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永失我爱
在你转身之后,一厢风吹皱一池秋水的颜色
我累着站着,把温柔泅进你深潭的眼眸
你离我越来越远,我看不清,这些那些
我忘掉如何哭笑,世界灰了,我便盲了
——摘自一位网友的博客
我被送进医院,重度脑震荡,颈椎扭伤,几根肋骨骨折,头上撞了一个大口子,失了很多血,周身软组织挫伤,手上还有划伤。还有下嘴唇破裂,那是我自己咬的。
安全带救了我的命,但没有救后妻,因为她没有系安全带。车子撞开防护栏翻下路基时她被甩出去了,头撞在一块石头上。
我住在医院里,像个牵线木偶一样被医生和护士们轮番摆弄着。
我头上缝合了十多针,脖子上戴着颈托,身上绑着类似背背佳一样的胸围固定肋骨。每天只能平躺着,自己根本不能翻身。
爹妈,大哥大嫂轮番来伺候我,同事朋友哥们一波波的来。一边为我大难不死而庆幸,一边为后妻的罹难表示哀悼。
我躺在床上,木然地看着他们一波波来,又一波波走。
我并没有流眼泪,因为我根本不相信后妻真的会离开我走了——不,他们一定弄错了,他们肯定在骗我,后妻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她肯定只是睡过去了,也许等等她就会醒。这是个噩梦,尽管这个噩梦很长、很真实,但终究是个噩梦。
我忽然回忆起,她曾经说过,没有什么力量能让我们分开。
接着我又想起来,她是说,除了死,没有什么力量能让我们分开。
前妻带着女儿来了。她的眼睛红着,小心翼翼地走到我面前问候我。
看到她,我才突然回忆起,出事的那一刹那,我接了一个手机,她的手机。
我突然暴怒起来,挣扎着、忍着胸部的疼痛挥舞着拳头扑向她,被父母和大哥死死按住。到那一刻我才真的流泪了,悔恨,悲伤,仇恨,交织在一起,结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前妻哭着申辩说,当时她接到我的电话知道我们当天要返回,后来又看到有暴风雨的天气预报之后,她害怕我们路上出事,想叮嘱我们一下,于是她给我打了那个电话。
我的前世肯定欠下了前妻数不清的债,以至于这一生要源源不断地偿还,除了这么解释,还能有什么解释?她不仅折磨了我十年,让我人到中年却妻离子散,让我苦心经营十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就是跟她离了婚,换了人,她依旧不肯放过我,再一次让我体会到家破人亡的痛苦。
而这一切的起源,竟然是她想对我表示一下关心。
和前妻相处十年,我一共只生过一次病,是半夜发高烧。那夜我一觉醒来感到浑身发疼,想动却一点劲都没有,于是摇醒了她向她求助。她给我量了体温,是40℃。被烧得迷迷糊糊的我,问她,该怎么办?她说现在是晚上,等白天再说吧。然后她又睡了,天亮后才给我父母打了一个电话,让远在回龙观的父母赶来送我去医院。甚至,还没等到我父母赶到,她就自顾上班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家等待爹妈。
那时她这样对待我,我寒心;现在她学会关心我了,我却差点送了命。也许是我的命硬,扛住了,但却要了后妻的命。
忽然,我又记起,前妻跟我办离婚手续那天曾说过:她给我算了一卦,我的下一次婚姻,也是过不到头的。当时,我认为她是胡言乱语没有理会,而如今,竟然一语成谶,果真应验了。
对此,我又能说什么?
我被亲戚们按在床上,无法动弹。突然,我用尽平生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句话:“今后,我,李守杰,就是出家做和尚,就是打一辈子光棍,我都不会再靠近你一步!你——给——我——滚!”
从那一刻起,前妻,这个伤害我,愚弄我,欺骗我,但又跟我纠结缠绵了十多年的女人,终于从我心里被赶走了,永远地赶走了。
D女也来看望我了,是跟着他的老板——我哥们军子一起来的。
军子在安慰了我几句以后,擦擦眼睛到一边站着去了,D女坐到了我的身边。
刚看到她时,我觉得有些陌生。车祸肯定是伤了我脑子的某个部分,让我对以前有些事情记忆模糊,但有些事情又记得。
失忆的人,并不一定忘记以前的全部事情,而只是忘记被损伤的那部分脑干里存储的记忆。就跟电脑分区一样,你把D盘的文件删除了,但C盘的文件还在。
等D女一边抽鼻子一边说了半天之后,我才慢慢想起来,哦,她是D女。但我只记得,跟D女最后谈我选择了后妻的那个夜晚,后面的却记不清了。
D女的生活看样子发生了很多变化,她不再像那晚那样,只穿十来块钱一件的那种圆领T恤了,而是换上了正规的职业套装,当然,还是穿着裤子。她的脸色也比以前好多了,丰满了一点,显得珠圆玉润。只是眼神还是忧伤的,那已经成了她无法改变的气质。
我的意识仍旧没有回到体内,依旧在空中漂浮着,以至于D女说什么我都记不清楚。
只是,我混沌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我当初选择了D女,会不会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然后,我又想到了前妻算的那个卦,莫非死去的将不是后妻,而是D女?
想到这里我忽然害怕起来,觉得自己会不会真的被前妻诅咒了,以至于注定会伤害到自己最亲爱的人?
直到这时,我才渐渐相信,后妻是真的出事了。
可是,她真的会舍得离开我吗?
我们可是彼此发过誓的啊,难道她忘记了吗?
难道,就不能出现一个奇迹吗?
难道……
后妻的遗体直到岳父和连襟从国外赶来才火化。
他们到北京时我已经能够下床活动,和家人一起去接的他。岳母没有来,她得到噩耗后病倒了。本来我们是打算安顿下来以后,去加拿大拜见岳父岳母的,但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在这种场合见面。
岳父是位身材高大、面容清癯的老人,比我还要高,皮肤很白,满头银发。我们站在航站楼大厅里,远远地看到连襟搀扶着他走出,我就判断他就应该是我只在视频上看到,但没真见过面的岳父。
从那张严肃而清瘦的脸上,依稀可以看到后妻的五官和某些神态有些像他。
在机场,在路上,老人家只是很严肃地跟我和家人问了问出事的详情,硬忍着没有发作。但是一回到家里,老泪纵横的岳父就悲愤交织地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跪下了,哭着说:“爸,是我没有照顾好孙倩,如果有什么怨气,您就冲我发吧!”
连襟见状,忙在旁边劝着岳父,说:“爸,算了算了,这就是个意外,守杰他不是存心的,也不能全怨他啊。”
老人家颓然坐回沙发上,一只手捂着脸。屋里的人都在哭,眼泪在每个人脸上流淌着,流淌着……
一直到火化那天,我才有勇气再看了后妻一眼。
当她从冰柜里被抬出来化妆时,我就站在旁边。后妻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表情和睡着了一样;只是脸更白了,一点都不像别的事故中的亡者那样面目可怕,而是像熟睡中的奥罗拉公主,安详而美丽。
她就是这样,即使是死,也要留给我一样的完美。
我抱住后妻的身体,注视着她美丽的容颜,抚摸着她清逸的长发。一颗颗热泪,滚落在她冰冷的面颊上。孙倩,你为什么就不睁眼看看你的守杰呢?你说过,你的眼睛为了我看,你的眉毛为了我画……可我现在看着你,你为什么就不看看我啊?你要相信我的情意并不假,我的眼泪为了你掉,我的眼泪为了你擦,只有你才是我的梦想,只有你才叫我牵挂……
我又一次深深地吻了后妻,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吻她。我湿热的嘴唇,紧紧地贴在她冰冷的嘴唇上,直到用我的体温把她暖成微温,直到旁人把我拉开。我要让后妻带着我的吻到天堂去,让她知道我会永远爱她,哪怕是她死了。
后妻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不说话。但是我听到了她的回答,她说,她会在那边等我,她会学钢琴和我一起弹奏,她会学做饭给我吃,再不会让我吃半生不熟的茄子。
后妻死了,但她活着,活在我的心里;我还活着,但心死了,跟后妻在一起。
我这个从不忏悔的人,注定会在后悔中度过余生:不止是后悔超速,不止是后悔没有阻拦她解开安全带,不止是后悔接那个电话,不止是后悔跟她出去旅游,不止是后悔跟她结婚,不止是后悔跟她上床,我甚至后悔认识她。
我情愿我没有得到过她,情愿根本不认识她,情愿自己跟她擦肩而过,连跟她握手的机会都没有,只要知道她活着,她好好地活着。
接下来的半年我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成为了一个人们口中常说的Loser。我改变了生活方式,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也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我再不锻炼了,身上逐渐长出了很多赘肉。我甚至很少去看女儿,仿佛她不再是我的亲生骨肉一样。
我只想死,但是又觉得对不住爹妈,就只好那么混着等死。
我向单位提交了辞呈,我不想再做任何事情了。
老板没有同意我的辞职,他为自己那天让我中途到天津出差感到内疚。
是,要是没有那一个临时的差事,我们早就回来了,或许根本不会出那次事故。
老板看了我的辞职书以后,递给我一支烟,对我说:“守杰,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我也不好过。这样吧,辞职我先不批,你呢暂时就不用上班了,工资我还给你发着,什么时候你从里边走出来了,你再回来,随时欢迎你。”
我狠狠地抽着烟,沉默了一会,回答说:“好吧,那我把辞职书收回去。”
老板又说:“算了,不用收回去了。”
说完,他拿起那张辞职书扔进了碎纸机,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守杰,早点走出来,时间会慢慢冲淡一切的。”
说完,他擦了擦眼泪。
事故之后我再没有开车了,原先的车报废了,保险公司赔付后我就再不想买车了。我也不想出门,每天在家里守着那些回忆,偶尔去后妻的房子里打扫一下。
后妻去世后把房子留给了我,我想给岳父他们,但他们不要。我只好那么留着,连户名都不变更。
我的房子,她的房子,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她的照片,她用过的东西,她穿过的衣服,都原样摆在那里,提醒我她只是出门了,很快就会回来。
起初一段日子里,爹妈对我不放心,搬到了我家里看着我。
白天还好,每当夜深人静,我耳边总能听到一些响动,那是她的声音:一会儿在卫生间洗澡,一会儿在厨房里忙碌,一会儿则是枕边的叹息。
等我真的跑过去看时,却只有我一个人。
对此,爹妈安慰了我不知多少遍,我却总是顽固地相信:那肯定是她发出的声音,她肯定没走远。
有一天晚上,在我又一次听到了她一声轻轻的叹息以后,我找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她。我禁不住痛哭流涕,对着空空如也的枕头哀求说:“孙倩,你为什么总躲着我啊?我求求你……出来吧,让我再看看你,好吗?你干嘛老是躲着我啊?孙倩……”
可是,回答我的,不是后妻,却是被我的痛哭所惊醒,惊慌失措地起床来看我的父母。
生活,对我而言已经失去了吸引力。我唯一渴望的就是睡觉,因为我只有在梦中能够遇到她。梦到和她一起上下班,一起吃川菜,一起锻炼,一起做饭……只有梦中的生活,对我才是美好的,我甚至能真实地感受到她的声音,她的动作,她的喘息,她的呻吟,就跟真的一样。
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我都会感到懊悔,我真愿意长眠不醒,只要能让我做这样的梦。
但是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
几个月之后,尽管我日思夜想地想留住她,但她在我的梦里出现得越来越少。我很着急,一次梦里,我遇到她,赶紧问她为什么看我少了?
她说:“守杰,你老是这个样子,我不忍心看啊。你得振作起来,你很优秀,你明白吗,你不能让身边的人失望,不能让我失望……”
说到这里,她不见了,我一着急,喊着,醒了过来。
一睁眼,已经是上午了。老妈在我眼前,说你刚才又喊了。是的,这些天我经常在醒来之前急得大喊。
我哭了,跟老妈说了我刚才的梦。
老妈也掉了眼泪,说:“小孙她是舍不得看你这么萎靡下去啊,你还不知道她的心意?你要是真的想她,你就得好好活着,还有婷婷呢……”
说完,老妈也嚎啕大哭起来。
天下所有当妈的,都不想看着儿子一天天烂下去。老妈这一哭,是在哭我。无奈中,我只得赶紧帮着老妈擦干眼上的泪水,安慰了她几句。
然后,我到了卫生间,为她拧毛巾擦脸。
对着镜子,我看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满脸的络腮胡子,花白的乱蓬蓬的长头发,还有一双布满血丝眼袋鼓鼓的眼睛,太可怕了。
这是我吗?怪不得那天下去买烟,售货小姐看着我,表情紧张得要死,这幅模样,别人肯定以为我是打算抢劫商店的歹徒。
“你不能让身边的人失望,不能让我失望……”我又想到了后妻这句嘱咐。在为老妈擦了脸之后,我拿出电动剃须刀,准备把胡子刮干净。
但胡子太长了,电动剃须刀没用,家里又没有刀架。
正准备穿衣服出去买刀架,老妈说你别出去了,你爸在超市呢,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给你捎一个不就行了嘛。
老妈给老爸拨了个手机,激动地喊道:“老头子,快给守杰买个剃须刀架啊,他要刮胡子了!”
我站在旁边,不由得鼻子一阵发酸。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他们养育我这么多年,送我读书帮我成家立业,我却丝毫没能回报他们;而我只刮个脸,他们就激动成那个样子。是,我得振作起来,为了父母,为了后妻,为了女儿,我也得振作起来,不能让他们失望……
老爷子回来时,见到我也激动不已,哆哆嗦嗦地把刀架从塑料袋里掏出来,又哆哆嗦嗦地撕去包装,哆哆嗦嗦地递给我。
我接过老爷子递过来的刀架,对着镜子往脸上涂了点肥皂,刮起了胡子。老爷子也很久不用刀片剃胡子了,所以只买了刀架,忘了买剃须泡沫,只好用肥皂将就下了。
我剃胡子时,爹妈就站在我身边抹眼泪。老妈不用说了,经常抹眼泪,老爷子也居然抹眼泪了。我长这么大,只见过老爷子掉过四次泪,一次是我爷爷去世,一次是奶奶去世,一次是我后妻去世,再一次就是今天。
剃完胡子,我又照了照镜子。
几个月没有认真看过自己一眼,发觉变胖了不少;眼神也不一样了,空空如也。以前,即使是和前妻离婚,我的眼神也都还带着乐观和希望,但现在全空了。
老妈赶紧给大哥大嫂打电话,要他们晚上过来一起吃饭。老爷子则领着我到小区美发厅理发。
以前我小的时候,理发都是老爷子带着我去。后来大了,自己去了,现在,他又带着我去了。是,无论我长多大,在老爷子眼里我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坐到理发椅上,看着自己被剪下来的长发,我才发现,几个月里我的头发完全花白了。我抓起一根白发,放在眼前仔细地看,那头发里是空的,就跟我的心、我的眼神一样空。
理完发,老爷子又要求人家给我染发。
染完了以后再照镜子,是比刚才年轻多了,但那是假的。
当一个人需要用染发来显示自己年轻时,那说明他真的老了。
我提议爹妈和我一起搬离了团结湖这套和后妻一起住过的房子,因为我实在无法再面对那些回忆。
我们搬回了以前和前妻住过的左家庄那套房子。以前我搬离那里,是因为不想面对从前的回忆;现在我搬回那里,是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回忆的了。
前妻那个人,已经永远被我赶出了心灵,哪怕她已经开始学做人,我心里也不再容她。
甚至,我们因为接送婷婷再见面时,看着她的脸,我都有些疑惑,她难道真的是跟我耳鬓厮磨了十几年的那个人吗?她难道真的是婷婷的亲妈吗?
我又开始上班了。
老板没有食言,他依旧为我保留着职位。负疚感也一直折磨着他。不仅为我保留着职位,而且出于心理补偿的考虑,他让我挂了个副总的级别。
我还是干着原来的工作,但拿着介于部门经理和副总之间的薪水,换了私密性能更好的单独办公室。公司开大会时,我从前排坐到了主席台的边缘;别人对我的称呼,也从李经理变成了李总。
然而,我不在意这些称呼的变化,不在意这些环境的变化。虽然这种晋升,这种待遇曾经是我梦寐以求想得到的,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无论是李总还是李董,都没有任何意义,即使不是让我高升了而是打发我去扫地,我如死水一般的心里都不会再起哪怕一丝微澜。
我是单位里唯一没有自己驾车的“总”,每天挤公交,挤地铁,拦出租车上下班,依旧朝九晚五。只是,每当路过后妻曾经所在的那间公司大楼时,我都忍不住会向上注目,就好像清爽得如夏日里的一叶薄荷般的她,依旧穿着杏色短裙、浅金色鱼嘴鞋站在落地窗边向下张望一样。
是,我真希望当初她不认识我,依旧过着她自己的独立生活,按照她自己的轨道前行,永远不要和我相遇。我只想做一名路过她楼下的匆匆过客,只要她能好好地活着。
我终于劝走了父母,我需要一个人单独处一段时间。
见我渐渐振作,父母千叮咛万嘱咐之后回到回龙观的家了。送他们回去后返回城里,我第一件事情就是又回到了后妻自己的房子里。
有一段时间没有来了,房子里积了灰。
我认真地打扫着每一个角落,认真地擦拭她的每一件摆设,累倒精疲力竭。然后,我坐到次卧的床上,回想着那晚她穿着睡裙跑到我床上的情景。她还有一些不常穿的衣服没有拿到我那里去,我把它们找出来,深深地嗅着,希望能透过樟脑味嗅到她的体香。
那晚我没有离开,就睡在次卧里,等待穿着睡裙的她再次推门而入。
那晚她真的又来了。
她微笑着,穿着丝质的睡裙,坐到了我的身边,对我说:“守杰,外边打雷,我好怕,今晚你陪我吧。”
我说:“外面根本没有下雨,你骗我。”
然后我把她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长发,问:“你找什么呢?”
她冲我调皮地一笑,举起了一个避孕套。
“不,我们已经是夫妻,我们不需要这个。”我把那套子扔在一边,抱着她深吻。
我们的身体,不,应该说是我们的灵魂,紧紧地互相缠绕着,什么力量都不能让我们分开,哪怕死也不能……
有时我也常常回想,我身上究竟背负着什么样的业,以至于我这一生始终在大苦大难、大喜大悲中沉浮挣扎?我曾因为一个小小的感动,被前妻折磨了十年;在痛苦之间徘徊很久后我变成了离异的单身,但在自己一个小小的计谋得逞,意外地寻找到真正的爱情之后,我又失去了我的至爱。
而这种痛苦,比我与前妻分手的痛苦要深重千倍万倍,早知道要承担这种痛苦,那么我宁可忍受与前妻生活的那种痛苦,至少我心灵的负担要轻许多……
直到这时,我才开始为后妻扫墓。在那之前,我一直都不敢真的相信她走远了,心中始终怀着一丝侥幸。
但是时间会冲淡一切,我终于还是明白:后妻不可能再回来了,她长眠在属于她的那块小小的花岗岩墓地里。
一个冬日的周末,我终于鼓起勇气,独自来到她的墓前。
我没有买鲜花,因为我知道,附近很多以此谋生的商贩,会收走那些鲜花卖给别的扫墓人。我和她之间不需要鲜花做媒介,我只带着自己的心。
她墓碑上的照片是我为她拍的,笑得非常灿烂,她说过只有面对我的时候她才会真心地笑,所以我为她选择了这张。
为她烧了纸钱,擦拭了墓碑,我在她的墓前呆立着,也不说话。
冬天的山风呼呼地刮着,把我的脸冻得生疼生疼,继而变得麻木。我真的不敢相信,就那么小的一块墓穴下面,竟然安放着后妻那曾让我痴迷销魂的躯体。
我没有太多的语言,只需要守着她,让她知道我还在想着她。
突然,我想起了后妻出事前几天为我读过的一首诗,舒婷的那首诗。
隔着永恒的距离
他们怅然相望
爱情穿过生死的界限
世纪的空间
交织着万古常新的目光
难道真挚的爱
将随着船板一起腐烂
难道飞翔的灵魂
将终身监禁在自由的门槛……
我就那么呆站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我才揉了揉已经疼得不行的眼睛,跟她轻轻说了声:“孙倩,我先回去了,以后再来看你。”
冬天的风儿掠过松涛,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我侧耳倾听,沙沙声中似乎夹杂着一缕柔和的女声,就像那首Penelope中那段女声一样缠绵,一样悠远。
没错,那就是她的声音,她似乎在温柔地诉说:“守杰,我等你下次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