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年在美国的安娜堡时，住在小岛公寓里。出公寓往北, 行约十五分钟, 有一个旧货店。店主深知顾客的觅宝心理, 就为该店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宝物商场。商场占了一幢三层的楼房, 真是旧货齐全, 应有尽有。大到双轮马车, 转角沙发, 立地大橱, 小到杯盘碗盏, 书签玩具, 钮扣别针, 各按其身价, 择地而居。有的坦然横陈于明窗之下, 有的傲然挺立于广室之中, 有的羞羞涩涩自惭形秽让在道旁, 有的委委琐琐自悲零落挤在墙角。在这三层楼的天花板下, 也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这儿有贵贱,有贫富,有受宠,有落魄,有欺凌,有委屈。物若有情, 一定也有说不完的悲欢荣辱, 发不尽的感慨唏嘘吧?
记得搬进小岛公寓的第一个周末, 我就光临了宝物商场。一小时的徜徉,觅得两件宝物。其一是一把中国菜刀, 绝好的钢, 指一弹, 叮咚有声; 切肉剁骨, 乾脆利落, 价仅一块钱。其二是一本六九年版的Heritage大辞典, 也只卖一块半。看扉页, 知道原来是奖给一个中学生的。少年人用它作敲门砖, 打开了未来的大门, 就把它扔给了旧货店。我至今仍珍爱这辞典, 别的且不说, 但凭那几千幅精美的图画, 就够人留连忘返的了。而且在人名林彪的注释中, 还附有一张他在天安门上讲话的照片, 使我深深佩服编辑的敏感, 因为其时林彪走红还不到三年呢。
宝物商场的店主是一位老年妇人, 白发萧然, 背微佝, 却永远慈祥。见我爱书, 特地将一本一九三六年版的毛姆的《人性的枷锁》留给我, 才一块钱。付款时我真于心有愧, 觉得太对不起这位伟大的英国作家了。店里有一个黑人雇员, 生就一双长腿, 楼上楼下地奔跑, 搬东西, 咋咋呼呼地大声说话。一次我看中一张餐桌, 想和他还价, 他拍拍我的肩膀, 笑着说:"这种价你还要还吗?" 羞得我无地自容, 立刻付钱。他高兴地帮我将桌子搬上车, 小费都没有要。店中还有一位年轻的姑娘, 在柜台收款。她皮肤白净, 眼睛明亮, 睫毛细长, 人也长得袅袅婷婷, 然而左手却截了前肢, 只剩下一个肉团团光秃秃的肘关节。就凭这一手一肘, 她不但能收钱找零, 还能将货物包好装袋。每次付款时, 我总不忍心看她的断臂, 心里总难受地想:"一个娟秀的姑娘, 怎么就残疾了呢?" 她毫不在乎自身难看的残肢, 总是认真地把东西包好, 递给我, 甜甜地笑着:"欢迎你下次再来!"
十多年过去了，这刀，还在用；这字典，还在我书架上。这宝物商场, 也还在我的脑中。 我常常想起那儿，因为那儿真有宝物, 也因为那开店的人有可宝贵的品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