊，”她叹了口气：“开会的事情从来轮不上我。我是老板叫干啥就干啥，跟机器一样。”

我含糊地沉默着。快下班的时候，老板突然把一大堆文件摔倒我跟前，问我中国的供货商为什么还没有把答应赔偿的款项转到公司的账户上。

“过先生，”老板严肃地盯着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中国人做事情都是这么不讲信用的吗？”

“这是例外。”我说，自觉底气不足。

“您打过保票说这家公司信誉不错的。”他冷冷地说。

“您有时间的话，多找几家公司比较一下吧。”他的眼光含义深长地我的电脑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摔门出去了。

这么一会儿工夫，小夏已经讲到她今天和老公吵架的事情。

“他那么懒，从来不做家务…”

“你有时间就多做一点好了。”我真心实意地劝她。她和老公关系不好，一直在跟我讨论要不要离婚的问题。

“你在家帮太太做家务吗？”她问。

“我们家家务分工，”我说，想到自家萧条的花园和漏雨的客厅：“我太太干轻活，我干重活。”

“真羡慕你太太。”小夏说。

“羡慕也没用，”我说：“我已经名草有主了。”

这时候书房门“砰”地开了，儿子冲到我面前，手里拿着个足球。

“爸爸，你答应陪我踢足球的。”

“爸爸今天累了，”我说：“周末吧。”

“可是，可是你昨天答应我的。”儿子噘着嘴，不服气地嚷着。

“我跟你说我累了，”我不耐烦了：“你就不会自己玩会儿吗？”

儿子的眼泪已经涌进眼睛，还是倔强地站在我跟前不走。电脑叮叮当当地一声又一声地响着，小夏一定等得很着急。

“叫你自己去玩你听见没有？”我厉声对儿子说：“不然你今晚别想看电视。”

儿子哭着走开去。

“多站在你老公的角度为他想想，你就没那么难过了。”我转过头去安慰小夏。

“你太太一定很贤惠。”小夏突然另起话题。

“她不容易，”我有点动情：“要上班，还要管孩子。这边又没有父母熟人帮忙。”

“爸爸，”六岁的小女儿爬到我的膝盖上来：“我掉了一颗牙齿。”她把手摊开来给我看，她的手心里有一颗带血的小牙齿，嘴角也粘着血。

“喔，”我敷衍着，“太好了，赶快去叫妈妈找个小盒子把它装起来。”我记得这是女儿换的第一颗乳牙。

“妈妈叫我来找你的。”女儿说，身子在我腿上乱扭：“她要炒菜，没时间。”

“那你去找哥哥吧。”我把她在键盘上乱按的一只手拨开。

女儿又在键盘上按了一下，终于通情达理地走开了。

“夫妻就是需要相互体谅。”我对小夏说。

“那爱情呢？”

“还有sex？”

我突然觉得心烦，而且乏味。

“我要去劈柴了，”我说：“否则今天晚上该挨冻啦。”

关上电脑，我走到晒台，又点燃一支烟。柴棚的牛毛毡顶春天的时候就已经被风刮坏，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生炉子了。中国现在应该是深夜，小夏关上电脑，就该和她的老公上床睡觉了。也许她还没有关电脑，正在和其他男人谈论离婚与否的问题。她真的已经结了婚吗？

晚饭不错，两菜一汤。如果从客厅的落地窗外望进来，灯光下的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

“你什么时候去柏林？”我觉得有义务把这幸福家庭的形象生动化。

“我不去了。”太太头也不抬地说，伸手去给女儿挟青菜。

我吃了一惊。太太的同学从美国来旅行，到柏林聚会的事情已经谈论了两三个星期。我隐约知道太太这个同学曾经是她的初恋情人，上个周末，太太一个人进城，买回来一大堆新衣服，而且每天早上在浴室的时间比往常增加了一倍。

我偷偷仔细打量了她一眼，她的脸上有一种泫然欲泣的神情，很危险地勾引着我心头那些杯啤酒压下去的莫名其妙的情绪，我赶快埋头吃饭。

晚上我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太太照顾孩子们上床睡觉之后，从洗衣房拿出一大盆衣服来，在电视机跟前熨烫。电视不好看，我决定还是上网逛逛。我走到书房门口，正要进去的时候，太太突然在我身后说：“你还没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呢。”

“你好久没问过我了。”她又加上一句。

我转过身去，她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我问她，一下子觉得很累。

她笑了起来，然后低下头去继续熨衣服。

“不要紧张，”她说：“开个玩笑而已。”

我上床的时候经过客厅，太太已经烫完衣服，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还开着。我本来想走过去叫醒她到床上去睡，后来想想又算了。于是一个人倒在我们的双人床上，很快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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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太太的哭声弄醒的。

在这之前，我正在做一个又一个的梦，我梦见自己和小夏在公司食堂吃饭，老板走进来，要我立即去中国讨债。然后我又梦见天上悬着一个大桶，一桶一桶地不断从房顶上的一个巨大的窟窿里往客厅灌水。我的睡眠很浅，在这些梦里我很清楚自己正在做梦，随时可以醒过来。但是我并不想醒过来，因为醒过来之后也许又会进入另外一个梦里去。我就这样睡着，躺在我的梦的底层。

所以当我被太太的哭声弄醒的时候，一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梦里。我努力睁开眼睛，月色很亮，太太坐在双人床上她的那一边，月色下她的身影更显臃肿，但是月光下这身影也和她的哭声一样显得不真实。

我最后决定认为这是另外一个梦，所以我又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睡过去之后我又做了很多梦，这些梦伴着太太的哭声，一个比一个奇怪，不过我一点也不惊慌，因为我知道这不过是梦而已，我根本无法改变他们，所以只能躺在他们的底层，眼看着他们的发生。就像一条河，我躺在河底，上面流动着我的梦，最上面，是我的太太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