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纪实之五十:我要上学》

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特定的时代,我们并不比别人特殊,只是恰恰是我们这些人赶上了那个岁月,而被冠以“老三届”的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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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纪实之五十:我要上学》

“我要读书”

            小学的语文书里有一篇课文是高玉宝写的回忆录节选《我要读书》。当时看的很感动,穷人的孩子连读书的权利都没有。对高玉宝倔强好学的精神钦佩之至。

            谁想到,我和我们这一代也都不让读书了。这回是“书”本身发生了问题,不让读了!说那里面都是封资修。

            我喜欢书,也爱读书。我有个姐姐大我两岁,每学期她拿回来的语文书,得我先看完才让她看。三年级看第一本大部头的书,《烈火金钢》。打日本鬼子的战斗故事,引人入胜的情节,形象有趣的人物,如:猪头小队长、铁杆司令、毛驴太君等等。史更新,丁尚武的英雄气概更是时时进入梦境。

            第二本是《林海雪原》。以后就一本接一本的看下去了。不知道,看书会上瘾,如饥似渴的,见到一本抄起来就看。

            看书也看出点小麻烦来。一次,老父拿回家歌剧《刘三姐》剧本脚本,我抓到手里,一口气看完不说,还把里面有趣的山歌记了不少。

            上课时兴传纸条那是从孔老夫子那会儿就有的了,只不过那时不是纸,是竹片子什么的。他那七十二贤人里肯定有玩飞镖不错的。这事儿,不用考证即可立判的。我把乔老爷的一首歌词略微改了改(院里都管乔羽先生叫乔老爷,我也跟着混叫。),就“飞”给了一位同学。

            放学时,班长通知我去见班主任。我立即三省吾身,觉得那一阵基本应是三到几好的状况。根本没往纸条上想。

            老师见到我,也挺和颜悦色的:

            “小老三啊,最近看什么书啦?”

            我还没醒悟,“没看什么。”

            “看《刘三姐》了吗?”

            嗬!不识逗得小子!

            结果,写检查,叫家长。其实,检查写多了,写习惯了,真没什么。就是惊动家长,闹不好皮肉会受苦。还好,那次显然还没引起太大的反弹。学校一篇检查,回家多背几首诗,多写几篇大字。决没发生像伊拉克和关塔那摩虐囚的事儿。

            《刘三姐》剧中有地主找一媒婆想骗三姐嫁给地主老财。三姐回敬一首山歌“你(指媒人)和老爷两厢配,好比山猪配花猴。”我不过把“老爷”换上一位同学的名字。版权还是乔老爷的。我想着打扮的花花绿绿的山猪坐轿子的场面一定很好玩。你说怪谁?

            还有一次,上课看《西游记》让校长给抓住了。就这么两次,别的麻烦还真没有。

考试趣闻

            到兵团后不久就开始有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事了。我的好几个同学都走了。

我是羡慕的要死。但我也有自知之明,咱底儿潮,老父有历史问题。参加过抗日。没在这边,在那边抗的。不算抗不说,还闹出麻烦来了。但我仍贼心不死,有机会就想试试。

            七三年,我报名参加上大学,获得连里贫下中农的推举。那年是要考试的,我到团部高中参加考试。在团部碰到不少同学,记得当年参加考试的还有同班的吴哥们儿、同年级的沈哥们儿、还有高中的郭哥们儿等同学。

            考试的科目有,史地、政治、语文知识、作文等。考题很简单,但答得可是五花八门,笑话百出。如:一道地理题问:“一列火车从哈尔滨出发,终点站是广州,要经过哪些省市、自治区?”一高中哥们儿写到湖北就写不下去了,怎么也想不起下面应是湖南省,就是想不起来了。但知道还有经过一个省才能进入广东。出了考场他告诉我们,当时铅笔都快咬成半截了,还是想不出来,其它题还没做呢!“我不管,反正我得让它到广州,我就从湖北直达广州了!”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吴哥们儿更神,考完地理出来问大家:“全国是多少个省市自治区啊?”

我们说:“XX个啊!”

“那我怎么少一个呢?”

“写上台湾了吗?”不知是谁多了句嘴。

“坏了,台湾忘了!”小子说完就往考场跑。不一会儿,得意洋洋地回来了。

“改了?”大家问。

“当然了。”

这怎么可能?缴上去的卷子还可以改,要是谁知道错了都去改,那不乱套了。

他嘿嘿一笑,说:“我找监考的要求改卷,他死活不干,我说,考得上考不上大学没关系,但那个错是巨大的政治错误,关系到祖国领土完整的原则问题,必须改!”监考的也不想考试再弄出个分裂统一的事来,竟让他改了。真有他的。

政治考试更逗,有一位考生竟将《水浒传》里的林冲列进了中央政治局常委委员的名单。位列天罡星老六的“天雄星豹子头林冲”九泉有知,一定感激涕零。就他那出身,按当时标准:旧军官。最多算个:起义人员,有立功表现而已。

语文知识有一段是将《愚公移山》的一段写成白话文。有位高材写出如下段落:“愚公家里很穷,没计划生育,生了很多孩子,还好,每个孩子能分一个大衣柜!”“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竟能“白话”如此,愚公得哭了,不孝子孙啊。

因为监考中有好几位是高中的同学,他们将考卷上的精彩答案告诉我们,给我们平添了不少笑料,也让我们放松了很多。

作文考试

下午要考作文了,几个同校的考生都在一高中同学的宿舍里侃山,我躺在他床上,迷迷糊糊地竟睡过去了。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是有这点本事,到哪儿头一歪就能过去一会儿。不管做地铁还是乘车,只要有座,我就歪了,死狗。更绝得是,到地头准醒,从不坐过站。

进了考场,打开试卷一看,作文题目是“记一位革命知识青年”。

象以往一样,我开始打腹稿,反复捉摸这题目。这是记叙文的题目,“知青”没什么可说的了,点明了的主人公的身份。前面这“革命”两字是关键,这个定语至关重要。什么是“革命”,怎么就“革命”了,在当时那个年代,都有标准和事例,跟八股似的,往上套就是了。“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老人家早就给列出提纲了。

我打量了一下考场,扫了一下各位横眉冷目的弟兄,有了,就是,他!这位哥们儿就坐在我后面,同校的郭哥们儿!互相吹捧,共同提高吗!肥水不流他人田,好听的话,甜合人的话,也都得自己弟兄们优先。

郭是连里的科研班班长,搞什么玉米单性繁殖,繁殖出什么,我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去搞了就行!这就是与地奋斗了。

连里有个“现反”是我们革命知青抓出来的,行了,嫁接一下,也算郭的功劳吧,与人也有奋斗了。

怎么跟老天爷过意不去,好像麻烦点。算了,天地应是一家子,别逮谁跟谁闹别扭。弄几句向贫下中农学习的磕儿吧。

我在草稿纸上划拉出十几个字,提纲出来了。什么体裁呢?绝绝大多数人,都是按叙述的方式来写,俗,怎么整点妖蛾儿出来?

……

突然,脑子一闪,推荐上大学不就是最好的一个卖点吗(对不起,那时还没“卖点”的说法。算“写点”吧。)! 不仅革命了,还被推荐上大学,也就是说,不是一般的好,是超出了“一般”的好。因为只有最优秀的知青才能上大学。对,就这么着。想到这儿,不仅写点有了,我还把文章纳入一个贫下中农开推荐会的背景,不是干巴巴的一件件的说事儿,而是变成几位贫下中农的发言,每人的发言还各有不同,用词、语气、语调都要有区别。

就按着这个思路,我低下头,奋笔疾书。由于,腹稿在胸,没什么要再多想的了,一气呵成。写完了,看看表,才过了一小时十几分钟。咱这份卷子,娟秀的字体,卷面干干净净,跟誊写过的一样。只极少几个地方加了字,删字只划一斜道表示弃之不用,不像有人涂成大黑疙瘩。反复又看了两遍,略微推敲一些词句。行了。我站起身来,收拾东西。监考老师见状,走过来问:“有什么事?”他以为我要去方便方便。我说:“写完了,交卷。”

“写,写完了?!”明显带着惊愕。

“完了。”毫不含糊。

“你要交卷?”疑问。

“对。”明确。

“再看看?”建议和劝阻。

“不用了。”我拿上卷子和笔,走到讲台前,将卷子放到讲台桌上,推开门,出了教室。

我知道考场里所有的人都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笔与纸面的亲吻声加剧了。

            我走到外面,正好碰上一同校的高中同学任监考老师,他也一楞,“上厕所?”

“不,交卷了。”

“这么快?”

“嗯哪!”我来了一句土的。

他转身朝我那间考场走去,正赶上我那考场的老师出来,和他低声说了什么。能有什么,不就是说我早交了会儿。

没多久,老同学出来了,“行!老三,写得好!”

好,好到哪一步呢,据说,该文成了地区的评分范文(后来刊登在《兵团战士报》上。)。

“白卷先生”

其实,即使考得不错,我还是有自知之明,我们老爷子的事传到子女身上是一身的黑。术语说:政治不合格。我不抱什么希望,但人总有点期盼,总怀有一线侥幸,并借着期盼和侥幸去努力,痛苦地说,骗骗自己。令人没想到得是,希望的幻想,还没走到政审那一步呢,就被另一突然事件戳破了。出了个“白卷先生”!

考试过后没多久,一天早上,广播里那声儿就不对了。那年月,凭广播里的动静,就能知道:又出事了!

辽宁省铁岭的一位考生,大名:张铁生,参加考试答不出题,在考试纸上写了封信,说:自己由于全身心投入革命工作,没时间复习,所以答不出题。而那些不好好劳动,躲在屋里看书的人考了高分。这个考试成了束缚和压制真正革命青年的桎梏,云云。这封信,不知被谁看上了,上了党报。得,通杀!考试作废了!

七三年的考试,就不明不白地死在白卷先生的手上了。据说,“白卷”倒是凭这封信上了什么铁岭农学院。知识越多越反动,这就是当年的标准。

这学不上也罢

七五年我又报名上大学,那年我25岁,按规定,25岁以上就不许再报考了。我为了再安慰自己一次,不管结果怎么,努力一下吧。

那次在团部招待所巧遇从北京来负责招考的老师,认识,曾在学校小学部当主任,真是见到了亲人!

老师说此次来,还要到另一个团去调查点事儿,去年招上来的一个女生入校没多久,检查出怀孕了。讯问后,说是和指导员的交易,“上床”换“上学”。

我茫然了,白卷上学了,上床的上学了,这个学还值得上吗?

是嘲笑那个大字不识的张铁生,是唾弃这位女生,还是痛骂那没人性的指导员?谁更该受到谴责?

我知道,这次我仍旧不会被录取。我离开团部,回连队去了。在那十几里路上,我思绪万千:学校再见了,今后的岁月将会如何……

无名恩人

没想到,七七年恢复了高考。我第三次入考场,颇有范进的感觉。

考完试,就请假回家探亲了,真是很放松。回到连队,我发现有我一封电报。上面写到:接到某某学院给你的电报,他们准备录取你,但由于你志愿中未报该院,他们特发电给你,问你是否愿意报考该院,限三日内答复。我想三天之内你未必能接到这份电报,故先代你答复该院,表示同意。如你不想上该院,不去报到就是了。署名是:饶河县邮电局一邮递员。

我拿着这封电报,呆了。

饶河县,距我们连有近两百里地,关键是交通不便。即使是电报,也要等每天一班的交通车先送到团部邮电所,团部邮电所分发好了,要等连里有人来取信才会到我手上。我再回电,恐怕至少要一个星期!更不要说我回家了,根本看不到什么电报。

我反反复复地看着这份电报,心潮起伏着,几十个字,改变了我后来的人生道路。这位邮递员,我该如何感谢你?!

77年,全国共有近300万人参加了高考,约27万人入学。我们团共有约250人报考大学。黑龙江那年考了两次。第一轮考试,刷掉200人,剩下50人,绝大多数是老三届学生,包括清华附、北大附等名牌大学附中的学生。第二轮考试后,仅四人被录取,两个人是大学。我和同校的一高中哥们儿。

 

十五年后,我又经历了一次百里挑一的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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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文化走廊》的评论:

• 神了,那个饶河县邮电局的邮递员,现在就没这么好了。“行!老三,写 -泉水- ♀ (0 bytes) (6 reads) 11/18/08
• 那时候全国应该是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 -玄淡泊宗- ♂ (22 bytes) (22 reads) 11/18/08
• 老三届走出来的, 都是大浪涛沙后的精华。 -墨农- (0 bytes) (4 reads) 11/18/08
• 都是精彩的故事,您真不容易呀 -淑女司令- ♀ (0 bytes) (2 reads) 11/18/08
• 以前看到四人帮的组阁名单,张铁生是中国教育部长。疯狂的年代。 -Glider- ♂ (0 bytes) (0 reads) 11/19/08
老三届 发表评论于
回复悉尼骆驼祥子的评论:
祥子,你好!那你看我多大岁数合适,算几几届比较好呢?
老三届指文革开始66年时,当时的初、高中三届学生。按届算是,66初三、高三;67初二、高二;68初一、高一;实际共6个年级的学生。按届算则只是三届。
按年龄算应是1947至1953(应该还有部分46和54年)出生的人。77年,老三27、8岁。好像正挤在中间。
喝白开水健康 发表评论于
哎,好事多磨!
闲人Filiz 发表评论于
写得好看!邮递员让我眼圈红了!
子夏浮云 发表评论于
好久没来了!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那个邮递员真的是你的恩人哪!
老三届 发表评论于
回复自砚字语的评论:
谢谢伞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人非草木,草木尚有情意,何况人呢。
自砚字语 发表评论于
把那年代渴望读书的心态写绝了!

现在还寻那“恩人”般的邮递员去!

好文读得心也潮潮眼也潮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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