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兰:微雨燕双飞

   (一)归来
  机场里的人群熙熙攘攘,但思岩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棱角分明的脸。思境终于回来了,漂泊五年的他终于回来了!
  思境推着行李车越走越近,步伐稳健而自信,神情倔强而桀骜。五年了,他终于结束了在普林斯顿的求学生涯,回到了这片熟悉而厚重的土地。他的脸上染满了风霜,那是岁月划过的痕迹,他的笑容明亮而舒畅,似乎暗示着他已经从两年前那场爱情风暴中复活过来了。
  “哥,我回家了。”思境走到了思岩的面前,给了他一个有力的拥抱,所有的思念牵挂都溶解在这一个拥抱之中。从小到大,他们的感情就固若金汤,兄友弟恭令人艳羡。
  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像一个树根分出的两个树杈,即使分支再远总有根紧紧相连,思岩常常会这样想。
  “抱够了没,咱们找个地方坐下聊吧。”佑婷在一旁浅笑。
  思境将行李交给家里的司机,他们三人便一起到了蓝枫咖啡屋。窗外暮色苍苍,窗内却暖意融融。暖暖的乳白色灯光打在他们的脸上,他们面部的轮廓显得柔和而朦胧。
  “童欣没和你一起来?”思境坐下,抬头问思岩。
  “哦,她的店没有人照应,是我让她别来的。不过她正在家里做饭想给你接风洗尘呢。”思岩急忙解释。
  “到什么地方不能吃饭?还是佑婷姐够朋友。”思境的脸上飘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不知道吗,你哥心疼女朋友是出了名的。让我们这些局外人看着眼红呢。”佑婷抿了一口咖啡,接过话来,眼中有暗影浮过。
  “佑婷,你又打趣我。还是说说你们律师行的事吧,听说你又接了几件棘手的case。”思岩对佑婷笑道,他的笑透露着他和她之间的一种默契,一种交心的默契。
  “说来确实棘手,我那几个同事,一遇到难办的事情就让我出马了。”佑婷笑着,优雅地抿了一口手中的咖啡。思境早就听闻佑婷“冰山美人”的封号,不管是在法庭上还是生活里,她都是一幅冰冷理性的模样,让那些有心觊觎的男人望而却步,但在他们兄弟俩的面前,她却有温柔的一面,也许她的温柔永远只对一个人绽放。
  “我认为很应该啊,能者多劳嘛。”思境一笑。
  佑婷也还他一笑,一双黑眸明晰而清澈。她还是那样干练而充满诱惑力,思境在心里暗暗思忱。
  多少年前他以为她会成为他的嫂子,事实上这也是很多人的想法。佑婷和思岩相交多年,她独立自信而不失娇柔,思境以为这样的女人对思岩而言——对于他眼里近乎完美的哥哥才是最般配的。尽管也知道感情没有应该或不应该,但他始终觉得他的哥哥命里注定应该娶一位公主,因为他自己就是独一无二的王子。然而,事情并没有这样“想当然”。
  “天晚了,咱们走吧,我还要去接童遥一趟。她在Dr.Stephen那里做理疗,我得接她回家。”不知过了多久,思岩掐灭手中的烟,站起身来。
  “那我先送你回家吧,思境,坐我的车好吗?”佑婷问。
  “嗯,还是算了吧,很久没见我哥了,还想和他叙叙旧。”
  “真受不了你们,你们前世肯定不是兄弟,是情人。那我先走了。bye!”佑婷笑着摇摇头,打开了自己的车门。
  看着佑婷那修长的背影和轻盈而有节奏的步伐,思境禁不住回头问道:“哥,像这样一个女人,你怎么能放走她呢?”
  “不是所有出色的女人我都得喜欢吧!”
  “你能说对她毫无感觉吗?”思境并不松口。
  思岩看了看车窗外的如水夜色,不做回答,应该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也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吧,如果不是童欣的出现,他和佑婷会怎么样呢,佑婷眼中若有若无的忧伤又是为了谁?他不敢去深究,不管怎样,他选择了童欣,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童欣,这一点从始至终他都并不后悔。
  思境瞟了车里的音响一眼,放的是柴科夫斯基的交响曲,这么多年,大哥的爱好一点也没变呢。月光的淡淡清辉流泻在暗紫色的车窗上,思境的颀长手指随着旋律在玻窗上轻盈舞动,这辆豪华的莲花跑车也有几年的历史了,却还是崭新如昨。大哥是个守旧的人,并且,他很有保养东西的能力。还记得大哥十八岁生日时,他送给他一个精致的滑雪板,那个滑雪板至今还在家里保存着,不染一丝纤尘。
  “嘿,银盾酒吧!还是那么气派,看上去一点都没变化呢。”思境坐直了身子,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不远处金碧辉煌的银盾酒吧,张扬的璀璨的霓虹灯光染亮了那一方墨黑的天际。思岩却在这一刻恍惚失神。
  银盾酒吧,是他的梦开始的地方。
  还是时常会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和朋友在银盾酒吧把酒言欢。那时的他刚刚接管方氏集团,正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是商坛上最引人注目的一颗新星,也代表着最有潜质的新生代力量,更是无数名媛淑女心仪的理想伴侣。他和朋友们谈笑风生,觥筹交错,酒波杯光把他们的酒桌映照得格外光亮。
  不远处传来争执的声音,一群纨绔子弟围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生,那个纤弱得近乎病态的女生正可怜巴巴的在地上摸索着什么,旁边的服务员都肃然而立,鸦雀无声。
  “他妈的,让你陪我坐坐委屈你了吗?摸你两下不行吗?给老子起来,你装什么聋啊?”
  思岩有些看不下去,他正欲拔刀相助,另一个女子风风火火的赶在了他的前面。
  思岩始终记得她当时的模样:长长的黑色仔裤,红色的无袖T-shirt,秀发齐肩,双眸如水,虽不加雕饰却透露出一种浑然天成的美,她一把把地上的女孩拉到身后,冷冷地直视着围哄的那帮人。
  “你们想做什么?欺负一个女人做什么?”她戒备的眼光环视着四周甚至把赶过去的思岩也包括在内。
  “哟,还有人帮腔,没什么,老子让她陪我喝喝酒,怎么啦,犯法啦?”那为首的人初时一愣随即又恢复了嚣张。
  “你想喝什么,我陪你喝!”女孩拿过桌上一瓶未开的啤酒,用牙咬掉瓶盖,然后一口气喝了下去,周围一片沉寂,那群捣乱的人都有些惶惶然。女孩猛地把瓶子往旁边的桌上一摔,握着剩下的半个酒瓶,用参差不起的玻璃尖指着为首那人的鼻尖:“你还想怎么喝!”
  “得,得,我认了,不和你一般见识,咱们走。”那群人正要讪讪地离开。
  “等等——”女孩叫住他们,“把地上的助听器捡起来!”那为首的人恨了她一眼,但也被她的阵势给镇住了,只有乖乖从命。
  一场风波就这么过去,思岩也颇为惊讶。他没有急于离开,而是温柔地问那个怯怯的女孩:“没事吧?”她们这才明白他和他们不是一伙的,面色逐渐缓和。
  “没事。”那个女孩泪眼婆娑地躲在红衣女子的怀里。
  这时,酒吧经理才匆匆赶来。“童欣啊,童欣,你看你闯了多大的祸,我答应了放你一晚上假,你偏说让你妹妹来顶班。我早就说了,她耳朵不好使腿脚又不灵活你还不服气,你看吧,出事了吧。唉,我看你明天起就别来上班了。”
  “谁说不让她来上班?”思岩开了口。
  经理这才注意到站在旁边的他。“方董事长……,您也在?”经理的小眼睛骨碌骨碌一转。“哦,童欣啊,下回可要注意,这次就算了啊,回去休息休息,以后一定亲自来上班啊。”方氏集团在这个片区乃至全市都是说一不二的巨头,思岩的一句话自然也极有分量。
  “不用了,经理,我不会在这里呆下去了,谢谢。”童欣淡然地说,她扶着妹妹离开,在经过思岩身旁的那一刹那,她抬眼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眼神。她的双眸如秋水一般清澈,那清澈里却含着一种淡淡的令人心疼的忧郁。就是这样一个眼神,让他的心怦然而动,让他可以放弃一切只为拂去那丝淡淡的忧郁。
  “哥,你在想什么呢?”思境打断了思岩的回忆。
  “没什么。”
  “哥,”思境略有些迟疑,离开这好几年,他对大哥的事知道得并不完全,只不过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断,正是这些片断在他的心里堆积出种种疑问。“你真的爱童欣吗,你真的爱她吗,还是——因为你的内疚?”
  思岩扶着方向盘的手略略一颤,“不,我和她在一起是因为爱。”他的声音果断而坚决。
  思境从反光镜里窥看了思岩一眼,每当思岩不高兴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蹙蹙眉,尽管他已经习惯不把喜怒写在脸上,但这个小动作总会暴露他内心的活动。
  思岩当然也记得后来发生的一切。
  他承认自己被这个特别的女子吸引住了,尤其当她不露痕迹的拒绝了他的帮助的时候,他有一点微微的沮丧,毕竟能够拒绝他的女生并不多。但他并不放弃,因为他确信她就是自己生命里的另一半,是他在茫茫人海中要寻找的唯一之灵魂伴侣。
  他不是一个情场高手,他开始了对她的追求,几乎是以一种最原始的方式。他很笨拙地制造了一个个看似巧合的相遇,给她送花约她看戏,做着恋爱中的人应该做的功课。
  许久以后思岩也会问自己:他和她在那段时间里究竟算不算是恋爱呢,虽然她从来没给过他任何的许诺,可那毕竟是他们之间唯一一段单纯的时光啊。
  他很清楚他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出身世家,而他自身的出色并不逊于他显贵的身份。外表俊朗,性格温和,事业有成,他还拥有很多象征着身份的专长,他的钢琴他的书法他的高尔夫无一不是最棒,可以说他简直就是个无可挑剔的人。但他自己却不喜欢自己,不喜欢这个循规蹈矩的自己。
  作为方家的长子,他注定不自由,他享受着方氏家族的荣光也就必然要用他的一生来维持和发扬这个家的祖业。他必须承担这一切,他也自然而然地承担了这一切。
  这对于思境来说就是一种解脱了,大哥的这种承担让他有了选择的余地,他不必再为家族的兴旺而牺牲个人的爱好,所以他坚持了自己的所爱——建筑学。
  童欣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她的家在一个古朴的小镇上,父母只是普普通通的知识份子,生活简单而清贫。上天似乎想要给她更多的考验,十五岁那年的一场大火夺走了她仅有的一切,父母死了,家没了,只留下一个左半身深度烧伤的妹妹——到后来思岩才知道还有一个赋闲在家的弟弟。她只能用柔弱的双肩来承担一切,靠着打工和亲戚的资助来维持生计、扶养弟妹。但她从不抱怨,不管在什么样的逆境下,她总是乐观和执着,从不放弃希望,在艰苦的生活中甘之如饴。她努力地工作,开心地生活,并且从来不认为自己需要别人的施舍。她就像是生在山崖边石缝中的一朵小花,不管命运怎样压着她的头,她还是固执的散发着自己的芬芳,不乞求半丝同情。
  思岩叹了口气,如果时光永远停留在他追求她的那段日子里该多么好,那时的他有一点腼腆和稚嫩,而那时的她就像一朵出水芙蓉,秀丽而清纯。
  一切都在一个雨夜彻底改变。
  那天晚上,他加班到夜深,说不清为什么突然很想见见她,他想那或许就是爱的魔力吧,令他这样一个沉稳的人也变得狂热,他似乎能听到自己血管里的血流澎湃的声音。
  他驱车来到她住的公寓下面。
  那是一栋六层高的小楼,楼的年代久远,还是那种红砖砌成的墙壁,而那红色早已蜕变成为土灰色。风雨中那栋楼显得格外破朽,楼里没有电梯,电灯显然也质量欠佳,那幽黄的灯光时明时暗。童欣的家就在最顶楼的一个小小的角落。思岩在楼梯上走着,心想如果不是童欣的执意不允,他老早就送他们一套上好的公寓了。
  他在幽暗的楼梯上走了很久,突然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迎面而来。来人走得很急,鲁莽地碰到了他的身上也不说声抱歉,思岩蹙蹙眉看了那人一眼。只是一眼,他立刻感觉到很面熟,那带着些野性的帅气的脸、长长的头发和一点不羁的神情——那是很让女人着迷的一张脸呢。啊,他忽然记起这几日在童欣工作的地方和这人打过招面。他当时就已怀疑他和童欣的关系,但童欣不提他也不问。可是——他这么晚了会来做什么呢,心下有些狐疑。
  他从来不想用调查的手段去探知童欣的过去,尽管那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希望他们的交往能够像普通的恋爱男女,他希望童欣能够亲自告诉他关于她的过去。实际上童欣对他所说的总不那么完全,她始终有所隐瞒,尽管他不知道她隐瞒的究竟是哪一段。不过,他仍然固执地相信总有一天她会亲口告诉他一切。
  他是相信她的,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判断。虽然童欣在形形色色的地方混过,可他确信童欣是一个清高的女子,有着清白的过去。
  但那个阴森的夜晚,不知何故,他心里始终涌动着一股蠢蠢欲动的醋意,或许他太在乎她了,比他自己所知道得更加在乎。他有一种直觉:这个男人和童欣有着不简单的关系。
  敲开童欣的家门,童欣的神情有些惊异,脸上残留着两行泪痕。
  “你怎么来了,这么晚,童遥都睡了。”那带着些不悦的口吻使思岩的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晚吗?对刚才那个男人她也会说晚吗?妒火越烧越烈,空气中逐渐有了一种备战的气息。他定定地看着她的脸,看着那张静美出尘的让他朝思暮想的脸,脸的背后藏着多少故事?他究竟读懂过那张脸吗?
  “你到底爱不爱我?”这句话脱口而出。
  童欣有些不明所以:“你……你怎么了,喝酒了?”
  他本来可以让气氛不这么尴尬的,真的可以,但在那一刻他确实方寸大乱:“不要逃避我的问题好吗,童欣,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短了。我怎么对你你不知道吗?为什么你对我从来没有一句承诺,你连一句喜欢我都从来没有说过!”
  童欣的神情更加迷惑,不知道回答他的质问。“你希望我对你说什么呢?像你我这样的身份,你希望我对你说什么?”
  思岩一把拉过童欣的手,“你对每个男人都是这么搪塞的吗?”他在商场上的冷静和睿智全都消失殆尽。
  “放开我,你把我弄疼了!方思岩,你别无理取闹好吗。我们本来什么都没发生过。”童欣的神情有些疲惫,也对他的举动感到生气。
  “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相处了这么久,难道只是朋友?你还有别的男人吗?那你把我当什么?”他的力道越来越大,但童欣却不再挣扎,她的脸上有了那种无奈却疏远的神情,那神情是最令思岩恐惧和心寒的。
  一阵沉默,他们在沉默中僵持。
  “如果之前我让你有什么误会,我道歉。你先回去好吗?我心情不好,真的不好。我们都冷静冷静吧。”
  思岩努力的使自己平复了下来,松开手去,心里仍不是滋味,他负气离去。
  他愤怒地开动了车,在她的心里他究竟是什么呢?只是一个配角吗?只觉得街道上的彩色霓虹似乎都成了嘲笑的眼睛,忍不住拼命地踩了一脚油门,却突然有一个人叼着一支烟从街角走了出来——竟然是刚才那个男人!思岩和他同时吃了一惊,思岩急忙踩住刹车,那人也往后一闪,却被从他背后驶来的一辆急速的桑塔纳冲了出去。思岩的脑子里瞬间空白,残留在记忆中的只有当时那殷红的血和飘飞的细雨——飘忽不定、缱缱卷卷的漫天细雨。
  “哥!你又在做什么,干嘛无缘无故踩刹车啊!”思境不由埋怨。
  思岩抹了抹头上的汗,碎雨般的往事一丝丝翻飞入他的脑海。其实他反复地问过自己,如果他遇到的那个人换成别人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呢?也许他完全可以把方向盘拧向一边的,这样的话那人就不会急着往后躲闪,一切也都可以避免了。是不是他的潜意识里并不想竭尽全力来避免这个悲剧呢?
  事后才知道这个男人叫童非,是童欣的弟弟。
  思岩几近崩溃,他做了些什么啊?他间接的葬送了她的弟弟!他爱她,他的爱却给了她无法弥补的伤害。他是个罪人,也应该忏悔。他终究对童欣坦白了自己当时内心的所想,不是不害怕永远的失去童欣,而是他不能不坦白。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个有担当的人,更因为他不能隐藏着这种罪恶去面对她。他是痛苦而绝望的,一个人做错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父亲从小就这样教育他,这一次,他的代价就是永远失去她。
  但事实却出人意料,在那段时间里,童欣就像呆了一样,没有责怪也不拒绝他帮助料理童非的后事。她只是常常独坐在窗前,时而喃喃地说“遥遥,我只剩下你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后来,他们都不再提起这件事。
  再后来,她成为了他的女朋友。
  很久以后,当他再提起童非的时候,童欣只是淡淡地说“不要自责了,有些事是避免不了的,你那样做也是本能反应,别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了。”
  思岩竟为了这几句话湿了眼眶,他觉得上天对自己到底是垂爱的。为了她的原谅,他可以用一生去补偿。童欣终于接受了他的帮助——而在这之前她是从来也不愿意对他有所亏欠的。而他对她最大的帮助就是治辽童遥的病,多年来他们一直都在为她的病而操劳着,不放过任何的希望。
  “哥,是在中安医院吗?Dr.Stephen也是看你的面子才在国内逗留的吧?”
  “对。你只在照片上看过童遥吧,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呵呵,这世界上可爱的女孩多了嘛。你的每封e-mail都会把她们两姐妹的琐事唠叨个没完,我对她们不知道有多熟悉。对了,你有没有对他们提过我啊?”
  “你说呢?下车吧!”

  (二)初识
  一个女孩在医院的大门口静静的伫立,晚风吹着她的白色裙摆,她就像风中的纤纤杨柳,看起来纤细而柔弱。
  “思岩哥,”她涩涩地微笑,思岩旁边的那个人对她而言是陌生的,“理疗已经做完了,我对Dr.Stephen说在门口等你。”显然她和思岩已经很熟稔了。
  思境承认她比照片上的看起来更漂亮,当然漂亮对于方家这两兄弟来说并不是一个重要的影响因素,在他们结识的女孩子当中,漂亮的实在太多了。不过思境仍然会想或许思岩是很乐于接受这个漂亮包袱的,如若换成一个不那么漂亮的,可就有麻烦啰。
  “童遥,这就是我常常提起的思境。”
  “你好,方思境。”思境伸出手去,他注意到她的左手是带着手套的,于是他就用双手捧住了她白皙而柔软的右手。童遥低头一笑,脸上有些泛红。
  真是可爱,或许只有从贫寒家庭走出来的女孩才有这种不造作的羞涩吧,这比起那些故作矜持高雅的淑女来说是难得多了。思境的心里突然闪过另一张脸,那也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却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她也曾略带腼腆地对自己一笑,那一笑让自己魂牵梦萦,但那一笑又让自己痛彻心扉。
  “书妤,你现在还好吗?”思境在心里默念着,心情突然间黯淡。
  “思岩哥,姐姐没和你一起去机场吗?那我们可要快点回去啊,她一定等不及想见你和思境哥了。”童遥和思境同坐在后座上,她偷偷看了思境一眼,思境有些恍惚脸上早已没有了笑意。
  车慢慢地向前方驶去。
  门铃声响起,门后映现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
  这个女子,嗯,应该有二十六七岁了,她并不过于打扮自己,只把头发轻轻的松松的束起来,脸上也不施粉黛,但这更突出了她无可隐藏的美丽,她是清新脱俗的,也是略带忧郁的,虽然不是那种惊艳的感觉,但她的清丽就像是一阵秋日的和风,就像是一池幽静的春水,宁静而婉约,越看越动人心魄。像未经雕琢的璞玉,像生于幽谷的芝兰。
  “回来了?”她平静地说,然后自然地接过思境脱下的外套。思境有些不惯,他心目中的嫂子不应该是一个家庭主妇,无论她是多么称职。
  他们四人一起品尝着童欣特意熬的藕汤,思岩不断夸着她的厨艺日益精湛。
  “这汤很好喝吗?”思境不解,他们方家可是从来不缺少佣人的,他的哥哥应该有的是一个能在事业上辅佐他、志同道合的女人,而不是一个保姆或是厨娘。
  思境在心中轻叹,多少年了,在他的心目中哥哥就是一个完美的化身,从外表气质到学业事业,这个大他三岁的哥哥样样都无可挑剔,而他自己,在本质上是那么放浪形骸,他向往着自由和独立,他只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所以他忤逆了父亲的旨意没有从商或是从政。总有人说哥哥继承了母亲的稳重踏实,而他却流着一种不安分的血液,像极了年轻时的父亲,哦,父亲,他威严的父亲,也曾是他痛苦的渊源的父亲,此刻应该在家里等着他吧。
  思境随意地打量着这套三室两厅的公寓,这对她们两姐妹而言有些太大了吧:“你们——一直住在这里?”
  “不是,三年前搬过来的。”童欣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安,这房子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属于方家的。
  哦,三年前,对于三年前那场车祸思境也略有所闻,或许是因为那个叫童非的人的死,才使哥哥对着她们充满了愧疚,才买了这屋,对她们关怀备至,甚至连他自己也都一并赔上。
  “听大哥说,他帮你开了家小店。自己想做生意?”
  “是啊。多亏了你哥的资助。”童欣也客气的回答,隐隐有些不悦,她本不愿意受任何人的施舍,她也从来不愿意承认,她的住所,她的小店竟全是别人赠与她的,只是没有人会在她面前提到这一点,她也就放任自己把这一点淡忘,可现在,这个人却突兀的把一切揭开来,令她无处可藏。
  思岩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不敢确定聪明的弟弟是否是故意提到这些,他也自然地把话题岔开:“童遥,你明天还要去复诊吗?这几天思境刚回来反正也是闲着,就让他陪陪你吧。思境,你有问题吗?”
  “没,当然没!”思境点点头,童遥的脸上又浮起淡淡的红晕。
  “遥遥,去陪思境哥到客厅坐坐。”童欣拿着碗碟走进了厨房,她的态度很是随意和淡然,并没有丝毫的刻意讨好。思境觉得有些意外,他发现她的美丽中有那么一点冷冷的情绪,猛然间他就不知所以的回想起书妤的千娇百媚,怎么会,怎么会勾起这样的回忆,她们根本就是绝然不同的两种风格,而他则一直很少注意到这样静如一池春水的女子,或者说他的生活圈里很少能见到这样的女子。
  童欣静静地洗着碗,思岩就在一旁帮忙擦碗。童欣的动作很是平缓和安详,仿佛在无人之境。其实她做什么事都是那样一幅神态,不紧不慢,自然平和,像是极不在意,不在意到近乎慵懒,又像是极在意,在意到像在完成一幅工艺品。思境觉得她那种神态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她额前的一丝头发不经意的垂下,挡住了她的明眸,思岩很温柔地用手帮她撩到耳后,这幅场景,竟像是对老夫老妻了。
  思境收回目光来,把注意力投到童遥的身上。
  “嘿,”他凑到了她的颈项处,“香水味道不错。”
  童遥的脸立刻红霞满天。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知怎么化解这尴尬,只觉得自己也想跟着脸红了。这个清纯如雪却有种残缺美的女孩原来那么单纯,自己如此莽撞一定吓坏她了。
  “你去过比利时吗?”他的目光落在书柜里一个小于连的铜像。
  “没有啊。”
  “我一直以为小于连的铜像很大,没想到只是那么小小的一座。在布鲁塞尔的一个小巷子里。”他的手在空中比比划划。
  童遥认真地听着,神情专注,眼中充满了好奇和崇拜。那神情让思境觉得很有意思,他也开始侃侃而谈。
  “欣,不开心了吗?”思岩一边擦着碗一边问。
  “怎么会?我怎么会不开心?”童欣微笑着反问,她最怕思岩为了她的喜忧而担忧,更何况一点小事罢了对她而言根本不重要,她也不必为了不重要的事情而伤神。
  屋里传来银铃般的笑声,童欣惊讶,童遥竟会这样咯咯地笑!她可是很久都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了。童遥透过玻璃看了一眼客厅里的两人,思境也在笑着,那笑容绽放在他略显沧桑的脸上宽阔而温和。
  那笑容……的确很有感染力呢,她这样想着,正巧和抬起头来的思境对视了一眼,她的嘴角就顺势拉出一个弧度,思境也还了她一个客气的微笑。
  第二天,思境载着童遥去了中安医院。
  当他在治疗室看到童遥那满是疤痕的左手左臂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她的左腿也有些畸形,走起路来还有些一拐一拐,自己昨晚却没有发现,或者是她的美丽掩盖了这些缺陷,又或者是自己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
  “你今天要再做一个理疗吗?多做一次吧。”他很快发现自己比思岩更心疼更可怜这个女孩,他恨不能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理疗哪有总做的?”童遥笑了,神情可爱。“好多年了,姐姐和思岩哥一直在找不同的医生,希望我的状况能有些改善,其实无所谓的,我早就习惯了。”童遥的脸上看起来有一种安详的表情,仿佛说的是与己无关的话题。应该是吧,时间是个很神奇的东西,经过三年五年就能把原本记忆深刻的东西统统遗忘,那么经过了十多年还有什么东西是不能习惯的呢?
  “你的耳朵——,究竟怎么出现问题的?”
  “医生也诊断不清楚,可能是当时伤了脑神经,也可能是一些精神因素,不过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有时候不用助听器也能听见。”
  从医院出来,他们两人就沿着江边散步。
  和风阵阵,思境心里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此风此景已经久未亲近了,原来故乡的一切还令他有着最深的感动。曾经,为了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他不顾一切地奔向大洋彼岸,像是挣脱丝线束缚的风筝向更高更远的天空飞去。五年的离乡背井,五年的漂泊不定,如今他终于回来了,回到这片让他觉得安稳平静的土地。在这里,他心里的伤痕也一定会慢慢被抚平被遗忘的。
  他沉默良久才想起身旁的童遥,她正低着头一言不发静静地陪着他走,果然是很懂事很招人喜欢呢。他注意到她穿的仍是一条白色长裙,裙边有镂空的花边,如她这个人一般纯洁。他承认她是个楚楚动人的女孩,能满足很多男人想给与女人保护的欲望。只不过,她还小,不管在年龄上还是心灵上,她都是个小孩,这很可能与童欣的过度呵护有关。
  “那场大火,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你和你父母都出了事,可你哥哥姐姐却幸免于难。”
  童遥摇摇头,脸上闪过一丝痛苦:“我当时只有九岁,记不太清楚,当时哥已经没和我们住在一起了,我只记得爸妈一直把我往电梯里推,说那条通道还可以用,但是我滑下去之后就有火柱倒下来,当时,真的好可怕。”
  思境拍拍她的肩头,世界上有些事情的发生是没有道理的,也很难事事追究出个因果来,当灾难降临到你头上的时候就只有认命罢了。
  “我没事的,这些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还在读书吗?”他把话题岔开。
  “是啊,其实我读书也不怎么好,但是姐姐一直希望我能够多读些书。她是很不容易的,以前她每天打好几份工,就为了给我治病供我读书。后来我高考没考上,在家休息,那时候正好碰上思岩哥,第二年他就送我去读大专,我现在学服装设计,你相信吗,我也可以很灵活地剪裁衣服哦。”思境细细打量她的神情,她脸上带着一点自豪和一种小孩才有的得意表情。
  “那你姐呢,一直没读书?”
  “她也读啊,我们家情况稳定之后,她就去读夜校。反正……她总说一切要靠我们自己,不能依赖别人。”
  思境低头不语,童欣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呢?虽然在思岩的描述中他对她已经很熟悉了,可他不敢轻言了解。在思岩的来信中,童欣是一个看不清的背影,像一个跳动的白色的背影,隐藏在一片水雾之中,时而很近时而很远,很熟悉但又很陌生。他知道她的生日她的爱好她最喜欢的颜色最喜欢的季节……可是其他呢?在他们相识之前的一切都是一片空白,他看不懂的空白。
  转眼就到了中午,思境把童遥送到楼下。
  “思境哥,你上去坐一会儿吧。麻烦你这么久,我和姐姐都要谢谢你。”她低着头说着客套的话,手摆弄着镂空的裙边。
  “不用了,下次吧。”思境抬头看了看她们的阳台,没有人影,只有一盆寂寞的紫罗兰在窗台上招摇。不知怎么的,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和童欣打照面,所以他立刻开车走了。
  童欣走上阳台,正好看见思境驾着思岩的车疾驰而去,那辆熟悉的Lotus看上去格外有气势,和思岩沉稳的风格截然不同。她呆呆地看着,直到那黑色的车身消失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很早就知道在大洋的彼岸有这么一个人,从思岩无数次的叙述中,她早已勾勒出思境的形象,她知道他在国外发生的点点滴滴,知道他的嗜好习气,可是,真正见到他的时候感觉还是充满新奇。抬头看看天,是午后很好的阳光。她拿起花盆旁的剪子,蓦然发现那紫罗兰又发出了一朵新的小花。花开花谢是不由人主宰的,就好像她的生命里突然多出这样一个人来也是不由人主宰的,期待或是失落,欣喜或是悲伤也全都充满被动。她剪去了一片枯黄的叶子,身后是童遥开门的声音。
  “姐,你对思境哥了解多吗?”
  童欣的筷子在空中停住,抬头来看了妹妹一眼:“不算太多。”
  “我总觉得他不是很快乐。”
  “可能吧,两年前,他的女朋友离开了他。”
  “我有印象,当时思岩哥还赶去美国看他对吧?”
  “是啊。”
  “他真是快绝种的男人了,那么帅又那么痴情,他女朋友怎么能离开他呢?怎么会呢?”
  “好好吃饭吧。”童欣说着,心里却很是不安。从那天童遥开怀大笑开始,她就有一种不好的直觉。她一直想保护好这个妹妹,这可能也使得童遥总像个小孩,没经历什么大风大雨人情世故,在爱情方面更是一片空白,她希望妹妹的爱情能够简单一些平凡一些。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童遥也不能停在那个小女孩的阶段,她总会长大,会有女生的心思,在这种时候思境当然很容易就能闯入她的心扉,他浑身充满蛊惑,童遥自然不能对他免疫。可思境绝对不是一个合适的对象,他太引人注目,他有太多故事,而童遥这个简单的女孩不可能驾驭住像野马似的他。
  童欣慢慢的盛着汤,担忧地看了看童遥那闪烁着光彩的脸,应该让她在这个美梦里沉沦吗,又或者应该让她的美梦早些破灭吗?
  回国后两个月了,思境终于投入到工作中去了。他和他的好友祝之宇合办了“思宇”工作室。思宇,既是他们名字的合称,对他而言,又有着别的含义。思宇,思妤,是为了纪念离去的爱人,为了凭吊他已经消逝的爱情。
  思境的第一个任务是代表“思宇”参加全市最新的机场的规划,这个新机场在规模上是全国领先的,由于方氏集团占有很大的股份,工程被命名为方辉工程。
  思境对这个工程有着很大的期待,甚至连他自己也对自己的冲动和激情感到意外,尽管在欧美也参加了不少大型的设计工程,但这是第一次在自己的国土上发挥自己的专长,于是也带着许多复杂的情愫。
  “我发现,其实我挺爱国的。”他对之宇打趣地说。
  之宇只好给他一个白眼:“那就为了我们的伟大的祖国好好奋斗吧!”
  回国以来,思境迷上了一个叫“燕双飞”的书吧。
  书吧坐落在相对僻静的街区,环境很是清幽,书架错落有致的摆放在墙的四周,中间有两三排书桌让读者可以悠然而坐品茗赏书,思境喜欢在那样的氛围里享受一点读书的乐趣。
  在国外的那段日子里自己倒是很久没有接触东方文化了,父母都说他的中文需要恶补。他发现那里的书很合自己的口味。有意思的是,他每次买一本书都会收到一枚精致的书签,而且那书签看起来似乎是手工做的。他记得有一次在书签的背面有一句话——“人们妥协,再妥协,总有一天会因为受伤害太多而只好让自己彻底腐烂。”自己当时就愣了,因为他上一次买的书是吉儒的《总统轶事》,这句话正是里面的经典之言。他惊叹于书店主人的细心,这让人如沐春风,仿佛这书店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给人温暖,赚钱盈利倒成了其次。
  思境不止一次地猜想书屋的主人是怎样一个格调高雅而又心细如尘的人,而谜底很快就揭开了并且令他始料未及。
  那一天,他拿了一本《平凡的世界》细细的研读起来,里面描写矿区生活的那一段虽然离自己很遥远但却令人震撼。
  一杯碧螺春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身旁,他方从书中的世界抽身而出,抬头一看竟是童欣。
  “你……?”
  “这是我的书吧。”
  思境有一点意外,原以为她借着大哥的资助会开一家首饰店或是服装店之类的店铺,闲得无聊的时候可以去逛逛,那也是不少富豪之家的少奶奶们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没想到她却经营的是这样一家格调高雅的书吧。
  “这里环境很不错。”他由衷地说。
  “是吗,谢谢。”
  他感觉到她话里的客气,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过,名字太普通了吧,类似这样的名字已经泛滥了。”
  “可我喜欢这个名字,也不会因为它的普通而刻意不用。”她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笑笑,“方辉工程,听起来也毫无特色。”
  “呵呵,你的信息倒是更新很快啊。”思境也笑了起来。
  “你喜欢这本书?”童欣问。
  “唔,你说这本啊,开始看着封面觉得有意思才拿来看看,谁知道一看就入了迷。坦白说我对中国现代文学并不怎么了解,不过这本书确实不错。”
  “你的品位不错啊,这本书得过茅盾文学奖。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喜欢看这种作品的。我最喜欢里边描写矿区生活的那部分,矿区生活是一种财富。”
  “真巧,我也喜欢。矿区的生活很乏味、枯燥、艰辛,在里面生活需要勇气需要忍耐。”
  “还需要一颗充满阳光的心,自己的心能够发光了才不会惧怕黑暗。”
  思境用欣赏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在这个充满阳光的午后,他觉得他和她之间的那层隔阂开始化解,是自己一开始就竖起了这道墙,而现在自己又摇起白旗,想要拆掉这道墙。凭心说,他一直觉得童欣有一种独特的气质,难以言喻,而那一天,当他看着童欣伫立于书丛之间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或许那种气质有一个名字,那就是书卷气。
  童欣抱着一摞书向书架走去,思境跟在她的后面。她踮起脚有些费力地把书放到最高的一层书架上,一本书不小心散开来,一枚书签从书里落处,直飘到地上。
  他附身去拾起,书签的背后用工整的小楷写着那首《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伊人,在水一方。
  溯游从之,其道且长,溯回从之,宛在水中央。”
  他拿着书签抬起头来,心里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童欣的影子,一直以来那个白色的影子就仿佛在水的中央,水面有水雾萦绕,迷离着他的双眼。
  “你什么时候关门,我送你回去?”他把书签递还给她。
  “不用了,思岩一会儿过来。”
  “那我先走了。”思境离去的时候恰好看见哥哥驱车而来,于是他在对面的街口稍作停留,直到看着童欣和思岩说笑着上了车渐渐远去。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变得强烈起来。
  “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吗?”思岩轻轻地把一只手覆盖在童欣的手背上。
  “没有啊,每天都差不多。”童欣用另一只手把额前的碎发理了理。
  “下周是爸爸的生日,但是他不想搞大的宴会。他说这一次难得思境也在家不如就一家人聚一聚,你带着童遥过来吧。”
  “好啊。”童欣低声答应了,脸上毫无表情。思岩看出了她的被动,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我没事,你知道我并不喜欢应酬,而且每次到你家我总觉得局促,童遥也一样总是不知所措。”
  “这怎么能算应酬。你们总之会进方家的门,爸妈对你们也很好不是吗?”
  童欣从车头镜里看了一眼思岩,“我知道。什么时候去选选礼物吧。”她的语气温和起来,她也同样用力握了握思岩的手,算是一种默契的表示。

  (三)童非
  思境和童欣的关系变得逐渐融洽,如果不是那一个下午,如果不是他看到的事情,或许他们会以更加友好的方式相处下去。
  那天他正在书吧悠闲地看书,手边放着童欣为他准备的碧螺春。很巧,最近他到书吧的时候总能够碰到童欣,也或许是过去童欣刻意地避而不见。他常常看着她整理那些或新或旧的书籍,态度认真得近乎虔诚,而她的举止也是那么优雅。他总想,如果她也是一本书的话,应该是一首容若的词,一篇小山的散文。
  可是,不一会儿他看到童欣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他下意识的转过头去。门外有几个着装怪异的男人聚在一起,为首的那人额前的一绺头发染成了白色,他带着墨镜叼着烟,一看到童欣就咧开嘴暧昧地笑笑。童欣不但不惊讶,似乎还认识他们!
  思境放下手中的书想去看个究竟,但童欣和他对视了一眼,神色有些异样,她立刻把这群人带到一旁去。
  “……童非死了倒死得干净,他欠的一屁股债怎么办。整整三年了,我们也没来麻烦你,最近好不容易知道你在这儿,大哥就来看望看望你。如果不是手里太紧,我也不好意思来向你开这个口。呵呵,童非那愣小子,别的没什么专长,偏就能让你们这些女人死心塌地。我们也算老相识了,童非和你那些事我清楚的很,我也就能管你开口了,他别的马子,我也没兴趣去找,再说了,她们也没你这么见过世面。十万块,就当是对过去的事有个了断了,以后我绝对不再来骚扰你,也不骚扰别人。”
  童欣的眉头紧锁:“龙哥,以前阿非受了多少苦你最清楚,他为了谁才背黑锅的?他死了那么久了,你也不必总把过去的帐翻出来。”
  “你现在傍上大款了,还在乎那点钱?我保证,只要拿到了钱,我从此以后再也不给你们童家添任何麻烦。”
  “行了行了,别把你那一套再搬出来啦。我不需要你的保证。”童欣别过头去,露出一种厌倦的神色。“你走吧,别来烦我了。”
  “哼,好,我不烦你。如果你不介意范小鸳和他儿子的死活,你只管过你的神仙日子去!”
  童欣好像被什么镇住了,盯着他足足有一分钟:“好,十万块!你只要记住你今天的话就行,不要骚扰我,也不要骚扰别人!”她一字一顿地说完最后几个字,果断地撕给了他一张支票。
  思境远远地观看,但他听不清楚他们在交谈些什么。心里的那团疑云慢慢地扩散开来,起初对童欣的那点好感又渐渐褪去。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呢?或许自己不该去管,这毕竟是大哥的事,可他还是放心不下,他不能让这个背景复杂的女人进入方家不管她有多么美多么好多么迷人,他不希望大哥重蹈自己的覆辙,被一个女人苦苦地欺骗。
  “三天以内,我要关于她的一切资料!”思境关上了手提,心里却有些不宁,或者他并不应该这么莽撞的插手大哥的私事,不该这样冒昧地去探查关于童欣的过去,但当他拿到私家侦探拿来的资料的时候,他觉得他的举动是正确的。
  “嗯?水痕轩咖啡馆?哦。”童欣接到思境的电话时有些意外,她想不到他约她出去会是什么事。可是他的语气有些霸道,而她竟丝毫没有对他说“不”的能力。
  当她走进咖啡馆的时候,思境已经在那里坐了好一阵了。
  他面前的咖啡幽幽地冒着热气,但似乎他一口也没有喝过。他充满英气的眉头紧紧交锁在一起,神色严峻,仿佛在思考着怎么进行这场交谈。她坐到他的对面,安静的等他开口。
  终于,一个鼓鼓的公文带推到了她的面前:“你看看这里的资料吧。”
  童欣有点诧异地接过袋子,打开来,全部是关于童家的资料。她有点困惑有点恼怒,但很快又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一件一件地翻看里面的资料。
  “不错啊,资料很齐全。”她放下最后一页纸,抬起头来漠然地看着思境,为什么,他要探究她的过去?他在怀疑什么,他想要知道什么?她心里有些颤抖,有些秘密是她准备带进坟墓的啊。
  “那么,这些资料属实吗?”思境坐直了身子,“童非他走私毒品,即使那晚不死,他还是会被通缉,他还是得死,只不过是死在监狱里,对不对?”
  童欣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也许可以这么说。”
  “什么意思?”
  “他帮别人走私的是光碟,自己并不知道那里面有毒品。他只不过是帮别人背了黑锅。”
  “是吗?有人能够证实吗?道上的人都知道他一向不敢干什么大事,偏偏这一回却做了趟大的,结果还失了手……可是他居然逃掉了,逃回了家。”
  “也许在法庭上他洗不掉身上的罪名,但实际上,他确确实实没有贩毒!”
  “童非他死于车祸或者比在监狱里更好过一些吧,可是我哥却在为他做的事日日夜夜忏悔。”
  童欣皱皱眉,有点不悦:“你怎么能够这样说?这是两码事,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不,这当然很有关系。我哥他知道真相吗,这几年来他一直在为这件事不安,他以为他葬送了你的好弟弟,他以为是他一个人的错。”
  童欣良久方道:“思岩他知道一切。从来没有人让他自责,他的自责是为了自己的良心。并且我再说一次,我弟弟是清白的,没有人可以为他定罪,没有人有权利说他该生或是该死。”
  “你那么确定?为什么?”思境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身子微微后倾靠回座椅上,他仔细的打量着童欣,想捕捉她的每一个神情。
  “因为他是我弟弟!”
  “他真的是你的弟弟吗?”
  “你什么意思?”童欣睁大了眼,声音微微颤抖。
  “你不懂我的意思吗?我的意思是说,也许他并不姓童,也不是你的弟弟,你们的关系或许不是姐弟这么简单吧。”
  思境想起了自己的满腹狐疑:资料上写着,童非在七岁时被一个姓游的男人接走了,此后一度更名为游非。那个小混混的话也回响在耳边:“说是姐弟,谁知道呢,道上的人都说她是他马子。他每次有点什么事,都是她揽下来。那小子就是命好,交的女朋友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死心塌地。”他还去找过童遥,童遥的话也是不清不楚:“家里的事我知道得也不太多,小的时候哥确实离开过家很长一段时间,有亲戚说我们三个人不是亲兄妹,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要知道这些呢?”
  童欣的眼神变得很奇怪:“谁告诉你的?”
  “这很重要吗?”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她的脸:“童遥告诉我的。你无法否认了?”
  童欣痛苦的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才又恢复了过来:“真的是她告诉你的?她真的这么说?她还说过些什么?”见他不回答,她才叹了口气:“你要这么想随你,我也不否认。”
  思境把手里的烟狠狠地掐灭。“我哥知道吗?他知道你和童非的关系吗,他知道你一直在欺骗他吗?”
  “既然你能知道,或许你们方家的人都有办法知道。”
  他听出了她话里的讽刺,但他并不退让:“你为什么还要接近我哥,他害死了你的男人,你为什么还接受他?难道……你要报复?!”
  “够了,不要把你的故事套在别人身上。我和你哥之间的事还不用你来过问。”
  她毫不留情地刺到了他的痛处,他愣住,心里那道伤痕又渗出血来。书妤的笑靥缠绕在眼前,头疼痛欲裂,他有些不能自持:“对,对,是我多管闲事。你也尽可以嘲笑我,但是你不能欺骗大哥!”他的手枕着桌子,许久才令自己平稳下来,“我警告你,如果你不愿意告诉他实情的话,或者我可以替你说。”
  思境起身欲走,童欣的话从身后飘来:“有的时候你看到的听到的并不一定就是真的。你哥不是小孩子,有些事他不知道是因为他不想知道。”
  思境回头看了看她,看着那张静美出尘的脸:“但是爱情里是不应该有欺骗的。”
  他的身影渐渐远去,童欣才把目光收了回来。望望窗外,天上开始飘起小雨,南方的六月总是这么阴雨绵绵。她觉得手心很冷,于是她端起面前的瓷杯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很苦,但这不加糖的苦咖啡一直是她的最爱。
  其实思境的质问并不令她生气,相反,她不明白为什么思岩从来都不这样和她敞开了谈——即使是有这样的争执。他什么都不问,他总是对她小心翼翼,于是他们之间就总是隔着些什么,也许只是那么一小步但也许是天涯海角,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彼此的心里。思境,这个率直而固执的人又把往事重提了起来,童欣又想起童非出事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细雨纷飞如泣如诉,可惜物是人非斯人已逝。
  “欣,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跟我过去?发生什么事了吗?”思岩站在童欣的门外,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把他匀称的身材衬托地更加完美。他是那样一个玉树临风的男子,还有他卓尔不凡的气度,像远山一样笔直而清傲,不知道吸引过多少女性的目光。
  “你和遥遥一起过去吧,我不舒服。”童欣拉开了门,她的脸有一点苍白,思岩只能叹气“那我先送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我只想睡一睡。你快和遥遥走吧,不然就赶不上时间了。”
  思岩无可奈何地带着童遥离开。
  童欣坐到窗边,看看窗外黄昏的天色,静静的发呆。她不想去方家,其实也没有太多的理由,她只是不想和思境打照面,实在是不想。她扯过一张纸来,胡乱的写着些伤情的词句“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方家正是灯火通明,方家这座带着欧式风格的豪宅,即使不加张罗仍然显露着雍容华贵大方堂皇的气度,能够包容一切的气度。
  方毅舫和冷子莛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高高在上的名流贵族。但是,童欣和童遥偏偏和他们极为投缘。子莛拉着童遥询问着她们姐妹俩的近况。
  “欣儿还好吗?上次让她帮我找一本书,不知道她找到了没?”子莛替童遥理了理头发,“遥遥也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这话使思岩思境都把目光投过来,童遥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爸,童欣有些不舒服不能过来。这个玉砚台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童欣亲自挑的,爸爸看可和心意?”
  思境的心里有点不安,她是生病了还是生气了。他也凑到毅舫的身旁细细的端详那个玉砚台,碧绿剔透,巧斧神功。有着这样品位和情趣的女子又怎么会藏着阴险的心思呢,难道一个人的表面和内心可以相差那么远吗。思境突然觉得心有点颤动,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思境哥,好久不见你了,最近很忙吗?”童遥坐到他的身边。
  “工程刚起步,确实挺忙。你姐姐……她还好吧,生的是什么病啊?”思境小心试探。
  “姐姐没事,就是头疼。其实她一向不太愿意过来这边,总说方家的光太亮了会晃了眼睛,还是呆在家里踏实。”
  “哦。头疼也不是小毛病呢。”思境品了一口茶,无心听童遥的闲谈,自顾自的进了书房。只有思岩还和父亲母亲谈笑风生。
  几天之后,童欣在网球场上和思境不期而遇。她回头看了一眼思岩,想起他最近常常提起想要增进她和思境的交流,难道是他特意约来了思境?思岩却耸耸肩作出一幅不干己事的样子。
  “Hello.”思境主动地打了招呼,童欣只是对他点了点头。
  “哥,这么巧?”
  “是啊,真巧。”兄弟俩寒暄着,说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
  “这位是Christing——最近认识的朋友。”思境介绍着他带来的女子。
  童欣和思岩都和她握了握手,这是一个很现代的女子,一身红色紧身运动装把她的曲线勾勒得凹凸有致,思境时而和她耳语几句,一幅暧昧的样子。早听说他回国不久就换了好几个女朋友,这种男人真是女人的祸害呢,童欣在心里想。
  “怎么,咱们双打一局吧?”思岩提议。
  “来啊,让你领教一下什么叫高手。”思境挥挥拍,像个大男孩一般跃跃欲试。
  思岩侧过头看了看童欣,给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无所谓。”
  童欣穿着一身白色运动装,头发高高地束起,看起来妩媚又不失清纯。四人拉开了阵势,但童欣并不怎么投入,她自己也参不透自己的心情,她好像仍然不愿意搭理思境,这种感觉……就像是在赌气,她自己也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她为什么会气他呢,真是中了邪。
  正当她兀自出神的时候,网球不期然落到她的肩头。
  “呀”——她失去重心跌到地上。
  “你没事吧?”思岩关切的伸出手来。
  “没事。”她站了起来。
  思境也急急地从网那边跑了过来,看她没事才松了口气。“呵呵,哥,我以前打网球可是一直输给你的哦,今天也让你常常兵败滑铁卢的滋味。”Christing也走到他身边,软软地把身子靠在他的身上,他伸过手去揽住她的腰,暧昧地笑了笑。
  “童小姐是不常打球吧?” Christing客气地问道,童欣来不及回话就被思境抢过了话头:“那当然,童小姐是才女,不像你,整天都不安分。”思境捏捏她的脸。
  “咱们继续吧。”童欣对着思岩说。
  “你行吗?”
  “当然。”童欣拾起地上的一个球,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其余三人对视了一眼,也都归了位。
  童欣的球拍在空中划了一个优雅的弧线,球轻轻松松的飞了过来。
  思境不能不说他从没见到过这样完美的发球,想必她之前是无心恋战才敷衍着他们。她的身影随着球灵活地移动,动作看似温柔优雅却带着一股刚劲,她和思岩也有着说不出的默契,很快他们就扭转了劣势反败为胜。这才有挑战性!思境觉得自己的热情也被激发了起来,也更加投入地打着球。
  球飞过网来,速度极大,思境跳了起来,娴熟的挥拍过去,他有点得意地看了童欣一眼,他料定童欣一定不能接起这个高难度的球。童欣也看他一眼,对准角度用力地反抽一拍,球硬硬地被挡了回去,急速地弹到了Christing身上,“哎哟——”她也被球重重地击倒在地。
  思岩不解的看了童欣一眼,一向谨慎的她怎么会这样鲁莽的接球?甚至,她可能已经料到球会伤到别人。她看上去好像不太高兴,以她与世无争的性格不会因为刚才的事而记仇,那么,她是在和思境斗气?他们之间莫非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欣,你用力太大了。”思岩的语气里有一点埋怨。
  “他打过来的时候力气就大。”童欣说了这么句话,并不带着辩解的口吻,她走向思境和Christing,道了声歉,就拿着毛巾下了场。
  思岩看了看思境,仿佛在询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思境撇撇嘴,心想还是说穿好了。

  (四)小小
  童欣走进了那个四四方方的院落,一眼就看见了小鸳带着小小在院子里玩。这一带快要拆迁了。谁也想不到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还有这样原始的房屋,木窗泥墙,地面是湿湿的黑土,阳光只能从高高的木窗射进去,于是整个屋子就显得很阴暗。但毕竟,还有着那一束阳光,童欣总爱看着从窗户射进来的那束阳光,很明亮很柔和很温暖,把空气中的尘埃都照得一清二楚。
  小小已经三岁了,长得可爱极了,那眉眼之间全是童非的影子。他一看到童欣就笑眯了眼:“姑姑,姑姑来了。”童欣抱着他,狠狠的亲了一口。
  “姑姑,姑姑,为什么只有睡着了才能做梦呢?”
  “小小梦到什么了?”童欣也和他一样爹声爹气地说话。
  “爸爸,小小梦到爸爸了。如果醒着也可以做梦,小小就能一直见到爸爸了?”小小眨眨眼,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彩。
  童欣说不出话来,蓦然就想起了童非。童非也是这样卷卷的头发,长长的眼,一笑起来嘴总会轻轻的撅一撅。童欣始终不能相信那个鲜活的生命,本来还那么真切地在自己的身边,顷刻之间就消失不见了,那种心痛是她多年来都躲避不了的折磨。
  也许命运还垂怜着她,三年前她失去了一个至亲的人,几个月后才知道童非居然还有骨肉留在人间。只是,童非,到死的那一天也不知道自己做了父亲,并且也无缘再看看这个可人的小宝贝了。
  “欣姐,你又过来啦?我这段时间身体不好,又请了很长时间假。这些年若不是你的接济,真不知道我能不能熬到现在。”
  童欣抬头看看她,这个女孩,曾和童非有过山盟海誓的爱情。可是,童非给不起她幸福,甚至不能给她许下一个未来,她离开了,是出于对现实的考虑,又或者是为了童非——爱之所至她不希望用孩子来牵绊他束缚他给他压力。
  “何必这么说呢,我们之间还用得着客气吗。你找我来,还是为了上回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范小鸳的脸上有了一种忧郁的神色:“欣姐,我真的没有办法,三年了,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样坚持下去。Joe真的对我很好,他说了我随时可以和他一起去澳大利亚,只要我放弃小小。”
  “小鸳,我知道你对童非有情有义,一个女人很少能有你这么大的勇气,即使是换作了我我也做不到。可是,既然当初选择了这样的路,就要这样中途放弃吗?小小能离开你吗,或者说你能离开他吗?你会不会太高估了我,我是替代不了你的啊。”
  小鸳的脸上落下泪来:“我知道我很无能,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的这种想法。但我真得太累了,如果童非还活着,我还有依靠,我想着他就会有力量。可现在,我能怎么生存呢,我以前只不过是个秘书,除了打打字也没别的一技之长,这个社会真的太残酷了,没有人会同情弱者的。纵然我能把小小养大,我也给不了他好的生存环境,不能好好培养他……”
  “你不是还有我吗,我能够帮助你啊。”
  “所以,所以我才希望你能收养他啊。我知道你会视他如己出的。”
  “小鸳,”童欣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容易,我们都一样,但是我一直坚信,自己选择的路就该自己走下去,不管有多难多苦。当然,这都是我的想法,不能强加于人。可我始终认为,这不是一个好的办法,我说过,我不能替代你去做他的母亲。”
  小鸳不再说话,只是幽幽地看着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小。
  “后悔吗?后悔爱上童非吗?”童欣突然问。
  “不,没有。我从没有后悔过。我只是不能再坚持,我很怕,真的很怕。”
  童欣拍拍她的手背“人生总是会有希望的。只要想活,就不会被环境逼死。”童欣也注视着小小,那个小东西是那么有灵气。“离签证的时间不是还远吗,你再考虑考虑好吗,我会尊重你的决定。但我想,我们都应该守住自己的初衷啊,就算我把小小抚养长大,对他来说未必是幸福。我们家也曾经有过很好的例子啊。”童欣把目光抬了起来,望向远方,她想起多年前也有那样一个柔弱的女子,把一个同样柔弱的婴孩送到了童家,多年后,那个婴孩得到了幸福了吗?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其实你并不了解,连我自己也不能完全了解我自己。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好像生活在梦境里,我总觉得童非还活着,或在某一个地方,离开的是我,是我离开了他,只要我决定回去就一定能找到他。”她开始抽泣起来,“我恨我自己,我为什么要走呢,我怎么能在他坐牢的时候走呢,其实我当时一点都不怪他啊,我只是以为我走了会对彼此都好,我想我要把孩子抚养长大这才是真的爱他。我以为我可以忘了他全心全意开始新的生活为了把我们的孩子好好养大,其实我根本忘不了,离开之后才知道那种想念更加刻骨铭心,我还是那么爱他,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他,想着他宽宽的肩膀、洁白的衬衣、不染一丝纤尘的笑容。不管经过多少事他在我心里还是最开始那个纯净正直的男孩,所以我才会带着孩子回来,我还以为会给他一个惊喜。谁知道他已经走了,永远不会再看我一眼再看小小一眼,我恨我自己,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回来,即使是早几个月,有我在他身边我会劝着他不让他再去走私水货的。我为什么那么傻!”小鸳痛哭起来,童欣也情不自禁的哭了起来,“不,小鸳,你不要这样,这不能怪你,我知道你的苦。要怪只能怪我,如果不是为了我,为了遥遥,阿非怎么会死。”小小趴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大人们哭泣,他乖乖的呆在一边,懂事的不弄出一点声响。
  “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怕什么,也许,是怕自己真正的清醒,怕童非真的离开,我忍受不了那种孤独,很可怕的一种孤独。只剩下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不管我怎么找也找不到阿非,我找不到他。”
  童欣伸出手去搂住了小鸳,这两个女人就那么痛快地哭了起来,像是要把多年的悲伤通通哭出来似的。
  童欣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为童非哭过,她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震惊,或许她和小鸳是一样的,从来不相信童非已经死去。在她的心里面,那个略带着腼腆但又勇敢坚强的阿非从来都不曾离开过,他总是那样忘记钥匙放在哪里却从来不曾忘记她和童遥的生日,总是不舍得为自己买点什么却总是给她和童遥买许多的东西,总是不抱怨工作的辛苦而总是逗她们开心。她一直都那么觉得,也许有一天,会再有人敲她的门,然后,她会听到那熟悉的一声“姐,我回来了。”
  本来早已决意不再回顾,可是在回家的公车上,童欣再也无法抗拒那早已支离破碎的记忆一片片向她袭来。
  还记得三岁的他,抱着她最心爱的玩具走到她的跟前说“姐姐,别哭了,阿非永远保护你。”
  还记得七岁的他,跟着那个男人一步步的走远,却倔强地不流一滴眼泪:“姐我一定会回来。”
  还记得十七岁的他,带着小男生的羞涩和腼腆悄悄对她说“姐,我谈恋爱了。”那双纯净而清澈的眼眸里装着无限的温柔和希冀。
  还记得他受伤了,生病了,却从来不肯倒下,不管多少的伤痕和痛苦都一个人默默地背负,从不让她和童遥有半点的担忧。
  还记得最后那个夜晚,他们俩躲在小楼里忐忑不安。“姐,怎么办,怎么办,那是毒品啊,那怎么会是毒品呢。”他们是那么手足无措,那么坐立不安,他们只能相对而泣。“自首吗?我去自首吧?”可是她拉住了他,她好害怕永远失去他:“躲一躲,咱们先躲一躲。”其实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她感觉到了他手中的冰凉,一种彻骨的冰凉,把他的恐惧和害怕传递给了她。她好想保护他,想一生一世呵护他呵护这个孤寂却又脆弱的弟弟,可是她根本没有能力,甚至连一点温暖都无法传递给他。直到多年以后,她仍然痛恨自己的无能,在那个飘雨的夜晚,她和他竟已阴阳两隔用不能相见。那种痛和悔让她久久地煎熬,仿佛自己也停留在那个雨夜被雨久久地浇洒着犹如被封入了冰冷的寒窖,再也看不到一缕阳光。
  此刻,同样也飘起了小雨,童欣扭头朝向车窗外,在那漫天的雨幕里仿佛出现了童非的眼,那双清澈如水晶,又带着忧悒的眼睛,正温柔的看着她,“姐,你还好吗?”
  “思境,还要加班吗?”祝之宇来到他的桌前。看着他满桌的稿纸,不由露出赞赏的神色。“不错,很有你的风范。不过,自从书妤走了以后,你的作品总是有些沉郁。”
  思境的眉头稍微一皱。“能不能不提以前?”
  之宇意识到了他的不开心,“好了好了,不说了。其实自从书妤走了以后,你真的越来越酷了。”话一出口,他才发现了自己的愚笨,怪不得中国有句老话说言多必失,果然是话不能多啊。他等着思境的脸晴转多云,谁之思境竟站起了身说:“去酒吧吗?一起吧。”
  既然说错了话,只好任人宰割了,之宇讪讪地跟着思境走了出去,心里盘算着回家怎么跟娇妻交待。
  他们坐在酒吧里喝着酒,说着一些无聊的话题。不时有美女过来搭讪,思境却没有心情搭理。
  “喂,怎么今天这么酷?”之宇说着,“这几天为了方辉的设计,咱们都没空过来,很多人都惦记着你噢。”
  “是吗?”思境转着酒杯,心不在焉地说。
  “当然。谁不知道你回国之后已经被无数双眼睛盯上了,咱们市的钻石王老五排行榜上你可是第一。”
  思境冷冷地笑笑。
  “还是找个女朋友吧。”之宇突然严肃地说。
  “这样不好吗?只要有感觉就在一起,一天也好,两天也好,互不干涉,互不亏欠。”
  “你的感情呢?天天对着那些无聊的女人,做着无聊的事,不觉得没意思吗?”
  “可是毕竟消磨了时间。”他抬起头来,看了之宇一眼,那一眼里只剩下无奈和哀愁。

  (五)伊人
  维亚斯歌剧院里。
  灯光已经暗了,童欣坐在座位上,不知道思岩为什么迟迟未到。终于,身边有人坐了下来,她和那人对视了一眼,愣了一下,居然是思境,而他显然也没有想到。
  “哦,哥说他有事,一定让我来。”他像解释似的说着,但童欣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他想她不会搭理他,他想她还在为上次那不欢而散的谈话而耿耿于怀,而她却是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仍然对他客气的保持着礼节。这使他更加感到不舒服。
  他想起思岩把门票交给他时的神情,那场网球赛后他告诉了思岩自己与童欣的那次交谈,没想到大哥的口径和童欣如出一辙“我和童欣之间的事不用你来过问,我知道如何处理。关于她的传言我听得比你多,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实在太鲁莽了,以她的脾气是很少和人生气的,没想到……”原来思岩是想制造机会让他们和解,也许大哥是比自己成熟,又或许是和自己当年一样愚昧呢,他不知道,他实在是不知道,也许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多余的。
  “你喜欢看歌剧?”
  “不太喜欢。”
  “今天是莫扎特的《魔笛》?”
  “对啊。”
  “喜欢这一段吗?帕米娜咏叹调--欢乐的时刻永不再来。”
  “嗯。”
  思境不再说话,他偷偷瞥了瞥童欣,她也是一个内敛的人,她的神情随着舞台上剧情的发展而微微变化,但脸上始终是那样的不温不火的神情,她穿着黑色的晚礼服,很符合她自身的气质,他突然觉得童欣和思岩在本质上是相像的,都是那么稳重而成熟的,但这样会不会造成两个人的相处变得过于理性呢。童欣也偶尔抬眼看看思境,他和思岩有相似之处,冷静而沉稳,但他的身上还有一种热情和直率,他的表情随着剧情或悲或喜毫不掩饰,经过再多考验和波折他还是保持着那份天真那份真性情,相比之下,思岩就显得过于谨慎和深沉了。
  突然,童欣的手机嘟嘟地响了起来,“喂?……”
  原来是小鸳,这一阵阴雨连绵的天气令厨房的屋顶漏起水来。童欣要马上赶去。
  “我送你?”
  “不用了,我打的走。”
  “还在生我气?为什么不要我送你?连爸爸的生日你也不来参加?”
  “呵,我怎么会和你生气,这是我自己的私事。只怕你又会深究下去,让我不能招架了。”
  “这还不算生气吗?也不知道是谁让谁不能招架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干涉你和我哥的事,我知道我做得再多也是自讨没趣罢了。我并不想和你对立,真的……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亲自去了解你吗?”
  童欣不说什么。其实她是从来不介意别人的看法的,即使是方家的人。
  思境终于见到了小鸳和小小。他想他这人运其果然不错,回国后认识的女人都是美女,这个叫范小鸳的女子长得很标致,虽然没有童欣的超凡气质但她确实是美女——那种标准的美女,看着她脸上的幽怨和身边的小孩,他突然就想起了穆念慈,对,这个女子很像穆念慈,不知道她有没有故事,故事里是否也有一个杨康呢。
  他站在门口打量四周,他对这个旧式的院落感到好奇,这一带估计也快拆迁了吧,以后也见不到这样带着古典色彩的房屋了。
  夜色如水。院落的中央长着各种不知名的植物,郁郁葱葱透露着旺盛的生命力,皎洁的月光慷慨的洒落在院子里,投照出一片片斑驳的树影,空气中和着夏日的躁动和烦闷的气息,思境突然闻到一阵夜来香的味道,时而浓郁时而清幽,充满了神秘的味道。
  回头看看屋内,他惊讶于童欣的干练,她利落地搭着凳子靠拢屋顶,不知道在怎么折腾,污水时而滴在她白皙的脸上,她却不为所动,仍然熟练的摆弄着手里的家什。他突然觉得这个景象很奇特,一个穿着晚礼服的女人在这个幽暗的房间里修着屋顶,他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是那么缺乏风度,这本来应该是男人做的工作啊,他正想去帮忙,不料童欣已经摆弄好了。
  “欣姐,如果我像你那么能干该多好。”
  童欣洗着脸,轻轻的说:“被生活逼出来了而已。你是母亲,你比我伟大多了。”
  “不是的,”小鸳自嘲地笑笑,“我是一个俗人,我只会对生活妥协。你不一样,不管发生多少事,你都那么坚强。”她笑了笑,又说到:“所以童非,他一直是非常崇拜你的,尽管我想他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他其实不善于表达自己。”
  思境有些不明白了,闹不清这个女人和童家又有怎么样的联系,难道她和童非也有着不寻常的关系?想起旁人说童非“那小子就是命好,交的女朋友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死心塌地”,思境心里一惊:眼前这两个人难道是情敌?
  “小鸳,别总说自己不能或是不行,如今这个时代有多少女人能像你这样牺牲。我只知道,不管生活怎么对待我我都拒绝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接受和适应。我也相信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们都不会轻易妥协的。不是一直在坚持吗,不要轻易说放弃。”
  小鸳不再说话,她默默地送童欣和思境走了出去。
  “欣姐,”她突然叫住了正拉开车门的童心,她的眼里泛着泪光“我会把小小抚养成人的,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割舍掉他的——他是阿非给我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没了他我不可能活下去。Joe不能接受小小,就等于不能接受我的全部,我跟着他离开心里也会忐忑,说不定哪天他会发现自己找的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女人,或者那时候我会更惨更无路可退。”
  童欣握握她的手,然后离开了。
  她坐在车上,微闭着眼睛,心里坦然了许多。“你怎么突然这么沉默,不像你的作风啊。”她突然问思境。
  “难道我看起来很八卦吗?我可不是什么闲事都管的。”
  她撇撇嘴,表示否定。“你不想知道她和这个孩子的事吗?”
  “那要看你想不想说了。”
  “你又要占取主动了。”童欣坐直了身子,“这件事,我对遥遥和思岩都没有亲口说过。刚才那个小男孩也姓童,叫小小,是童非的儿子。”思境扭过头来瞪着她,满脸惊异。
  “很惊讶?其实也没什么故事。阿非以前确实走过不少弯路,但他真的是被迫的,我想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心甘情愿地堕落。阿非他真的很好,是个好儿子,好弟弟,好哥哥,好情人。如果他还活着也会是一个好爸爸。他是小鸳——就是刚才那个女孩的男友。以前他们总是分分合合,拌嘴怄气,实际上呢,谁也不知道爱得有多深。直到有一次,阿非帮人跑水货要蹲三个月牢房,小鸳提出了分手,阿非以为她是对他死了心不再相信他了,所以连原因也没问、也没有开口挽留。他不知道小鸳实际上已经有了孩子,她是为了孩子才离开的,当时我也不知道。等小鸳再回来的时候,小小已经出世了,阿非也已经不在了。”
  思境觉得很奇怪,女人真的很奇怪,述说着自己的爱人和别的女人的爱情故事,竟可以这么安然和平和,难道她不会吃醋吗?
  “你一直在接济这母子俩人?”
  “可以这么说吧,我很佩服小鸳会把小小生出来,真的,换作是我也许也做不到。她付出得太多了,吃了太多的苦。”
  “你一点也不嫉妒吗?还是爱屋及乌过头了?”
  “你说什么?”童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不会真地以为我和阿非是……”
  “不是吗?”思境愣头愣脑的问了一句。
  “呵呵,”童欣俏皮的笑了笑不置可否。“我并不想把我的家事讲给别人听,但有的时候又不想自己一个人憋着,我知道你不会把这些事告诉别人的。”
  “这么说是表示不生我气了?”
  “我何时生过你的气?我从来不为无谓的人生气。”
  “你还说?我想你网球场上那一拍本来是想抽到我身上的吧,现在可好,你害得我和Christing一拍两散了。”
  “正好啊,你可以换换新的女朋友。”她闭上了眼睛,仿佛是要睡了。
  思境看看她,她就像是一朵睡莲静静地独立池塘中央,她喜她悲都别有风情,思境突然觉得她和哥哥并不是相配的一对,哥哥也太静太内敛,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必然会少了些涟漪。他突然有一种高兴的感觉,因为她对他似乎多了一份信任,因为范小鸳是她和他之间的秘密,他们之间会因为这个共同的秘密而更加亲近。
  车突然停住,童欣睁开眼来。“怎么了?”
  “抛锚了。”
  “怎么会?那要怎么办?”童欣有点焦急,不仅仅是因为耽误了行程,这辆Lotus是思岩的最爱,他曾说这车就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宝贝。
  “当然是修车啦。”他挽起袖口,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不是很擅长修理东西吗?要不要试试?”
  童欣白了他一眼,跟着他来到车旁。
  “不行吗?”她问。
  “好像是。”他一幅大事不妙的表情。
  “怎么办?要叫车行的人来吗?”
  “只好这样了。”思境站起了身,他的表情似笑非笑。童欣大概意识到了他的玩笑,便说:“那我先走了。我打车回家。”
  “那我怎么办?”他摊开双手,“我身上根本没带人民币,美元倒还有一些。”
  “那就走回去呗。”童欣轻快的向前走去。
  “喂,你不会这么狠吧?”他在身后喊着,“真是最毒妇人心。”
  童欣却越走越快,他只能讪讪地开车追上来:“上车吧,狠毒的女人。”
  童欣笑了,灯光打在她的脸上,映出了她如花的笑靥。

  (六)风波
  正是初秋时分,这一阵子是大家最忙的时候。
  童欣正为思岩收拾着衣物。思岩则从后面环抱住了她的腰,他的手颀长而她的腰细而柔软。
  “别闹了。”童欣佯装恼怒的对他笑道。
  “有什么关系,又没有外人。”思岩的脸上露出一种孩子气。“我在法国的时候会想我吗?”
  “会啦。”
  “有多想?”
  “想你到茶饭不思,好了吧?”
  思岩把脸轻轻贴在她的耳边,感觉她耳边的头发曾在自己的脸上,柔柔的,轻轻的,还有一种莫名的香味。
  “听说,佑婷和你们公司一起去?”
  思岩松开了手,坐到床边,带着点狡黠的看着她的表情。
  “吃醋了?”
  童欣用一件外套盖住他的脸,“我哪有?”思岩抓住了她的手,顺势把她拉入怀中,“干嘛不吃醋啊?不能为我吃一次醋吗,我最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
  “哦?你有看过吗?”
  “难道不该吃下醋吗?像我长得这么……”
  “长得这么让人有安全感。”童欣笑了,她静静躺在思岩的旁边,感觉到他温柔的呼吸就那么吹在自己的脸颊上。
  “她是我们的法律顾问。”思岩还是解释着。
  “聘请她做你的生活顾问我也不介意啊。”童欣又笑了。“要保重,知道吗?”
  “嗯,你也是。”思岩更用力地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旁。“即使我不在身边,我也每时每刻都想着你,记挂着你。”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并且有着那么一种深情。“要好好吃饭,睡觉,不要总是半夜起来做文档,你知不知道你常常都有两个黑眼圈。”
  “越来越婆妈了!方大嫂。”童欣刚想起身,思岩又把她拉回身边,他的唇轻轻地碰着她的眉心,她感到一股暖流从心底流过。
  这一季,童遥也结束了学业开始去应征她的第一份工作。
  “姐,我能找到工作吗?”
  “当然可以啊,傻丫头。”
  “我想去思岩哥的公司,好不好?”
  “好啊。”童欣并不抬头,不管童遥是怎样的决定,她都会义无反顾地支持她,甚至于不避讳让她去思岩的公司。为了童遥的前途,她可以放下自己的自尊,也许别人会说她走关系仗着是方家大儿媳的身份把自己的妹妹领进公司,但她可以不在乎,只要童遥能够快快乐乐的工作,能够信心十足的开始新的生活,她可以把尊严暂时搁下,她可以无畏那些闲言闲语。果然,童遥很轻松地进入了方氏集团旗下的一个小小的子公司,而这张人情牌并不是她打出的,是思境带着童遥进入了公司。
  思境、童欣、童遥坐在一家西式餐厅里,是童谣提议请思境吃顿饭来答谢他的引荐之恩。
  童遥的兴致很高,“我们喝杯酒吧,祝贺我找到第一份工作,好不好?”她的脸上绽放着欣喜的光彩,表情单纯而可爱。
  “也祝贺我找到一份工作!”童欣也举起酒杯。
  思境的手在半空中停住,那杯红葡萄酒就在半空中荡漾着波光。童遥也愣住了。“姐,怎么没听你提过。”
  “今天上午才接到回复。起初也没想到能那么顺利啊,所以一直想有了音信再和你们说。是华美酒店,去做前厅经理。”
  思境的神色突然有些严肃了。“我哥知道吗?”
  “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怎么不到方氏来做?不是更加方便些吗?”
  “我觉得差不多啊,都是工作嘛,到什么地方都一样。”
  思境沉思了一会儿,仿佛不知道应该怎样来措辞。“其实,应该先和哥说一声,好像,太突兀了。”他在想她真是不知道方家的背景,以方家那样一个声名显赫的家族,怎么会让自己的儿媳到别的企业去做事,不管怎么说是方家的人,即使不像在家过少奶奶的生活也理所当然应该为家族打点企业,毕竟这几年下来,方氏集团的企业日益庞大,光靠方毅舫和思岩、元植去管理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这样的举动父母也会认为她不识大体。但他很赞赏她这样的举动,独立,自我是一个女人真正的魅力所在。
  童欣轻轻的抿了一口酒,她很喜欢这种暗红的颜色,那种红,无以复加的红,在酒杯的中央沉淀起来就显出了一种暗暗的颜色,神秘、香醇、诱惑。
  其实她知道思境在想些什么,因为这早已是她想过了的问题。可是她不想被方家的名号牢牢地束缚着,是的她缺钱,可她不想依附在思岩的身上,这种感觉已经让她觉得窒息,甚至她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不再依附而作出这样的举动,她知道该如何去应对。
  “亲自和哥说吗?”
  “当然。”
  “Cheers”他有点俏皮地用酒杯在她的酒杯上碰一碰,她展颜一笑,他的心也跟着舒展起来。
  她仍然没想到思岩的反应会有那么强烈:“你为什么要去华美?方氏集团旗下那么多家企业,你随便挑哪一家不好,为什么要去华美?你的书店经营得不好吗?怎么突然要去当经理呢?”
  “没什么,我学工商管理那么多年,只是想试试自己到底能不能行,去哪家公司也是随意选的,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你总不希望我一辈子攀附于你,攀附在方家吧?”童欣并不敢说她是缺钱,尽管一张十万元的支票已经挖空了她的所有家底,可她仍然不想让他知道她是为了钱而奔波。
  “这又是什么意思?你要和方家划清界限了吗?童遥不也是到方氏旗下来了吗,你们和方家是不可能隔离开来的。”
  “你不要再说服我了,这是我的决定,我不是童遥。我知道我们家是欠着你们的,可就当是给我一点点残缺的自尊把,让我离开你的保护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吧。”
  “我出国才几个星期你就冒冒然做些怪事。将来你嫁过门来,不也该为方家帮忙吗怎么反倒去帮外人打天下呢?”思岩的话刚出口,电话两端的人都有些发楞。结婚?他们俩可是从来也未曾提过这件事啊。
  半晌,思岩才又说“我得让思境好好盯着你,工作上有什么事多让他帮帮你吧,我会尽快回国来的。”
  “恩。”
  “你不开心了?”
  “没有。你呢?”
  “没有。”
  “我可以把工作辞掉。”
  “不,不。你想怎么做就去做吧。”思岩的声音恢复到一种平静,但童欣却能感觉到这平静之后的忍耐。或许她真的不该这么做。
  “怎么了?”佑婷递过一杯香槟,是VCP Yellow Label,有一点酸酸的味道,他平素并不喜欢这样的风格,他喜欢Moet & Chandon那种柔细的泡沫中带有丝丝微甜的口感,可是在这个时候,他觉得VCP Yellow Label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这种香槟不是那么的中庸。
  “发生什么事了?”
  “童欣到华美工作。”思岩从不对佑婷隐瞒什么,他觉得他对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隐藏的,十年的相交使他们那么熟稔,她是他真正的知己。即使在别人面前他是那么雷厉风行沉稳果敢,他总是要带着一副强者的面具,可是在她的面前,他可以显示出真我,把自己的性格袒露出来,无需虚饰无需伪装。
  “你不开心?”
  “对,我不开心。”
  “问过她原因吗?”
  “没有,根本不需要问。因为她不想欠我。”
  “噢?她是这么想的吗,你们之间还能分出欠不欠吗?”
  “不能。我知道,她也知道,可是她还是不想欠我,也许是潜意识里的。越是分不清,就越想分清楚,直到真的分不清楚。”
  “那现在怎么样呢?你会赶回去?”
  “不用。已经解决了,我不会干涉她的决定。”
  “你总是这么宠她。”佑婷抿了一口酒,嘴唇上似乎有一种酸酸的余味,“真让人嫉妒。”
  “陪我喝酒吧。”
  “好啊。”
  思岩换上一瓶COGNAC BRANDY,她知道他想要醉了。
  入夜了,夜色很凉。佑婷站在一扇大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巴黎的夜景,那种深沉的夜色仿佛在诉说着一种寂寞一种忧伤,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思岩正躺在身后的沙发上,他睡着了,也许是醉了也许是倦怠了。佑婷轻轻的走过去,把一件外套披在他的身上。她细细的打量他,看着他冷峻的轮廓,看着他笔挺的鼻梁,看着他细腻的双唇,十年了,十年来她就是这么站在他的身旁,注视着他守候着他,甚至为了他尘封起自己的心。
  她还记得大学校园里的第一个秋季,她捧着一大堆复印的文稿奔跑在图书馆前。秋风一吹,面上的两三页稿纸就被卷的老高,像在风中舞动的蝴蝶,她想抓却抓不到反而越吹越远吹到了她的身后,她转过身去,只见稿纸扑到迎面而来的他的脸上,他轻轻用手拿下了稿纸交还给了她,而他那张俊朗帅气的脸和脸上那柔和温暖的笑容就深深的烙印在了她的心里,多少年来就那样的刻在了她的心里,丝毫不褪色。他们之间的情谊也与日俱增,她曾经以为可以得到他的爱情,可是她失望了,他对她从不超过好友的界限。她先认识他又怎么样,她再优秀又怎么样,她还是输给了童欣,童欣才是他的公主,而她只能是一个过客。其实她从未见过童欣,但她是那么的羡慕她。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一切从来,他从来都没有在她的面前出现过,可是不行,她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反对着,如果生命里没有他,也许她根本就不懂得快乐的含义。她愿意成全他的幸福,可是却把自己放进一个永远走不出的迷宫里,她甚至不再对他提起自己的爱,她不愿意成为他的包袱,不愿意去博得他的同情或是垂怜。她只是为他守候着,在他的身边默默的守候着。可是她的心里关于爱情的一切梦想都不再存在,她始终不能再爱上别人,即使是元植,也不能够代替他。她不知道为什么,整整十年都无法从他的身边逃开去,她始终那么眷恋着他,甚至放纵自己在他的每个微笑后面去回味这种涩涩的幸福,在一种寂寞的痛苦中去品尝那种守候的快乐,她根本理智不起来,根本舍不得离开,就像那扑火的飞蛾,有着誓死不回的倔强。
  “我是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来等待的。”她突然想起《十八春》里的这句话,可是连这句话对她来讲都是奢侈的,因为对曼桢来说,还有着世均的爱,还有可等可待之物,然而对她而言,爱情是那么遥不可及,所以她的等待本就是一个绝望的过程。但她并不后悔——如果他可以幸福的话。
  “思岩,我不希望你不快乐。”她用手轻轻的拨开了他额前的一绺头发。她握着他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印下一个吻,她把脸轻轻的靠在他的手背上,她的脸颊清凉,如水般清凉,而他的手背却有着适宜的温度。她的泪水静静的滑落了,滑落在他的手背上,很咸很苦。
  思岩的心突然也莫名的纠结起来,自己是醉了吗?可是自己仿佛还清醒着,清醒地听到一个牵挂的声音,而自己的手背有一种清凉的感觉,好象,是眼泪的温度。

  (七)海边
  “遥遥,你在做什么?”
  “姐!你怎么进来也不敲门,吓死我了。”童遥好像被吓了一跳,略带埋怨地瞪了童欣一眼,然后又转过身去护住身前的宝贝。
  “小东西,”童欣走过去捏一把她的小脸,“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不成?给你自首的机会。”
  “知道是秘密了还问,告诉你了还是秘密么?”
  “鬼丫头!”童欣轻笑,“围巾?织给谁的?”
  童欣从童遥手里接过那半截天蓝色的围巾,心里突然一沉,难道是织给思境的?童遥,似乎还在自己的春梦里畅想呢。她突然就有一种担忧,这段时间,只顾着去华美工作的事,根本来不及过问童遥和思境的事,她看看童遥那粉扑扑的小脸和眼中的光彩,知道那就是一种恋爱的讯号。
  “织给思境哥的。你说他会喜欢吗?”童遥抬起头来,带着期待的眼神。
  “……”童欣愣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很没创意对吧?其实我也知道啊,女生都织围巾送围巾,已经很俗啦,可是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东西送他啊,我只希望他带着这围巾能够很温暖,温暖的时候就会想起我。”
  “童遥,你是不是……”
  “是的。我很喜欢他。”
  童欣愣住了,她没想到童遥会有那样坚定的表情,那种直白令她觉得陌生。
  “不好吗?是我配不上他吗?”童遥仍然仰着头看着她。
  “不,不,不是。”童欣连忙否认。
  “他这一段时间很不快乐。”童遥微微垂下了眼,仿佛自己也沾染上了那种不快乐的气息“他的工程不顺利,我听说的。他最近都不怎么来看我了,来看我的时候神情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虽然还是笑,可是笑得很不自然,如果他是为了让别人不担心才那么勉强地笑,那我宁愿他不再对我笑。我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我想送他一点什么我想支持他。他也支持过我的不是吗,如果没有他,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好,能够工作,能够快乐的工作。”
  童欣呆呆地看着她,看她脸上那种幸福的闪烁着光芒的神色。对她而言童遥的快乐甚过她自己的快乐,她根本不舍得抹去她的快乐,可是……,爱情会让人中毒,尤其是像思境这样充满诱惑的男人,更像一杯毒药一个陷阱,如果对他而言童遥只是和他其他的女朋友一样,是一杯喝过就忘的酒,那么童遥怎么办,从未恋爱过也从未失恋过的童遥。她绝对不会让别人伤害她的妹妹!
  “你知不知道,他有很多女朋友。”童欣还是开了口。
  “我知道。”童遥成熟的口吻又让童欣感到了陌生,她突然觉得好像根本不了解这个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的妹妹——她竟然可以那么平和,那么理性地说着这些话:“我也知道,他对她们都不是真心的。那些女人,再性感又怎么样,再妖冶又怎么样,他不会喜欢她们,他根本不喜欢她们,他只是寂寞了,受伤了,才会去找她们,用她们来掩饰来麻痹自己的真心……姐,你怎么了?”童遥拉拉她的衣袖,童欣才转过神来。
  “没,没事。我才想起,我得马上去书吧一趟。本来就是来和你告别的。”
  “噢,那好。Byebye”
  “嗯。Byebye”
  “对了,姐,你说他喜欢天蓝色吗?”
  童欣在门口转过身来,“可能吧。”
  午后的阳光懒懒地射进来,童欣的身上就披了那一身金光,可是她并没有感觉到一点暖意,秋日的阳光,总是带着一点阴冷的气息,改变不了这一季的萧杀。
  “喂!”思境把脸凑到了她的跟前。“你发呆很久了,在想我哥?”
  童欣回过神来,有点嗔怒,“哪有?”
  “这是什么,书签?又是送给客人的?”思境拿过童欣手上几帧精美的书签,“这种事还要老板娘亲力亲为吗?”
  “不是,这几张不是给客人的,是自己的。”
  “说真的,你们真的很细心,每个客人都能对上号吗?都记得他们看过什么书,书里有什么话?”
  “也不是,常来的能记住。”
  “哦?比如说我?”
  “你?你第一次来我就知道啦。故意给你优待的!”
  “这是什么?”思境发现了一枚特别的书签,那是用树叶制成的,叶肉已经被除去,只剩下清晰的叶脉,看起来年份已经很久远了,那一条条清晰的叶脉,看起来好像也沾染了岁月的风尘,残缺着,沧桑着,美丽着。思境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被触动了,多么像一枚岁月的标记,寂寞地记载着一切苍凉的往事。
  “哦。那是我父亲留下的,小的时候他亲手教我做的。”
  “很特别。”思境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手心里,辗转地看着,用一种复杂的眼神。
  “送给你吧。如果你喜欢的话。”
  “舍得吗?”
  “也不是只有这一枚了。什么东西都要有人欣赏才有它自己的价值。”
  思境反复地看着这枚书签,就像是找到了什么期待已久的东西。在那懒懒的阳光里,他就那样呆呆地立着,那一刻,她离他很近,突然觉得他的表情是那么的熟悉,啊,她猛然间想起了父亲,父亲在欣赏着书签的时候也有着那样的神色,好像在想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只是眼角眉尖都挂着那样一种情绪,叫做落寞。
  “听说你的工程最近进展的不顺利。”童欣换了个话题,她怕自己也被他那种落寞的情绪所感染。
  思境很小心的收拾起了书签。然后又恢复了他自在的笑容:“你的眼线很多啊。”
  “对啊,而且素质都不错。”
  “是啊,确实很不顺利。”方辉工程进行得不如人意,一大批海内外知名的设计师都参与了这个浩大的工程,思境设计的方案在初步审批中就被淘汰掉了,当他废寝忘食赶出第二份图稿的时候,仍然没有得到其他权威人士的认同。“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指责过,他们说我凭着后台吃饭,目中无人。哼。”他冷冷的笑了,可是她却看出了他笑里的自嘲和沮丧。本来,她还想着和他好好谈谈关于童遥的事,现在看来根本不是时候。
  “下午有空吗?”他看起来变得烦躁,语气中竟然带着点霸道,“陪我去买车。”
  “买车??”她感到意外,不知道为什么,她根本无力去拒绝他。
  她不是不了解方家的财大气粗,可是当他当场买下一辆银色YAMAHA的时候,她还是有点意外。
  “上车吧。”
  “嗯?”她瞪大了眼。
  “去兜风。”他已经骑上了摩托,然后把银色的头盔扔给她。“怎么了?不敢了?”
  “呵呵。”她把头转向一边,似笑非笑。她想说她学会彪车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个贵族学校乖乖念书呢。
  车跑得很快,风把他的头发吹起,那柔软而飘逸的头发在她的面前舞动着,迷乱了她的双眼。她觉得很奇怪,隔着头盔她仿佛还能闻到他头发那清爽的香味。风把他白白的衬衫吹得鼓鼓的,让他愈发俊逸,像风一样的男子,说的或许就是这样的感觉。穿那么少他不会冷吗,她在心里思忱着,但当她的手环抱着他的腰的时候,她却能感到他健硕结实的身躯是火热的,让她的手她的心也火热起来,她觉得自己在那一刻有点眩惑了,好像是做梦一般,好像一点都不真实,但她很喜欢这种眩惑的感觉。
  他把车停在海边的沙滩上,他好像忘了她的存在,自己靠着车在海边独立着,她却丝毫也不恼怒,她就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幅风景。那一轮残阳如血,把远方的天空染得红红的,把天空中的晚霞染得红红的,也把他的身上染满了红红的色彩,他略显凌乱的头发似乎也泛着金黄的光辉,他白白的衬衣映得绯红,而他的脸显出了一种古铜色。她发现他的侧面很美,像一座古希腊的美少年雕塑,天生的细致的线条却带着一种不调和,那就是他的脸,俊美却又不失粗犷。她最欣赏的是他的唇,微厚的唇,有一点点翘起,显得很性感,也显出了他的倔强。他是野性的,可是他的身影又是那么孤独和寂寞,仿佛是一只受过伤的野兽,虽然外表看起来还是那么勇猛,可是他根本不懂得怎么处理自己的伤痕,也许那伤痕还在隐隐的渗着血。
  她发出了一声轻叹,可这声轻叹却使他回过了头来,她反而有点始料未及。
  原来已经夜幕初降了,可他们竟都浑然不觉。在暮色的笼罩下,她和他就沿着海边慢慢地散步。好久没有看过海了,她感受到一种咸咸的味道,那是海水的味道,她很喜欢这样依偎着大海,海是那么博大那么包容,在海边她可以忘掉一切的不愉悦。那么他呢,他也会吗?
  “你喜欢海吗?”她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秀发,这样问他。
  “喜欢。在海的面前所有的烦恼都变得微不足道。”
  原来他也有一样的心境,于是她自己偷偷地笑了。
  “你傻笑什么?”他有点不知所以。
  “Nothing,nothing.”笑容在她的脸上荡漾开去,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她就这样开怀地笑了,于是他也跟着放肆地笑了起来。
  这一夜,漫天的繁星像一双双眼睛,满含着笑意的眼睛。
  他躺在沙滩上,张开双臂张开双腿,躺在了沙滩上。她就坐在他的旁边。
  “你知道我哥小时候的糗事吗?”他微眯着眼问着她。
  “不知道。”
  “千万别被他现在的样子蒙蔽了哦。他小时候笨死了。知道圆周率吗,他总是背不对,每次算题他总是记错,记成3.41,你知道吗,他现在还会把它记错,一个人把一个数字记错二十几年,是不是也是一种奇迹啊。”
  “呵呵。他真的是很笨。我记得他第一次送花给我,送我的是康乃馨。他说本来想送玫瑰又怕太唐突,怕吓着我。我说这样我不是更害怕吗,今天又不是母亲节。”童欣轻轻地笑了,仿佛时间又回到了他刚认识她的时候,他们之间是那么纯洁和透明,还带着一点青涩,他的眼里只有她,只要她笑着他就会觉得幸福,可是那段甜蜜的时光却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月光落在她白皙的脸庞上,把她甜蜜的笑容映照的更加明显。他在一旁愣住了,他看着她美丽的脸,突然就愣住了。一直觉得她的美是一种清冷的孤高的美,可是此刻的她却仿佛一朵刚刚盛开的白莲,清纯柔美娇艳,能让整个世间都为之停住呼吸。幸福的女人才是最美丽的。
  “走吗?”她好像从回忆里走了出来,轻轻问他。
  他还愣在那里,傻傻地盯着她。她用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可她却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异样的光彩,她的心有点慌,于是她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沙尘,想掩饰自己的这阵慌乱。“不走吗?起来吧,快点起来。快把钥匙给我。”
  “给你?”他也站起了身,好奇的看着她。
  她似笑非笑,只是径直走到摩托前,熟练地跨上了车。“来吧,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开车。”
  她的车技真的很棒。他们像一支离弦的箭在风中穿行。两旁是高高的路灯,那昏暗的灯光光怪陆离,周围建筑的阴影投射在脸上,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幽灵,在他的眼前交错。突然感到头很晕, “Hooray,Hooray……”只觉得自己的耳边嗡嗡作响,仿佛忽然又回到了新泽西州,他和她坐在同一辆摩托上,和周围那些金发碧眼的人比赛着车技。她穿着一件黑色束腰T-shirt,一条黑色牛仔,风姿飒爽,她坚持要开车,于是他只好坐在后坐上,挥动着坎肩,向被甩在身后的那些同伴们示威吆喝。
  他瘫软在她的背后。
  “你怎么了?”童欣吓了一跳,急忙停下了车。
  他在路边疯狂的呕吐着,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痛苦,脑袋像要砸开了一样,他抱着自己的头蜷缩了下去,“书妤,书妤,书妤……”。
  “思境,你怎么了,啊?不舒服吗?”童欣很惊恐,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
  “你别管我,你先走!我求求你先走。”他推开了她,他甚至要向她怒吼起来。她只能离开,下意识里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她慢慢地离开了他的身边,她走到马路的中央,回过头去,他还趴在路边,她从没想到他会这样痛苦和狼狈。她转过头去,静静地走远。
  不知道过了多久,思境才站起身来,翻江倒海地吐了很久,似乎才轻松了一些,浑身无力,有一种虚脱的感觉。头还是很乱,分不清一切。他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他不能回家,不能回公寓,不能躺下,他怕一躺下,过去的一切又会铺天盖地地袭来。
  他在银盾喝得烂醉,胃更加难受起来,他的眉头开始绞结。
  一个思岩的下属发现了他。“方先生,你没事吧,我送你回家。”
  “不,我不回家。送我回公寓。”
  他终于被送到了门前。
  “走吧,你走吧。”他挥挥手打发走那个下属。自己摸索着想要打开门,可是钥匙也像是和他作怪,总也插不进去。“哐——”整串钥匙滑落到地上,他扶着墙努力使自己站稳一点,刚想俯下身去拾掇那串钥匙,可是整个人就软绵绵的坍塌了下去。
  可是他没有倒下,一双温暖而纤细的手扶起了他。
  童欣,原来一直守在他的门外。
  她扶着他走进了屋子,就着他的厨房熬了一杯浓茶,又用湿毛巾给他擦了擦脸。他的头发很凌乱,身上有些污秽。她细心地帮他整理着,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皱着眉头,仿佛想起了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思境好像安静了一些,他蜷缩着身子,痛苦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那嘴唇,早就没有了血色。她知道他是很难受的,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跟着纠结起来,她忍不住坐到床边,伸出手去抱着他的头,他也似乎是找到了避风港,他把头藏在她的怀里,仿佛那样是最安全的,他慢慢平静了下来,脸上痛苦的表情也渐渐缓和。
  “书妤,书妤”思境的手开始摸索,他仿佛记起了另一个女人怀里的温度。他觉得头很昏很沉,但是却脑海里清晰地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他突然抓住了她的一只手——“书妤,你别走。”

  (八)追忆
  那是他进入普林斯顿的第一年。
  初夏的午后,他在图书馆里翻阅着图书,全神贯注。这时却有一个玲珑曼妙的身影从身旁走过,穿着雪青色的长裙——正是他最喜欢的那种色调,那人不小心把他的一本图谱拂到了地上,她一回头,略带腼腆地笑笑。
  “Sorry.”她说。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整个人如电击般地呆住了。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沦陷在她的笑靥里,无可救药,那一刻他终于知道回眸一笑百媚生说的是怎样一种境界。
  在普林斯顿遇到另一个华人本来就很不容易了,更何况是一个女人,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一个聪颖灵巧的女人。他开始了他刻骨铭心的恋爱,一次与他过去那种逢场作戏的游戏全然不同的恋爱。
  “快来啊,快点来追我啊。呵呵呵呵……”她银铃般的笑声洒落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她穿着白色碎花长裙在草地上奔跑,就像每一个童话里最纯洁的公主,吸引着他追逐的脚步。
  “Stupid!你怎么不用高斯方程去解!”她翘起红红的小嘴,霸道地把厚厚的字典砸在他的头上。
  “你爱我吗?爱我就吻我啊。”她大胆地把她的双唇送到他的唇边,她纤细的腰身,她瀑布般的长发,她充满诱惑的体香……她就像一匹性感的猎豹——他的脑海里一直有这个奇怪的比喻——把他蛊惑了,征服了。
  “好吃吗?新泽西州很难买到这么好的人参哦。”她可以把头发盘起,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呆上几个小时给他熬出最好的参汤。
  邢书妤,这就是邢书妤,时而纯情时而成熟,时而温婉时而野性,她就像上帝创造的尤物,完美的让人感觉不到真实。
  他感到他捉摸不透她,也许正因为这捉摸不透才使他对她更为迷恋和倾心。在他过去放荡不羁的日子里,见过的女人不少,但都很单一很乏味,她们都对他显出一种言听计从的温顺脾气,一幅一成不变的谄媚的姿态。
  唯独她,她可以驾驭他,她甚至有那么一点不在乎他,若即若离。这更使他欲罢不能,在原始的爱恋当中他还产生了一种征服的欲望,他希望她是全心全意地爱他、离不开他——就像他对她那样。
  那一次,他和Paul大打出手,因为他不能容忍她和Paul的亲吻。那一段冲动而又热情似火的岁月啊,他那颗年轻而叛逆的心就纠缠在她的身上,他所作的那些幼稚而不安分的行为至今还保留在他的档案上,如果不是因为导师的宠爱,他或许已经因为打假斗殴而开除了学籍。
  “你干什么,你这个疯子。你为什么打他!”她似乎体会不到他的感情。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说你和他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亲他了,又怎么样。你搞清楚,这是我的自由。”她转身欲走。
  “你不能有别的男人。”他牢牢地箍住她的手臂,使她挣脱不了。
  “你凭什么?”她愤怒的想要挣脱开去。
  “因为你是我的。”他狠狠地吻住了她,那么野蛮那么有力,暴风骤雨般,几乎让她窒息。她像一头愤怒的猎豹,她想逃开,她想狠狠地抽他一个耳光,可是她却渐渐的平息了下来,她的嘴唇开始颤抖,甚至她开始回吻他,他们疯狂拥吻起来,仿佛要把彼此都熔化了,要把彼此都燃烧为灰烬。
  他们开始同居,在湖畔上的一处小屋里,那是他亲自设计的小屋。他们每日每夜地粘在一起,有时候就像两个孤独的婴孩,彼此都在寻找着对方,他们彼此需要,很多时候他们就那样拥抱在一起,仿佛那样就能够感觉到安全。他们也疯狂的做爱,他总是觉得和她做爱的感觉很奇怪,她很性感很放纵也很老道,可是每当她在他的身下喘息的时候表情却是一种异样的痛苦,每次达到高潮的时候,她的表情——好像要抱着他一起死去,好像要和他一起毁灭。隐隐地,他有时候会有一点点恐惧,莫名的恐惧。
  可是,在他们最恩爱的那段时间里,在他们爱的小屋里,他竟然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她和Paul纠缠在一起,纠缠在他们唯一的那张大床上,一丝不挂。 他止不住的愤怒,他想他差一点就会把Paul杀死,就差那么一点点。可她竟然无动于衷,她可以冷眼看着他魔鬼般地殴打Paul,她甚至可以点着烟去看他的表演,竟然还有着很轻松的表情。
  他决定离开她了,他怕自己终有一天会疯狂。
  可是她却不放手了。“不要离开我,我是疯了,我当时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境,我不能没有你……”她哭着求他,她发了疯一样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她用他吸过的香烟灼烧着自己的前胸。她忏悔,哭泣,然后再一次地把他软化,她用一把温柔地刀再一次把他征服。
  这样的日子就一天天的过去。他实在摸不清她的内心到底是怎样的想法,她既是天使也是魔鬼,他能够感觉到她对他的爱,可她却一次又一次的要伤害他。
  终于有一天,他发现她在更改他存放在电脑里的设计图,他简直不明所以,那份图稿对他来说是那么重要,关系着他的学位,他的前途。他傻傻地站在门口,他在那一刻发现他简直不懂她,根本从未了解过她。
  当她看见推门而入的他,脸上的表情就不断的变化,从吃惊到惶恐从愤恨到痛苦,然后她就捂住自己的脑袋绝望的嚎叫起来……
  他不得以地把她送进了精神治疗中心。
  “神经分裂症,”最权威的医生给了他这样的答复,“目前还说不清楚具体的诱因,要等病人清醒之后再作进一步的观察。看得出,她背负的心理负担很重,她很疲惫,我想这个病根已经很久了……”
  他隔着玻窗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她,顷刻之间,她就显得那样的苍老,简直判若两人,她憔悴不堪,脸苍白的没有半点血色,苍白得仿佛已经死去。他想起武侠小说里那些耗尽内功的人,就会这样瞬间地苍老。他突然很怕,怕她一夜白头,怕她一睡不醒。病床前的液体还在一滴一滴的流着,流进她的体内,他的心好像也就那样一拍一拍的跳动,如果她真的死了,那么他也会同样地死去。“醒来吧,你想改那份图稿,你就改吧,什么都给你,什么都让你改。”有生第一次,他泪流满面。
  她在国内唯一的亲人是一个中年男子,据说是一个在华经商的日本男子。那男子,四十开外,微胖秃顶,但是看起来一幅温厚的模样。
  “您好。我是邢小灵的未婚夫。”
  邢小灵?由始至终,他连她真实的名字都不曾知道。
  “听说小灵一直很受你的照顾,谢谢你。”
  他诧异的看着这个男子,愚蠢吗?他难道相信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子如此长时间生活在一起只是对她表示照顾?但他很快又醒悟了过来,原来一直不明白的人是自己。
  “……我们订婚已经三年了,本来打算和她一起来美国,可是小灵不肯。没有办法,你也知道她是一个犟脾气的人……虽然每个月都寄过来生活费,还是不敢确定她生活得好不好,谢谢你的照顾。”原来是他资助了她出国留学的所有费用。
  “不用客气。”思境也想他鞠了个躬,以表示客气。
  “不过以后,就让我亲自照顾小灵吧。多谢您对小灵的关心,以后就不必劳烦了。”他看着他对身边两个黑衣男子耳语几句,那些人都是他的随从。他知道一切都变了,这个人已经明确的告诉他,书妤是他的,这个人就是要在他的面前宣布他对书妤的所有权。
  可是他仍然不理会,他要守着她,守着她一点一点好起来。他还是每日不改地去看她。
  “您不能进去。”那两个黑衣随从总是这么拦住他,他并不在乎这样的架势,他不怕,“请您止步,您不能见她。”而他也确实不能见到她,整整半年,她就在病床上度过,她有时候是清醒的,只是不能见到他,她一见到他就会歇斯底里起来。
  思境不知道自己在这场戏中到底扮演得什么样的角色,他仍然守候着,只等待她能够完全清醒过来给他一个答案,那段等待的时间对他来说就像是无限漫长的煎熬,他变得不言不语不修边幅,他不再搭理周围的人和事,甚至也和家里断了联系,他整天埋在他和她共同居住过的小屋里,无休无止地摆弄着他的设计图,此外就是回忆他和她的一点一滴,他想找出一个根源来,可是这个难题对他而言似乎无解,他始终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的渊源,越是思索越是让自己头痛和心痛。
  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也得了神经分裂症,因为这个女人和她带给他的一切都慢慢变得模糊变得遥远,他甚至怀疑过去的一切是否只是一场梦,他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
  这是一种痛苦的感觉,这是他二十几年来从未体验过的煎熬,其实在他的反复思索中,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而他的这个感觉终于在半年后得到了证实。
  那一次并不是他特地去治疗中心看她,而是她主动约了他,她已经基本康复了。
  在那个下午,他一打开门,就看到她消瘦的背影,她正在收拾床上的衣物。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连衣长裙,头发散在背后,一场大病过后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光彩,但看起来多了些楚楚动人的气质,并且她收起了以往的野性和媚态,就像是一个高高进校的大学生,还未脱掉一身的稚气。
  他们俩都彼此对望着,直到眼里都慢慢盈出泪来——对方都变得那么憔悴和苍老,仿佛这半年就是半生的时间。
  她终于开始解开这个谜底。
  十二年前,方氏集团就像初生的猛虎,蓄势待发,要占取全市金融界的绝对优势,它开始了一次类似大殖民的行动,收购了整个北城区的中小企业,很多小厂纷纷倒闭,谁坚持到最后谁就伤得最重。有一个叫邢健的商人,他白手起家,花了数十年的时间才建设起属于自己的一家工厂,他不认同方氏垄断式的管理方式,也不愿意把自己的企业拱手相让——甚至拒绝了继续留任总经理的厚待,他不惜从银行贷款想要抵制住方氏的收购行动,很不幸,他失败了,接着,他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来终结他的这场努力——他跳楼自杀了。他死后一年,他们家已一贫如洗,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用来抵押银行的贷款,他的妻子忍受不了终身负债的命运,也打开煤气了解了自己的生命。
  “他们家唯一的幸存者,那就是我。因为还未成年,所以不必再担负其余的债务,可是,我失去了父亲、母亲和我的家。我被送到收养所,我生命中的一切全变了,我变得一无所有。
  “于是我决定要报复,用我自己的能力。我明白自己不可能在事业上击倒方氏集团,所以我把目标锁定在你的身上,我要通过打击你来毁灭整个方家。我和唐本刚订了婚,他大我20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供我读书,供我到普林斯顿读书……
  “其实一开始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对你简直了若指掌,你可能永远不会想到,我在图书馆邂逅你——穿着你最喜欢的颜色的衣服,那都是预先设计好的。我也尝到过报复的快感,你为我发狂,为我吃醋,为我打架,被我甩掉之后痛不欲生,这都是我所满意的。可是,我还是输了,因为我爱上了你。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令我痛苦,我就好像看到了两个自己天天在一起打架,一个‘我’说一定要让方家付出代价,一个‘我’说忘掉过去的仇恨,让我重生吧。
  “这种折磨实在太痛苦了,我真的宁愿死去。到最后我决定逃开这一切逃回中国去不再复仇了——这对我来说已经太不容易了,可惜的是我竟然做不到!我离不开你,我竟然不能见不到你,于是我还是在这个结里挣扎着,直到自己彻底地崩溃……
  “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我要走了,真的要走了,我会和他一起去日本,然后结婚。我并不想说对不起,虽然我带给你的一切都是阴谋都是伤害,但我不想请求原谅,我只是希望能够没有遗憾地走,所以我要告诉你真相,这样对你我才算公平。”
  他在心里想到过这个可能,这才能使一切得以解释,但他竟然不恨她,甚至在心里原谅她,他还是那么爱她。
  他们在那一刻紧紧地相拥。
  “不要走,让我们忘了过去吧,我们可以留在美国,或者去别的地方,去法国,去澳大利亚,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离一切远远的,我们重新开始!”
  她的泪肆无忌惮的流在他的肩头:“不,不。这不可能的,我忘不了过去,我忘不了,我也不能背叛刚,我曾经发誓报仇不惜任何代价,我卖了我自己,所以现在我必须承担我要付出的代价。境,……如果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我们该多么幸福。”
  他更用力地抱着她,仿佛这样她就不会离去:“你不能走,如果你爱我你就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我是因为爱你才必须离开你。一份长在仇恨里的爱是灰暗的,我们都不可能和过去一刀两断,你应该去找一个比我更好更单纯的女孩,你应该得到幸福。”
  “我怎么去寻找我的幸福,我的幸福永远只有一个根源,那就是你。”
  “境,是我的错,我痛恨我自己选择这样一种复仇的方式。忘了我吧,不要记着我,因为我很不堪,我是一个肮脏的女人。”
  “不,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
  她抬起了她的泪眼,她深情地注视着他。她轻轻地吻上了他的眉间,那透露着英气的眉间。
  “答应我,不要再让别的女人亲吻你的眉间,就把这一小块地方留给我吧,永远留给我。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他哽咽难言。
  “那么就答应我,要永远幸福,就算是为了我幸福。”
  “不要走……”他只能从喉咙里吐出这几个字。
  “如果真的有来世,”她的眼里突然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仿佛憧憬着一个美妙的未来,“那就来找我吧,我一定把最纯粹的最清白的我好好保留着,等着你来找我,来牵我的手,一辈子都牵着。”
  不要来世,我只要今生。他在心里喊着,却是不能言语。他看着她决绝的走远,他知道他无力挽留,他知道她会永远的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不行,你不能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思境在痛苦地呻吟着,他的手紧紧地搂住了童欣。童欣用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头,她听着他呼唤着书妤的名字,明白了他痛苦的根源,她就任由他抱着,她想这样的话他也许会感到踏实一些。
  她的心在微微的颤动,她的手不断的抚摸着他的头他的肩他的背,她就像抱着一个婴孩一个属于自己的婴孩,一种久违的情感涌上了她的心头,她一直以为这是一种幻觉,一直不相信自己的心还会这样地悸动,她紧紧地搂着他,他的呼吸使她的胸口感到一阵阵的热浪,她闭上眼,感受着他滚烫的气息。

  (九)旧梦
  昨晚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童欣站在餐桌前,把最后一碟早餐放上桌来。就像是做了一个梦,可是梦醒了她的嘴角却还荡漾着一点笑意。思境睡着的时候好像个孩子,原来他的睫毛也是长长,但是一点也不柔软,就像他固执的个性,他的嘴唇还是那样微微的翘着,整个脸就显得单纯而可爱了。她的手突然触到了桌面,她这才惊醒了过来。要赶回去接电话,思岩总是在她上班前打来,免得她睡过了头。她轻手轻脚的收拾好了东西,悄悄的走了出去,深怕吵醒了思境,他应该多睡一会,这一夜过后他实在是太累了。
  “姐,你怎么才回来?”童遥的声音有点抱怨有点担忧。
  “哦。”她似是而非的应答着,“思岩来电话了吗?”
  “怎么没有。已经快八点了诶,他早打过了。你昨晚是在书吧吗?我听见你打手机的时候吵吵的,像在公路上一样。”
  “嗯,对阿。”她抬眼看了看她,她正在门口穿着鞋。“童遥——”她叫住了她,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关于思境的情况。
  “怎么了?有什么事?”她停住,见童欣不说话,便披上了风衣,“我快迟到了!中午再说吧。”她飞快的跑了出去。才上班几个星期,可是童遥整个人都像变了,变得开朗,积极,快乐。她的世界不再是这个小小的家,她开始面对整个世界,在公司里,她受到了大家的保护,因为她将是方家的亲戚,也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单纯美丽的小姑娘,单纯的人总不至于让人憎恨的。
  “嗯,路上小心。”
  今天不用上班,只需要赶好几个计划。说实在的,在华美的工作让她有些吃力,有些理论学起来的时候觉得都懂都很容易,可是一到实践中就会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坐在计算机面前反复修改着那些Project,心里很烦,说不出的烦,早知道这么困难就不要去逞强了吧,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不是一直都习惯去面对挑战的吗。时间过得很快,快到中午了。她站起身来向厨房走去,那里的天地才是她的擅长嘛。
  思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他隐约记起了昨晚发生的事。看到餐桌上有准备好的早餐,心里觉得有一丝暖意。虽然胃还隐隐作痛,面前的早餐却让他不忍辜负,很简单的式样——就像童欣的风格。吃完了饭,他就坐在桌前点起了一根烟,幽幽地抽着。自从她走后,他就习惯了这样抽烟,在这种烟雾缭绕之中让自己的神经暂时的麻痹,让自己分不清过去和现实。
  门铃突然响起,是童欣。
  “刚起来吗?早料定你不会自己做午饭了。”
  他看着她拿着一个大大的保温瓶。“是什么东西?”
  “莲子粥。”
  他有点诧异,“这么大一瓶?你打算让我吃几年啊?”
  “不能天天来照顾你,饿的时候就自己热来吃吧。”她看见他手中的烟,皱了皱眉头,然后就拿了过去把它掐灭在烟灰缸里。她的动作有点专横,仿佛这就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甚至不容他有什么言语。她又从皮包里拿出一两瓶药,西米替丁和胃弗安,“以后别喝那么多酒了,本来胃也就不好,弄成胃溃疡就不好办了。”她继续帮他整理着餐桌,他斜倚着门,默默地注视着她,看着她娴熟的打理着一切。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他突然问。
  为什么?因为你是思岩的弟弟。是这样的吗?她在心里这样想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是她心底真实的答案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担心他关心他,想要保护他,保护这个内心满是伤痕的他,这样的关心难道不应该吗?毕竟他是她的小叔啊。她正想理直气壮的这么说一句,却发现他已经走到了客厅里。
  “我昨晚……实在喝得太多了,很失态吧?是不是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又或者是不该做的事?”他的声音突然露出了那种惯有的客气。
  她也松了一口气,“没什么,你一直抱着你的枕头死不放手,然后叫一个女人的名字743次。”
  “有没有这么夸张,我可不是至尊宝。”思境笑了,笑容绽放在他仍旧憔悴的脸上 ,是一种让人心疼的凄美。
  “别再想着过去了。人应该往前看的啊。”她一直在想应该怎样的措辞,终于还是开了口,就算他说她多管闲事也好,她不希望他仍然陷在那个泥潭里不能自拔。
  “我忘不了她,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她。”他的眼盯着远方,面无表情地说。
  “我知道。可是忘不了有什么用呢,如果总这样伤害自己,只会关心你的人心疼。有些事,应该忘记才好。”
  “忘记?你根本没有刻骨铭心的爱过经历过,你怎么会懂?”他的眼里好像闪过一丝冷笑,但那笑却是针对自己的灵魂,苦痛并且悲凉的笑。他竟然这样说她,毫不留情地说她没有刻骨铭心的爱过,仿佛把她看透了一般。她有点被激怒了,她想要说两句话来反驳他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可是她发现自己竟没有反驳的力量,然后她只好继续沉寂了。
  当你不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要忘记。她和他不约而同的想起了这句话。对他来说这句话就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和安慰。
  “不忘记并不代表着要时时去回顾去追悔去埋怨,并不代表着要停在原地止步不前。真正的记挂她就是把她放在心里,为了她而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带着幸福的心情去怀念过去的一切。既然都放开手了,为什么不能放开自己的心呢。”
  “……”
  “要一辈子都这么挣扎下去不能解脱了吗,要一辈子都活在这个旧梦里痛苦煎熬了吗?如果知道是个梦就找个理由让它破灭吧。”
  “你不了解。也许我本质上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认准了一样的东西就很难改变,即使有一百个人告诉我一百次应该放手,我还是会死抓着不放。我不能和过去挥挥手,一转身就好像一切都可以重来。”他闭上了眼,声音冰冷而疏离,空空洞洞的在空气中穿过,听不出一点感情。
  “我知道,我知道。”她有点担忧地握着他的手,她害怕他的冰冷和疏远,“那是因为你一直都有那个心魔,性格也可以改变的啊。你应该向前看,不要回头,如果不肯迈出一步,你怎么知道前面没有更美好的风景呢。从头再开始啊,难道没有人教过你从头再开始吗?”
  “没有人知道我的痛苦。”
  “因为你太善于伪装。不愿意别人看到你的悲哀不是吗,不愿意让别人同情你不是吗。为了不被人看透你的心事,就隐藏住了感情,不会觉得累吗?”
  “累,但至少还能支撑着生活下去。我讨厌同情。”
  “让别人帮你吧,把自己释放出来好吗。思岩,一直是很关心你的,他很想帮你。”她又收回了手,“你应该重新谈一场恋爱,一场轻松一点的恋爱。别总是去酒吧那种地方了,酒精没有用,女人也没有用。”她把头转向了一边,“对身体也不好。”
  他心里有一点感激。三年了,他压抑了整整三年,他从不对人袒露自己的心声,他习惯了伪装,装作什么事也没有。——他仿佛是一只受过伤的野兽,虽然外表看起来还是那么勇猛,可是他根本不懂得怎么处理自己的伤痕,也许那伤痕还在隐隐的渗着血。这就是他的写照,看起来再坚强再洒脱,心里那道伤痕永远是他致命的弱点,他笨拙地摆弄着那道伤痕,根本不知道如何去疗伤,而只会让继续流血继而腐烂。他看见她把目光停留在墙上的一幅画上,严格地说,那是一幅工程图,一座小巧玲珑的小屋,清新的风格,匠心独运的设计,拜占庭似的风格。小屋旁边是悄悄流淌的小河,看着那河似乎还能听到河水流动的潺潺声。
  “那时我和她生活过的地方。我的第一份设计。”
  “哦?”她很专注的看着,带着一点好奇猜想着屋里会是怎样的摆设。他也把目光定格在那幅画上,不管在哪个季节,阳光总能从精致的窗棂中射进来不偏不倚的照在他们那张大大的床上,把乳白色的床单照成暖暖的金黄色,她总在晨起的时候去拉开纯白的窗帘,而自己就成为了朝阳下最美丽的一幅风景,纤细的腰姿光洁的皮肤瀑布般的长发,还有那妩媚的神态。那间小屋就是他的天堂,因为在那里有她最灿烂的笑容。
  墙上的钟嘀嗒嘀嗒的响着。
  “我要回去了。”她起身,他拉住了她的手。
  “你还会来吗?我不习惯自己热饭。”他仰着头看着她,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可他坦率的无助的眼神却有种让她无法拒绝的魔力。
  “哦,会的。”
  她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喂,你喜欢天蓝色吗?”
  “嗯?”他好像愣了一下,不知所以,“不喜欢。我喜欢雪青色。”
  “哦。”她好像若有所思,然后就走了出去。
  其实他不喜欢喝莲子粥,很苦的味道,但是当他打开盖的时候却第一次闻到了一种奇异的清香,他慢慢的品尝着那细细的粥粒发现这是一种过去从未体味过的滋味,原来苦中也能酝酿出这样一种清香,这种香仿佛比一般的香味更多了一种诱人的味道,也许是因为它经过了苦的洗涤和煎熬。
  “遥遥”童欣走进了童遥的寝室,灯光下她还在织着那条天蓝色的围巾,已经快完成了。“还没织好?”
  “快了。”她很开心,“越来越发现自己很伟大哦,等这件浩大的工程一完工,我一定会好好犒劳自己。”
  “怎么选天蓝色呢?”她突然问。
  “我喜欢啊。”
  “那他也喜欢吗?”
  “应该喜欢。我相信我的感觉。”
  “可是……如果感觉错了呢?”
  “不会的。姐,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哦,没有。”
  童遥看着她,询问的神色。
  “呃,你前几天说有一个朋友有一批国画想转卖?”童欣岔开了话题。
  “对。就是公司的小王啊。你有兴趣吗?”
  “嗯,明天带我去看看。早点睡。”她离开了童遥的房间,坐到了自己的窗前。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个宿命论者,这也许是她偶尔心态消极的原因。她也是无意才问起他喜欢的颜色,或许在潜意识里她想看看他和童遥是否会有一点心意相通,如果缘分天定他们应该心有灵犀知道彼此的喜好,这种感觉……她觉得很重要,如果感觉错了,或许一切就都不那么完美了。应该阻止童遥的这场美梦吗?要怎么样的女人才能让他心上的伤口愈合,不,不会是童遥,她简直还是个小孩子。而他……突然他的那句话就在她耳边炸响“忘记?你根本没有刻骨铭心的爱过经历过,你怎么会懂!”他的表情冷漠,他的语气也不重,仿佛并不是有意针对她而说,可是她的却不由得寒颤了一下。他说话一直是那么一幅冷淡的语气好像事事都不关己,可是实际上常常都是言简意赅一针见血,他这句话并不是随意说的,一定不是,或许他早已看她看到刻骨。她没有刻骨铭心的爱过吗?不,不要去想,一切不是很好吗,一切本该是这样的。她早就过了十八九岁情窦初开的年龄,她还期待什么呢,难道还要轰轰烈烈要死要活地去爱一场吗,难道还要追求激情或是浪漫,难道还要夜半在日记本上洒几滴绝望的泪水吗。她笑了,仿佛自己提了一个多么可笑的问题,那种需要浪漫爱情的年龄早就已经过去了。她舒展了一下身子,打算睡了,突然就看到眼前的窗帘在月色下泛着一种光辉,雪青色的光辉,脑子里好像突然闪了电。
  他期待着她的到来。做一个病人很无聊,只有她来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轻松,就连等待她来的心情也能把他的寂寞暂时地排开。她并不是一个很阳光的女生,但是她却能让他的屋子暖意融融。她不到三十岁,可是她的言语之间都透露着成熟,她的话常常都含着一种睿智,也许生活真的是一笔财富,是生活的磨练塑造出了她这样的人格。
  当他拉开门的时候,诧异地发现她拎着一幅大大的壁画。
  她摘下鲜红的手套,放在餐桌上,然后走过去把那幅工程图从墙上取了下来,“你愣着干什么?不帮我忙吗?”
  他明白了她的用心,于是他就走过去帮她把那幅壁画钉到墙上。
  “其实,你不用这么做。”当他钉上最后一颗钉子的时候这样对她说。
  “怎么不用?有谁挂一幅工程图在墙上的?不伦不类。”
  “你的品位真的很差,有点创意可以吗?八骏图??我天天对着这个作什么?”
  “这个……”她有点语塞,“八骏图不好吗?多么陶冶情操。”
  他笑了,“谢谢。”
  “不用。这幅图让我先帮你保管吧,等到有一天,你看到它也不会再有伤痛的时候我再还给你。”她的语气很温和,柔柔的声音让人觉得很舒服。
  “好。”他想他不应该辜负她的用心。是她开始打开他的心结,也许真的是一场旧梦吧,他始终在梦境中纠结,不能挣脱梦靥的束缚。早就应该重新开始的,可他却始终停留在那里,好像在一个黑暗的角落又像在一个寂静的旷野,不知怎么才能找到光明不知道怎么才能重新出发。也许她说的很对,逃避也没有用,如果不懂得迈出这一步,怎么能看到更美的风景。
  他们一起坐着吃饭,这是一种家的感觉。很平静,很温馨。他没有享受过这种静逸的生活,和书妤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也有温馨但更多的是激情是风暴。他忽然很羡慕思岩,对思岩而言这样的日子应该是太多了,可于他却是一种奢侈。所以他很想抓住这种短暂的温馨,甚至宁愿自己永远病下去永远有她在身边照顾。
  “你最近看起来很忙。”他说。
  “对啊。其实你不知道,我很自不量力的,什么时候都想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做到,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力不从心。”
  “你是指华美酒店的工作吗?”
  她点头。“可笑吧?我总是好高骛远,还以为一切都很简单,心想又不是没读过MBA,怕什么呢,可是一接触到具体的环节才发现什么都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什么都会出错。”
  “你第一次接触生意嘛,刚开始都是那样的。”
  她白他一眼:“好像你很有经验似的。你还不是一样,只会设计几幅草图。”
  他笑着继续吃饭,不反驳她,但他眼中有一种复杂的情绪闪过,只是在一刹那间。
  吃过饭,他把几本书推到她的面前。
  “《工商管理学》??你也看这个?”她看着眼前几本厚厚的大部头,“你怎么会有这么专业的书?这么多?”
  “哦,”他不去迎视她的目光,“曾经有一段时间,也挺感兴趣。”
  “太厚了。”她一本一本地打量,如视珍宝,“这一本——你也能买到,还以为只有国家图书馆才有。还有全英文的,呵,看不懂可怎么办呢。”
  “再看一遍啊。”他有些俏皮地笑了。
  “好重!”她试了试重量,她瘦弱的胳膊简直抬不起来,“怎么才能搬回去呢。”
  “一会儿我送你啊。”
  “你?你那点三角猫的功夫,连坐车都——”她嘎然而止,仿佛说错了什么。“嗯,你最近看起来全恢复了,什么时候回去上班啊。”
  “不知道。提起工作就头大。”他抱着头往沙发上躺下去。
  “不会不相信自己的工作能力吧。”
  “怎么会?我那么Professional”他笑,“我从来没质疑过自己的工作能力。那些所谓的专家也没什么了不起,他们可未必比我强,资格老罢了。只是有时候,缺少工作的心情,说真的,你有没有这样的时候,觉得一切都不顺利,甚至想放弃?”
  “当然有啦,可我是永远不能谈放弃两个字的。”童欣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我还记得我父母刚去世那段时间,全靠舅舅的厂房作抵押才能向银行借到贷款给童遥作植皮手术的,我舅舅在外地一座小城,他唯一可以帮我的就只有这些。我必须要拼命的赚钱,还钱。可是那段时间恰好是经济低糜的时期,大街上挤满了失业的人,我根本很难找到工作。我每天跑很多地方,被一个地方拒绝了,我就在日历的旁边画一个叉,你肯定想象不到我画了多少个叉……我曾经听说一个故事,说是把一只蚱蜢放在一个瓶子里,用一块石头缝住瓶子的顶,蚱蜢就一直跳一直跳,可是每一次都碰得头破血流,后来,当它跳到一百次的时候,当人们把石头取开,那只蚱蜢已经不会跳了。我就一直对自己说,我不是这只蚱蜢,即使碰壁一百次一千次我也不能放弃,生活就像是我脚下的弹簧,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一直跳下去。”
  “很难有人有你这样的毅力,怪不得很多人都佩服你。”
  童欣摇摇头,轻轻的耸耸肩:“那是环境使然,我做很多事情只是因为我不得不那么做。与毅力之类的无关。”
  “也包括你现在拼命的赚钱?我知道你现在缺钱——假如不考虑我哥的资助的话。其实你不用那么坚持啊,我的意思是……”思境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明白的。我并不想对思岩说我缺钱,我知道我永远欠着他,只是欠多欠少的问题,人的一生能够坚持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我唯一想坚持的就是欠他少一点、再少一点。”
  “我就不喜欢被生活牵着鼻子走,也许是因为我对生活的体会远不如你吧。如果你不想欠我哥的钱,那我借给你啊。”
  “你?你现在这样的境况,还不是只能用你家的钱帮我?”
  他耸耸肩,作出无奈的神色。“其实,你并不知道,自从书妤走了之后,我就没有设计出过一件真正令自己满意的作品。即使四处得奖,即使别人都称赞我的那些作品,可是在我眼里根本就是垃圾。也许没人相信,不过这是真的,她走了,把我的一切都带走了。”他闭上了眼,很奇怪,此时的他已经可以彻底的放下那些包袱,平静的述说着这些他从来不为人言的事,也可能,只是对着她,他才愿意这样的述说。
  “我要走了。”
  “好。”
  当他关上门不久就又听到了门铃响起,忘拿东西了吗?打开门,却是童遥。
  “好久没见啦。怎么才告诉我你生病了呢,如果不是打电话直接去你公司,你恐怕还不会告诉我。没吃饭吧,我带了便当。”
  他没有告诉她已经吃过了饭,他们俩就在茶几一起吃着她带来的便当。吃完饭,思境就自己一个人去洗碗,他早就知道童遥对他有很多的依恋,他从她对他的表情和眼神就清楚地知道她已经爱上了她,他也知道他不能给童遥任何的幻想,虽然不能不承认像这样一个纯洁而可怜的女子总能勾起他心底深处的怜爱之情,可是,那不是爱情。所以他总是竭力把他们的距离保持得刚刚好。童遥在客厅里坐着,两人却好像没有什么话题可交谈。
  “天很晚了。我先回去。”
  “我送你出去吧。”
  “哦,对了。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童遥小心翼翼的从包里拿出一条天蓝色的围巾。“冬天快到了,希望它能够给你温暖。”她的脸上有粉粉的红晕。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可以帮你戴上吗?”她的声音小得几乎不能听见。
  “哦。”他有点茫然了,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着突如其来的礼物。现在,正是他心灵最脆弱的时候,隐隐的想起童欣说“你应该重新谈一场恋爱,一场轻松一点的恋爱。”他有点惶惑,无力抗拒童遥的温柔。她轻轻地帮他为上那条天蓝色的围巾,她的脸酡红如醉,眼光有点迷离,就像一只小兔在他的面前羞涩而胆怯。他好像也有点脸红,他看着她,有点愣愣地看着她。
  良久,她才说“那,我走了。”
  童遥微笑着转过身去,她不小心碰倒了餐桌的边上,一双鲜红色的手套就被拂落在地上。它躺在地上,很诧眼,也很熟悉。

  (十)秋歌
  “遥遥,怎么才回来?”童欣穿着睡衣从卧室走出来。“你一向不会回来这么晚的。”
  “你也是。不过最近,你好像很晚。”童遥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思境哥最近生病了。”
  “哦。听说了。”
  “你没去看过他吗?”
  “没有。最近很忙。早点睡吧。” 童欣的表情有一点不自然。
  “好啊。”童遥回答着,她的脸上有一种阴沉的神色。
  思境重新投入到方辉工程中去了,不出所料他这么多天的旷工又被人指责成目中无人自由散漫。不过他并不介意,旁人的言语算什么呢,重要的是把工程做到完美。“我不是这只蚱蜢,即使碰壁一百次一千次我也不能放弃”,他常常想起这句话,自己也就常常觉得充满了动力。不应该对命运认输的,书妤真的带走了他的全部吗——他的灵气,他的才气,不,他打算重新开始,他要重新拾回失去的东西。
  一个周末的早晨。童欣正在书吧整理着一排排书籍,她听见一阵摩托的声音,然后那辆YAMAHA就出现在她的面前了。思境穿着米黄色的休闲裤和同样色调的外套,成熟而又充满朝气,一幅迷死人不偿命的架势,和他前段时间的萎靡是那么不一样。
  “你怎么了?看起来好像很不开心啊。”思境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情绪。
  “没有。只是心烦。”她确实很不开心,因为她和童遥生平第一次吵架了,而且还是无缘无故地吵架。童遥想参加公司的嘉年会,她怎么能参加呢,她的手她的腿,要穿怎么样的晚礼服才能遮住那些讨厌的疤痕呢。可是童遥却为此和她吵了起来,一反常态的和她吵了起来。她说过永远不会和童遥生气的,永远会让着她。可她竟也失控了,也许是童遥的言语太过挑衅,但也可能是她自己还不够成熟。
  他从她的话里看出了她并不想述说原由,他也就不继续追问。
  “你说……我是不是快到更年期了。”她竟然很严肃地问他。
  他把手放在下巴下,沉思了半天,然后同样严肃地附和她,“是啊,应该快到了。”见她还是发愣叹气,思境就轻轻地弹了弹她的额头。“不知道我哥是怎么忍受你的。带你去一个地方吧,绝对能让你的心情好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答应,他就拉着她跑了出去。
  原来是到小鸳家。这个地方果然神奇,童欣一进院子就一扫阴霾的心情,很快和小小粘在了一起。小鸳的气色最近好了不少,思境就和她随便地聊了起来。
  “小小,过来,叫方叔叔。”小鸳把小小抱到了身旁。
  “方叔叔?……”小小挠了挠头,有一点迷惑,“你怎么也是方叔叔啊?……”
  “小小!”小鸳瞪了他一眼,“小小忘了妈妈怎么交你的了?要有礼貌,不许乱说话。”
  “他还小嘛。”童欣这才从院外走了过来。
  “你总是宠着他,千万别把他宠坏了,我不依的。”小鸳假装埋怨的瞪了童欣一眼。
  “知道了知道了,瞧你。”童欣笑,“对了,马上就要拆迁了是吗?最近常到新房子那边去看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一期付款的事,最近才刚好把钱准备妥当,过两天我陪你一起过去把款给付了吧。”
  “哦,不用了。”小鸳的神情又变得很怪,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前几天我已经把钱付清了。”
  “付清了?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钱?”童欣的茶杯举到半空,忽又停住,满腹狐疑。
  “……”小鸳有点为难,似乎在想着该怎么找一个合适的回答。
  “是不是Joe?他又来找你了?”
  “哦,是的。”她好像豁然开朗,“他要去澳洲了,所以想买套房子给我。”
  “他没有别的企图吗?只是帮你付款吗?他会这么好吗?”童欣很不放心,连连追问。
  “嗯。是啊,是这样的。”她的表情有点闪躲。“毕竟和他在一起了那么长时间,他也想有所表示。”小鸳异样的神情全被思境看在眼里,一个疑团在他心里慢慢扩散开去,但他不知道是否值得去深究,他曾经说过他可不是什么闲事都管的。
  “小鸳,一会儿我和童欣想带小小出去玩一天,好吗?”思境问。
  “好啊。”她很欣快地答应了,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天天气不错,秋高气爽,凉风习习。银色的YAMAHA在盘山公路上急驰,童欣抱着小小坐在后座上,沿途都是小小清脆的笑声。
  他们来到龙潭山。龙潭山山势挺拔,高峻而益显巍峨,巍峨而不失俊俏,像一位仙子端坐云霓,漫山遍野都是红红的枫叶,像日一样绚烂,像血一样夺目,像火一样招摇地放肆地燃烧着。
  “记得有一首诗,有一句‘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像不像是眼前的景象?”思境问。
  “对啊,我倒是想起‘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说得也应该是这个情景。”
  “秋色这么美好,为什么古代词人总会写些悲情的句子,好像所有的惆怅都非要留到秋天来抒发不可。”
  “那也未必,曹操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半点悲字也看不到。”
  “那也是少数,‘悲乎哉,秋之为气也’,这才是普遍规律。”
  “那还是和心情有关,因为心里悲哀了,看到的秋色也才会显得凄凉。”
  “也不是吧,据说人到秋天身体里面有种激素的分泌会改变,所以心情才会变化。‘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到夏季怕是没有人会有这种感叹。”
  “……,不和你争。还是小小乖。”童欣又在小小的脸上亲一下。
  “你亲他多少遍了。”思境笑着,“你还真是个好色女,连小男生也不放过。”
  “哼。”童欣扭过头去逗小小玩,“小小,知道这座山为什么要叫龙潭山吗?”
  “不知道呀。”童欣最喜欢听小小呀啊呀的说话,幼稚的童音可爱至极。
  “因为山上有一口龙潭啊,知道为什么龙潭会叫作龙潭吗?”
  “不知道呀。”
  “因为啊,山上本来住着一位仙女……”
  “就像姑姑一样吗?姑姑就是仙女,最漂亮的仙女。”
  “小马屁精……”童欣笑眯了眼,又在那小脸上啃了一口。
  “小小不是马屁精!”小小嘟起了嘴。童欣就抱着他躺在枫林下的草坪上。
  思境在一旁看着他们俩,心情也跟着亮堂起来。童欣很喜欢小孩,他也是。他还记得过去,他怀抱着书妤在她耳边低语“为我生个小孩吧,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宠着它。”而书妤总会一语不发地走开去。
  “以后,你希望生个男孩还是女孩?”他问童欣。
  “当然是男孩啊。”
  “哦?为什么?”
  “小男生都会保护妈妈啊。这样,在我身边就有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一起爱我。”她煞有介事地说,带着一点天真的表情。
  “臭美。”他推推身边的枫树,无数的红叶就纷然飘落,像一只只火红的蝴蝶,漫天飞舞,飘落在她和小小的身上。
  “好漂亮哦。”小小惊呼,童欣也在那漫天的红叶里绽放出了最美丽的笑容,如万花丛中最娇艳的那一朵,倾国倾城。
  思境走到童欣身边坐下。
  “你在做什么?”童欣看着他摆弄着一只树枝和那些枫叶。就如变戏法般,一个火红的花环很快就在他手里诞生了。他把花环往她头上一扣。“送给你,仙女。”她扭头笑了。
  思境把小小放在头顶,拉着他的两只小手,在枫林里跑着。
  “坐飞机了,坐飞机了……”小小开心地大笑。
  “你小心点。别把他跌了。”童欣在后面追赶,可那两个男孩越跑越欢,直到跑到一条小溪前。
  “我先过去,你把小小递过来。”思境说着,他总是那样果敢的语气。
  童欣抱着小小一甩,“小猪猪过河啰。”思境便在那边稳稳地接住。
  “喂,我怎么办?”童欣看着脚下潺潺细水,有点犯难。对面两个男生却得意洋洋地看着她笑。“来吧”思境伸出了手,一只有力而宽厚的大手。童欣没有犹豫便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她用力一纵身,刚好扑到了他的怀里。
  “大猪猪过河啰。”小小在一旁拍手。
  “小鬼!”童欣狠狠瞪了他一眼。
  “姑姑不许对小小凶。姑姑凶起来不好看。”他理直气壮地反驳她。
  思境看见童欣哭笑不得的样子觉得颇有意思,“对了,我听Johnson说,你在酒店把一个职员训哭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他打趣地说。
  “你认识Johnson?”
  “大学同学。平时怎么看你也不像会训人的样子啊。”
  “啊,这个Johnson,怪不得呢,长得就鬼鬼祟祟,原来是内奸。我看起来很温柔么?嘻嘻,看来我隐藏得很好嘛。”他们一人牵着小小的一只手,在林荫道上走着。
  “先生,可以帮我们拍张照吗?”远处走来一对情侣。那个女生长着一对小虎牙,旁边的男生看起来呆头呆脑的。
  “好啊。”思境欣然答应。
  “谢谢,谢谢。你儿子长得好可爱哦,长大了一定是个小帅哥。”“小虎牙”向思境道谢。
  “你太太真漂亮。”那男生也对思境说,立刻,他的小腿肚子就被狠狠踢了一脚。怪不得他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原来是被管教出来的。童欣在一旁暗笑。
  “咱们也拍张照吧。”当路过一处照相亭的时候,思境说。
  “嗯?哦,好啊。”童欣想了一想便答应了。
  于是他们在半山腰的瀑布旁合影,他随意的站在她的身后,一手抱着小小,一手搭着她的肩。身后,一条银龙直泻而下,撞击着参差的岩石,撞出一粒粒洁白的珍珠,山边的枫林若隐若现,一抹抹红色就娇羞的点缀在挺拔的山峦上。他伟岸英挺,她清丽脱俗,小小则是憨态可掬。他们的脸上的表情都有着同一个名字,那就是幸福。
  “让我来保管吧。”思境拿着相片,说道。
  “好啊。”童欣应允。
  那也是他和她之间唯一的一张合照。
  思境的YAMAHA停在楼下,童欣跳下了车,把银色的头盔挂在他的车前。
  “咦,等等。”他突然发现她的头上沾着一根草,他伸出手去替她拿走那根草。那一刻他们的距离很近,他的下颚离她左侧的脸颊不到一公分,他似乎能听到她呼吸的声音心跳的声音,他发现她左侧脸颊靠近发鬓的地方有一颗小小的痣,在月光下显得很清晰,很可爱地呆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和欲望,于是他俯过身去,轻轻地在那颗痣的地方落下一个亲吻。她也如着了魔般,定定地立在那里,不自觉地闭上了眼,她很清楚很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吻,比羽毛更轻比月光更柔比泉水更清凉。
  思境把自己埋在浴缸里,很冰凉的水,这样才能让自己心里那股蠢蠢欲动的激情压制下去。他是怎么回事,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他一直把她当做嫂子来尊敬和关爱,可是显然,他不能再自欺欺人,这并不是一个表示礼节的吻啊。毫无原因,在那一刻,他就是很想吻她,仿佛这种想法在他的体内已经埋藏了很久。并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把头埋进了水里,水让他平静和冷静。他是不是把她当做了书妤,可是,在那一刻他的心里根本没有书妤的影子;他是不是最近太脆弱了,需要有人给他一点安慰和温暖,可是刚才的他很清醒,他很想给予呵护而不是寻求呵护;那也许是因为男人的劣根性吧,每一个男人生性里都是好色的,在月光下在那么近的距离,谁也不能做个柳下惠吧。他猛然抬起头,水花四溅,有水珠挂在他的发尖,他的鼻梁,他的唇上。不能再分析下去,不管怎么样,他只是在一个特定的情景做了一件错误的事,他的目光逐渐坚定起来,慢慢地走出了浴池。
  “怎么会这样?”童欣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一定是无心的,他对很多女人不都有过这样的亲吻吗。不知是哪部电影有这样一句台词:不要相信月光下的一切。也许明天早晨,他就会忘了今天的一切,她也会。可是,脸颊上仿佛还留着亲吻的余香。她的心还在狂跳不已,身体里的血液好像也都在不安分的流淌着。她本以为她就像是一个修女,虔诚修着她的信仰,那就是为了思岩和童遥以及所有她爱的人做一切可为之事。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吻,明天就该忘掉的吻,但对她来说仿佛是一种亵渎,一种对她的信仰的亵渎,因为在这个吻里她带着感情。她有点不安,每当她犯错的时候就会有这种不安。
  “不要这样。”她突然坐起身来,不管怎么样,她只是在一个特定的情景做了一件错误的事,她会忘记这件事,一切还是会恢复平静,一定会。思岩,为什么思岩还不回来,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不知道巴黎是什么时辰。但她拨响了他的手提。
  “喂?”电话里传来思岩浑厚而温柔的声音。
  “思岩,是我。”
  “欣?”他在电话那边立刻紧张了起来,“怎么了?现在已经很晚了吧?你不舒服吗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她觉得心里有点踏实了,仿佛在水中飘荡已久的浮萍终于找到了方向。
  “……”
  第二天,法国巴黎。
  思岩刚从楼上走来,远远的看见佑婷坐在大厅里,优雅地喝着咖啡,旁边不时有法国人和她搭讪,她总是能吸引男人的目光,但对于那些搭讪的人来说她永远只是一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冰美人。
  “又在喝你的黑咖啡?”思岩问她,他对她的习气是很了解的。
  “是啊。今天的咖啡不错。”
  “童欣和你一个怪脾气,喝咖啡从来不加糖的。”思岩说。
  她只能在心里苦笑,在他的心里永远只是童欣的名字。
  “今天休息是吗?”她问。
  “对啊。没想到工程进展得这么顺利,下周就可以签订合约了。全靠你的帮忙。”
  “哪里。职责所在罢了。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订了下周的机票。”
  “那不是提前了一周吗?那后期的工作……”她的咖啡杯在口边停住。
  “有你顶着啊。我很放心。”
  “哦。”她有点失落,很难得,她可以有机会和他并肩作战,而且远离了家在这个浪漫之都。尽管只有一个月,她也觉得很幸运,她看着他雷厉风行指挥若定,也觉得是一种幸福,为了辅助他顺利完成任务,她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可是,工程进展得这么顺利,反而使他要先离去了。
  “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走走吧。”他温柔的拿起了她的风衣,带着询问的眼神望着她。还需要问吗?她从来不知道对他应该怎么拒绝。
  他们在塞纳河边漫步。海明威在半个世纪前曾说:“如果你够幸运,在年轻的时候呆过巴黎,那么巴黎将永远跟着你,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筵席。” 法国人说,没有巴黎就没有法国;而巴黎人说,没有塞纳河就没有巴黎——没有塞纳河,就没有巴黎的兴旺繁荣,没有巴黎的湿润气候,没有巴黎的满目绿色,没有巴黎的浪漫风情,没有巴黎的文化底蕴,没有巴黎的人气指数。
  “如果能够永远住在塞纳河边,该多么好。”佑婷由衷地感叹。
  “你也这么想吗?”思岩的眼神里满是欣喜仿佛找到了知音,“其实从没对人说过,我内心一直都有这样一个梦想,想在塞纳河边买一栋小小的房子,和自己心爱的人在这里一直到老。”
  “我也有这样的梦想啊。”佑婷停住,望着他走远的背影,在心里想着,“如果我的房子的主人是你,我的一生绝不会再有别的奢望。”一滴晶莹的泪从她的眼角孤独地滑落。

  (十一)戒指
  自从那次亲吻之后,童欣和思境就尽量减少了见面的机会。毕竟,不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如果要天天见面又佯装没事来掩饰尴尬,还不如不见面来得自然,在这一点上他们到又达成了一种默契。
  方辉工程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最后的设计方案脱颖而出,是思境的第三稿设计。对思境来讲,这是在意料之外但更在意料之中。这个结果应该和童欣一起分享,因为是她把他的灵感又还给了他。“这是多么的应该啊”他在心里这样想着,终于鼓起勇气准备去找她。当他赶到燕双飞的时候,童欣正准备收拾离去。
  “这么早?”思境问。
  “不早了,该关门了,不过你要来坐一会儿的话,可以例外。”于是她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又给他沏了一壶茶,两人对坐着闲聊起来。
  “方辉工程的方案定下来了。”
  “是吗?结果怎么样?”她的眼睛忽然闪着光,关切地问。
  “你猜呢?”
  “猜你第三次落选呗。”她狡黠地笑,从他的神情她早就猜到了结果。“怎么样,这稿设计你自己满意吗?达到最好的水平了吗?”
  “不知道。”他连喝了两口茶。确实,他没有想过,今天的设计是否恢复到了书妤离开前的水平。以前,他心里一直都相信他不可能回到最初的状态,他永远不会有那种喷涌欲出的灵感永远不会再有那种自封为天才的狂妄,但如今,不管怎么样,面对最后的一稿设计图,他无比珍惜,就像看着自己孕育已久的婴孩终于来到人间。这种感觉,激动的欣喜的自豪的感觉,充满着他的内心。他沉默了一会,才说,“那是不一样的,我说不清楚,仿佛不能够比较。”
  “嗯,我大概能够体会到。当年的才情不管多么出众也只是你一个阶段的体现,而现在的你经历了那么多坎坷,这幅设计自然也就反映的是你现在的心态。”
  “呵呵,你这个人,总喜欢把别人当作小白鼠来分析,”思境笑了,笑容很温暖,使他脸的轮廓也变得柔和起来。“对了,这么久了,我还没机会问过你为什么给书屋起这么个名字。”
  童欣抿一口茶才缓缓地道来:“我父亲最喜欢的一首词就是宴几道的《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首词真的很美!我也很喜欢,可能它对我父亲而言还有更深的含义吧,他经常怀念一位故人。”
  “哦?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他是中学的语文老师。”
  “看来你的才气是来自于他的遗传了?”
  “我吗?我不过滥竽充数罢了。”
  他们俩就这么闲聊着,童欣的脸上挂着淡淡地笑,她看起来是那么娴静和温婉。不知道为什么,不管在什么时候,和他呆在一起总是那么舒心那么轻松,即使是在风暴和打击之中。童欣觉得这种轻松让人感到很惬意,她的目光不知不觉的移到门口,她的眼睛突然瞪大了:“思岩?!”
  不知何时,思岩已风尘仆仆地站在了门口。
  “哥?!”思境更是感到惊奇,他大步走过去,在思岩的肩上使劲一捶:“怎么提前回来了?你知不知道你离开了多久,我想死你了!”
  思岩脱下了风衣,他看起来刚下飞机,满脸的风尘。但他的目光如炯,停留在童欣的身上,满溢着思念和爱恋。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思境借口告辞。他在走到街对面之后往回望了望,思岩和童欣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觉得像有什么东西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心,狠狠地抓着一点也不放松,一种孤寂一种失望正漫卷而来,他拉了拉大衣的领子,加快了步伐向前走去。
  “我好想你,每时每刻都想,想着快点回到你的身边。”思岩用手抚摸着童欣的秀发,动情地说。“刚举行完签字仪式,我就赶了回来。我给你惊喜了吗?”
  “是啊。我没想到你提前了一个星期回来。你……还没来得及回家吧。”
  “是啊。刚才我看到你和思境聊得很投机,很少见你这样的轻松,我甚至怕打扰了你们。我离开才一个月的时间,你们……就好像至交似的,。”
  “哦,兴之所至嘛,难得思境也能过来坐坐。”童欣尽量说得轻松。
  他们长时间的抱着。
  “童欣,我等了太久了,不想再等了,我们结婚吧。”
  童欣在他怀里微微地颤动了一下。“结婚?怎么突然想到结婚?你父母会答应吗?”
  思岩松开手来,她竟然是这样的反应。“不应该吗?你怎么了,难道你没考虑过吗,你还不想结婚?”
  “不,不是。”童欣突然觉得心里有一阵慌乱。
  “那么,嫁给我好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嗯,你说嫁我就嫁。”
  她的语气是那么平静,听不出一点感情来。尽管这不是一个理想的答案,思岩还是抱住了她,抱住了这个他渴望已久的女人。他匆匆地从巴黎赶了回来,只因为那一晚,那一晚她对他说“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他竟然会为了这句话激动不已,心潮荡漾。他不想再继续守望了,他决意要和她在一起,一生一世在一起。
  童欣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落了地,可心里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地远去。她用手环住思岩的后背,这是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也是最初带给她爱情的幻想的男人,其实早知道有这样的一天的,根本没有任何的悬念,刚刚经历的一个月只不过是一段荒唐的插曲,可她的心却有种失落的感觉,隐约中她感到那个亲吻还停留在她的脸颊,一刻也没有消失过。她抬眼看看屋顶的挂灯,眼前就眩晕了起来,她只能闭上了眼,却感到眼中有一点湿湿的感觉。
  “怎么一个人在办公室喝闷酒?”思岩走近了思境的办公室。
  “你可以陪我喝一杯啊。”思境指着桌上的香槟说。“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在一起喝酒了。如果元植也在,我们真可以痛饮一番了。”
  “正想跟你说,元植下周就回国。”
  “是吗?他不是信誓旦旦地要在俄国定居了么?”
  “你还不了解他么?公事办完了他就回来。”
  “也对,”思境会意地对思岩笑笑,“这里到底有令他放不下的东西。我觉得最潇洒的人就是他了,英国、澳洲、俄国……四处跑。所以妈总说他像一匹野马,再牢固的马鞍再犀利的缰绳也束缚不住他。”
  “不错,你也是一匹野马。所以元植跟你总比跟我更熟稔些。”
  “可是,野马永远找不到家。”思境似有深意的说。
  “他是我们的兄弟,最好的兄弟。”思岩抿了一口酒,“你现在喜欢喝烈酒了。以前不见你有这样的嗜好。”
  “人也会变的嘛。”
  “对了,我和童欣打算去海竹寺玩。童遥也去,你也一起来吧。”
  “你和童欣去不就行了,我去干嘛?”思境有点不满地对思岩说,“我跟你说过,我和童遥……,这样可能会让她误会。我不去。”
  “童欣希望你们能一起去,难得大家在一起玩玩嘛。我知道童遥对你有心,如果时机合适,你也可以和她说说清楚啊。”
  思境拿着酒杯,从落地窗往远处看去,使她希望他去的吗?他不再作声,以表示一种默许。
  海竹寺不大,和普通的寺庙相比并没有特别之处。但海竹寺很出名,它的出名和这里的一个传说有关。
  当他们下了车,走上那悠悠的盘山小径时,童欣就突然想到了韦应物的诗:“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思岩一直拉着她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好像深怕她会跑掉。童欣觉得有些不自在,手心很快就渗出汗来。后面童遥和思境也并肩而行,童遥登山的时候显然有些费力,但思境并没有主动去搀扶她,他在刻意地保持着距离。自从那一晚她送给他围巾之后,他面对她的时候就总有一点不自然,他不可能把她当做那些普通的向他献殷勤的女人,他对她的情感也是有别于其他人的。但是,这感情最多也不能超过兄妹的界限,他不该给她幻想,可是他又不能贸贸然的拒绝她,这就成了他的一个难题,不知怎解!
  虽然已是深秋,满山的参天古木仍旧郁郁葱葱,偶尔一两声禽鸣,更显出了这里的宁静,这里静得仿佛能听见叶尖的露珠坠地的声音。“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他们绕到禅房,房前有一片开阔的空地,种满了八月桂。风一吹,花瓣就迎面扑来,童欣闭上眼,觉得好像能闻到那浓郁花香和潮湿的泥土的味道,那一刻仿佛洗净了铅华,心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姐,我们去求个护身符吧。”童遥拉着童欣的手说。
  “好啊。”
  于是思岩就在门口的石碑前等候,而思境则已不知去向了。
  思岩仔细看那有些风化的石碑,刻的是《信心铭》的一段:
  “无咎无法,不生不心。
  能由境灭,境逐能沉。
  境由能境,能由境能。
  欲知两段,无是一空。
  一空同两,齐含万象。
  不见精粗,宁有偏觉。……
  梦幻空华,何劳把捉。
  得失是非,一时放却。
  眼若不睡,诸梦自除。
  心若不异,万法一如。……
  一切不留,无可记忆。
  虚明自照,不劳心力。
  非思量处,识情难测。
  真如法界,无他无自……”
  他断断续续读了一小段,虽不能参悟其中的全部真谛,但心里却有一种怅怅然之感,仿佛这话他早就听过,前世就已听过,而如今又突然地撞入了他的心房。
  “姐,”童遥挽着童欣的手从庙堂里走出来,手里拿了一个金黄的小袋子。“那天和你发脾气,是我的错,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怎么会,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其实我也控制得不好。这些小事,我怎么会放在心上?你也不要去想它,我们都把它忘了。”
  “姐,你一定要原谅我,不要怪我。我真得不是故意的,这一点你永远要相信,不管我做错什么,我都不是故意的。”
  “知道,我知道。你怎么了,不要想那么多。”童欣拍拍童遥的手,她想童遥最近真是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或许是有心事了、真的长大了。
  “童欣,你快来,快点。”不知道怎么的,思境像个小孩似的拉着童欣的手飞奔到林间的一块空地上。才喘过气来,思境就带着点得意地摊开手掌,童欣一看便惊呼了起来“你从哪儿找来的?”原来思境的手掌上赫然放着一枚翠绿色翡翠戒指,戒指的中央有两只并肩的雨燕,雨燕很小但却雕琢得栩栩如生,乍一看像是一颗大的宝石,仔细寻味才感叹式样的精巧。
  童欣仔细的打量着它,眼里满是欣喜。
  “喜欢吧?我也没想到在这里能够碰到这样的好东西。依我看这就是佛教所说的有缘,它和我们早就结了缘。快戴上试试!”思境催促着。
  童欣的笑容忽然在脸上僵住,欣喜也慢慢褪去,她缓缓地把左手从口袋里掏出来,她无名指上的那颗铂金钻戒在阳光的折射下灼灼生辉,思境像是被光线刺了眼睛感到一阵炫目,他下意识的闭了闭眼,良久才露出了一个笑容:
  “恭喜你,嫂子!”
  “谢谢。”

  (十二)盛宴
  方家再一次灯火通明。思岩和童欣的订婚典礼在家里举行。
  这是一场盛宴,偌大的客厅里人头攒动,几百盏明灯发着刺眼的白光,把整个大厅映照得有如天堂。方宅,这座气度非凡历史悠久的豪宅像一位威严的老人冷眼看着世间发生的一切,也包容着一切。
  来往的人个个谈吐高雅举止得当,显示着他们身份的显贵。
  思岩穿一身黑色的燕尾服,不必询问,人人都能知道他是今晚的主角,因为他永远都是那么英挺沉稳散发着迷人的气息。童欣穿一袭白色的长裙,并不怎么修饰,却是“清水出芙蓉”。她有点局促,因为她就像童话里的Cinderella,在这个宫殿里编织着自己的故事,但是打心眼里她不喜欢这种排场和气势,她在本质上和这里是格格不入的,所以她有些不安有些惴惴。不时有人过来微笑着向她敬酒:“恭喜你,童小姐。”她也就同样露出一个高贵的笑来,为了始终保持微笑的姿态她脸上的肌肉都快僵硬了。
  她的目光不自觉的搜索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但是大厅里没有他。按理说,他不可能缺席的,但他不来或许会更好吧,她这样想着,眼里的光就黯淡了下来。
  思岩的父母也是今晚宴会的焦点。
  方毅舫已年届六十,但仍旧保持着当年运筹帷幄的气概,不怒自威,亲而难犯。冷子莛虽五十有余,看起来却不满四十的样子,她的气质高雅,和满厅穿着艳丽的女宾相比,她就是一抹卓然不群的风景,不与群芳争长短。这对夫妇今天很高兴,因为方家很久没有过这样喜庆的日子。在别人看来,他们就是民主开通的典范,因为声名如此显赫的方家将会接纳一位毫无身份背景的女子作为他们的大儿媳。除了感叹童欣的魅力无边,大家最要感慨的就是方家的开明了。
  思境独坐在天台上,他不快乐,他甚至不想参加今天的宴会。虽然他知道一切顺理成章,但他根本不想接受这个事实,他受伤了。
  “思境哥。”童遥来到了他的身旁。
  他根本不想抬眼,他只想好好品味手中这杯伏特加,这是一瓶上好的酒,是元植从俄国帮他带回来的酒,这酒之所以名贵就因为它是最烈的酒,唯有烈酒才能被加冕为酒中极品——此刻的他这么想着。
  他不说话,偶尔抬眼看看天上的星宇,眼光却幽远而凄楚。她也就陪着她不说话。
  “怎么不进去坐?”他问。
  “哦,我不习惯那里的气氛。还是躲在天台来好。”
  他看了看她的装束,心里就体恤了一些。她穿着朱色的礼服,长袖,长裙,精致的手套。
  “我也不喜欢那里的气氛。嘈杂,喧闹。”他附和着。
  他们聊了些寻常的话题,然后童遥从兜里掏出一个金红色的小带来。
  “送给你!”童遥有些不好意思地递过来,连思境的眼睛也不敢直视一眼。
  “是什么?”
  “是我从海竹寺求回来的一个护身符,已经开过光了,那里的法师说可灵验了,能够保佑你一生平安。”
  思境把护身符拿捏在手中,像是不知如何开口,许久,才问到:“这么珍贵的礼物,怎么送给我呢?”
  童遥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他是希望她表白吗?她红着脸,喃喃地说:“因为,因为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我希望你平安啊。”接着她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我一直很喜欢你。”
  这句话像是把思境的心给烫了一下,说实在的,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坦白,他能想到像这样一个有些自怜而有些腼腆的女孩子说这句话需要多大的勇气。尽管他不爱她,尽管他一直把她当做妹妹看待,当他听到童遥这么向自己表白的时候还是有一些意乱神迷,换作别的女孩,他可能不会这样,毕竟他经历这种情形不止一两次,可现在他还是觉得心里在怦怦作响。他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的头,他感觉她向他靠拢来,她靠在他的肩上,他却没有拒绝,他就那么任由她靠着,他闭着眼感受那片刻的温存。他知道他不该这么做的,但是此刻,他的心里好像有一块最薄弱的地方,他需要慰藉。
  屋里传来开香槟的声音,他突然清醒过来——不能伤害这个女孩,不能给她一种虚幻的希望。他推开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不,不行。我不能再爱别人了,童遥,原谅我,原谅我,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妹妹。我的心不在这里,我的心早就属于别人了。你原谅我,一定要原谅我,如果我给过你误解或是伤害,请你一定要原谅我。我并非故意。”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自己说完后就落荒而逃甚至不敢看看她的反应也没对她说出任何安慰的话。他知道这件事迟早需要面对和解决,可他没想到是用这样的方式,一切都太突兀了。
  他跑到大厅,看着思岩和童欣正在切着那九层的大蛋糕。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童欣,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她的脸焕发着光彩,她的笑容明亮,完全是一个沉浸在爱河中的小女人。但是,他仍然能看到她的清澈如秋水般的双瞳里闪烁着一些不确定的和迷惘的愁绪。
  他痛苦的靠在了身旁的大理石石柱上。
  “嘿,你做什么。思岩找了你半天。”原来是元植,也只有他才有这样闷声闷气的嗓音。
  贺元植是方家的常客。他是个孤儿,但是在方毅舫的资助下他在英国一所教会学校读完了全部的课程。可是,他对方毅舫的感情很怪,看起来没有半点的感激之情。他也是个引人注目的男子,高高的个子,健硕的肌肉,五官阳刚,棱角分明,虽然没有思岩思镜那样精致的线条,却是另一种气质。然而,他的引人注目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外表,他在生意场上果敢精明的气概和强悍手腕很像当年叱咤风云的方毅舫,他是方氏集团除思岩外的另一员猛将。
  “哦,找我做什么?”思境问。
  “给你敬酒。”他说话总是这样直直的,不带感情。
  “你在俄国呆得怎么样?工作顺利吗?”
  “工作顺利,呆得不怎么样。”他总是不苟言笑。
  “哦?怎么讲?”
  “俄国的女人没有风情。”
  “呵呵,”思境笑了,“那国内的女人怎么样?对你胃口了吗?”
  “还行。”
  “有看上眼的?”
  “这屋里就有一个。”
  “谁?”思境好奇。元植一撇嘴,思境顺着那方向望过去,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独坐在一个角落里幽幽地喝着酒,眼里写满失意。是佑婷。
  思境摇摇头无奈地笑,“换个新鲜点的好不好?你又在打她的主意。你不是已经失败很多次了吗?”
  “我的字典里没有放弃两个字。”
  “爱情和别的事情不一样。你追不到她的。”思境的语气变得很严肃。
  “何以见得?”
  “她的心始终在别人身上。”
  “可是别人不是已经在订婚了吗?”
  “你这可怜虫,God bless you!”思境拍了拍他的肩头,苦笑。
  “思境!元植!”思岩和童欣拿着酒杯走过来。谁都能看出来思岩很开心,因为这一个晚上他都在微笑,让人动容的微笑。
  “还不快点祝福我!”思岩攀上思境的肩。
  “恭喜你,思岩,第一个告别单身生活。”元植不紧不慢地说,“也恭喜你,童欣,以后就改改称嫂子了。如果以后思岩待你不好,我们绝对帮你做主。”
  思境痴痴地看着童欣,仿佛这一刻在这偌大的大厅中只有他和她的存在。他的眼睛深邃,像不可见底的寒潭。他抿抿有点干裂的嘴唇,想说句祝福的话,可是却哽咽在嘴边迟迟说不出口,半晌,他才说,“祝你幸福,嫂子。”接着,便把手中的伏特加一饮而尽。
  她不能面对他的目光,她怕看见他眼里蕴藏的感情,更不能去分析那感情。“谢谢。”她也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很苦,很烈。
  这一晚,思境酩酊大醉。
  他从来不会这样在重大的场合里失去分寸,他从来不会在人前忘记自己的身份,他总会维护自己作为方家二少爷那显贵的地位。生平第一次,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醉得一塌糊涂。他简直瘫软如泥,不过却是一句醉话也没有说。
  “阿霞,送二少爷回房。”子莛的话铿锵有力。
  “让我去吧。”元植拖着思境向楼上走去。作为好友他看出了思境的痛苦,除了感情应该没有任何别的理由能让一个成熟的男人变得如此狼狈。他把他安置在床上,轻轻叹了口气——“以为你比我强,原来还不如我。”
  方毅舫和冷子莛都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思岩的脸上也只有一片疑云闪过,他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但童欣却在那一刻失了魂,他醉了,是为了她吗?心莫名地痛,难道真的是为了她吗,如果她对他的关怀有一天会变成对他最深的伤害,会不会一开始她就对他绝缘根本不去招惹他。周围的人依旧在笑着交谈着,一张张虚伪的脸多么令人厌烦,好像要让她窒息一般,身体越来越没有气力,她下意识地拉住了思岩的衣角。
  “你怎么了?”思岩忙抱住她,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他有点紧张。
  “没事。”她强颜欢笑。
  “要不要休息一下。累了吧?”
  “嗯。”她点头。
  “宴会快结束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你怎么能走开。”她定了定神,摇摇头。
  “让我陪姐姐回家吧。”不知什么时候,童遥出现在童欣的身旁,她的脸色和平时不一样,可是谁也说不出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不一样,她的眼神,冰冷。
  “我让司机送你们。”
  冷子莛上了楼来到思境的床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怜爱地看着他,这个最令全家人宠爱和担心的小儿子。虽然人人都说思岩继承了她的稳重踏实,而思境却流着一种不安分的血液,像极了年轻时的方毅舫,但她心里似乎更偏爱这个小儿子。她知道他的心一定很痛,她好心疼。但是心疼之外,她的心里更有一种恐慌。她清晰地记得三十年前,也是这样重大的排场,她和方毅舫的婚礼上,有一个美丽的女人酩酊大醉,瘫软如泥,倒在累成金字塔的水晶杯上,那惊心动魄的水晶破碎的声音,至今还会回响在她的耳边。那个美丽的女人有个同样美丽的名字:洛雪,她是方毅舫青梅竹马的爱人,而她,冷子莛,只是被注定的他要娶的妻。
  也许看着爱人和别人一起走上红地毯,才会有这样强烈的反应,难道思境也爱上了童欣?心突然怦怦直跳,这是一种女人的直觉,而女人的直觉常常准得令人害怕。

  (十三)元植
  宴会结束,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像冰山一般冷傲而美丽的女子悄悄地走出了方家这座豪宅。她不是今天的主角,不能够在舞台的中央绽放靓丽的光彩。她只能看着她的王子牵着另一个女人的手向红地毯走去,自己却在无人的角落里独饮属于自己的苦酒。“那杯苦酒是这样盈满,加上一滴就溢出边缘”,她想起这句话,就自嘲的苦笑了一下。
  思境醉了,而她还清醒。烈酒一杯杯下肚,灼烧着她的心,头脑却愈发清醒。她走到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刚拉开车门,脚就有些瘫软。她摇摇欲坠,却有一只刚劲有力的手扶住了她。
  “我送你。”元植对她说。
  她并不拒绝,随着他坐上了他黑色的法拉利。他的一切都没有变,包括这辆法拉利。
  “什么时候回来的?”佑婷漫不经心地问。
  “半个月前。”
  “俄国好吗?不是说要在那里定居了吗”她冰冷的语气中仍然有一丝关心。
  “没有你的地方呆着也没有意思。”
  她皱起了眉。
  “对不起,如果你不想听,我可以不说。”他把车开得很平稳。
  “不要对我这么好。”她冷冷地说。
  “我做不到。”
  “我不爱你,过去不爱现在不爱以后也不会爱你。”她显得有些烦躁。
  “我知道。可是,和你一起在澳洲的半年真的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也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日子。”她说着,心却像被撕裂开了。她真是个绝情的女人,她不该对他这么残忍,对一个爱着她的人这么残忍。可是有什么办法,如果不能爱上他不就应该让他死心吗?最怕给人一个无法企及的幻想,与其让他那样半死不活的吊在山崖边倒不如果断地让他摔下去,说不定,反而能有一条生路。
  “如果伤害我可以减轻你的痛苦,我宁愿遍体鳞伤。”
  “贺元植!”她有点愤怒。
  他的车停了下来,停在公路的旁边。他侧过身来面对着她:“他究竟有什么好?”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根本不会有今天的痛苦。”
  “问问你的心,没有爱过我吗?从来没有爱过我吗?”
  “我说过了:没有!”
  他好像一只受伤的鹰鹫。“要怎么样才能爱上我,怎么样才能够把方思岩的名字从你心里挖掉?”
  她突然很奇怪的也侧过身来看着他,她的眼神带着奇怪的光彩,她突然靠近了他,她的手挽过他的头,然后她开始吻他,充满激情地热吻。他觉得很突兀,可是他不但不能抗拒反而被激起了欲望,他捧着她的头疯狂起来,他的吻铺天盖地的如雨点般打在她的眉她的脸她的唇上,她也温顺地配合着,她的纤细白皙的手抚上了他的腰,撩起了他的衣角,顺着他的腰游移而上。她的手冰凉,没有一点温度,像一块不会融化的冰,摸在他的脊骨上,透心地凉。他打了个寒颤,头脑里一下惊醒,他努力克制了自己,从那吻中抽身而出。
  她一点都不惊讶,反而带着点轻蔑地笑了,“懦夫。”
  “你也是。”他的眼神坚定,丝毫也没有退让的意思。“逃避是吗?要毁掉自己是吗?你才是天底下最纯粹最彻底的懦夫。”
  “那又怎么样?”
  是啊,又怎么样呢,他还是那么爱她。他的目光又柔软了。“我不能要求你忘掉他,就像我不能让自己忘掉你一样。可是,我真的希望你能给自己一个机会,也许你一生一世都爱着他想着他,可我,不介意退而求其次。甚至于……不介意当他的替身。我和他难道不像吗,他们不都说我和他很像吗?”
  她皱皱眉,她的心不能不软下来,谁也拒绝不了这样的柔情。他和思岩不像吗?传言中他是方毅舫的私生子,他也是她生命中除了思岩的唯一一个男人。她曾经和他在澳洲度过了半年的时光,尽管那时光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却是他的全部。
  他的神情有点恍惚,往事又浮现眼前。
  他认识她的时间不长,三年而已,在她之前他根本不懂感情,他只懂得经商,只懂得商场上的规则和计谋。商场如战场,在这个战场上他绝对是一个令对方望而生畏的冷面角色,他的手腕强硬,毫不留情。偏偏命运要安排,他对她一见钟情。
  三年前,当他从英国回来度假的时候,在思岩的游艇上碰到了她,那时的她穿一件无袖白色T恤,一条白色牛仔裤,带着太阳镜,优雅地伸出手来和他握手。他竟然丢了魂似的死盯着她,半晌才笨拙地伸出左手去握她的手,换来她一脸惊愕。从此以后,他就沦陷在她的魔力里,无法自拔。可她很少给他好脸色,礼貌地请求他不要烦她。可是,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去“烦”她。
  直到后来,他在工地上为她挡住了一块从高处落下的石块,如果不是方毅舫倾尽全力请来专家为他会诊,也许他的右手将全废,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是为了她而受伤。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在他的伤快要复原的时候,她随他一起去了澳洲,在那里的一座庄园定居。
  半年后,他对她说:“你走吧,半年的青春抵得上我的一只手了。你根本没有爱过我,根本没有快乐过。”
  “那你呢?”她只是淡淡地问。
  “我?我会很好地生活。”
  “你会回方家吗?”
  “也许不会吧,也许会换个地方呆一呆。”
  “真的不回方家了吗?”
  “嗯。”
  “那好吧。”
  她离去,他也离去。从此了无瓜葛。
  “你知道吗?当时多么不想放你走。”他叹了口气,“永远不能忘记你就在我臂弯的感觉,多希望一辈子那么宠着你爱着你,看你哭看你笑,为你遮风为你挡雨,可惜你根本不需要。我可以为了你放弃自己的计划,放弃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可你通通不需要。”
  她突然有点害怕,他的话有点奇怪,难道他已经看穿了她的心事?忽然间觉得车里有点冷,仿佛车外的寒气已悄悄地侵入。
  “你是一个聪明的人,可是你犯了一个聪明人的爱犯的毛病,那就是低估别人的智慧。”他淡淡地对她说。“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计划对不对?和我在一起并不仅仅是为了报恩对吗?”
  那股寒气渗透了她的心,他的语气多么陌生,他的眼神阴寒。
  “不必害怕,我不会伤害你。我说过,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在你面前我变得不是我自己,变得像只小猫,只想跑到你的身边让你抚慰。”他叹了口气,“可是,能不能告诉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了我的秘密?”
  她想了一想才开始说“从桥源房产收购方氏集团开始。”
  她的表情坦白,逐渐回忆起过去的情景。“方氏集团的股份受到那么大的冲击,连方毅舫都忧虑成疾,思岩也备受打击——可是你,你却像个局外人,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喜悦。
  “我在方毅舫的病房碰见你,那天恰好只有你一个人,你的眼神让我很惊奇,你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时候,仿佛在嘲笑他——对待一个恩人,不应该有这样的表情,所以我觉得事有蹊跷。当然,那时的我忙着帮助思岩,根本无暇顾及你的事。
  “直到那一天,你约我去钱海钓鱼,你让我简直很困惑,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会有钓鱼的心情,思岩说你可能压力太大所以才用这种方式来缓解,他说其实你比谁都在意这件事。于是我就陪你去。你确实比谁都在意这件事,在意这件事的成败。你不太会隐藏自己的心思,尽管你看起来很冷酷,但是你的所想常常都被你的眼神所出卖。你钓鱼的时候,表情自负、得意、有点焦虑,就像是运筹帷幄的主帅在等着前方战事的消息,忐忑地等着那捷报。
  “这个发现让我很惶恐,我不敢告诉思岩。我只好自己去查,我发现桥源房产在国内注册的只不过是一个很小的地产公司,根本毫无实力,也就是说它只是一个空壳,而它和另外一个集团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知道,我对经济上的运作很敏感,一些商业假案很容易就会被我发现端倪。于是我继续追查,发现它真正要代表的是一家在伦敦上市的公司——雨彗公司。雨彗为雪,这家公司的债权人是一个叫洛雪的人,洛雪已经去世多年,所以所有的权利都掌握在她唯一的继承人的身上,这个人就是你,贺元植。”
  “你真的很聪明,也许连思岩都没有真正了解你的全部。你的知音,只有我。”他的语气仍然温柔,“为什么不告诉思岩,为什么要跟我离开?”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因为我并不知道你这么做的真正原因。你本质上并不是一个迷恋权势的人,所以你的举动只是出于一种目的——你要打击方家。我不了解你对方家有怎样的仇恨,我只知道方毅舫很器重你甚至是溺爱你,思岩也同样地爱你,我不能够把这种关系给破坏了。我很着急,因为我没有办法去阻止你,这个时候终于有了一个契机,你的手受了伤。我看着你躺在病床上,我知道你很气恼,显然这在你的计划之外,你只能在医院里和外界联系,这使你很被动。方氏的反击也相当精彩,可以说桥源根本不能够动摇方式的根基。”
  “而我也只好收了手。”他打断了她的话,“这也是我到现在始终想不通的一点。为什么我已经收了手,你还要跟我离开?真的是为了报恩吗?我想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把恩仇分得很开,决然不会为了报恩而委屈自己。你那么做应该是为了思岩,我知道,但是我已经收了手,方家并没有被动摇,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她的头朝向窗外,脸上露出一丝难言的表情,为什么要那么做,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做,仅仅是为了思岩吗?其实,也许……
  “我当然不敢奢望你是因为爱我才跟我走,但是我心里还是有这样的幻想,可能你还是有那么一点喜欢我,只是连你自己也不知道。毕竟,只有我才最了解你,我们很像。”
  “不,”她语气又变得生硬,“你不要自欺欺人。我跟你走是想困住你,让你彻底放弃对方家的计划,永远不再伤害方家。”她这样说着,却有一点心虚。
  “是吗?那你真是伟大。”他冷冷地说,带着一点嘲笑,“那怎么不坚持到底?你做得很好啊,你确实困住了我,我根本就没心思再继续我的计划了,即使我赢了一切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会开心。什么也抵不过在澳洲庄园的日子,我们一起买菜、做饭,看日出日落,在湖边垂钓,在庄园里摘果子酿果酒,是多么幸福的生活。”他的脸上露出神往的表情,像是又回到了那段岁月。
  她也无法忘记那段日子,尽管她一直固执地以为她只爱思岩,对他毫无感情,但是在澳洲的生活确实很自在和快乐。
  虽然没有思岩,她的心空无一物,但是元植还是带给了她温暖,他永远站在她的身边,只要她想要的他一定会为她实现。正因为这样,她才肯跟着他走,并非为了报恩,也不完全是为了思岩,也许是因为她有过瞬间的感动,也许是因为她确实想逃避,她需要一个暂时的港湾来为自己疗伤,而他就是她最依赖的港口。他们生活在远离尘世的果园里,过着悠闲逍遥的生活,只不过,她还是常常在梦中醒来,叫着思岩的名字。她始终忘不了过去,她不知足,在那种日子里,她还是想着思岩,想回到他的身边,作他最信赖的知己。所以当他看出了她的心思,当他放她走的时候,她毫无留恋绝尘而去。
  “难道不怕我又继续我的计划了吗?”他还是锲而不舍地问。
  “我管不了那么多。当时你说你不会再回方家,我就信了。而且……”
  “而且什么?”他很敏感地问。
  她很心烦,该怎么说呢,说她现在发现了他真正的身世?其实也不是,一切仍然只是她的猜想。
  她也是偶然听到思岩和思境的对话。
  “哥,叫元植回来吗?让他帮你渡过这次难关吧。”
  “不用了,不用担心我,你放心回美国吧。让元植呆在国外反而好些。”
  “怎么这么说?”
  “不是吗?他留在方家始终是一枚定时炸弹。”
  “可是这么多年,他为方氏集团立了很多战功。每一次危机都有他的辅助才得以化解。”
  “但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你相信我,这一次,我想单独解决。”
  “也好。只是到底,应该相信元植,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他毕竟是我们的……”
  是我们的什么?他们的声音很小,佑婷在门外侧起耳朵,仍然未听见下文。
  ……
  “怎么不问问我什么时候发现了你的动机?”他转了话题,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定了定神,“我没兴趣知道,也没想过会一辈子不被你发现。”
  他感叹,她永远是拒人千里的模样。
  他在离开澳洲之后辗转去了香港、美国、英国,当他在准备结束雨彗公司在国外的业务的时候,才发现,公司的业务被人查过,而这个人竟然堂堂正正的写着自己的真名:罗佑婷。
  他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同时也佩服她的智慧。他不甘心,他想知道过去的一切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所以才再次回到了方家,不,也许这也不是真实的理由,或者,他只是想再看看她,看看那张令他梦萦魂牵的脸。但是回国以后,他只见了她一面,她站在思岩的身边只是远远的向他点了点头,像是过去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他愤怒了绝望了,负气地去了俄国。直到收到思岩要订婚的消息,他才回来。终于在这个夜晚,可以把一切和她说明。
  “你真的改变了我,我曾经发誓要让方毅舫付出代价,我要替我母亲把一切讨回来。可是我却迟疑了,徘徊了,停滞了。在澳洲,我早就把过去的计划抛到了九霄云外,后来你离开,我也就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再也没有心情去谈复仇或是其他。”
  “可你现在还是回到了方氏集团。善意的,还是恶意的?”
  “你说呢?”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在目前,我还没打算做什么,这点你可以放心。有时候我也觉得很奇怪,我对方毅舫明明是那么恨吧,但是也很可怜他心疼他,不想伤害他。或者他对我太好了,面对一个对自己那么好的人,怎么也提不起恨来。”
  是啊,面对一个对自己那么好的人……有的时候,她还是很关心他的。他的出身,他的经历都让人同情,他是一个孤独的人,可是他却懂得爱。
  还记得那一天,他们从悉尼歌剧院赶回郊区的庄园,大雨滂沱,他们发现了一只在路边瑟瑟发抖的小狗,他冒着雨把小狗抱进车来。那一刻,她发现他就像个可爱的大男孩,有着这样一颗未泯的童心,和商场上那个冷面王有着天渊之别。“可怜的小家伙,你也没有家么?”他对着小狗说着,用他的衣服擦干了小狗身上的污水,那副模样就像呵护自己的小孩。他的身上背负着仇恨他的心里却充满了爱。其实,在好多那样的瞬间,她都以为她爱上他了。只是一想起思岩,她心里那种欲断难断的依恋和渴望还是令她的心隐隐作痛。
  如果,如果他不是爱上她,也许他的人生会不同,爱上她不过是让他的人生更加不幸而已。
  她一直不想看着他对方家作出什么举动来,不仅仅是因为她爱着思岩,也因为她在担心着他。仇恨像一把双刃剑,刺伤对方胸膛的同时那刀刃也会让自己的双手鲜血淋淋,她不忍心他的心上再多一道伤痕。如果当时,他没有放她走,如果他们还生活在澳洲,一切都会简单得多。偏偏他忍痛让她走了,她又朝思岩飞去。他说得一点没错,他是最了解她的,了解得可怕。
  “你和方毅舫……”她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想问我是不是他的私生子?”
  她眼忽然睁大,他竟然这么直接。
  “不是。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不是的。我和他毫无瓜葛,但是,我妈确确实实是他的弃妇,为他而疯为他而死的怨妇。”
  她看出了他眼里仇恨的小火苗。她心里有点感叹,有时候一切是不能把握和预知的,或许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的一切原来都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个样子。她不由叹了口气,其实很怕他受到伤害,她的心终会不忍。
  “你打算怎么办?思岩会结婚的,你要怎么办?”他问她。
  “你盼望着他结婚吗?”她的语气有点挑衅。
  “他结不结婚不管我的事,这只和你有关。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你管不着。”
  “可我想管。你的幸福,我永远想管。你为什么不去争取呢?你真的是个懦夫,不折不扣的懦夫。连当个第三者的勇气都没有。”
  “你住口吧。”她带着点哀求地说。也许他说得对,她根本没有努力的去争取过,自从大学时候他委婉地拒绝了她,她就选择了这样一种守候的姿态,这是她爱他的方式,为什么她不能像元植那样主动的热烈的百折不挠的去追求呢?也许是矜持也许是尊严也许是惧怕失败吧。她其实也很羡慕元植,羡慕他的坚韧和勇气,羡慕他如火的热情。
  “不管怎么样,你都要知道,我在爱着你,永远爱着你。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放弃。你是我爱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唯一的一个女人。”她无语,只是有点迷茫的看着他。
  “送你回家吧。很晚了。”他只是说。
  一辆黑色的法拉利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十四)交错
  她和思岩在宽敞的草坪上在举行着婚礼,他依旧英挺,她依旧清丽。来来往往的过客像订婚那晚一样微笑着说恭喜,整齐的乐队在草坪里演奏着悠扬的乐曲。当她和思岩互换着戒指的时候,他正从远处赶来,他形容枯槁、眼神幽怨、他的嘴角有着殷红的血,那是他吐出来的血吗?他只看了她一眼,绝望的一眼,便转身走去,她如着了魔一般向他追去,“等一等,等等我。”可是他没有回头,他飞快地向前方走去,她提着白色的婚纱拼命的追赶,追不上,反而越追越远。“等我啊。”她用力的呼唤,可是那呼唤立刻被风吹散开去,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仿佛被雾气笼罩住了,那浓浓的雾气在他与她之间氤氲开来,她迷失在这片雾气之中……
  “等我,思境!”她终于喊出了他的名字。童欣猛地坐起身来,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原来只是个梦。
  不祥的梦。
  清晨。
  “姐。”童遥走进了童欣的寝室。童欣正坐在梳妆镜前梳着头,眼里有昨夜的疲倦。
  “你真美啊。”童遥拿过木梳,替她梳着那一丝丝的秀发。
  童欣笑了,笑容惨淡。“不用去上班吗?”
  “我请了假。”
  “哦?为什么?”
  “我昨天……跟思境哥说了……说我爱他。”她从那面大大的镜子里注视着童欣的表情。
  又是思境。童欣摆弄着手上的发卡。
  心有一点痛,为什么会有这样酸楚的感觉呢。为什么听到别的女人向他表白,心里会觉得那么不舒服呢。她眼底的那抹愁一闪而过。
  “结果呢?”她还是竭力表示着善意的关心。
  “他拒绝了我。他说他不爱我。”她的眼神幽暗,看起来是那样伤心。
  她很惊愕,她转过头来抓住童遥的手。“你没事吧?怎么昨天不告诉我?怎么会是这样呢,所以才不去上班的吗?你到底有没有事啊?”
  童遥蹲下身去,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我很难受,可你昨天不舒服,我也不能告诉你。爱情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我付出过了,期待过了,可是什么也得不到。他是看不起我吗?我知道,我陪不上他,可是他对我……”
  “他对你怎么了?”
  “他对我忽冷忽热,我看不见他的真心。有时候离我那么近,有时候又那么远。有时候他对我真得很好,好的让我想入非非,可是他就像天上的月亮,当我靠近他一点,他就会后退一点。现在,他突然对我说不会爱上我,我很怕,我不能没有他的,我会受不了。他现在不会再理我了对不对。”她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落在童欣膝盖上的纱裙上,好湿好冷。
  童欣觉得难办,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她一直不希望他们在一起,可他这样突兀的拒绝了童遥也不是她的初衷阿。她轻轻拍着童遥的肩头,“别哭了,别哭了,你哭得我心乱了。”
  “姐——”童遥反而抱着她的膝盖痛哭失声。
  她的心有点麻木了,她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抚平她心里的创伤呢。
  过了许久,童遥才有所平息。“姐,我该怎么办?”
  童欣眉头紧锁,她扶起了童遥的头认真地说“忘了他吧,他不会给你幸福的。你还小,你会遇到比他更好的人。听姐姐的话,忘了他才是最好的。”
  “我不想,不想就这样和他断了联系。他不会把我当成朋友了,他不会再理我了。姐,我害怕他不理我。即使他不爱我,我也想看着他,和他说话。不想他讨厌我。”
  “怎么会,谁也不会讨厌你。他还是会把你当作妹妹来疼爱的。”
  “你骗我。他昨天就是那么推开了我,他一定是厌恶我了。姐,你去找思境哥好吗,你让他不要生我的气,让他原谅我好吗?你去和他说,我并不是那么想的,我昨天只是一时冲动,我想继续和他做朋友,好不好。你帮我好不好,我自己没有勇气。”
  童欣更心烦了,她怎么能去找他呢??这简直不可能。
  “姐……”童遥抬起了泪眼,祈求地看着她。
  于是她的心又软了下来。
  思境从床上爬了起来,头还有点晕,他拿上外套下了楼。冷子莛独自一人坐在餐桌前,阳光柔柔地披在她的身上,更增添了她的妩媚。
  “妈,你真美。”思境从背后看着她侧影说。
  子莛回过头来笑了,“你呀,这些年唯一没变的就是这张嘴,永远那么讨人欢心。”她伸出手去把思境拉到桌边。
  “有吗?我向来心口如一的。爸和哥呢?”
  “思岩去找童欣,你爸去了高尔夫球场。你呢,今天打算做什么?”
  “和之宇约了去打网球。”
  “昨晚睡得还好吗?头疼吗?”她疼爱地替他理了理额前的头发,思境反过来拉住了她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脸上。
  “妈,你一直守在我身边吗?我又让你操心了,我总是让你操心。”
  “傻瓜,只要你幸福,妈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快喝姜汤吧,特意让阿霞帮你做的。你这孩子,总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妈,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你。”他的眼神有些黯淡,在心里轻轻地说。
  室内网球场。
  之宇已经筋疲力尽,躺在木地板上休息,思境还在不断的对着墙挥拍练球。
  “喂,你怎么永远有用不完的劲啊?”之宇冲他喊着。
  思境看着他笑了,他甩甩湿淋淋的头发,跑过来在他旁边躺下。
  “打球可真痛快!”思境长长的感慨了一声。
  “以前你和书妤吵完架也总是这么发泄的。”之宇刚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又说漏了嘴。
  “你有没有一点新鲜的东西可说,每次不提书妤你就不舒服么?”
  “呵呵,知道你不想再提,可我也是情有可原啊,你不知道当时在普林斯顿追过书妤或者想追又没有胆量追的人有多少,我也是那一堆人中的一个嘛。不过,只有你是幸运儿。”
  “那又怎么样,追到了又失去了,或许还不如你来得幸运。”
  “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你毕竟拥有过啊。”之宇冲他急了。
  思境闭上了眼,那曾经的拥有究竟是甜蜜还是痛苦呢?
  “哎,你上次跟我说过的事究竟是真的还是说着玩的?”之宇见他不言,又开口问到。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着玩了,当然是真的。”思境的口吻很严肃。
  “哎,你的决定总是出人意料。我知道你决定了的事不会改变,可是,我们才并肩作战了半年,你这就走实在不够朋友。”
  “也不是马上就会走。再说,我不是找来顶替我的人了么?够朋友了吧。”
  “那我们的工作室该怎么办?名字也应该改掉,不叫‘思宇’,叫‘春宇’,真是难听到家了。”
  “呵呵,我觉得不错,春雨贵如油……”
  之宇揍了他一拳:“那你什么时候去美国?”
  “再过一两个月吧,或许会等我哥办完婚事。”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透着浓浓的忧郁。
  “噢,你知不知道你嫂子的那家酒店最近在找设计师帮忙设计大厅,还到咱们工作室联系过?有没有兴趣去试试?”他捅捅思境的胳膊,眼睛暧昧地眨了眨,“说不定叔嫂之间还能擦出点火花。”
  “祝之宇,你不要乱讲。”他很生气地瞪着他。
  之宇看着他足足有一分钟,不解地看着他。“怎,怎么了?我又没有别的意思。”
  思境才意识到自己的敏感,他的语气缓和下来:“我当然不会去。只要方辉一完工,我就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我自然不会去接别的工作。”
  “思境,你有没有觉得你变了?”
  “什么?”他回过头来看着之宇,仿佛被他那严肃的语气吓住了。
  “虽然,你以前也是这么一副臭德行,但是……,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之宇出了神,好像在想着该怎么表达他的意思。半晌,才接着说,“……以前,你就像一只雄鹰,自由、勇敢、傲气十足。现在的你,好像被什么束缚着。”
  “不错,这么多年,我唯一学会的就是放弃。”思境提起了球拍,又向球场中央走去。
  他没有想到会邂逅Cristing。
  他在街的对面,风衣的领口随意的束着,寒风把他的风衣灌得满满的,他在风中而立,英挺而孤独。刚从网球场出来,他不知道应该去哪儿,只好在街上闲荡,这也是消磨时间的好方式。有一个人穿过马路,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她穿着紧身的红色皮衣,外面披着貂皮披肩,她来到他的面前。
  “好久不见。”她的神情妩媚。
  “是啊,很久了。”他笑笑。
  “一起喝一杯吗?”她的眼睛往上挑挑,那里面的含义万千。
  “好。”他当然明白她的含义。
  他们坐在银盾酒吧的吧台上。酒吧里灯光幽暗,衬托着一种暧昧的情绪。空气中飘的是莫文蔚的歌,她独特的嗓音把这里的颓废气息渲染得更加浓烈。思境一语不发,喝着闷酒。Cristing坐在一旁,比他更疯狂地喝酒,一杯接一杯,像是要和他比试一般。
  “你怎么了?”他有点奇怪。
  “你终于知道你身边还有人了?”她斜过眼,带着怨恨的看着他。“我知道你当我不存在,你从来就当我不存在,你知不知道和你分手以后我有多么难过!”她突然支撑不住,向思境倒过来,她醉了。
  他体谅地拍拍她的背。虽然他们在一起只是一场游戏,但他不想给任何人留下伤害。毕竟,他们在一起过,给过对方温暖。
  “为什么要离开我?我说的只是气话,你为什么当真了?”她问。
  思境无言以对。记得那一场网球赛,童欣误伤了她,她在事后用极轻蔑的语气埋怨:“你和你哥交的是什么朋友?一点品位都没有!不会打就别打,笨死了……”后来他怒不可遏地和她吵了起来,他们的关系也画上句号。
  “你醉了,我送你回去。”思境替她拿起了披肩。
  “我没有醉,我很清醒。我知道我们的游戏规则,我不会干涉你的事情,可是,我们继续在一起好吗?我们在一起不是很快乐吗?我没有这样央求过男人,你是第一个。我真的很想你。”她几乎站立不稳,就那么软软得瘫在思境身上。
  思境心里有一点不好受。“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不要回家。”她有点任性地说。“我们去酒店,好吗?”她抬起眼来,眼里充满诱惑和恳求。思境把头转到一边,叹了一口气,温柔地扶着她向门口走去。
  寒风阵阵,他拉了拉领口,又替Cristing裹上披肩,他半拥着瘫软如泥的她走出了酒吧,突然,他的脚步停住了,整个人也僵硬了。他定定地看着前面——童欣,穿着黑色的风衣,正站在他们的对面。
  童欣也有点愣,她下了很久的决心才到来,可是没有想到,在酒吧的门外,竟然遇到他抱着一个醉酒的女人。有点错愕,有点心酸,有点难受。她不知怎么做才好,是不是应该潇洒的往前走去,告诉他她只是碰巧经过,但不知道何故,她竟迈不开步伐,仿佛稍微一动她就会站立不稳。
  Cristing好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抬起醉眼来,却清楚地认出了童欣。女人是最敏感的动物,她对童欣的态度充满醋意和敌意。
  “又是你?”她对着童欣冷笑一声,又转过头去望着思境。
  “咱们走吧。”思境呆立了片刻又继续拥着她往前走去,他的脸平静如水,但是他的眼睛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哀痛。
  童欣久久地伫立在那里,她感觉到他们一步步向她靠近、交错、远去,他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抬眼看她一眼。
  他走了,她还站在那里,许久,迈不动步伐,她感觉到他慢慢地离她远去。风吹着她的脸她的发,她独立在风中,觉得前所未有的孤单。
  “姐,你回来了?”童遥从寝室里走出来,看着童欣进门。
  “嗯。”童欣的神情仍有些呆滞,她慢慢脱下风衣。
  “见到思境哥了?”童遥小心翼翼的问,她低下了头,还是那样腼腆。
  童欣走过去,把她搂在怀里,“我会去找他的,一定会的。”童遥也伸出了手把她紧紧地抱着,她突然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她偷偷的把脸埋进了童遥的秀发里,那样那些晶莹的小水珠就没有人能够看见了。
  第二天的晚上,她提前来到了银盾酒吧。不管能不能碰到他,不管他带着谁一起来,她都要等到他。
  她坐在银盾一个明显的位置上。以前她也在这里做过服务生,如今却是以顾客的身份而来,世事真是很难预料的,她只能在心里苦笑一声。她要了一杯葡萄酒,欣赏着那暗红的波光在眼前荡漾。
  她该怎么和他说呢?是不是当昨天的事没有发生过?怎么开口才比较自然呢?她正在思忱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到了她的身旁,他叫了一杯Tequila。
  “在等我?”却是他先开口。
  “嗯。”她应答着。先前的台词全都派不上用场。
  “是为了童遥吗?”
  “当然。”她很快地说。
  “她还好吗?”
  “她也是一个习惯把心事埋在心里的人,即使再痛苦也不会表现出来。”
  “也不对你这个姐姐表现吗?如果她没对你表现你也不会来了。”
  “……”她无语。
  “不是一直不希望我和童遥在一起吗?”
  “对,我是不希望。”
  “为什么?你觉得我不是个可以信赖的男人,你觉得我不能给人幸福吗?”他突然有些想对她发火,那是积存了很久的火气。
  难道不是吗?她在心里想着,那么你昨天晚上抱着的又是谁?他也意识到了她在想什么,他很想解释,可是又说不出口,为什么要解释呢?告诉她他只是出于礼貌和关心送Cristing回家,他用什么身份和立场来对她解释呢?
  “对,不管怎么样,我做的还是让你满意了。”
  “你不要这么说。”童欣看到他冷峻的脸,语气又变得柔软,“我只是想保护童遥,童遥她和其他的女孩不一样,她是经不起伤害的,我希望她的初恋能够简单一些快乐一些。可是现在,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请求你像以前那样关心童遥,不要对她太冷,不要不理她,她没有恋爱过,现在却先要经历失恋。我知道你是为了她考虑,不想让她有幻想……”
  “我不是为她考虑,我是为了我自己考虑。”思境直直地把她的话抵了回去。
  她看着他,不知怎么回答。“不管你怎么说。请你多关心她,别让她失掉了信心。如果你以后不理她躲着她,她可能会更无所适从。继续把她当作朋友吧,或者是当作妹妹,本来她也可以算是你的妹妹。”
  他直直地看着她,她是在提醒着他的身份吗:“呵,对,她已经算是我的妹妹了。你想我怎样?让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是吗,在她面前演戏,对她好,对她自然,支持她从失恋的阴影里恢复过来。如果是这样,你可以放心,我会做得很好。”他猛喝了一口酒,心里在询问:你也一样吗,在我面前演戏,对我好,对我自然,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童欣叹了口气。“如果你这么做了,我会很感激你。”
  “感激?我不需要你感激。”
  “思境!”他是那么冰冷,她不想再呆下去了,呆在他的身边她总是觉得像站在悬崖边,她怕看到他落寞的表情,看着他的神情她的心就无法平静。
  “我先走了。”她拿起了包。
  “我昨天只是送Cristing回家。”这句话还是蹦了出来。
  “是吗?”她居然也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心里还有点高兴。她的手颤动了一下,怎么会这样,她定了定神。“你不必向我解释。”
  “你不想听吗?”他浅笑了一下,问。
  “你醉了。”她回了头,看着他,平静的语气。
  “是吗?我清醒得很,我最可悲的事情就是我想醉可是根本醉不了。”他走到了她的面前,拉住她的手,“你究竟知不知道,我喝酒,我逃避,究竟是为了谁?”
  她避开了他炽热的眼睛。
  “我都是为了……”
  “你都是为了书妤。”她打断了他的话,不容他再有反驳的余地。他哑然,看着她断然决然的表情,他说不出话来,她的坚决让他仅有的一点勇气消失殆尽。大哥的笑容又在他的眼中弥散开去。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她转身离去,心里却下起雨来。“不要再去想了,以后还是少见面的好。”她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他看着她渐渐远去,却没有追赶的能力。

  (十五)猜心
  童欣走进华美,虽然她并不是一个把悲喜写在脸上的人,但她的神色还是泄漏了她的不开心。
  “童经理,请到二楼董事长办公室开会。”
  “好。”她把桌上的东西略作整理,指尖无意中触到了桌上的一个水晶相框,相片里思岩从背后拥着她,他们的脸就像五月里最灿烂的阳光,幸福而明艳。
  看着相片里的笑颜,她的眉头不由得聚了聚,今天,他们之间有一点不愉快。
  “把华美的工作辞了好吗?”他在送她来公司的时候温柔的问。
  “我现在很好……不想辞职。”她柔柔地拒绝了。
  “为什么永远和我见外?你马上就是方家的人了,把工作辞掉吧,你可以做一个快乐的少奶奶,如果一定要工作,可以到方氏来。光靠我和元植来打理这么大的生意,已经力不从心。”
  “思岩,我真的很想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我在华美觉得自己很充实,我靠的是自己的能力。”她还是不退让,她想靠自己,靠自己去照顾妹妹,照顾小鸳和小小,虽然这也许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外。
  “你总是这样!”他看起来真的生气了。“你到底要坚持什么?”
  她低着头不说话,每次看到她这副表情,思岩就无可奈何。他叹了口气,而他紧蹙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
  他们的讨论没有结果,各自都闷闷不乐。
  或许,她不应该拂他的意?童欣把目光从相片移开——或许,她应该对他更好一点。应该开始工作了!应该快乐一点!她努力地展开一个笑颜,然后才走了出去。
  走进了董事长办公室,她有点意外,所有部门经理无一缺席,大家都神情严肃,这是一个重大的会议。脑中立刻想到这一定和大厅设计有关。
  说来奇怪,筹划之初董事长竟然让她担任大厅设计筹备组副组长,她当时真是大吃一惊:“董事长,我对建筑一窍不通!”
  “你只是负责商业上的运作,建筑方面的细节你稍微学习学习就行。”
  “可是,酒店里绝对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现在我需要你向我证明你就是最适合的人选。”
  她一脸茫然的接过了任命书,经过Johnson的点拨,她才豁然开朗。董事长看重的是她的人际网,方家结交的名流贵族不计其数,更何况她的小叔子就是全市闻名的建筑师。可是,董事长却没想到她从来是不愿意依赖方家的。她只是按部就班地给各个工作室发出了邀请函,对思宇工作室也是一视同仁,所以,这件事到现在还是空中楼阁。
  她看了看董事长的脸色,最近董事长看她时总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不料今天,董事长却容光焕发。
  “听说请来了一位设计师,很出名。”旁边的Johnson对她耳语。
  “哦?”
  她翻开了发的资料,刘小春,俗不可耐的名字,不过来头果然不小——普林斯顿建筑系毕业,初次归国。普林斯顿?她的心不由颤动了一下。
  这位著名建筑师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人如其名,长得极大众,不过不可否认,他确实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气质,或许那就是所谓的建筑师的风范。
  “童欣,初期的工作,还是你跟进。你跟刘先生介绍一下酒店的情况。”
  “好的。”童欣点点头。那位刘小春正仔细打量着她,她客气地点了点头。随后便领着他在酒店四处参观。
  这位设计师真是个特别的人物,不多说话,但说的话却是字字有力,甚至让童欣招架不住,比如他问“听说你完全不懂建筑,怎么会让你当筹备组副组长”,童欣飞快的在脑子里找着合适的答案:“所以我只是副组长啊,懂建筑的人不是当组长了么”。很蹩脚的理由,可他竟然还点了点头。他很细心的观察着大厅的布局,他的目光如炬,似乎要把每个细节都映入脑海。
  “休息一下吗?”童欣问。
  “好。”
  于是童欣带他到一处茶几旁坐下,要了两杯咖啡。
  他们都很认真的品着咖啡,没有交谈。
  “可以问你一些私人的问题吗?”童欣犹豫了许久,终究忍不住问。
  “可以问,但我不一定回答。”童欣愣住,真是和思境一样的风格。
  “你是普林斯顿毕业的吗?什么时候在那里读书的?哪一级的?那里的华人你都认识吗?你回国之后到哪个工作室?”童欣望着他急切地询问,其实所有的问题不过是同一个潜台词:你认识方思境吗?
  刘小春看了她一会儿:“其实我一个问题都没记下来。”
  童欣有点尴尬地收回了目光,她盯着手里的咖啡开始喝起来。她知道自己很唐突,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她总觉得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设计师,隐隐中觉得这个人会和自己有更密切的联系。
  她可以感觉到他也在观察着她,好像是从他第一眼看见她就开始了,只是他隐藏得很好,每当她看过去的时候,他的眼神就已经转到了别的地方,真是个狡猾的家伙。可这一次,他可躲不了——童欣猛然抬头,他正好和她目光相接,看他措手不及的神色,童欣有些许得意。
  “我长得很特别吗?”她问。
  “有人形容过你特别吗?”他反问。
  “好像是我先问你的吧。”
  “没关系啊,你也可以先回答。”
  “好吧。没有人这样形容我。你有意外的发现吗?”
  “你确实没有特别之处,这就是意外。”
  童欣不明白他的意思,她打量着他,他根本无意躲闪反而迎视着她的目光。
  “我继续带你参观吧。”她只好站起了身,不知为什么她在与他的对视中败下阵来,他的目光好像在探索着什么,那目光让童欣觉得惶恐,这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她觉得他的目光如此犀利,好像快要探索到她内心隐秘的角落。可是,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那个角落,绝对不能。
  刘小春很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这两周来,他天天在大厅里测量、画图、拍照。童欣呆在他的身边,她的目光时常停留在他的身上——他专注的眼神、冥思的表情、忙碌的身影常常让她有一种幻觉,仿佛在她面前的是另一个人,是另一张更有英气的脸。而那一张脸,她最近都没有见到了,不知他是否安好,是否已经更加快乐了一点。她常常就会这样地沉思,直到泪眼迷茫才回过神来。刘小春偶尔也会注意到她的异常,但他不是一个多事的人。
  那一天,她竟端着一杯咖啡走到刘小春的身后:“思境,休息一下吧。”他转过脸来,诧异的神色,童欣也呆住,但她如水的双眸轻轻垂下,她不解释,只是静静的走开,任双眼被一片雾水慢慢笼罩住……
  这一天是个好天。
  冬日里难得有这样明媚的阳光,童欣的心也软软地躺在那温暖的阳光里,格外地惬意。
  短短一个月,刘小春就拿出了第一份图稿。童欣看着那设计图,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那种风格,是那样熟悉,大气而细腻,雍容而脱俗,不落窠臼。“似曾相识!”她的心里有这样的感叹,可是仔细端详,她确信没有见过这样一幅画,如果一定要有个解释,她想那一定是在前世见过。
  “设计得不错。虽然我是外行,可我也能感觉到这是一副出众的设计。”童欣由衷地感叹着,对刘小春投去赞许的眼光。
  “确实,在建筑界,这幅图也算是极品。很少有作品能够匹敌。”
  “你很直接。”童欣看了他一眼,心想他可真是不具备中国人谦虚的美德。
  “我很客观。”他表情坦然。
  “那真是要谢谢你,设计出这幅极品。”童欣有点戏谑。
  “不必,职责所在。如果你们对初步的规划没有意见,我会再继续修改细节。”
  “还用修改吗?已经很完美了。”童欣情不自禁地说,身旁的正组长瞪了她一眼,她只好耸耸肩。谈完细节,她送刘小春走出了酒店。
  “童小姐,你真的喜欢这幅图吗?”
  “不错。很喜欢,就像是……”她想说,就像是完全读懂了设计者的心思。
  “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当作这幅图是为了你而设计的。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童欣认真审视着他,半晌才说:“刘先生,你的话很让我误会。”
  “你没有误会。”他面无表情地说,“难道你喜欢你左手上的戒指吗?”
  童欣无言,心想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才认识一个月,而且你曾经说过我毫无特别之处。”
  “是的。除了工作非常认真以外。”
  童欣无可奈何地笑了:“哦,那这是对我工作认真的嘉奖吗?”
  刘小春并不继续说话,他转身走了。
  童欣也走进了酒店,想着这世界上的人真是无奇不有。可是,当她坐到桌前,独自审视这幅图稿的时候,竟被吓了一跳,她觉得这真像是为自己而设计的,那每一笔每一画都让她心动,让她回味,引起她的共鸣,真像是着了魔一般!童欣不禁唏嘘:奇怪的刘小春,奇怪的相识,奇怪的设计。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傍晚时分,童欣捧着图纸往公车站走去,她还要把这幅设计带回家好好欣赏。
  “那大厅顶上飞龙在天的图案真是霸气十足。”她一边想着一边向街对面走去,全然不顾那耀眼的红灯。一辆汽车从旁边驶来,白白的灯光把她拉回现实世界,可她下意识的一转身把那图纸护在胸前,自己却暴露在马路的边上。眼看汽车就要擦到她的身上,一个黑影冲过来把她拉回人行道。
  “怎么回事?”司机大声地吼着。
  “对不起,对不起。”童欣连连道歉,等她转过身才发现身边那人竟是思境!
  “你怎么在这里?”她惊愕。
  “下班经过这里。”
  他上班要经过这里吗?童欣只觉得脑子里犯了迷糊——他的工作室和家不都在城东吗?怎么跑到城西来了?可她没有问出口。
  “你拿的是什么东西?你连命都不要了吗?你知不知道你过马路总是心不在焉,车来了都不知道躲!”他不停地责备。
  “哦。”她听着他的责备,心里竟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她仔细地看着暮色中的他的脸,许久没有见到他了,因为她害怕和他的相遇,害怕一遍又一遍的去体验那种矛盾和痛楚。他一点都没有变,只是头发长了一点,脸瘦削了一点。他憔悴了。
  这样长的一段时间,她每每都会产生错觉,仿佛他就在身边,看着在酒店里忙碌的那个身影,她都会觉得是他,是他在陪着她。可是,当她看见真真切切的他出现在眼前,才发现一切都不是那个样子,这才是他,是真正的他,是让她心痛的那个他。许久未见,再见才发现原来思念一刻都未曾停息过。她好想伸出手去摸摸他棱角分明的脸,摸摸他深邃的眼,摸摸他微翘的唇。但这不过是个奢望罢了。
  她回过神来,说:“你的手背擦伤了。”
  “没有关系。”思境根本不看看自己的手,“我帮你拿吧。”他拿过了她手中的图纸,她还有点愣,直到他说“不上车吗?”。
  他要送她回家吗?她呆呆地跟在他的后面。
  “到底是什么东西?比你的命还重要吗?”他的语气很轻松。见他聊的是寻常的话题,她也就跟着放松了一点。
  “如果拿去拍卖,说不定倒真的比我的命值钱。一幅设计图,酒店的设计图。”她说着,脸上又放出了光彩。“让人心动的设计图。”
  他们下了车,往童欣住的公寓走去,星月初升,这条林荫道上显得很幽静,他们并排走着,看月光把他们俩的影子投在地上,很静美的画面。
  “有那么好的设计图吗?我看比我的设计自然差远了。”思境打趣着说。
  童欣笑:“让你看看什么叫做天才!”她从他怀里拿过图纸,到路旁的一条长椅上坐下。
  她有点得意地把图在思境的面前打开:“看!眼界大开了吧,百年一遇的设计。”
  思境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不管多么出色,它让你连命都不顾,就不是好设计。”
  童欣的笑容在脸上凝住,不要这样,不要对她这么好,不要让她动摇。“是嫉妒吧,你在嫉妒呢。”她故作轻松的把话题岔开。
  他们都不再说话,静静的坐在椅子上。
  “对了,你认识一个叫刘小春的人吗?”她问,心里有些惴惴。那个奇怪的人,总令她有着种种的担心,会不会他和他有着某些联系。
  “不认识。”他说。这是她希望的答案。
  “你再想想,在国外读书的时候不认识吗?”
  “这么俗的名字,如果认识当然忘不了了。”他硬邦邦地说。
  她的心落了地。“那可是你的遗憾了,你错过了一个天才!”
  他撇撇嘴,很可爱的表情。
  她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手上,手背上那几道划痕正渗出血来,“你的手……我帮你包一下。”她掏出一条洁白的手绢,小心的帮他包扎了起来。“你可要注意啊,不好好保护会感染的。哎,你说用不用去打破伤风疫苗啊……”
  她晶莹而灵巧的手指在他的手背上翻飞,娴熟的帮他把伤口护理得好好的。他凝视着她低垂的头,凝视着她黑黑的头发,心里苦涩难言。
  每一次,只要他靠近她一点点,他就舍不得离开。总觉得心里有一种火焰在燃烧,在放肆的燃烧,可他却要拼命的抑制那火苗,因为他很清楚,那是一种带着魔性的火焰,一旦喷涌而出,定会毁灭掉眼前看似平静的一切。
  他不怕毁灭,但他不能让大哥也被这火焰焚烧,不能让心爱的她在火里挣扎。他没有爱的能力,他不过是一只被束缚的雄鹰,但当他靠近她,他发现自己连离开的能力也同样没有了。从来不曾这样痛苦过,从来不曾这样不自由,甚至连呼吸都难以自主。
  他不能告诉她,他就快离去。他只能这样默默地看着她,记住她每一个细小的动作,记住她的每一个正面侧面,记住她的笑和她的泪。
  “我们很久没见了。”
  “是啊,很久了。”她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他的眼,那眼里有她不熟悉的地方,似乎比以前更加深邃。她觉得奇怪,她怎么会读不懂他了?但她不愿多想,她已经迷醉在他黑色的深潭里。他们就在月光下良久的对视,仿佛那才是这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
  可是思岩的脸又在她的脑中浮现,一丝愁云闪过,她回过神来:“思境,忘了过去吧,你应该重新开始。你是这么出色的人,你应该得到幸福。”
  “你应该得到幸福”思境的心猛然揪紧,这句话也是书妤临别前的话啊。可是他不明白,什么才是幸福呢?为什么她们都要他幸福但却都要离开他,如果她们离开了他,他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他始终不懂这一点,但也许这一点也不再重要,他注定要背着这疑惑离开,离开之后这个疑惑也没有必要去解开了。
  他悠悠的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让童欣怦然心动。
  “思境,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她动情地握住了他的手,她猜想他是不是还恨着她,她不愿意他恨她。当他在订婚典礼上大醉的时候她就彻底地崩溃了,是她,背叛了自己的心,可是,她情非得以。谁让爱情来得那么晚,谁叫她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人,她背负了太多不得已,她不能像一个简单的人那样去爱去生活。
  “原谅我。”她哽咽了许久才说出这么一句。
  “我明白。”他说,“我什么都明白。”他伸出另一只手去盖住她的手,轻轻的摩搓着,她也轻轻地回应他,他们相对无言,无奈的眼神缠绕在一起,像要把对方的容貌永远的刻在心里。
  谁也没有想到这时候,有一个人正站在童欣的楼下,那人把这一幕看在了眼里。
  寒风吹落梧桐树上的最后一片树叶,落叶轻轻划过他的脸,他的眉头蹙了蹙,每当他不高兴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蹙蹙眉。
  范小鸳的新屋里来了客人,他好像喝了点酒。他接过小鸳递过来的茶,却并没有喝的意思。
  “你怎么了?很少见你这副模样,有什么不顺心吗?”
  “没有,没有。我很久没过来看你了,搬了新家,一切还习惯吗?你和小小还好吗?”
  “很好,多谢你还总惦记着我们,这房子对我来说是太好了。其实你应该和欣姐说的,这么多年你也一直在接济我们母子,为了这房子的事还来回奔波。”
  “接济?你和童欣一样,拿别人的东西都像心里不安似的。童欣她从来不提你和小小的事,我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你永远不要告诉她。而且我帮助你们,也算是向童非忏悔吧。”灯光映出了思岩脸上的愁绪。“我的钱有那么烫手吗?为什么不肯让我负担你们的全部生活呢?让你当初你宁愿嫁给一个不能接受小小的人也不接受我的帮助吗?”
  “你帮我们的已经够多了,如果不是你,我们根本不能有现在这样的生活。我没上过大学,可是有些道理我懂。童非的死是意外,所以你不欠我们,我们和你非亲非故对你更没有恩情,凭什么去接受你的恩惠呢?”
  “你可以当我是朋友。”
  “朋友再亲,也不会帮一辈子忙。也许那些钱对你来说不算大数目,可对我们来说就太重了,这份情不是不愿意收,而是还不起,真的还不起。这套房已是你对我最大的恩惠,我一辈子都不能忘的恩惠。”
  “童欣是不是和你一样呢,因为还不起,所以就打算用一生来还?”
  范小鸳意识到他话的严重,不知如何回答:“哦,不不,我不会说话,你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思岩惨然的一笑:“你说她爱我吗?其实我从来不敢好好思考这个问题。可笑的是她从来没对我说过爱我,从来没有。我们之间好像总是隔着些什么,她接受我的帮助,有限度地接受,她接受我对童遥的帮助却对我隐瞒你和小小的存在。我有时候想,她嫁给我是不是出于一种报恩的心理,又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把和我的交往当作是一场交易。”
  “不会不会,欣姐怎么会是那种人呢,不是的。你这么出色,她又怎么可能不爱你呢。你想得太多了,可能是因为刚订婚,这种时候人都爱胡思乱想。欣姐一直很关心你啊,那种关心绝对是真心的。”
  “是的,她对我很好,好的无可挑剔。”
  “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不。她看我的时候从来没有那种表情,那种目光,从来没有。”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表情?”
  思岩痛苦的摇摇头,“太晚了,我不该来打扰你的。我先走了。”
  小鸳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个痴情的男人啊。
  思岩并没有开车走,他隐身于夜幕之中慢慢散着步,脑海里反复出现着童欣的表情,在那长木椅上,她那种温柔的目光和深深的眷恋,只有对着深爱的人才会有。那种表情是他所久违了的,久违了几个世纪,仿佛在童非出事前他也隐约见过,此后就再也没有,再也没有过。
  思境居然在他的订婚典礼上大醉,不可自持地大醉。作为一个男人,也作为他的哥哥,他怎么会感觉不到他的痛苦。这痛苦的根源,聪明如他,又怎么会猜不到呢?而童欣在他的身边总是一幅无悲无喜的表情,但她会有瞬间的恍惚,她的眼角总有一抹淡淡的愁绪和无奈,在她的心里有他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
  寒风冽冽,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是他面对任何商业危机时都不曾有过的恐惧。
  他知道,终究要有个决定。

  (十六)婚约
  这一天,天色阴沉。这阴沉的天气令方家的热闹也显得异常起来。
  “怎么在看汽车的画报,你也打算买车了?”佑婷端着微热的茶坐到思境旁边。
  “是啊。总骑摩托不方便,机场在城郊,开车快一些。”思境躺在沙发里说。
  “我听元植说本来不用你去机场跟进的,自己想去工地体验体验吗?”
  “是啊,总呆在办公室多没意思。你一向最有品位的,快帮我参考参考。”思境笑笑。“看这款本田怎么样?”
  “嗯,不好不好。看起来太正统,不像你的风格。哎,你以前不是说你最喜欢Lotus吗?”
  “哦,我确实是很喜欢,可是被大哥抢先啦。”思境说。
  思岩正站在餐桌旁,这话使他的眉头一蹙。童欣一直低垂的脸也微微变了颜色,这天的天气很差,窗外偶尔有几声闷雷炸响,像是一种不祥的预示。
  “思境,来帮忙开香槟吧。”思岩走向宽敞的客厅。
  “好啊。”思境迎上前去。
  思岩把钻子抛向他,那闪闪银光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思境伸手,那钻子从他的指旁划过,落地,“啪”——极清脆的一声。
  “呵呵,我们连这点默契都没有了。”思岩轻笑,思境不由得一怔。
  饭桌上,方毅舫居中,冷子莛、思境、佑婷在其左侧,思岩、童欣、元植在其右侧。饭桌上气氛沉闷,思岩一直发着呆,思境和童欣更是心无旁骛的埋头吃饭,一声不吭。
  “思岩,茂峰的投标进行得怎么样,这次投标对方氏很重要,不容出错。”方毅舫不改威严的语气。
  思岩不应,傻傻地出着神。
  “哦,这件事我也在负责,不会出错的。”元植替思岩回答了,同时不解地看了思岩一眼。
  “思岩,……思岩,你怎么了”童欣悄悄拉拉思岩的衣袖。
  “哦,没什么。”他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他最近总是郁郁寡欢,这反常时常让她不安。
  “都是快结婚的人了,怎么还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元植打趣说。“打算什么时候把婚事办了?”
  “哦,应该再过些时候吧。”见思岩一声不吭,童欣就不好意思地回答了。
  “不会!我们不会结婚。”思岩站起来说。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定在他的身上,客厅里一片宁静,死一般的宁静。
  “童欣,对不起,咱们不能结婚。”思岩把目光停留在童欣身上片刻,然后起身向楼上走去。
  他正要把门甩上,却已被紧随而来的思境挡住。
  “哥,你在开什么玩笑。”思境显得有些激动,“你们已经订婚了,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怎么突然说不结婚?这简直太荒谬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哥,你怎么能做这种不负责任的事?”
  “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为什么不能管,那么辛苦得到她,怎么能够这样伤害她?”他的眼中充满苦痛,但一种愤怒的火苗也在静静燃烧着。
  “你不希望这样的结果吗?”他有点挑衅地看着他。
  思境一怔,他是什么意思,他在暗示什么吗?
  “没什么希望不希望,我只希望你们幸福。你应该珍惜她。”思境的脸涨得通红。他看到了来到门边的童欣,便转身离开了。
  “思岩,你怎么了,我知道你不是在开玩笑,可以告诉我原因吗?”童欣关上门,静静地走到他的身后。思岩对着窗外并没有作声。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可她知道他们之间会有一次长谈了。
  “我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我永远忘不了。美丽、坚强,那就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就是我这辈子要寻找的那个女子。我找到了你,我觉得很安心,我觉得我此生别无所求了。”
  童欣并不打断他的话,她在他身后的一个椅子上坐下,因为她觉得自己随时有瘫软的可能。
  “……你还记得童非出事的那个夜晚吗,我跑到你家,我问你到底爱不爱我,你没有明确地回答我。后来童非出了事,我们之间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关系,我再也没有机会问你那个问题。可是我现在很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思岩转过身来,童欣望着他的眼睛,严肃的眼睛,心里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有没有爱过他呢,到底有没有?她想她是爱过他的,当他出现在她生命中的时候,确实开启了她的心扉,给过她关于爱情的希冀和幻想,只是那段时光太短暂,似乎来不及开始就已结束。
  “很难说出口是吗?其实我知道我们在一起一直很辛苦,你一边接受着我的恩惠,一边又要竭尽全力的想要摆脱我的恩惠。你接受我对童遥的帮助,同时又辛苦的赚钱去帮助另外一个女人和她的儿子。你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也一直在帮他们母子呢?”
  “知道。”童欣机械地点点头,她早就看出小鸳支付新房的费用全来自于他的帮助,而不是什么Joe。
  思岩又冷冷地笑了笑:“你看吧,我们就好像在做游戏似的。你要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所以我知道了也只好装作不知道。而你发现我的秘密之后却还是不肯说破。为什么我们要这么辛苦的隐瞒呢,让我们都累得透不过气来。”
  “思岩,你别再说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童欣有些痛苦地摇摇头。
  “如果现在不说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为什么你从来不把心向我打开呢?你真的能让我做你的丈夫吗,难道一辈子过着貌合神离的生活,你也不觉得委屈吗?可能你不会的,越是委屈你可能越是心安,你觉得这样就对得起我了是吗?对得起我对你的付出了。你就是希望用这种方式来报答我是吗,从一开始你就把自己卖出去了,你愿意一辈子成为生活的牺牲品,成为童遥的牺牲品。”
  “够了,够了。”童欣的泪开始滑落,这些似乎都是她心底不愿面对的真实,而他竟然这么惨酷的把一切都一一道破。“不完全是这样的。思岩,我承认你看我看到刻骨。是的,我没有追求,我的心早就不会起波澜了。我一生的愿望就是童遥能够幸福,还有你能够幸福,这是真的。我知道我欠你,我想还你,所以你要娶我我就嫁,我可以一生一世做个最称职的妻子。我知道你是个完美主义者,你需要最完整的爱情,可是你也不能把我的爱全部抹煞。”
  童欣用手捧住自己的脸,她怕自己马上就会泣不成声:“这一点是你不明白的,我想我是爱过你的——在童非死之前。可是命运改变了一切,每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我就总是会想起阿非,想起他那张青春的脸,我明明知道和你没有关系,但是心灵上还是不能完全释怀。这是我的潜意识在作祟,我控制不了,我面对你的时候总是会想起你带给我的恩情,同时也想起你间接带给我们家的灾难,我只能把感情封藏起来,永远不去想,我宁愿就在表层生活,这样我做一切事就只需要考虑该不该,不用考虑对不对。而我唯一最坚定的信念就是:我要报答你,这就是我最该做的事。”
  “我就是这么没有骨气,我听你说你也许是爱过我的,我就又想入非非起来。”思岩自嘲一般地笑笑,“可是我一直想问,如果当年童非出事之后,有另外一个男人和我一样追求你,一样爱你,他和我一样优秀和富有,你是不是一样会投入他的怀抱?”
  童欣吃了一惊,他的问题是如此尖锐:“我没有想过,真的。”
  “你为什么不否认呢,你为什么还是学不会骗骗我呢?”思岩又转过身去。
  “思岩,你到底希望我怎么样?”童欣的语气温柔起来,甚至带着一点讨好和哀求,“不管怎么说,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男人。我们不要再这样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那我们应该怎样,又回到原来的境地中去?还是过着形神不一的生活吗?”他停了停,好像要说出下面的话是件很艰难的事。“也许本来你可以一辈子心如止水,就这么安分的为我创造一个最完美最好的家,可是现在你有没有发现你连这也做不到了?我已经不是你的唯一了?”他走到她坐的椅子前,用手托起她的下巴,细细地审视着她。
  “你是什么意思?”童欣避开了他的眼睛,声音有些颤抖,一直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一直以为她伪装得很好,也许她低估了他的能力,她根本还不那么了解他。
  “我的意思是——”思岩停了停,“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或者……你的爱情又复活了。”
  童欣不由得闭上了眼,这个聪明的男人,为什么她心里最隐秘的地方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童欣,我们在一起四年了,也许你根本不想让我了解你,可我自信我是了解你的,甚至超过你自己对自己的了解。你爱上他了对吗?”
  “谁?”童欣浑浑噩噩的反问,其实根本不必追问答案。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童欣,是不是你不敢承认,你不会承认是吗?这件事是在你的设想之外的,这会违背你的初衷对吗,你不想背叛我,而思境他也不会背叛我,对不对?”
  他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童欣觉得眼前一阵眩晕。
  “思岩……”她很想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爱你,我是爱你的。我们结婚吧,我们马上结婚,结了婚我们可以到国外去,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可是这些话听起来那么无力。
  “童欣,现在应该考虑的是你,你应该考虑一下自己该怎么做了。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知不知道!如果只是因为我们之间纠缠不清的恩怨而嫁给我,我也许可以装成不计较。但是,如果你要埋没了自己的感情来委曲求全嫁给我,我不需要,不需要这种同情。我不是那种男人,我不会接受一个躯壳,我要的是你的心。”
  “你究竟要我怎样?”她有点绝望地说。
  “我们冷静一下吧。考虑一下我们今后应该怎么做?考虑清楚现在的一切只是一场考验……还是我们的结束……”他艰难地说出最后几个字来,眼里慢慢地有雾气升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思岩,如果你不娶我,我无话可说,可是我如果嫁人,我只能也只会嫁给你。”她有点固执地说。
  思岩不再说什么了,他想如果自己稍微笨一些大而化之一些,他不会那么痛苦,可他却太清醒,他把他们的关系放进了这样一个赌局,而自己根本没有胜算的把握。
  他惊讶于自己的冷静,他以为自己会崩溃的,可他却还是这么冷静地处理着这一切,就像是暴风雨之前的沉寂。
  四年的恋情,是这么不堪一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一直以来,他是这个家的最大炫耀,他被所有人羡慕,可是他自己实际上是羡慕思境的,那个想爱就爱想恨就恨一切随心的弟弟,他的潜意识里甚至希望他能够和思境换个位置,他在方家长子这个位置上活得很呆板很压抑很累。他的心充满苦楚,他不能接受这种廉价的爱情。
  “思岩,我是你的,我只会属于你。这只是考验对吗?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童欣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退了出去。
  外面风雨大作,童欣静静地望着天,任由泪和雨一起滴。她一直不想面对自己的感情,因为她知道一切都是注定的,她这一生只能有一个男人,这是她的命,逃不出的命。
  不知道该去哪里,她悄悄从方家的后门走出去,失魂落魄的在雨中走着。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拉住了她,不用回头,她便知道是谁。
  “究竟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不要骗我!为什么不能结婚,你告诉我,是不是跟我有关?”他拽着她,眼神愈加深邃,他把她的胳膊拽得很疼,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不是,跟你没有关系。”
  “你浑身发烫你知不知道,你怎么会这样??”他突然急急地呼喊,她发烧了吗?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感觉到她发烫的身体,他觉得心被揪紧。为什么会这样,印象中她是那样坚强而沉静,是什么令她这么痛苦?
  “我不要你管。放我走,请你放我走。”
  “我不能放你走。”
  “你何苦多管闲事……”
  “我爱你。”他猛然打断了她的话。
  童欣定定地看着他,像中了魔一般。
  “你知不知道,我爱你。我一直认为我的爱会成为你的包袱,所以我只能走开,可是我不明白,我走开是正确的吗?我不能让你这样受折磨!”他一把把她拉进怀里,可是她却挣脱开去,他没有想到她会有那么大的一股劲,那冲劲几乎让他跌倒。
  “你要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折磨我的人其实是你,是你啊。”她突然激动的哭喊起来,她从来没有过这样失控的表情,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我求求你,从此以后不要再管我了。”她跌坐在地上。
  他走过去想扶她起来却被她喝住,“走开,别碰我!”
  他看看天,却被落下的雨遮住眼睛。他矛盾了很久了,到今天,这一场风暴终于爆发,这是一场无法预料的灾难吗?他压抑了自己太久,整个人被压抑得不像是自己,可是他的压抑似乎毫无作用,局面终究变化了,这变化会不会让自己有机会得到解脱呢?
  他面对着她跪下,突然就说出这句话来:“我们一起面对好吗?我们不要再逃避了。”话说出口,他竟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这仿佛是他一直就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他不想顾及其他,是她的痛苦让他不能自己,不能置身事外。不管怎么样,他就是想要插手进来,不管他的干预会解开所有的矛盾还是会使局面更加混乱。他不能再做一个观望者,那种观望只是让自己矛盾无奈而悲痛。
  但她抬头对着他,额前被雨淋湿的发挡住了她的眼:“饶过我吧。”她一字一顿的说,接着就不顾一切地向远方奔去。
  他呆呆地跪在雨里,感觉心里那股火焰把自己的所有意念都通通焚毁,而她的话就像着瓢泼的大雨让他感到寒冷,火焰还在放肆的燃烧,在和雨水较量着。他抹了抹满脸的雨水,心里渐渐的平静,他爱她,那样深刻的爱着她,即使是让他毁灭的爱,他也不会畏惧。
  傍晚。
  手机的铃声打破了屋里的沉寂,他知道是谁。
  “思境,我在蓝枫,我有话要对你说。”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知道她会说出决绝的话,知道她会当面宣判他的死刑。但是,他必须去。
  她穿一件粉红色的高领毛衣,一条红黑相间的格子裙,外面的黑色风衣搭在椅背上,面前是一杯黑咖啡,他知道咖啡里一定没有放糖。
  “咖啡不苦吗?”他问。
  “习惯了。”她语气生硬,“我今天找你,是因为……”
  “如果苦,为什么不试着加点糖呢?不试过怎么知道别的滋味呢?”他打断了她的话。
  “思境!”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她望着他,双眼如一潭秋水,深邃但清澈,含着淡淡的愁绪更含着一种坚定。
  “我来,是件东西要还你。”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幅画,是那幅工程图,画的是他和书妤一起呆过的小屋。“本来说,要一直帮你保管,直到你看着它的时候不会再心痛,可是现在不行了。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还是不应该保管它,把它交给你以后的爱人吧。”
  “什么意思?”他问,这算是分手吗?把这些旧物都一件件还回去以表示从此一刀两断。可他和她根本无所谓开始,分手也无从谈起。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那幅画,许久不见,竟已有了些许陌生。
  “是你把我从过去的痛苦里拉出来,可是为什么,不肯把自己也拯救出来?”
  “思境,你不要再说下去。”她埋下头,不让他看见她的眼,她怕自己被自己的眼神出卖。“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
  “就像是我爱你。我爱你是无法改变的。”
  她捧着咖啡杯的手突然颤了一下,这句话反复冲击着她的鼓膜,令她无处可逃又无所适从。不能心软,不能动摇,不能就这样改变了自己的决定,于是,她吸了口气,努力平静地说,“可我不爱你,我爱的是思岩。”
  “你撒谎!”他直视着她,“如果你爱的是他,你们今天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你爱的是他,你们绝不会取消婚约。”他想拉她的手,她躲开。“不要骗我,为什么不肯正视自己的感情?”
  “你不懂,我跟思岩之间的事你永远不会懂。我和他之间早就纠缠不清了,我们之间太复杂,你根本不懂。”
  “我承认我不懂,可是你可以告诉我,我们一起去承担。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们为什么不能给自己一次机会,为什么不为我们自己争取一下?”
  “思境,我们错了太久了。我不能够继续错下去,我会嫁给思岩的,这是我的决定。如果我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让你误会,请你忘记吧。我一定会嫁给他的,我早该嫁给他了。”
  “不可以,你不能背叛自己的心。”
  “不,我早就没有心了。”
  “我可以让你的心回来。”
  “不会有结果的。”
  “根本没有尝试过又怎么知道没有结果?我们不能去面对吗?”
  “你要怎么去面对?你可以不是方思境吗?你可以不是他的弟弟吗?我们不能那样自私。”
  “可是,如果在爱情里故作伟大,反而会给人最大的伤害。”他说。
  她轻摇着头,不知如何回答。“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好好保重。”她想快点离开,否则,她一定会坠落在深渊里不可救赎。就在她起身的那一刹那,她听见他说,“我决不会放弃的。”
  她强忍着泪,说:“我的决定也决不会改变的。”她夺路而逃,在那个寂静的冬夜里,她听到了自己梦碎的声音。

  (十七)较量
  思岩、思境、元植相聚在击剑馆。很久没有过这样的较量了。
  思岩和思境在场上对峙。一人如虎,一人如豹。虎沉稳威武不失王者之风,豹矫健灵动占据四方灵气。
  思岩看着对面那个成熟的男子,早已不是跟在他后面跑的那个小弟弟了。经过风雨的敲打,他早已蜕变成一个成熟而又狂放不羁的男子,散发着一种诱人的气息。他比他有生气,他比他活泼狂放,也许他才有资格称之为真正的王者。
  思境的剑从高空劈下,打断了思岩的沉思,他措手不及,只能暂时地招架。可是他很快就扭转了局势,开始频频还击,他的招数快、狠、准。也许这是在商场应战多年赋予他的一种惯有的气质,可是今天,他的招数格外的狠,犹如置身于真正的决斗之中。思境也并不退让,空气中有一种凝重的气息,这是一场较量。
  剑从空中挥过,风声嗖嗖,直落在思岩的左肩上。
  比试突然中止,思岩拿下头盔——“你不是很喜欢让我的吗?”他目光阴沉,直直地看着思境。
  思岩擅长很多的体育项目,但他最爱的是自己并不擅长的击剑,偏偏击剑是思境的特长。以前,他们是常常较量的,但大部分的时候是平手,他知道,思境不会轻易赢他,这一点他很清楚,从小到大,思境总是甘愿让他做一个赢者。
  还记得那一年,他们俩一起参加钢琴比赛,在初赛里,他得到中学组的第二,思境是小学组的第一,当所有的闪光灯聚焦在思境身上的时候,思境成为了全场最耀眼的焦点。而他,方思岩,只能默默地离开,独自来到小树林里,把那第二名的复赛通知撕成粉碎,扔进树林旁的小溪。他不喜欢第二名,不喜欢。碎屑如樱花瓣飘落在溪水里,思境气喘吁吁地来到了他的身后,学着他的样把那第一名的通知也扔进水中。
  “境……你怎么来了?”他回转头来,难道弟弟是从那所有闪光灯的注目中跑出来的?
  “哥,我不想参加复赛了,一点都不好玩,练琴真累。你参加就好了,咱们家有你做代表就行啦!”
  “练琴累?可是得到冠军,这疲惫很值得啊。”
  “我对冠军没兴趣。”思境的眼底有轻愁流转,但迅即又绽放出最清澈的笑容。
  在复赛里,他一举得魁,思境只是在台下尽职地当他的拉拉队。从此以后,思境似乎也懒得碰碰家里的钢琴。
  有一次,他忽然问道:“境,怎么现在对钢琴毫无兴趣了?你很有天赋的。”
  思境无所谓地笑笑:“你就是我们家的钢琴王子啊。钢琴嘛,一种乐器罢了,太沉静了,我不喜欢。”
  看他揣摩的表情,思境捶捶他的肩:“你怎么了?你这个最好的钢琴家已经让咱们家金光闪耀了,若我也是,咱们家可太亮眼了,哈。”
  思境永远敬重他,犹如敬重一座完美的神邸,为了他,思境可以什么都不介意,只介意维护他的完美。他们击剑的时候,思境习惯于让着他,但是也不会让到使他失去兴趣,思境总能够把局面控制的刚刚好,让他感觉到能够得胜但又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得胜,于是每次他们在击剑馆里都是那么兴致盎然。
  可是,很多时候他不由得想,如果一场较量的结果可以被某一方操纵,那么谁是真正的赢家还需要由比赛的结果来决定吗?
  “有的时候不能让。”思境毫不退缩的迎视他的目光,那决然的语气使他回过神来。
  “你能分清让与不让的界限吗?”
  “……”思境不语,但他的剑峰更加有威力。
  “再来一局吧。”思岩说。
  “好啊。”思境回答。
  “你怎么了,怎么这副表情?”佑婷走进了击剑馆,坐到元植的身旁。
  “你见过决斗吗?”他问她。
  “没有啊。怎么了,这么奇怪。”她对他皱皱眉
  “今天有人比我更奇怪。”元植的手支着下巴,看着方家二子的争斗,他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他弹弹手中的香烟,那灰末沾上了他的外衣,他却没有注意到。
  场上一种紧张的气氛渐渐蔓延开去。噼噼啪啪的抨击声让人更加紧张,从来不曾有过这短兵相接、紧逼不让的局面。
  透过黑黑的面罩,思境看见哥哥的脸。那张成熟的脸在他面前渐渐变成若干年前那个拉着他在操场放风筝的男孩。
  “哥哥,风筝飞得真高。我的风筝比你的还高呢。”小男孩有些得意。
  “境真能干,思境的风筝比哥哥的高。”大男孩摸摸小男孩的脑门说。
  “哥,我也要飞得像风筝一样高。”
  “可是风筝再高总有线拉住它。”
  “那要怎么办啊?”他挠挠头。
  “这个……”大男孩也被这问题难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突然,小男孩手上的线断了,风筝渐渐地往远处飞去,他急得想哭。
  “境别着急,哥哥把我的给你。”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自己的风筝。”小男孩开始哭鼻子。
  “别哭别哭,快看,风筝现在已经不会被线拉住了。就像境一样,能够自由自在地飞翔。”
  小男孩认真地看着那天上的风筝,那风筝果然越飞越高,比旁边哥哥的风筝更加快乐。小男孩笑了,他扑到哥哥的怀里。“哥,你真好。境最喜欢哥哥了。”
  “傻瓜,哥哥是你的保护神。”
  ……
  思境突然呆住了,他终于知道,什么是宿命。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长久以来会那么压抑、那么痛苦、那么不自由,不管给自己多少勇气都没有用,他对童欣的爱被束缚着,被自己内心的另一种爱束缚着。当他面对思岩的时候,他明白自己不能够背叛,不能够伤害他最敬重的神。
  思岩渐渐占据了上风,思境渐渐开始退让。
  “怎么不还击?”思岩有点生气,“又要开始让我了吗?”
  思境无言,他的心乱得解不开。他们之间的较量已经正式开始,因为他的不放弃,他们已经不可避免地被推到这种对峙的局面中。是他把一切的平衡打破,他突然害怕这种混乱,就像大地初开前的那种混沌,可怕的混沌。
  “还手!”思岩的剑还是毫不留情,甚至更猛地向思境劈去。
  “快阻止他们。”佑婷对元植说,她有点担忧,看思岩的架势像是誓不饶人,心里隐隐的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白亮亮的一道剑光从正上方划过,而思境根本不闪躲那完全能够避开的一剑!
  空气凝住。佑婷和元植不约而同地站起。
  思岩愣在那里,“为什么不躲开??”语气里是一种痛苦。
  透过黑色的头盔,他看到一股鲜红的粘滞的液体正从思境的额头缓缓的流下。
  思境也愣在那里,他好像在等待着这一剑,已经等待了太久。有血流出,可是一点也不觉得痛。
  医院里。雪白的墙壁能把人的眼睛刺疼。
  佑婷、元植在治疗室外等候。思岩走到了走廊的另一头,面对着窗外抽着烟。
  思境绑着绷带走了出来。
  “元植,送我回家吧。不要告诉爸妈我怎么受伤的。”思境说完,就径直朝外面走去,元植也紧随其后。
  佑停走到思岩的身边,坐下。
  “他没事吗?”他问。
  “没事。他很好。”她拿过他的烟,轻轻掐灭。“不要担心了,这不关你的事。”
  是吗,不关他的事吗。他静静望着窗外,已经入冬了,天色灰灰的,更加重了空气中的寒意。树叶全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树杈伸向天空,看起来是很可笑的一幅画面。
  “岩。”冷子莛从思岩背后走来,“你已经在这里很久了。”
  思岩站在方家的书房里,当他需要思考的时候总是会到这里来,这也是方毅舫的习气。
  “思境是你打伤的吗?”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是的。”
  “是故意的吗?”她不像是在问话,心里根本就没有期待答案。
  “也许是吧。”他一直看着墙上的那幅画《踏雪寻梅》。
  “为了童欣?”她平静地问。
  “?”思岩很惊异,什么时候被母亲识穿了一切。
  “我很爱她,从我认识她的那天起就没有改变过,她给我一个笑容,我就觉得幸福了。”
  “那为什么要放弃你们的婚约呢?是为了境儿吗?”
  “我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是我不能接受一份勉强的婚姻,我不希望她委曲求全的呆在我身边,我希望她看清楚自己的感情。”
  “你知道她爱谁吗?”
  “我不知道。”他又习惯性的蹙蹙眉。
  “我明白,你有你的骄傲,不能接受这种不完整的爱。你是个完美主义者,也许你经历的失败太少了,你习惯了一帆风顺。不过我常常觉得,你太过执著。”
  “我当然不能像境那样洒脱。”
  “洒脱?我看他骨子里和你是一样的,表面上比你洒脱罢了。”
  “是我太自私是吗?又或者是太自负了。我想要的是她完整的心,但是我可能一直没有得到过。”
  “也许,爱情可以更包容。”
  “妈,你幸福吗?”
  “嗯?”她没想到他突然这么问。“是的,我很幸福。”
  “爸爸最喜欢这幅《踏雪寻梅》。”
  “不错,喜欢画里的雪,喜欢送他这幅画的雪。”
  “妈……”他有点痛苦,他不想揭开母亲的伤疤,虽然他一直知道,知道父亲的生命里有着另一个女人,一个占据着他前二十年时光的女人。母亲,高贵的威严的母亲,方家唯一的女主人,只是父亲奉父母之命娶的一位千金小姐。有时候他有点同情母亲,虽然作为子女并不该有这种同情——这是对母亲的一种亵渎,可是他真的有这种善意的同情。母亲倾注了一生的心血,支持着父亲的事业,为他生儿育女,全心全意地为了方家而牺牲自己的青春甚至一切。伟大吗?或许只有用这两个字才能形容。父亲也是无可指摘的,他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从不沾花惹草,珍惜和家人的感情。但是,当他背着手站在这幅画前的时候,已是对家人最大的伤害。
  “你不用担心我。”她微笑,“这么多年了,我知道,我在他心里或许抵不过这幅画,但我还是感激上天让我可以陪着他,这么多年。”
  “妈……你心里苦吗?”
  “我很苦,但这苦值得。……我爱他。”
  “这样好吗?这样的婚姻好吗?”
  “我不知道。对我而言,我没有选择,我嫁给毅舫的那天才第一次认识他,但是洛雪已经认识他那么多年。可我还是幸运的,我是他的妻子,这么多年的风雨是我和他一起走过的。但是,我偶尔也觉得不知足,为什么她会比我先认识他,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也许毅舫爱上的就是我,那么我的人生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可是,有时候,时间未必是最重要的因素。”
  “是啊,这也不过是我自我安慰的设想。对于这样的命运我从不后悔,一个女人能够一辈子守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就算是好命了,所以我不想强求更多。”
  “妈,这不像你,你知道吗,你一直是我心目中最高贵最骄傲的女人。”
  “我说过,我心里很平静,从不后悔走这样的路。”
  “妈,我很像你,大家都这么说。也许连你的命运也会遗传给我。”
  “你……不是已经放手了吗?”
  “我放手了吗?”他苦笑,“其实我一直希望她能够回到我身边,带着她的心回来。我爱她,不能没有她。”
  “那么现在,你和境儿要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坐在椅子上抱着头,“我不能够放弃,我不会退出的,我不会。我对自己说,童欣会回到我面前来的,不管怎么样,这几年的感情都不是假的,也许,现在只是对我们的考验,我们只是需要时间去坚定自己的感情。可是,我其实很怕,我怕我最终会失去她。”
  子莛走过去抚摸着他的头,他们母子很久未曾这样亲近过了,自从他们大了有了自己的世界,她就不曾这样的爱抚他们。
  “别这样,毕竟,还没有结局。”
  “其实我很羡慕思境,一直都是。在别人眼里,我比他声名显赫比他成熟干练,可这些都不是我所想要的。我羡慕他的自由,他的活力。我很怕,怕我输给他。为什么?我们会爱上同一个女人?”
  从来不曾想过这个坚强的孩子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候,冷子莛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她根本不了解孩子最深刻的思想。“岩,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我不知道,我想离开一段时间,我想冷静地想一想。”
  “茂峰投标的事呢?”
  “元植会处理的。”
  “元植……?”心里有些担忧,她不再说话。离开是不是一种逃避呢?在这样关键的时候离开会不会让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呢?她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看出了思岩的烦躁,于是她只是拉住他的手,给他一种支持的力量。
  思境还坐在床上发呆。他的受伤是应该的,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弥补对大哥的伤害。大哥确实是一个内敛的人,即使有什么痛苦也决不会让别人察觉和担心,可是今天,大哥眼里的那份痛楚是他从未见过的,那眼神让他久久地震惊。
  方家最大的一场争执发生在他报考建筑系的那个夏天。方毅舫前所未有地愤怒,甚至掌掴了思境。
  “方家没有你这种子孙,你有没有为你的父母你的兄长想过??”
  “我不想做一个傀儡,做我自己根本不爱做的事!”
  他们父子陷入了一种僵局。思岩却站到了他这一边,有史以来第一次忤逆了父亲的旨意:“我们都为方家付出太多了,我们都受够了不自由的生活,就让思境有一个自由的人生吧。”也许,还是思岩那痛楚的眼神,终于改变了父亲的态度,于是,他才可以像挣脱丝线的风筝向更高更远的天空自由地飞去……
  可是,童欣呢,他那么深爱着她,甚至超过了他自己的估计。他原以为他不会再爱了,但是,在书妤离开后的第三年,又有一个女人住进了他的心里。为了不让她觉得负累,他愿意收藏起自己的爱静静走开。但这没有用,她就像是拉住他的丝线,让他又成为一只无力飞走的风筝。此刻,他还是那样想念她,如果她知道他受了伤,会不会为他担心呢?她会不会心疼呢?她当然会的,他很确信这一点,因为他能够感应到她的心。
  天下最大的矛盾莫过于此,怎么选择都是错。
  他从床上走下来,走到书桌前,拿出了里面一本书,是《平凡的世界》,他和她都喜爱着的一本书,于是他后来就买了一本。在书的中央,夹着一枚典雅别致的书签,她送他的书签。书签是用树叶制成的,叶肉已经被除去,只剩下清晰的叶脉,看起来年份已经很久远了,那一条条清晰的叶脉,看起来好像也沾染了岁月的风尘,残缺着,沧桑着,美丽着。第一次见到这枚书签的时候,觉得它像一枚岁月的标记,寂寞地记载着一切苍凉的往事,令他想起书妤,想起那遥远的旧梦。而如今,这枚书签更像他和她的纪念,纪念着一段不能开启的恋情。它和别的书签是不同的,因为它是空的,空心的,只剩下孤单单的支架,像是没有灵魂的残骸。
  书里还夹着他们之间唯一的一张合照,他们在半山腰的瀑布旁合影,他随意的站在她的身后,一手抱着小小,一手搭着她的肩。身后,一条银龙直泻而下,撞击着参差的岩石,撞出一粒粒洁白的珍珠,山边的枫林若隐若现,一抹抹红色就娇羞的点缀在挺拔的山峦上。他伟岸英挺,她清丽脱俗,小小则是憨态可掬。他们的脸上的表情都有着同一个名字,那就是幸福,让人羡慕的幸福。
  为什么幸福总是那么触手可及却又擦肩而过,他是一个幸福的人,因为他有过两段真挚的恋情,他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因为任何一段恋情都不得不夭折。
  他掩上书,不禁唏嘘。短短几年的时间,他仿佛就把人世间的一切悲喜都尝遍了,仿佛自己已走过了一生一世。
  这些恼人的事还是不要去想了吧,他只剩下了工作,唯有当他工作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她和他同在,而且连续的工作可以让人没有思考的力量,如果人不会思考也许会更快乐,所以白痴有时候比天才快乐。
  童欣独自一人在燕双飞收拾着凌乱的书籍。
  元植来过电话,告诉她思境和思岩在击剑馆发生的事。她不能想象事情的经过是怎么样的,为了她,他们之间终于有了裂隙。可是,思岩是那样一个冷静而内敛的人,不会对他最疼爱的弟弟犯这样的失误,难道思境是故意接他那一击?怎么能够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那一击一定很痛吧,她宁可自己去挡那一击。原来他的伤口,和她心上的伤痕是连在一起的,可以让人痛得窒息。
  她不自觉地往门外看去,那扇玻璃门外空空荡荡的,连鬼影也没有。心里有种空荡荡的失落,今天,他不会来了。
  过去几日,他每天都会准时地来到书吧,伫立在门外静静地看她。她能够感觉到那道深情而无奈的目光,可她从来不曾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一眼,她狠心地埋头看书,故意忽略他的存在。他常常就在那门边站上一个晚上,而她就在屋里坐上一个晚上,想要故意宣告他们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她已决计不让他有任何的幻想,也不能让他给自己任何的幻想,但是,她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滚烫的目光,当她沐浴在他的目光里的时候,心里酸楚而温暖,像是一杯苦酒里一点点微小的涩甜。
  她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仿佛被一根线牵引着时不时地往门外瞥去,明知道他不会来的,却渴望着上天给她一个奇迹。想象中他披着夜幕而来,那明亮如昨的目光依旧会给她无限的温暖和安定。只是,上天不肯给她这个奇迹。
  不想那么早回家,童欣走进了一家电影院,最近她总爱独自一人去看那些怀旧的影片。独自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影院里,看着荧幕上或悲或喜的情节,她常常泪流满面,并非是为了剧中人物的悲喜。
  她只是很孤独,因为只有她单单的一个人,但这种孤独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是必要的。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寂寞的空气,寂寞得仿佛可以被整个世界忽略掉。
  手机的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童小姐,我在你公司楼下,华美的设计图想现在交给你。”是刘小春那波澜不惊的声音。
  “好的,我马上来。”
  很奇怪,为什么要现在交给她?但她根本没有一点点心情去思考任何问题,只是机械地打的赶回了公司。
  他铁青着脸,把那幅设计图硬硬地塞到她的手里。童欣觉得整件事有些突兀,可她也懒得问。
  “谢谢。”她说。
  “不客气。”他的嘴又动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吗?她等着下文,可那下文好像在他的嘴里无疾而终了。
  “我把图拿上去了。”童欣转身上了楼。
  “赶了很多天才有这么一幅成果。”他的话在身后响起。
  “谢谢。”停下来,她还是只有这一句话。
  “只有一句谢谢吗?原来你只是一个冷漠的女人。”话中带着挑衅。
  “你希望我说什么呢?”她蓦地转过身来,有些生气地看着他。“要为你摆一桌庆功宴来犒劳犒劳吗?”毫无缘故,心里的一股火气就那样冲了出来,她惊觉到自己的压抑,她极度渴望发泄。
  刘小春对她的态度有些不适应,但他还是很快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心情不好吧?” 语气里带着些嘲讽,透露着一种信息,像是他已经洞知了一切。
  “这与你无关。”她也恢复了冷静。
  “不是已经解除婚约了吗?还不能够向前看吗?还在犹豫什么呢?”
  “我的事情你不必管。”
  “不觉得自己很愚蠢吗?你想要个贞节牌坊吗?为什么不肯给别人机会?”
  “你想做什么?你不要再添乱了。”她低低的喊着。
  “你真的自私。”他依然不放过她,“你根本不爱那个男人……”他向她靠近了一步想要抓住她的胳膊,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他的脸上。
  过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他顿了顿,还是上前握住了她的胳膊。在那一刻,她突然抑制不住心里的强烈的伤痛,反而拉着他的领口在他的怀里抽泣起来,良久方息。刘小春终于也没有说出令她更加伤心的话来,只是拍拍她,等待着她的平复。
  为什么会有泪?就像是抑制了很久的水流,突然决堤。
  “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她终于抬起头来,抹抹脸上的泪水,“对不起。”她看到他黑色的领口上有一小块湿湿的印记。
  “没关系。”他也毫无继续交谈的打算。
  童欣缓缓转过身去,拦了一辆的士。
  车窗外霓虹闪耀,却遮掩不住都市上空颓废空虚的情绪。哭过之后,心情仍然没有好一点,她仍然孤独,只有这浑浊的空气才是真真正正地存在于她的周围,将她紧紧簇拥。她究竟应该何去何从?
  佑婷还在元植的公寓里。她慵懒的斜靠在沙发上,无味地摇着手中的酒杯。
  这里的一切还和他去俄国之前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房间干净而简洁,屋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她所熟悉的。她的目光落在窗前的一张摇椅上,那是她帮他购置的,他最喜欢坐在那摇椅上看窗外浮云青山的风景。他心烦的时候,犹豫的时候,迷茫的时候,总会坐在那摇椅上,摇着摇着心里就有了决定。
  她一手摇着手中的红酒,一手关上了手提,脸上有一丝愁绪。思岩的手机出了服务区,打电话到方家,才知道他已经乘晚上的班机去了外地。心里又担心起来,惯有的担心。
  “怎么了?”元植问她。
  “思岩去了外地。”她并不掩饰自己的忧虑。
  “哦,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是习惯受了伤就逃的。”他冷笑。“他们兄弟俩跟我还真是很像,逃不过感情这关。”
  “和思境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思岩为什么取消婚约吗?我原以为你是最清楚的。”
  她有些不悦,说实话她并不确切地知道思岩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她也插不进手去。
  “叔嫂之间有了感情,你说思岩应该怎么做?没想到他也有这么无奈的时候。”
  “你不必在我面前嘲弄他。”
  “我没兴趣嘲弄他。”他走到她面前,坐下。“但是,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你又有了机会不是吗?”
  “你胡说什么?”她气愤地把酒杯放下。
  “没有关系。在我面前不用维持你的风范,为什么不坦白承认呢?我不介意你坦白,不介意你自私,不介意你任何缺点。”
  “你够了吗?”她抑怒地审视他,“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是,我知道,你很道德很清高。”他微微冷笑,“我只是想说,我喜欢你,即使你有这种种缺点我也一并喜欢。”
  她冷冷地看着他,“不要总是把喜欢我放在嘴边。”
  “为什么不说出来?我不像他们三个人,不懂什么是含蓄。爱不爱不是很简单的事吗?为什么要搞得那么复杂?”
  她看着他,心里有些好笑,她想取笑他说,既然爱如此简单你怎么也没处理好呢?可是想到自己扮演的角色,她实在笑不出来。如果他爱上的不是她,他们一定会是很好的知己,因为他们很像,彼此间也没有任何隔膜。“如果你是思境,会怎么选择?”她问。
  “不管你在谁的身边,我都会把你抢过来。”
  “自私。”她不屑地说,内心却隐隐有些高兴。“对了,思岩走了,茂峰投标的事岂不是全靠你了?”
  “……”他手里的红酒不自主地荡漾了一下,佑婷立刻又改变了话题因此也没有留意到刚才那跳动的红光。
  “你还是不记得把壁炉打开,怪不得这样冷。不是提醒过你吗,你的关节炎需要好好调养。”她很自然地走到壁炉前把火燃上,那种感觉,就像是这屋子的女主人,他听着这话有些呆滞,即使千百株火苗也抵不上这一句话的高温。他看着她的背影,思绪又浮动万千。
  “我们结婚吧。”低沉而模糊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她回过头来,一脸狐疑。结婚?和他?她注视着他的眼怀疑刚才只是自己的幻听。虽然他们彼此那么熟悉而默契,可是,她不爱他,她知道,他也知道,怎么会在这个环境中突兀的提起这样一个话题?她很恍惚,结婚于她而言真是一件很遥远的事,遥远到好像应该只存在于下辈子的议程里。
  “你开玩笑的吧?”她痴痴地反问,这是她唯一能有的反应。
  “哦,”他的神情忽然有些异样,刚才那柔和的光芒从他的眼中散去,他的目光开始游移,脸上只剩下一点飘忽的神色。“是啊,我开玩笑的。”
  他的眉心纠结在一起,他转过身去,把酒杯放下。她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她觉得那酒杯上沾满了汗!
  元植是越来越奇怪了,可是,当他承认是开玩笑的时候,她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有一点点不该有的失落,原来自己也是越来越奇怪了。

  (十八)同心
  “方,你究竟要做什么?为什么这样拼命,存心让自己垮掉吗?”祝之宇大步地从外面走进思境的工作间。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思境还伏在他的案桌上,头顶那白晃晃的灯光把他苍白的脸映照得更加没有血色。
  他抬起头来,那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也掩饰不了他的憔悴:“你遇到我这样的搭档应该庆幸才对,替你省了多少劳力,怎么反倒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又低下头在图纸上描画着。
  “你究竟是怎么了,我越来越不懂你。你一向很拼命,这我知道,可是三天了,三天三夜不合眼不回家,你头上的伤也不去医院换药,你是不是想折磨死自己?这些工作难道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思境的脸上忽然浮起一种怪异的微笑:“我的命……重要吗?”
  一个人影从之宇的身后闪了出来:“算了,他那坏脾气谁也没办法。”他的手交叉着放在身前。思境抬头对他笑了一下,感激他的解围。
  “可是,如果你就这么累死了,我也不会多加你葬礼费。”之宇说。
  “我心里有数。”看面前两人严肃而担忧的神色,他只好停下手里的活。“好啦好啦,今天不工作了。我还有要事要办呢!”
  “你就快连路都走不了了,怎么办事?你应该回家睡觉!”之宇几乎对他喊了起来。
  思境无所谓地耸耸肩:“放心吧,我垮不了。”思境拿起了风衣。
  之宇的眼里满是疼惜:“书妤进医院那阵,你也是这样的拚命。”思境只好一笑了之,心想这个人不提书妤真是不能活了。
  “喂,把你的车借我用用。”思境转过头对旁边那人说。
  思境开着车,看着车座上那个牛皮口袋。
  口袋鼓鼓的,里面装的不是别的,而是人民币!尽管他是一个对钱没有感觉的人,可他也知道,那钱不下百万。不过送钱的人也够蠢的,不要说他不知道方氏集团竞标的底价,即使知道,他这个方家二少爷是从不过问方家的生意的,即使过问,他决也不会沦落到卖家求荣的地步。他笑了,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的笑容凝住。
  他走进嘉乐集团的大厅。现在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公司里的人寥寥无几。嘉乐的总裁因为接到他的电话,特意留下来等他。
  思境对眼前这个妖艳的女人并没有太多的感觉,但既然她一个人能够负责偌大的一个集团,也许她的过人之处并不仅止于她外表的妖艳,然而,这与他无关。他们寒暄了几句,他立刻感到她身上有一股气息,魅惑的气息,他们之间有一种引力,这并非来自于他致命的魅力而是因为她——她就像一根粗粗的藤蔓有着攀附的本能。
  他耐着性子和她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把那钱完璧归赵,然后径直走下楼去。在走出房门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电梯。心咯噔一下沉底,原来人可以比外表看起来更加深奥。
  他知道自己走入了一个棋局,本来洒脱如他,完全可以避开这一招,偏偏现在的他渐渐收敛了过去那份洒脱的性格。记得他曾狂傲地说“我不是什么闲事都管的”,现在,他始发现,原来一切和方家有关的闲事自己都有爱管的嗜好。
  既然走了进来,就不打算脱身,毕竟,他现在只是一颗棋子,对于棋局的设置自然需要多加了解。他心神初定,尾随那身影走了出去。
  那人身形伟岸,低头坐进了前面的一辆宝马。思境也随他而去,那人坐在前座上,不时地和身旁的人耳语几句,可惜,思境仍看不清他的脸。
  夜幕沉沉,前面的宝马加快了速度,莫非,他们已经查悉到他的跟踪?思境并不慌乱,也适当地也加快了车速。
  忽然,身后有一辆摩托疾驰而来,疯狂地撞上了他的车身。一下,两下,激烈的摩擦中火花闪耀,他有些不安,立刻向右边掉转车头,可那人并不放松,像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更猛烈地朝他撞去。
  根本无路可躲,思境的车被迫冲进了路旁的施工地带,工地上的费用品像被这突如其来的跑车打扰了,纷纷坍塌,他的车身在这些废铁中失控,旋转了数圈,最终撞向了山壁。
  随着一声轰响,脑海中闪过一片白光,在那片白光里她清丽的脸是唯一清晰的存在,她的脸如飞花般绽裂开去,一片片残缺的花瓣在他的眼前纷飞,把他带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童欣坐在“燕双飞”里,有些心神不定。她翻着手里的书,一个多钟头了,一页也没有翻走,细看那停留的一页,是义山的诗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恼人的词句!她啪地把书合上,长长地叹了口气。第四天了,自从思境受伤后,他再没出现在书吧的门外。
  她还是有意无意地等待着奇迹的发生——尽管她不愿承认自己是在等待。但是,每晚都准时到来,时不时地会往门外看去,猜想着今天是不是堵车……原来,仅仅是沐浴在他的目光中也是一种甜蜜,可这甜蜜竟也变得如此奢侈。门外还是漆黑的一片,他在哪儿呢?是不是躲在了她看不到的角落?她竟然情不自禁地走近了那玻璃门,细看夜幕中的一切可藏身之处,仍然是什么也没有,只有几声孤寂的风声和几片零落的雪花。
  今天,他仍然没有来。
  今天是他没有来的第四天。
  她关上门,向街上走去,天好冷,但只有当刺骨的寒风拂上颜面的时候,才另她觉得自己还清醒着,存在着。
  她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无意地抬起头来,眼前赫然伫立着思境的公寓。她又开始恍惚起来,曾经,他病了,她在这里为他做饭,打扫,和他一起吃饭,闲聊,那种静谧而甜美的时光还清晰如昨,可是现在,他不在这里,这里只剩下回忆和空气。
  她的手机突然响起,自己竟被吓了一跳。
  “童欣吗?思境在阜城医院,他受了重伤……”
  她脑子里一声轰响,来不及听完就跑了起来。意识里唯一清晰的是他的名字,他出事了!!
  医院的走廊好长,她拼命的跑也跑不到手术室。
  急诊室外的走廊上,她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刘小春!刚才的电话原来就是他打的。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和思境有联系吗?突然觉得脑子转不过来,时空都混乱了。
  “他……情况怎样?”她战战兢兢地问,心提得高高的,千万不要有事啊!
  “不知道,还在抢救。”刘小春背靠在墙,一只脚翘在墙壁上。他的神情凝重,像他这样理性的人,出现这样的表情,定是情况很糟糕。童欣无力地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心像掉进了冰窟一般。
  “怎么会这样?”她木木地问。
  “我也不知道。一个陌生的男人打电话告诉我思境受伤了。”他也在整理着思绪,“可能是警局打来的,车牌号是我的,他开的是我的车。”
  “你们认识?”她毫无知觉地问。
  “大学同学,我刚到思宇工作室不久。他快要出国了,才让我回国来接替他的工作。”
  “是交通事故?”
  “应该是,撞进了施工地带。”
  “他怎么会那么不小心?”她自语。
  “警察还在录口供。我想他多半是精神恍惚吧……为了华美酒店的设计图,他连着两个月没睡过好觉了,这几天又硬接下别的工程……”
  童欣只觉得头里面昏昏沉沉的一片。华美的设计图?
  “华美的设计是思境负责的?”其实根本不需要问,她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什么刘小春,什么普林斯顿的设计师,真正的幕后主导只能是思境,她竟然会相信他们互不认识的鬼话。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白痴,怪不得,她会觉得他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她会觉得那图稿是那样的熟悉。可是,她竟然被蒙住了双眼,看不见他的心。
  “不错,完全是他负责的,我只是到华美去测量数据。不过,说来也很奇怪,怎么会迷糊到撞进工地里去……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失血性休克,脑部严重撞伤……”
  “他会死吗?”童欣打断了他的话。
  一阵沉默,让人心寒的沉默。
  “他不会死的。”童欣坚定地说了一句。“他当然不会死。”
  手术室的红灯极亮眼,像极了血的颜色,让人不寒而栗。
  “思岩不在家,伯父伯母应该快赶过来了。”刘小春换了个姿势,语气依然凝重像要克制住自己心里的恐慌。
  不停地有护士急急地推着车往手术室奔去,那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愈加刺耳。童欣突然站了起来,她快步朝着外面走去。
  不能够再呆在这里,不能忍受耳边的声响——这些声响都在提醒着她:思境危在旦夕。
  在这里,她觉得很孤单,她坐在外面,思境躺在里面,他们之间不过几步的距离,但却隔着这道手术室的门,也隔着生死之门。在这里,她感觉不到他,她只觉得他生命的火光已经奄奄一息,她无力护住那火光,这种感觉让她难以呼吸。
  她跑到医院大楼外的空地上,很空旷的一块地方。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新鲜的空气让她好了一点,但迅即又更加压抑。夜很凉,天空里没有一颗星星,那漆黑的天际显得愈发神秘,那里蕴含着一切的未知和不确定。
  她跪在地上,双手在胸前合十,她要向上天祈祷,祈祷思境的平安。他一直都在她的身边,默默地为她付出,可是她却闭上眼什么也不去感觉,什么都不能给他,除了伤害!
  “一切的罪孽都惩罚在我一个人身上吧!只要他能活过来,我什么都愿意舍弃。”一行清泪从她的脸颊滑过。
  屋里是漆黑一片,元植从浴室出来,不点灯,捉一把椅子到窗前坐下。他点燃了一支雪茄,那鲜红的火苗是这黑暗中唯一醒目的标志。他不习惯坐在这椅子上,他怀念家里那把摇椅,只有在那摇椅上他才感到安全。他也不习惯这里,这个陌生的酒店,他怀念他那孤单但温暖的家。
  刚才,哗哗的水流冲刷着他的全身,冲刷着所有污秽和浑浊的气息。他的心莫名的慌乱,香烟、烈酒、情欲都掩盖不了他心里的那种感觉。他躲在这黑暗里,期盼着黎明永远不要来临。
  “你又怎么了?”床上那个女人睁开了睡眼。她胡乱拉上一件睡袍来到了他的身后,她光滑如蛇的躯体缠绕到了他的身上。她赤裸的双臂绕上了他的颈项,他厌恶的皱皱眉。
  “有什么可担心的?天下,就快是你我的了。”
  他不说话,把箍在脖子上的那双手拨开。
  “你又在耍什么脾气?别跟个女人似的,要做大事,自然要付出代价。”
  代价?或许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大到不能用最后那点成就来补偿。
  她对他的冷漠更加愤怒,她的手摸上了他的脊梁,在他的冰凉的背后游走。“我不许你再想别的女人!”
  他还能够想谁?当他选择了这条不归路,他就把自己的爱情也一并焚毁了。
  他狠狠地把烟掐灭,一把把她拉入怀中,他们再一次滚向那张大床。不想再去思考任何事了,他闭上眼,等着身体上的疲惫把自己带入另一个黑暗的世界。
  天色微明,童欣的眼仍然紧闭着。忽然一阵寒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这才恢复了知觉。现在是新的一天了。他醒了吗?或者,他已经死去了吗?
  童欣慢慢地从地上站起,她微闭着眼,却清晰地看到了天边的晨曦。“不会的,今天是个好天,他一定不会有事。”她在心里坚定地对自己说。
  跪了一夜的腿还有点软,她慢慢地踱到了手术室的门外。只有刘小春还守在那里,仿佛专门在等着她。
  “已经转到监护病房了,还没有过危险期。”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伯父伯母守了一个晚上,已经回去休息了,警察也刚走。去看看他吧。”
  童欣点点头。
  “现在,只有你能让他活过来。”他缓缓地说。
  “哦。”童欣无意识的回答着。
  她走进监护病房,里面很安静,只有液体瓶里液体嘀嗒的响声和旁边监护仪机械的响声,无生命的响声。
  几天不见已恍如隔世。
  思境还没有醒来,头上裹着厚厚的沙条,混身都插满了管子。多么讨厌的管子,是它们束缚住了他,它们一定会让他觉得很痛苦很不自由。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瘦那么憔悴那么苍老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连他一向红艳如火的唇也变得煞白。
  他要死了吗?
  “境……”她第一次这样亲近的叫着他的名字。
  这一刻,她清晰地知道她不能回避自己心里的感受。她爱他,早已无可救药,一颗心全挂在他的身上,他的痛苦全都感同身受。一直以为,自己的一生注定是没有高潮的一幕戏,可她一点也不介意,日复一日地生活,也不觉得有什么缺憾,直到他的出现,一切都被颠覆。
  他是她的魔,倾覆了她过去心静如水的生活,他是她的神,让她可以偷窥那来自天堂的光明。
  原来这就是爱情,让人辛苦,让人心疼,可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誓死而不回?
  她握住了他的一只手,那颀长而苍白的手,她轻轻地把脸贴在他的手上,晶莹的泪水就滴上了他的指尖。她俯在床上,慢慢地叙说,仿佛这叙说是给自己听的。
  “我还记得你说我从来没有刻骨铭心地爱过,也许是的,那就是我的过去,可是现在,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刻骨铭心。我爱你,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可是为什么爱情会这样痛苦?”
  “为什么出事的不是我呢?我才是真正的罪人啊,我根本不该出现在你们的生活里。是不是因为我错得太多,所以上天就把你带走,让我一辈子被痛苦咬噬……”
  “我不能够背叛思岩,但我更不想伤害你,不想你不快乐,不想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想破坏你们兄弟之间的感情……我以为我这么做是对的,让一切都回到原点,就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不管我怎么努力一切都回归不到最初的模样。”
  “你醒过来好吗?不要这样遗弃我,让我一个人在孤寂的旷野里走,周围只有风声。不要这样惩罚我。过去,即使我们分开了,我也不害怕,因为你还在,你还在某一个地方存在,我还能感觉得到。可是,如果你就这么死了,我应该怎么办?我怎么才能把你找回来……”
  “我不会死的。”
  她怔住了,一个声音传来,那么遥远又那么切近,她抬起头来,看到思境微微睁开的眼。
  “你醒了吗?你是真的醒了吗?”她有些傻,不确定自己能否分清是真实还是幻觉。
  “嗯。”他气若游丝,费劲地点点头。
  “医生,医生……”她大呼起来,整个病房都被她喜悦的声音充满了。
  十天以后,思境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
  这十天来,该来的人都来了,那些平时不相干的权贵们也来了,可是他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却从来没有出现。为什么不来?害怕面对他吗,或是害怕面对自己的良心。他不该是这样没有胆色的人。
  思境给警局的口供极其简单,承认自己神志恍惚撞上了山壁。来录口供的警员有些喋喋不休:
  “您的跑车有很多故意冲撞的痕迹……”
  “施工段离车行道有很远的距离……”
  “您的车尾有其他机车撞击的痕迹……”
  思境觉得头疼,恨不得承认自己是为了自杀而撞上山壁的。还好,基于当事人的一口咬定,警方也不再过多的追问此事,那诸多疑点也就不了了之。毕竟方家有左右警局管或不管的能力。
  “你要再吃个苹果吗?”童欣来到了他的面前。
  思境收起眼中的忧虑,白她一眼:“你别这么傻气行吗?我已经吃了四个了,你准备把这一篮苹果都削给我吃吗?”
  她愣愣地看着他:“我就是傻气。我怕你不能吃了,怕你永远不会起来吃。”她的眼圈慢慢红了,“看着你躺在床上的时候,一动也不动。我不停地想,你是不是永远不会起来了,不能再看我,不能再和我说话,不能再吃东西,不能再……”
  “对不起,”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我没想过让你担心的,真的。……可是,看着你这样关心我,我觉得很值得。”他的脸上浮起一丝浅笑。
  “你还这样说!”她有点愠怒。“我怎么会不关心你……”
  “我心里自然明白你关心我。可你知不知道,当你说不爱我的时候,我的心是什么感觉,就是撞一百次车也比不上那种痛。我情愿自己撞伤了脑袋,那样,就不记得你说不爱我的话了。”
  “你如果撞伤了脑袋,我才不肯要你。”她尽量轻松地说,鼻子仍然酸酸的。
  “你的意思是现在是肯要我了?……我撞伤之前,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你的脸。昏迷之后也只能想到你的脸,因为想着你,才能够醒来。”他的声音渐渐严肃,隔了一会儿才说“欣,如果你相信我的爱能给你幸福,我可以和你一起下地狱。”
  她也楞了一会儿才俯身去抱住了他,她知道自己是个罪人,一早就知道,可现在即使要判她极刑她也要一错到底:“那我们就一起下地狱吧。”
  “大哥他……”
  “我会和他说的……”话音逐渐减小,有些底气不足。思岩的身影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的目光幽幽的落在远方,心里那失而复得的喜悦又被一种沉重的气息遮掩住了。
  “怎么了?你已经答应我了,我们不能回头了。”
  “嗯。”
  其实,不管是在天堂或是地狱,只要有你,我的心就不会害怕了。
  “茂峰投标是什么时候?”
  “明天。”
  思境关上了手机,沉思了一会儿,毅然走出了病房。
  “哎,方先生,你不能出去,你的伤还没好,不能这样出去。”
  “谁说不能,我说能就能。”他回过头戏谑的看了护士一眼,便如风一般旋了出去。
  “爸——”他回到家,径直走进父亲的书房。
  方毅舫,正背着手注视着那幅《踏雪寻梅》。
  一阵风在思境的心湖吹起了涟漪,洛雪……
  永远也逃不出的雪,永远飘洒在方家的雪。
  “茂峰投标的事您打算亲自处理吗?”
  “不打算。”毅舫回过头来,和思境一起走到了白色的沙发边,坐下。“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
  “没有大碍,我觉得随时都可以出院。”
  “那就好。”
  “爸,这件事您知道多少?”思境谨慎地问,他从不质疑父亲的智慧。
  “撞你车的人已经处置了。”
  “……如果投标失败……不担心动摇了方氏的地位吗?”
  “未必是一个输局。”
  思境不语,他心里清楚,这一局他们必败无疑。当然,他不能擅自去处理这件事,现在一切都在表面的平衡之中,但只要轻轻一碰,所有的东西都会崩溃。
  终于,在投标结束的那一天,他在路口拦住了元植。
  “你以为你赢了吗?”对于投标失败的结果虽在预想之中,心里那股火气仍不可抑制。他看着元植,看着那张他熟悉的脸。
  元植长思岩一岁,对他而言应该算是大哥哥,可是一样的不羁和落寞使他们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他们有一种默契。
  此时此刻,元植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神变得比以往更加捉摸不定,他看不到里面有一丝胜利的光彩,相反,只有疑惑和空洞。他不能再说什么,也无法去训斥这个眼里含着疑惑的胜利者。
  “你早晚会后悔的,你注定是个输家。”思境说完便放开他,转身离去。
  什么是输,什么是赢?
  “你在想什么?闷闷不乐的。”童欣问。
  “想你。”思境才意识到自己又兀自出神了。
  “想我想到闷闷不乐?”她笑道,知道他有自己的心事她也不愿多问,只是伸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思境的手很温暖,和她冰冷微润的手完全不同。从来不曾奢望能够这样的和他堂而皇之地牵手,看来上天毕竟还是眷顾着她。她翻过他的手掌来,细细的打量着他的掌纹,猜想着哪一个交点是她,哪一段纹理是他们能够共同走过的路?她傻傻地把自己的手心和他的相对,仿佛这样就能让彼此的纹理彻底地融合。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忽然想起这首歌来,她知道歌的最后是这样的一句——那一年,让一生,改变……是的,认识他的这一年扭转了她的一生。
  “你在想什么?”思境对她思量的表情感到不解。
  “没什么。”她轻笑着摇头,并不打算把这个小小的想法告诉他,她打算藏在自己的心里,等到独自一人的时候便可以拿出来细细的回味。
  他们来到了华美酒店,这里的大厅已经破土动工。
  “一片狼藉,没有什么可看的。”童欣打量四周,脸上微露着失望,原来的房屋已经被推倒,新的建筑才刚打好地基。
  “我想,华美大厅才是我最满意的一幅设计。原本想把这图纸作为最后一件礼物送给你。”
  “小春说,你曾经打算离开,是真的吗?”
  “确实想过。所以才想做点什么,至少也要留一份礼物在你的身旁,不然,我怕你将来有一天忘了我,根本不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
  “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如果能够忘记你,哪用经历现在这一切考验。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后怕,如果你真的离开,我会变成怎样?”
  “可我到底还是留下了。我就像一只风筝,被你的线拉在手里,只要你不放手,我就逃不掉。所以,请你永远也别放手。”他抬起她的下颚,认真地对她说。
  “我不会再放手了。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其实我一直觉得不踏实,我常常想起做过的一个梦,梦里面你在前面跑,我在后面拼命地追,可是怎么也追不上,怎么叫你也不回头……”
  “傻瓜,那只是个梦。”他把她环抱在怀中。
  “你是答应我了吗?”
  “当然。”
  “那我们一起看着华美竣工的那一天。不管世界多么大,这里才是真正属于我们俩的地方。”
  他俊美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舒展的笑容,就是这个笑容让她怦然心动,就算只为这一个笑容她也愿意付出一切的代价。这样就足够了,只要能够抱着他感受到他怀里的温度,就已经足够了。至少他还存在,在她的身边,这于她而言就是莫大的幸福。如若有一天,他真的消失不见,那么她的心也一定会跟着消失,再也找不回来。

  (十九)迷云
  方宅,仍像一位威严的老人记录着方家世世代代发生的一切,这一年发生的一切都是值得被好好记录的,方家一次又一次被卷入风暴之中。
  冷子莛病倒了,乳腺癌Ⅱ期,需择期行乳腺癌改良根治术。
  这对方家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冷子莛是方家的一个支柱,虽然方家基本上是个男人的世界,但她的高贵干练仍是这个家最亮丽的一面风景。
  怎么会突然得了癌症呢?
  思岩坐在自己的书桌面前,心里一片恍惚,他只是离开了一个月,为什么回来之后一切都变了样?思境大病初愈,母亲又突然病倒。他看到思境最近舒展的表情心里就格外不安,是不是童欣和他已经……他不敢去想,难道自己的离开竟等同于弃权?老天对他很不公平,不顺心的事都要在同一时间到来。
  茂峰投标的事更是雪上加霜。
  他第一次在董事会上大发雷霆。他把元植交来的投标报告甩在桌上,会议桌上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不敢触他的霉头。
  他的锋芒直指元植:“你告诉我,投标怎么会失败?怎么会输给嘉乐集团?那么周详的策划,那么重要的投标,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能不能给我个理由?”
  元植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嘲弄:“对方的实力太强了,他们的价钱只比我们高一点。”
  “只高一点?为什么只高一点?我们的底价除了你、我、我父亲,还有谁知道?”
  元植横眉一挑:“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思岩极其不悦地皱皱眉头,早说过元植是埋在方家的一枚炸弹,随时都可能把他们炸得粉身碎骨。现在,他果然在方家最脆弱的时候来上这样一击,让他们全军覆没。自己怎么会那样愚蠢,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为了自己的儿女私情跑去散心,自己真是一时失策,以至于这样腹背受敌。
  周围的董事都一言不发,参与这场纷争没有丝毫的好处。一个是方董事长的长子,一个是传闻中方董事长的私生子,任何一个都得罪不起,明哲保身才是最好的处事之道。
  “方思岩,有话直说吧。”元植冷冷地与他对视。
  “话说得太明了还有什么意思?”思岩的脸亦是毫无表情。
  “如果这样不信任我,我呆下去也没有意思,我辞职好了。”元植推开椅子,大步地从会议室走了出去,他胜利了,可以高昂着头走出这个地方。看着思岩颓然的表情,他告诉自己应该高兴,是的,他当然应该高兴。
  思岩闭了闭眼,他的思绪很乱,乱到没有能力处理任何事情。
  特护病房里,方毅舫一直守在子莛的身边。
  “毅舫,你回去睡吧。”
  “我不累。后天就要手术了,我陪陪你。”他浓黑的眉毛还散发着英气,他的话不多,但句句有力。
  “毅舫,我明天想和元植谈一谈。”
  他神色有点异样。“子莛,不用……”
  “毅舫,”她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能够嫁给你,我觉得很幸福。”
  “别说了。”他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这么多年,她在他的背后付出了多少的心血,可是他,又为她付出了多少呢。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和洛雪会很幸福。”
  “子莛,我求你别说,别说了。”他把头埋在床上,他的头发已经有了不少的银丝,他像一只已到暮年的雄狮。
  “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忘不了她。我知道你生活得很痛苦,看着你的痛苦我却帮不上你任何事,我觉得很内疚。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很高兴能够陪你这么多年,我比洛雪幸运,即是你只爱她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他突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她,她高贵娴熟,是那么高高在上不能侵犯的一个女子,可是她怎么会有这样柔情悲戚的心声?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呢?难道你以为,我们结婚三十年来,我心里装的都是另外一个女人?”他有点困惑。
  “难道不是吗?你不用刻意安慰我。我在嫁给你的时候就知道你和她的过去,知道她有你的孩子,可我不介意。能够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和你一起看着三个孩子长大,我觉得自己很幸福。”
  “子莛,你不可以这么说。能够娶到你作妻子,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福分。你怎么能够抹杀我对你的爱呢?”
  子莛轻笑,笑里包含着谅解也包含着不相信:“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的?”
  毅舫哑然,对啊,是什么时候呢?
  也许是第一次在他们的相亲晚宴上,他为了洛雪的事而迁怒于她:“冷小姐是吗?果然冷傲。”而她则有风度的一笑:“你也不逊色。”
  也许是新婚之夜,他抱着被褥走向书房时她在身后关切地说:“立秋了,多带一床被子吧。”
  也许是当他为了洛雪的下落不明而忧心如焚时,她为他端来一杯清茶,任他在她的怀中哭泣。
  也许是当他找到元植时她微笑着拉着元植的小手一步步走进方家的大门。
  ……
  “我……我说不清楚。”
  子莛又笑笑,凄凉的一笑。这笑让毅舫不知所措。
  “你知道,我生平最不喜欢把这些情情爱爱挂在嘴边,可是,为什么你会因此而不相信我?你什么时候会变成这样一个不自信的人,你在任何场合不都是最耀眼最引人注目的吗……洛雪和我是有过一段过去,爱她是在你之前,这没法改变。我和她不能不分开,因为家庭。那时的自己比较固执,以为方家的荣耀比一切都重要,所以才会牺牲了她,这是我一辈子犯下最大的错误,我会永远想着她,怀念她,想补偿她。但是,认识你之后,你同样把我折服。你怎么能认为我没有爱过你呢,怎么会这样想?”他的语气渐渐不平静。
  她渐渐迷惑,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吗?
  子莛的目光落在床头的花瓶上,里面插的是一束腊梅,心里忍不住又泛起一阵酸楚:“你知道我最喜欢的是什么花吗?”
  也许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最爱腊梅,毅舫也一定这样以为。是啊,每年冬天,方家的客厅里,饭桌上,书房里处处都可见腊梅的身影,整个方家都萦绕着腊梅的芬芳,这全是她的杰作。
  “驿外栈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她喜欢这傲霜斗雪的梅花吗?也许是吧,也许她真的喜欢,但她的喜欢只是因为他喜欢,而他的喜欢只是来自于洛雪的喜欢。
  也许无人知道,在她出嫁以前,在冷家的花园里,精心地种植着各式各样的百合——龙牙百合、小麝香百合、铁炮百合、荷兰百合、王百合、卷丹百合、川百合、火百合……那些才是她真正的所爱。
  “百合,是吗?你最喜欢的是百合。”
  她惊讶得睁大了眼,泪水潸然而落。原来他是了解自己的,甚至知道自己隐藏着的心声。自己一直都被爱着,可是自己还那么迟疑。她怎么会没有看见他的真心呢,是因为它隐藏得太深还是因为自己太在意才患得患失?
  “有你这个回答,我这一生也没什么遗憾了。”她握住他的手。“可是我不想元植一辈子误会你,甚至……甚至报复你。”
  “不管他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这就是因果。”方毅舫坦然地说。
  “不可以。他不能够恨你、伤害你,这绝对不行。”她的语气又恢复了她一贯的威严和坚定。
  方毅舫只是摇摇头。“我确实亏欠了他们母子太多。”
  “这不能完全怪你,这么多年什么也补偿够了。”
  “够了吗?怎么可能补偿够?我亏欠他的何止是一个母亲?”方毅舫的神情突然变得哀戚。
  “可是茂峰投标的事……”子莛的神情充满担忧,“会不会只是一个前奏,不知道那孩子到底藏了多少心机……”
  “别再提元植了,思岩会处理的。我们很久没有一同去旅游过了,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度假好不好?”
  “好。”
  “陪着我再过三十年好不好?”
  “好。”
  “我们一起看着孩子们成家,看着孩子的孩子长大,好不好?”
  “好。”她的泪滑落了。
  月光如水,洒在洁白的病床上。
  元植坐在酒宴的正中,他是今天的主角。身旁那个妖艳的女人,正是嘉乐的总裁。
  “为我们的计划成功干一杯。”她举起了酒杯。旁边有一群人响应。
  他也举起酒杯,脸上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容。终于成功了,嘉乐得到了茂峰这笔生意,其意义并不止于赢得这次投标,今日的嘉乐完全有方氏当年势如破竹的气势,只要有元植这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倒戈相向,嘉乐完全有能力与方氏平分天下甚至取而代之,方氏,将不再是商场的一个神话。
  打击方氏,是他人生唯一明确的目标,他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近了。
  做大事必当付出代价,他想起这句话忍不住看了看身边这个不简单的女人。只是,他的代价太大了。并不想伤害思境,这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在未知思境生死的时刻他心里的那种恐慌和煎熬是那么深刻,深刻到让他怀疑自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罪人,自己所作的一切都只是个错误。
  “贺兄,今后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必当纵横整个商场。”一个秃顶的男子笑眯眯的向他敬酒,他笑纳。
  “什么时候到嘉乐来帮忙?”那女人的眼睛像极了猫眼,勾人心魂。
  “暂时没有打算。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碰了钉子,那女人便换了话题,她凑近他的头对他耳语:“我也想休息。现在天气这么冷,不如我们一起去澳洲度假。”
  澳洲?他神经反射般地颤抖了一下。
  佑婷!他在心里痛苦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他曾和她一起在澳大利亚度过了人生中最美丽的一段时光,他们一起买菜做饭,看日出日落,在湖边垂钓,在庄园里摘果子酿果酒,一如王子和公主度过的童话中的日子。
  他的代价也包括她——他和她也不会再有将来了,在他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个结果。她是他的天使,从她出现在他生命里的那一刻开始,所以他不能以一种魔鬼的姿态去靠近她。
  那女人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眼神流露出不满。
  “我想先走了。”他站起身,身旁女人的脸色更加阴沉。他视若无睹,脑海里只有另一张冷艳的脸。
  当元植知道子莛想见他的时候,还是有一点诧异。她想见他做什么呢?她待他不薄,说视如己出也不过分。可是,那又怎么样,她不过是想补偿对他的亏欠罢了,如果不是她,方家的女主人应该是洛雪。
  “元植。”她轻轻的叫他。“坐吧。”她对人总是这样客气而不疏远,和蔼而不谦卑。
  她看了他一会儿,方问:“元植,你是不是恨我?”
  他看了看她,她的表情诚恳,于是他回答,“对,我恨你。”
  “恨我取代了你妈的位置?”
  “不错。”
  子莛叹了口气,“也恨毅舫吗?”
  “对,我恨他!”他恨恨地回答。虽然父母早亡的他,全靠了方毅舫的资助才可以过上令人羡慕的日子,才能够远渡重洋,但这只是一种补偿罢了。于是,他认定他是他的仇人,他抛弃了他的母亲,让那个可怜的女人疯疯癫癫含恨而终,这一点是最最重要的事实!
  “所以你要报复他?从方氏集团下手?这么多年你都在这样预谋吗?”
  “你以为呢?”他有些挑衅地看着她。
  “元植,你不能恨他。”
  “为什么?他伤害了我的母亲!他间接地杀死了她。”
  “他是你的亲身父亲。”子莛闭上眼,对她而言,说出这句话需要勇气。
  “哼,”他冷笑,“不要和那些说闲话的人一样好吗?编一点好的借口好吗?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
  “你如果不相信,可以去做亲子鉴定。”她语气威严而诚实。
  “你骗我。”他仍只有那固执的一句。“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对他不计前嫌感恩戴德吗?”
  “我有没有骗你,你那么聪明,可以自己去判断。元植,不要恨毅舫。他是那么爱你,你在他的心里,和思岩、思境的地位是一样的,甚至于对你的怜爱超过对思岩和思境。你绝对不能作出伤害他的事。”
  “是这样吗?如果我真是他的儿子,我会更恨他,为什么要抛弃我的母亲,为什么要抛弃我??”他咆哮着。
  “你还年轻你根本不懂。”
  “我不懂什么?他根本就是自私,为了他的权利地位金钱而牺牲一个女人的一生。”
  “如果你在他的位置上,你就能够体谅。一个人背负方家的兴亡,很多时候都会身不由己。”
  “借口!我不相信不靠女人她就不能够把方氏集团发展下去!”
  “商战根本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单纯,方家和冷家的纠葛也不是你所想得那么简单。在这场婚姻里,不是只有一个牺牲者,洛雪有她的悲哀,毅舫和我的牺牲你也不能视而不见,不要指责这种命运造成的结果,不要去埋怨你的父亲。如果一定要恨,请你恨我吧。”她由于激动而轻咳了几声,“我知道你失去了一个母亲,我不敢想能替代洛雪在你心里的地位,但我从始至终都希望能给你作为一个母亲的爱。”
  他有点不能自持了,要他如何去接受这个事实。他不能否认,她对他真的很好,总是关心着他的生活学业甚至爱情,虽然他总在表面上敷衍她,但内心还是有过瞬间的感动。
  可是,母亲受过的伤害要怎么去计算,难道只能怪天吗?为了这一个恨字,他几乎放弃了一切,他不惜成魔,向方氏展开了严密的复仇计划,可是,突然间发现,他要报复的是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家族。
  “我明天就要手术了,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我放心不下思岩、思境,但是我知道他们都长大了,他们会好好活下去;我也放心不下毅舫,但他还有儿子,将来还有儿媳好好照顾他;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以前我不敢和你深谈,因为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坦然面对你,我也有痛苦你明白吗?你提醒着我毅舫曾在我之前有过风花雪月的过去。可我放不下心,我担心你会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这样不好,对你不好。如果因为仇恨而作出令自己一辈子后悔的事,那是多么悲哀。……如果我手术的结果不理想,请你答应一件事。”
  “什么?”他呆呆地问。
  “你要快乐地生活。试着去爱你的父亲和兄弟。”
  他瞪大了双眼。不要,不要把这种矛盾推给他。怎么能让他突然从恨中变成爱?
  “这绝不可能!”他发疯了一般狂奔出去。

  (二十)狂澜
  “思岩,元植呢?”佑婷走到思岩的办公室,屋里一片寂静,空气中扰动着一种困顿的气息,思岩背对着她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窗外的景色。他的浓眉纠结在一起,一如她为他而纠结的心。
  “大家都在找他。”思岩平静地说。“早上,他和妈谈话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他知道了?”她问,心里始终有不好的感觉。
  “嗯。”他说。
  “茂峰的事是他作了手脚?”
  “依你的判断呢?”
  “我不知道。如果他要对方家下手了,何必等到今天?”
  “他以前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只是没有得逞罢了。”
  佑婷有些迷惘,她一贯不喜欢去分析元植,她只习惯于去感觉他。
  思岩转过身来看着她。“已经不止一次了,从收购风暴开始,他不止一次想要对方氏不利。佑婷,你难道不是最清楚的吗?你是第一个发现端倪的人,可你当时,却没有告诉我。”他的语气还是温和,即使是责备她他还是那样温和。
  “我并不是有意要瞒着你……”
  “我知道,我知道。”他语气更加温和,充满谅解的意味。“我并不愿意这是事实,可是,我找不到别的理由。除了我、爸和元植,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底价!你知道他有多愚蠢吗?方氏就这么被他害了,他还插到嘉乐那滩浑水里去!”
  “……也许,是巧合吧。他不会做那样明显的蠢事。”
  “正因为显而易见才能迷惑人。”
  “不管怎么样,总要先找到他。只要他愿意放下仇恨,以后的事都可以从长计议。”
  “是啊,总要找到他,他毕竟算是我的哥哥……”他叹了口气,“他会在哪儿呢?你能帮我找到他吗?他一向很信赖你。”
  “好的,我尽量帮你找找看。”其实,她也一直心绪不宁,一直担心着元植的下落才会来寻求思岩的帮助,谁知道谁也给不了她更多的信息。忽然想起一个地方,他一定会在那儿,因为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
  她飞快地开车来到海边。果然,那辆黑色的法拉利正停在那里。可是,车里没有人。她很焦急,这个有点乖戾有点冷酷的男子,谁能够预料到他会有怎么样的反应呢?
  她环顾四周,忽然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向海的中央走去。那个黑影越变越小最后竟慢慢地向水中沉去。她倒吸一口冷气。
  “贺元植!你回来。”佑婷在海边大喊,但是海风瞬间就把她的声音吹走了。“不要,你不要那样傻。”她顾不得那么多,立刻甩掉外衣也向海的中央跑去。冬天的海水好冷,可是她的心更加冷。他怎么会那么糊涂,这么多年艰难痛苦不都度过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会去自杀?她的心愈加收紧,她在海水里拼命地游着,在那蔚蓝色的海水的簇拥下,脑海里蓦然闪现出过去和他的一幕幕。
  三年前,在思岩的游艇上她和他第一次相遇,他对她一见倾心疯狂追求,不论她怎么冷眼对他,不论她怎么拒绝他,他都毫不气馁。每当她为了思岩醉酒的时候总是他把她拖回家,每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都是他在一旁任她发泄,每当她遇到烦恼时总是他来为她设法解决。他为了她挡住从天而降的石块,他为了她放弃生意同赴澳洲生活,他在她从梦中哭醒时包容地呵护,他驾着马车带着她在澳洲庄园里逍遥地驰骋,他把她所有的梦想和所有的喜好都铭记于心
  ……
  和你一起在澳洲的半年真的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如果伤害我可以减轻你的痛苦,我宁愿遍体鳞伤。
  也许你一生一世都爱着他想着他,可我,不介意退而求其次。
  你是我爱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唯一的一个女人。
  ……
  海浪的声音渐渐淡去,他说过的话却一句一句震荡在耳边。不要,元植,你不要死,我要你活着。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于是就更加努力地往前游去,她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可是她突然停住,左腿钻心的疼。抽筋了吗?怎么会这样,离岸边已经很远,她不可能游回去,而且她也不能回去,因为他在前方,她必须往前游去才能找到他。不觉中,身子有点下沉,她竟保持不了平衡。蔚蓝的海水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有一种彻骨的寒意,她已经呛了一口水。莫非,救人不成反倒要先死去?
  “救命啊!”一种害怕在心里滋长,她有些绝望地呼喊,“元植——”
  不一会儿,她感到海水在有规律地波动,有人向她游来,那人拖住了她,一点一点的拖着她向岸边游去,她顺从的搂住了那人的肩。
  当他抱着她上岸的时候,她才看清楚了那人的容貌,高高的个子,健硕的肌肉,五官阳刚,棱角分明。
  “元植!”她定定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你怎么能这样吓我!”他的胸膛还是那样宽阔而结实,他的步伐还是那样稳健,一步一步走上岸,然后把她轻放在软绵绵的沙滩上。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右臂上,那条长长的疤痕赫然可见,那是为了救她而留下的印记,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的右臂,让泪水流在那条疤痕上。他也低下头,用脸蹭着她的发鬓。
  “你怎么这么傻?”
  “嗯?”他有点懵,“什么?”
  “你不是想自杀吗?”她有点迷糊。
  他轻笑,仿佛她说了一句多么傻的话。“我当然不是来自杀的,你忘了吗,你曾经对我说,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把自己埋在水里,一切烦恼都可以忘记。”
  她也笑了,仿佛他说了一句多么傻的话。“那自然是指埋在浴缸或是泳池里,怎么能够跑到海里去呢,很危险的,你知道吗。”
  “你在担心我吗?”他问道。
  她的笑容有些凝住,好像要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
  “算了,你不用回答我。”他别开头去,还有什么资格去奢望她的关怀?
  “在刚才那一刻,很担心你。”
  他突然觉得百感交集,他已经决定远离她的生活了,当然,当她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还是会奋不顾身,当她对他流露出温存的时候他还是想要抓住那份关心。他爱她早已成为了一种习惯,一种本能。可是……
  他们静静坐着,一起看那海天相接的景色。
  “还在为了你的身世不开心吗?”
  “你也知道了?”
  “之前就隐约听到思岩和思境谈起过。”
  “呵呵,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我在商场上怎么会那么无情,凶狠,不择手段——就像当年的方毅舫。原来我是他的儿子,真是讽刺。”
  “有些事选择不了的。比如自己的父母。”
  “我知道。”
  “你可以学着去原谅。”
  “你相信是我出卖了方氏吗?”他转开了话题。
  “不相信。”
  “为什么?”
  “你根本不懂得怎么去恨一个人。”
  他看看她的脸,眼神无比奇怪,阴森邪魅,痛苦迟疑,装满了她不熟悉的光彩。过了许久,他才说:“我们走吧,我想去医院。”他们站起身来,侧头一看,一个俊朗的男子正在海边等着他们,确切的说,是在等着他。
  “佑婷,我想单独和他谈谈。”思境开口。
  “好的,我到车上等你们。”佑婷回过头去看了元植一眼,有点担心。远处的海浪一拍接着一拍翻滚不息,她的心也一拍一拍无端的剧烈跳动。看着元植硬朗的侧影,看着发尖的水珠一滴一滴流到他的鼻梁,他的唇边,他的前胸,像是一幅定格在记忆中的画面,那画面让她的心稍微柔软起来。也许,那狂潮总会平息的,那么他的梦魇也一定会过去。只是刚才的极阴寒和极温暖的感受,非常的清晰。
  元植和思境向海边走去,海水不时地冲刷着海岸,空气中混杂着一股腥味,一种不平静的气味。
  “我应该称呼你大哥吗?”
  “你的伤好了吗?”元植并不回答。
  “差不多了,也没什么后遗症。”
  “我差一点亲手杀死自己的弟弟。”他有些自嘲地笑道。
  “何必这样说,给小春拨的电话的那个人是你吧?如果迟一些,我的血也流光了。”
  “不管怎么说是我的人把你搞成那样的,而且这事本就是因我而起。”
  “要怪也不能怪你,我们都只不过是棋子罢了。”
  “?”
  “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嘉乐为什么会笼络我?我根本毫无笼络的价值,他们料定我会把钱还回去,所以你恰好在那个时候出现,而我自然而然地发现了你是奸细。”
  “可我的手下却不知情,几乎要了你的命。”
  “嘉乐的用心不在于茂峰的投标,离间我们才是最终的目标。”
  “你和……方毅舫早就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不改变投标的计划?”
  “爸爸从来都信任你。”
  “很可笑不是吗?反而令嘉乐坐收渔利。”
  “这些都是其次。你还仇恨爸妈吗?”
  “不知道。”还是硬邦邦的语气。
  “那么还有什么打算呢?”
  “不知道。”
  “只要你回来,什么事情都可以一起解决。”
  “我没有退路了,嘉乐不会放过我。”
  思境把脸换了个方向,无意中看到了车窗里的佑婷,她对他一笑。“佑婷她……”
  “我和她什么瓜葛也没有了。”
  “你说什么?”思境像是没听清楚,“……谁对我说过他的字典里没有放弃两个字?”
  “不是我放弃她,是她放弃了我。现在我对她也没有兴趣了。我们走吧。”
  思境还是疑惑,他的眼睛里……为什么要言不由衷?
  童欣提着水瓶走在病房的走廊上。
  “我帮你。”身后走来一个人,是思岩。他伸出手去接过水瓶,手指无意中划过她的手背,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心里很是惶惶。他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什么事情都必须一一面对,但子莛的病情暂时给了她另一个逃避的机会,她不敢和他对视,不敢看他明晰的双眸,甚至不敢和他单独相处,和他在一起那种犯罪感总会令她窒闷。
  “你先回病房吧,我一个人够了。”思岩说。
  “?”她愣了一下,接着就走了出去,他生气了吗?睿智如他,哪怕一点点小异常也逃不过他的双眼。她不知道如何是好,站在他的背后把玩着自己修长的手指,那没婚戒早已被取下。水瓶口冒出氤氤的雾气,他微曲的背影在雾中隐现,他的肩看起来像是负荷着极沉的重量,是什么压住了他?是什么让他的背影那么孤独?
  站在这里有什么用呢?她不禁摇摇头,确实没用,既没有勇气开口也没有勇气接受他的质问,于是她独自走了出去。
  推开房门,她看到了子莛苍白的脸,于是笑笑。
  “毅舫,你先出去,我有话想单独对童欣说。”
  毅舫走了出去,子莛拍拍床沿,她乖乖地走过去坐下。
  “欣儿,我很久没有好好和你聊聊了。”
  “伯母,你要好好保重身体。”
  “欣儿,我很清楚,我的情况不像医生说的那样乐观。也许,已经有转移了。”
  “伯母——”童欣打断了她的话,“你不要那样想,一个人只要一到医院,没病也会想着自己有病。”
  子莛笑着摇摇头,“傻孩子,自己的身体,自己总是有数的。我并不怕死,我这么多年过得很幸福,我一直是很感恩的。感谢上天给了我这么好的丈夫,这么优秀的两个孩子。所以,我很舍不得死。”
  童欣低下了头,只觉得眼中又有水雾升起。
  “欣儿,思岩第一次把你带回家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你,坚强、懂事,我知道你父母去世早,所以我一直也非常疼爱你。”
  “我知道,伯母,我知道。”
  “你是值得我信赖的,所以有些事情我想交待你帮我去做。”
  “伯母,你说吧,不管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如果我手术不顺利,你以后要帮我照顾思岩和思境。”
  “这……”童欣有点惶惑。
  “我明白你的心事,我知道这很让你为难。人说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只有我这样的母亲最了解这句话的含义。所以,我不能对谁偏袒,不管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希望你能把对他们的伤害减到最小。”
  见童欣不作声,她又继续说,“其实究竟什么是爱情,谁也不能说得清楚。有的时候也许相守了很长时间也看不清对方的心,非要等到最后才发现真爱原来一直都在身边。我不愿意去问,你的心里究竟谁的地位更重一些,但是,如果你选择其中一个,也不要对另一个太残忍。要好好的对待他们俩。其实我心里是最清楚的,思岩这二十几年来都很不快乐,因为他是方家的长子,他背负了太多不得已——跟他父亲当年一模一样,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才真的快乐;思境也吃了不少苦,在别人眼里他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其实他心里的伤痛也许比谁都重。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有两个你,这样谁也不用为难了,对不对?”她对童欣轻笑。
  “伯母……”她想说点什么,可却找不到可说的话。
  “只要答应我,好好对待他们。”
  “我会的,我会尽我的能力。”童欣紧紧地握住了她瘦骨嶙峋的手。
  两辆跑车停在医院门口。元植、佑婷、思境走进医院,思岩毅舫不约而同地站起。
  “她呢?”元植闷闷地问。
  “在里边。”
  他并不和任何人对视只是径直推开了门。子莛睁开了眼,只听见一个闷闷的声音:“明天就要手术了,我祝愿你手术顺利。”
  她还看着他,目光里满是期待,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他只是笔直地站着,就再也不说任何话了。
  子莛的眼里有一丝失望,但她还是笑了,“好,有你的祝愿我比什么都高兴。”
  他的脸上依然是冷冷的表情,冷得像是千年不化的冰山。
  他们一行人走出了医院。
  “我送你。”思境和思岩同时对童欣说。
  “……”她有点不知所措,“我坐公车吧。”
  “还是我送你吧。”元植适时解围。
  坐在元植的法拉利上,两人一直沉默着。
  “很难面对是吗?”
  童欣回过神,不知道如何回答。
  “既然已经作了决定,就应该坚定的走下去,不要错过了自己所爱的东西。”
  “哦,你先让我下车吧。我想走回去。”
  十二月了,夜很凉,童欣却浑然不觉。天上还飘着雪花,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早。好静啊,只能听见脚踩着雪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她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回到楼下。远远地,她发现有一个人影伫立在楼下,他穿一件咖啡色的风衣,里面是浅咖啡色的高领毛衣,他斜靠在那辆熟悉的YAMAHA上,雪花飘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一层银色的外衣,像一幅维美的剪影。不管什么时候,他只要往那里一站,就是一道亮眼的风景。童欣加快了步伐走到他的身边。
  “才回来?”他问。
  “嗯。自己逛了很久……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以后都别说,我们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好不好?”
  “我答应过你,会早点和思岩说的。”
  “没有关系,谁也没想到,家里突然发生这么多事。我们还有时间,只要你相信我,和我一起去面对,就足够了。”
  “我自然会相信你。”她主动拉住了他的手。
  “我们去散步?”
  “好啊。”
  他们就漫步在那条林荫道上,雪花落在他们身上,平添几分浪漫的气息。虽然是寒冬,可是思境的手总是温暖,不像她,手总是冰凉,怎么也晤不热。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思境的话吓了她一跳,难道他看到了她心里的想法?
  “不知道,从小就是这样,可能是局部血液循环不好。”
  “没关系,把我的手借你当暖炉。”思境笑,“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什么?”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果可以一辈子这样牵着你的手,多好。”
  她望他一眼,心里那点空隙却裂开来,一种无奈的情绪乘虚而入。于是更加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我们会在一起的,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一起到老。”她有些动容地说着,仿佛想让他更加坚定,也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坚定。看到路边的长椅,他们走过去坐下。童欣又习惯性地翻过思境的手掌细细的打量。思境不由轻笑:“还没看够吗?”
  “你的生命线好浅哦。”童欣轻轻的叹息,她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心里一直不安,虽然也知道掌纹的说法没有什么道理,但这种不安却日益强烈。
  “傻瓜,这些说法怎么能信?”思境淡然一笑,脸上的线条愈加柔和,“我们在一起,你会觉得累吗?”
  她断然摇头:“不,当然不,我只觉得幸福,真的,久违了的幸福。对了,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不管有多苦》?”
  “没有。谁唱的?”他故作茫然。
  “那我唱给你听。”
  “好啊,等等。”他突然扭到一边去,不知道在他的大衣口袋里摆弄些什么。“OK,唱吧。”
  “不管与你的路有多苦/我只想要拥有最后的祝福/再多的伤害我都不在乎/愿你我挣脱一切的束缚/不管与你的路有多苦/擦干眼泪告诉自己不准哭/我不怕谁说这是个错误/只要你我坚持永不认输。”
  歌声停住,周围显得异常安静。
  “怎么了?怎么呆住了?我唱得有这么很难听吗?”她用手在他眼前晃晃,脸上有些失望,“你知道我不喜欢对人唱歌的,以后都不唱了。”
  “不,好听。”他藏起眼中的感动,慢慢捧起她的双手,“你知道,不管前途怎样我都不会怕,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没什么可惧怕的。我很高兴听到你对我唱这首歌,你让我知道我不是孤军奋战。”
  “当然,我们早已经捆在一起了,不能一起上天堂,只好一起下地狱。”
  童欣抬起手探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终于可以不再用目光去抚摸他,终于可以真真切切的触及他的肌肤。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在她略微诧异的目光中轻轻地在她的唇瓣上印下一个吻,她闭上眼,感受这吻的香甜,虽然没有更加深入地纠绕,但这个轻吻却比她经历过的任何激吻更令她心悸,以至于他的唇离开的时候,还有些不舍,脸也在月色下显得微红。他是那样温柔那样虔诚,仿佛她是多么珍贵的一样宝贝,她不自主地靠上了他的肩头,听到他在耳边低语:“我爱你,童欣。”
  紧紧地闭上了眼,只在心里回应:“我也爱你,思境。”
  雪花依旧在飘洒着,快乐的飘洒着。
  童欣轻手轻脚的走进了屋。童遥应该睡了吧,夜已经深了。
  深夜里,童欣被一种声响惊醒。隔壁总有响动,好像有人在走来走去。那种声音虽然极力压制却还是惊扰了她。童遥怎么了,失眠了吗?小的时候,童遥偶尔也会失眠,可那已经是很小的时候了。
  隔壁的响声并不停息,像是一个人拖着鞋从房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再从另一头走到这一头,慢慢地踱步、低低的摩擦声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里闲得那样刺耳。倏地想起前两天童遥在她的面前藏起药盒,好像是一瓶安定!
  她跳下床走到隔壁门前,敲门,“遥遥?”
  屋里的一切声响都在刹那间停息,一切都归于原位,漆黑的夜晚幽静得近乎诡异。夜里的寒风吹过,令她打了个寒颤,透心地凉。
  她只好回到屋里继续睡下,自己却开始辗转难眠。

  (二十一)雪情
  清晨,童欣从床上爬起来,昨夜那种特别的声音一直回旋在耳边,让人难以成眠。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她不由笑了:又有了两个黑眼圈,她是很容易就生出黑眼圈的,再加上头发蓬松神情慵懒,真丑,不知道思境看到她这副模样会怎么糗她。
  一边换衣服,一边把手机打开,里面有一条语音留言。
  “欣,给你听一首歌:不管与你的路有多苦/我只想要拥有最后的祝福/再多的伤害我都不在乎/愿你我挣脱一切的束缚/不管与你的路有多苦/擦干眼泪告诉自己不准哭/我不怕谁说这是个错误/只要你我坚持永不认输。这是我昨天悄悄录在手机里的,把它也发给你。这首歌就算是我们之间的承诺,好不好?”
  正在摆弄头发的手停住,转过头来看着手机上闪烁的灯光,不由得楞住。他竟然把她昨夜唱的歌录了下来,这对她而言是多么大的一个惊喜,小心翼翼地把这条留言保存起来,忍不住又多听了几次。
  走到餐桌前,童遥正忙来忙去准备早餐,最近自己很忙,做饭的事就全靠了童遥。童欣狐疑地打量她一眼,为什么她的脸上没有疲倦的痕迹?
  “我脸脏了?”童遥突然问她,笑容依然明媚,双眸清亮无邪,看不出丝毫异样,还是以前的那个可爱女孩啊。
  “哦,不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已经固定了许久。
  “那你慢慢吃,我先去上班了。”
  童欣点点头,慢吞吞的吃着盘里的荷包蛋,思绪却不知道在何方神游。童遥关门的声音消失了很久,她才吃完,一起身,恰好看到童遥虚掩的卧室门。脚仿佛受了控制,一步一步朝那门走去,推开房门,里面没有什么不同,和自己的寝室一样,干净整洁,清新雅致。目光落在那个抽屉上,那里面收藏着童遥的日记本,每次她开玩笑时童遥总会把那个日记本当宝贝护得好好的。也许,那里面记载着童遥最近反常的根源,那里面可以找到夜夜困扰她的声音的秘密。不由走近了去,拉开抽屉,那个天蓝色封面的日记本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封面上的六翼天使朝她微笑。要解开这个秘密吗?可是这是童谣的隐私啊。她玉葱般的修长手指逐渐靠近了那个日记本,一声清脆的“姐——”却把日记本惊落,童欣的手抖得竟不能把抽屉关上。
  童遥站在卧室门口,脸上还是那惯有的笑容,“我忘了拿手套。”童遥自然的走到童欣身边,帮她关上那抽屉,然后,反锁。
  “我走了。”拿起桌上的手套,她又笑着走了出去。
  她竟然就这样走了?童欣像被抽了一个耳光一般,愣在原地,很久很久。
  “坐稳了吗?”
  “嗯。”伸出手去抱住了思境的腰,心里的一点阴云渐渐散去。今天是祝之宇的宝贝闺女满月的日子,在思境的再三要求下,她才答应同去做客。这么快就公布他们的关系是不是太鲁莽了?尽管面对的是他的生活圈子,可是他的朋友会谅解他们吗,会给他们祝福吗?诸多的顾虑在思境的面前却全全崩塌了,每一次面对他的霸道和孩子气她都束手无策。没有办法,他是她的魔,令她没有说不的能力。
  祝之宇的妻子是中葡混血儿,很美的一个女人,连襁褓中的宝贝也是个美人胚子。看祝之宇鞍前马后的为老婆小孩效劳,思境和刘小春相视一笑,从不知道他有成为模范丈夫模范父亲的潜质。童欣也淡淡微笑,看别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美妙吗?可自己的爱情却总像是泡在苦酒里,虽然甜,终究逃不开一种苦滋味,所谓的幸福也像是悬在半空中,没有实处可落脚。
  “老公——baby又尿尿了。”女人甩甩手,弹弹腿前的一片裙布,上面湿湿的一片。之宇慌忙跑去,免不了听老婆娇嗔几句,祝太太走进卧室去换衣服,之宇就到一个小屋里为他的小公主换尿片。看他笨手笨脚的样子,童欣走过去帮忙。
  “看,我女儿乖不乖?”之宇满是得意的表情。
  “乖,很漂亮。”童欣递给他一张新的尿布,很配合的回答他的话。为人父母都是如此,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的子女是最好的,总希望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子女,即使是应酬的话听来也格外入耳,而且就觉得是真的一般。想到此童欣笑了,自己将来也可能是这样模样。
  “你笑起来很漂亮。”之宇抬起头来,圆圆的眼睛反复打量了童欣一会儿,“笑起来和书妤很是相像呢,呵。”他乐呵呵地抱着自己的宝贝走了出去,童欣的笑容就那样定格在脸上。腿很无力,需要个支撑的东西才行,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她像书妤吗?这个问题,好像很重要。
  “又发呆了?”抬起头,看到那幅熟悉的金边眼镜,原来是刘小春。
  对啊,她和刘小春相处的那段时间总是失魂落魄呢。
  “其实你和书妤一点也不像。”他有意无意地说,“书妤像一轮朝阳,明媚狂热,你比较像是无言的明月,静谧婉约。”
  何时变得会卖弄才学了?童欣轻笑:“你的意思是说我比较沉闷了。”
  小春也笑了,随即从怀里拿出一支钢笔来:“这是你的,上次你忘在工地上了,一直没机会给你。”
  “哦,我都忘了,找了好久找不到,后来又买了一支。”她接过笔来,放在手心把玩,错过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奇怪神色。“一直还没机会好好责罚你,你和思境一起骗得我好苦,当时你说的那些话真让人误会,我还以为……”抬起头来,却碰到他深沉的眼神。
  “以为什么?以为劝你放开怀抱是为自己找机会?”他换了个姿势站立,童欣埋下头,一笑了之。
  “如果,当时的话真的是为了我自己而说的,你会不会考虑?”
  童欣抬起头来,一汪秋水里荡起一丝涟漪,不解,惊讶,思虑。那副眼镜后面好象闪过了些什么,又或者闪过的只是反射的光线。
  “我跟你开玩笑的。”他转开了头,童欣便捕捉不到他目光中藏着的思绪了。
  “一点都不好笑诶。”她的手反复地把钢笔帽打开关上打开关上,嘴角扯出的那个弧度相比也很难看。
  “聊什么呢?”思境走了进来。
  “没什么。”二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么有默契?”思境奇怪地笑笑,“吃火锅了,出来吧。”
  “方先生也到过葡萄牙吗?”祝太太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和思境谈得不亦乐乎。
  “大学时去度假,呆过两个月。现在还记得在自由大道上走的感觉,和别处的风格很不一样。后来还到Campo Pequeno看斗牛,买了一套斗牛士的衣服,到现在还收藏着。”思境的脸上又绽放出特有的迷人笑容,整个晚宴上他们两人成为了主角。小春看了童欣一眼,她仍旧不温不火的吃着东西,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可是,实在觉得思境的情绪高涨得不寻常。
  “方先生会葡萄牙语吗?”
  思境随口说了几句葡语,女人开心地大笑,他们就一直用葡萄牙语交流,一幅相见恨晚的模样。
  “来了来了,葡萄牙进口的海鲜。”之宇围着围裙从厨房跑出来,把一盘大虾放在小春和老婆那一边。
  “我记得你很爱吃?”小春询问着童欣。
  “嗯?哦,对啊。”童欣顺手理了理额前的发丝。
  “哦,那请就给童小姐放过去。”祝太太说。
  刘小春刚把盘拿起,却在半空中被思境挡住:“不用了,她最近肠胃不好,还是放在祝太太那边吧,难得有家乡的土产。”
  小春有些尴尬,童欣抱歉的一笑:“嗯,最近肠胃确实很不舒服呢。”侧头看看思境的脸,那线条不似先前那样柔和,变得直直的,极不调和。
  吃过晚饭,大家都告辞回家。
  把摩托停在理公寓很远的地方,思境下了车:“咱们走回去吧。”
  童欣不说话,只把头盔摘下,然后跟着他向前走去。还是一样的林荫道,一样的月色,一样的飞雪,只是他们之间仿佛也开始飘起小雪。干嘛走那么快啊?那么早把车停下不是为了散步吗?如果两个人离开五六米走路,还叫做散步吗?而且,这几天的积雪被行人踩得成了冰,她一贯是很怕在踩烂的雪上走路,因为很怕滑倒,也许是她走路的姿势不对,仿佛滑倒的几率总是比别人大。
  思境绷着脸在前面快步行走,余光一扫,看到她正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在雪上行走,仿佛走路也是需要凝神贯注的一件事。脸上的线条渐渐不那么硬了。
  你在生哪门子气啊?童欣有些不悦,该生气地好像也该是自己啊。再抬头时却发现两人的距离变近了,思境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微微抬起,她不由一笑,快跑几步把手插进了他的胳膊与大衣之间的那个空隙。
  “蕾蕾长得好漂亮啊。”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想到这个话题。
  “谁是蕾蕾?”他硬邦邦地回答。
  “就是祝之宇的宝宝啊……”对起话来竟然是这样云淡风清,之前那点微妙的情绪好像是雪花,一落了地就了无踪影。
  “祝之宇的太太长得也很漂亮。”他的脸上浮起一丝坏笑。
  童欣有点懊恼,正想把手抽出来,反被他一把抓住,顺势一拉,整个人就跌进了他的怀里。
  “为什么你会这么好,这么引人注意?”他在她耳后低低地问。
  “我……我哪里好了,只有你觉得我好罢了。”
  “真想把你藏起来,藏在只有我一个人的地方,别的男人都看不到你的好。”
  你还不是一样,也想把你藏在别的女人看不到的地方呢,她在心中暗想。这样听着他的告白心里还有些美滋滋,不由得把手绕到他的背后,轻轻环住:“每次,即使抱着你,还是觉得不真实,总怕你会像泡沫一样消失掉。”
  “那就再抱紧一点。”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想见他脸上那抹邪邪的笑。
  “后天,我想回老家一趟。陪我去吗?”话说出口来,自己也有点惊讶,毕竟,连思岩也不曾和她一起回过老家。后天是一个重要的忌辰,她希望他和她一起去看看那片土地,这种渴望居然很强烈。
  “好啊。”
  终于来到这个古朴的小镇。
  他们没有开车,而是坐公交车来的。山路崎岖不平,那车一路上颠颠簸簸令思境极为不适,童欣在心中暗笑,怕是他从来没想过会在这种山路上旅行,从此他的人生经历上又可以添加一笔。
  他们终于来到一排公墓前,童欣在一个墓碑前停住。
  思境细细的打量那墓碑,那墓属于一个叫梨花的女子,照片上的女子有些羞涩,楚楚可怜,竟有几分眼熟。她的碑文很奇怪,是宴几道《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墓碑是由一个叫童应箴的人立的。
  “童应箴是谁?”思境好奇地问。
  “我爸爸。”
  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皑皑白雪覆盖了碑身,碑石有些风化,墓前有一些零零落落的草根,那枯黄的草根把这景致映衬得更加荒凉。童欣将一束雏菊放在墓前,那金黄色的充满生机的菊花在白雪之中就显得愈发灿烂,但这灿烂反而更让人伤感。不知为何,这个墓碑和周围的墓碑比起来显得格外孤单,也许,就如同长眠在这地下的女子一样,一身都孤单飘零。
  看着童欣失落的表情,思境从身后抱住了她。她努力了许久才强忍住要落下的泪:“我们走吧。”
  两人在小镇的繁华地带走了很久,童欣才渐渐恢复平静。他们在一家小面馆坐下,叫了两碗阳春面,慢慢吃起来。
  “吃不惯吗?”童欣看着思境挤眉弄眼的痛苦表情,只觉得好笑。他何时到过这种穷乡僻壤,何时在这种不到十平米的小馆子里坐过?而他们俩的入时打扮和高雅气质也确实和这小地方格格不入。
  “还好啦。”一想到她说她小时候经常在这里吃面,思境心里就觉得舒服了许多。她过去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充满诱惑,他想要知道她的过去,想要把她认识他之前的那二十几年的空白通通填补上。而且,这面的口味还真的很特别,不输于那些山珍海味。
  看他吃的很投入的样子,童欣心里略微舒坦一些。“你知道我刚才拜祭的是谁吗?”
  思境看了看她的表情,确定已没有了先前的伤感,才问:“谁?”
  “我爸爸的恩人,也是对我们家来说很重要的一个女人。”
  看她又低下头去吃面,他也就不问了。
  “你看到对面那座山了吗?”童欣用手指指门外,一座青山在苍茫的暮色中若隐若现。
  “看到了,怎么?”
  “山上有一所中学。是我爸以前工作的中学,我家也在那儿。”
  “那赶快去看啊。”思境对那半山腰的学校充满了向往,立刻站起了身。
  “你还没吃完呢。”
  谁知道思境一把拉住她,穿过人群向前跑去。
  那是一所风格雅致的中学,整齐明亮的教学楼,宽敞的操场,一群群充满生气的学生。
  “这里,和以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呢。”童欣的眼里有一点点惆怅,“以前中学还保留着民国时期的建筑特色,唯一的一栋教学楼只有三层高,是那种红砖堆成的墙壁。楼前面是大大的两个花园,每年春天的时候桃花盛开,整个校园里都像下起花瓣雨。夏天的时候花园里开满了胭脂花,小孩子就在里面编花篮。校园周围是一排排平房,我家就在一套小房子里,一室一厅的那种。操场也没有这么大,当时还是黄土地呢,一跑起来满天灰尘。”童欣带着他四处走动,如数家珍般描述着当年的情景。
  思境饶有兴致地听着,他能看出她眼里的留恋和怅然。“一切都会变化的嘛,都会越变越好的。”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家乡,可是我朝思暮想的是我记忆中家乡,那个有些破旧的校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对我来说都是有感情的。可是现在的这里,不管多么好多么现代化,我都觉得很陌生。再也找不到家的影子了。”她看着以前的家所在的那个地方,那里已经立起一栋高高的实验楼,物换星移真的是不由人控制。
  “人要是永远不长大多好,什么也不用担忧,不用想着明天该怎么过。那种单纯的日子真是一去不复返了。”童欣忍不住感叹。
  “不要这样难过,这样吧,我们找找看有没有没变的地方。嗯?”
  “好啊。”
  他们在校园里奔跑起来。
  原来真的有没变的地方!他们来到了学校礼堂。
  “我还记得这里,真的没什么变化!”童欣的眼里绽放出光彩,她在偌大的礼堂里旋转起来,“真好,还和以前一模一样。你知道吗,这里,是我爸妈结婚的地方!”
  “是吗?那我们重温一下。”思境朝着礼堂一角的钢琴走去,他坐到钢琴前面弹起了婚礼协奏曲。
  童欣走过去靠在钢琴上,手在一旁打着拍子:“不过,他们当时的仪式很简单,由学校领导主持,那可不是西式的婚礼。”
  “是吗?那这架钢琴当时派上用场了吗?”
  “我哪里知道呀?对了,思岩说你不爱弹钢琴的。”
  “是啊,小学之后就不再弹了。”思境站起身来放下琴盖。他的放弃是为了哥哥,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哥哥,永远不会觉得委屈或遗憾。
  “可我觉得你弹得很好听啊。我很爱听。”童欣却说。
  “是吗?”他诧异,“这么多年都极少弹的,我觉得简直不堪入耳呢。”
  “可我喜欢。我不懂得那些高深的技巧,你的音乐让我感到生命的气息,一股涌动不息的活力,而且让我觉得,那音乐是为我而奏。”童欣轻轻微笑,她如水的双眸明澈而又深情,思境望着她,难道她不知道她那幅纯真的表情有多么大的诱惑吗?他不由自主地把头低下,把唇印在童欣鲜红的樱瓣上,舌尖轻轻探取她口中的香醇。童欣也配合着他,他的吻温柔但热烈,从容但深入,那唇与唇的缠绵辗转让人酥了心魂。她伸过手去环住他健硕的腰身,两人的肌肤便进一步的贴近,周身仿佛有电流击过,一遍又一遍。
  突然,童欣感觉到有一点不对劲,微微睁开眼。呀,一群学生正挤在礼堂的门口偷看呢,他们嘻嘻地笑着。童欣立刻推开思境,脸映得绯红。
  “小鬼,偷看什么?”思境笑着拉着她向门口走去。
  “我们没有偷看!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为首的一个男孩大声地说。“叔叔阿姨和我们一起打雪仗吧!”
  “好啊。”他们和那群可爱的孩子一起来到了雪地里。他们俩分别加入了对抗的两边。
  童欣的身手很敏捷,她穿着黑色的风衣,就像白色背景上一只翩飞的黑色蝴蝶,是雪地里最优雅灵动的精灵。思境好几次想看着那身影兀自出神,即使用他的妙笔怕也勾勒不出这灵巧的倩影,于是,他只能把这美丽的影子刻在脑海里,一辈子都印刻在脑海里。
  忽然,她把一个极大的雪球掷过来,不偏不倚的砸到了思境的头上。
  “哎呀”他夸张地大叫一声,随即捂住了眼僵在那里。
  “你怎么了?受伤了吗?”童欣有些担忧在对面大喊,“别装啦,别使诈哦。我们是不会上当的!”
  可是思境还是一动不动。童欣忍不住跑到了对面,“你到底有没有事啊?”她呼呼喘着气,忽然,就被思境拦腰抱起,来不及反抗只好惊呼一声。他抱着她在雪地里不停的旋转起来,周围的孩子们都拍手欢呼。他们也尽兴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雪地里回响,直穿云霄。
  “怎么办?都怪你啦,末班车都没有了。”童欣有些懊恼,“想想办法呀。”
  思境却摊摊手,“有什么办法可想?”
  “能找车来接咱们吗?”
  “谁找得到这里?再说,元植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要找只能找……”
  童欣低了头,还好他及时住了口,没说出大哥两个字。
  “咱们找间旅馆住下吧。”他说完就径直向前走去,看着他抬起的胳膊,童欣只好跟上前去紧紧地挽上。
  当旅馆老板娘大声地问他们要几间房的时候,童欣的脸真是红到了颈根。倒是思境还平静地说:“两间。”当他若无其事的甩着房门钥匙上楼的时候,童欣隐约看到他脸上的嬉笑神色,让他嘲笑去吧,反正她的红晕都被所有人看见了。
  这个两层高的小楼真有些破旧,还好屋里的陈设还算整洁。窗户外面正对这一棵大树,可惜夜色苍茫也欣赏不到什么好景致。
  “喂,把这床毛毯给你。”思境从背后走过来吓了她一跳。
  “那你不用吗?”
  “我有棉被就够。”
  看着他帮她整理好床单,心里奇怪,他什么时候会照顾别人的起居了?在这种简陋的地方过夜,实在是很委屈他。
  “快睡吧,嗯?”他轻轻在她的脸颊上一啄,这算是晚安吻了吗?为什么自己的脸还是火热,一定是刚才那真红晕还没有过去。
  “晚安。”其实心里有点不解,难道他不想要她吗?还是觉得两人没到时机?
  看着他走出去,便熄了灯躺上了床。她朝着右边睡下,因为隔着那个墙壁就是他的房间,这个想法让她觉得很安稳。
  深夜,又被一个声音惊醒,原来是寒风吹开了窗户,那窗棂一关一合,原本就发朽的窗户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很是刺耳。于是披上被子,走到窗边,忽然一个阴影闪过,差点没让她叫出声来,定睛看去,是那棵大树的枝桠在寒风中摇摆,掠过了她的窗前。她试图把窗户重新关上,谁知那关节之处已经颇为僵硬,使劲一推,一扇窗户被推落了下去,在寒夜里发出一声脆蹦蹦的巨响。寒风立刻嗖嗖的灌进了她的衣服,刺骨的凉。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童欣,你没事吧?”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赶忙拉开了门。
  “你有没有事?刚才是什么声音?”他抓住她的双肩,仿佛她刚经历什么磨难一般,看到她身后的半扇窗户,才明白了原委。“我让老板再开一间房。”
  “不用了,太晚了。”
  “我们对换房间吧,这风太大了。”
  他牵着她走到隔壁,正欲转身离去,她忽然抱住了他。是不是在这种寒冷的黑暗的夜里,人容易放纵自己的情感?思境一动不动的站立着,隔着薄薄的睡衣,她感到他的身体逐渐变得滚烫,连呼吸也逐渐加快。
  他使劲清清嗓子,努力使声音显得不那么低哑:“你不要这样,你知道,我不是柳下惠。快放手,天知道我还会做什么……”
  童欣的手渐渐松开,可是自己仿佛也是一个燃烧的火球,在夜色中看到他那两旺深潭,里面的火焰紧紧吸引住了她,令她也不由自主地轻喘,她相信自己眼里的火焰一定更加的猛烈,不然他不会……
  他狂炽的唇蓦然压了下来,而她的唇舌也都不安分的回应着他。彼此都在粗重的呼吸声中沉沦,全身的衣物渐渐散尽,只有对方的激情才是宇宙间唯一的存在。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这样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着自己失控地向炽热的地心冲去,然后,彼此的身体完完全全融为一体,奔向那无边的极乐世界。
  一阵抵死缠绵之后,两人对卧而息。思境有些奇怪,虽然这不是童欣的初夜,但她就像是未被好好灌溉过的玫瑰,今夜才第一次绽放,以前大哥究竟是怎样对她的?可是他很高兴于她的配合度,也许她一直都在等待着,等待着花开的那个时机,而只有他才是能令她怒放那阵风。
  “你怎么还是这样冷?”把她又拉近了一些。
  “我说过我末梢循环不好。”她的脸正贴在他赤裸而炽热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声是那么强烈,微微的汗水也都是他独有的味道。
  “如果可以,我想把自己所有的热量都给你。”
  其实,我已经很温暖了,在你的身边,真的很温暖,她在心里默默地说。悄悄地抬起了头,便看到他熟悉的脸,那浓浓的眉长长的眼线性感的嘴唇。在这一刻,算不算彻底的彼此拥有?
  “看够了吗?”他仍闭着眼,那么他是怎么感觉到她的视线的?又把头埋下去,脸上却忍不住绽放出笑容。她的手探上他的前胸,他浑身的肌肉好像又绷紧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因为他的眼里的火焰又开始串动。她赶忙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害怕这剧烈的运动会让他们睡到世界末日赶不及回家去。说好明天要一起去看望方伯母的,她的手术已经顺利结束了。
  他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乖乖睡吧,别乱动了。”
  听到他的心跳渐渐匀称,她的情绪却仍不能平复。“如果我们可以永远带在这里,不要回家,不要管其他任何事,多么好。”
  回答她的只有他平静的呼吸声。
  思岩呆坐在办公桌前,深夜了,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为什么现在的他会这么茫然,甚至不知道人生的目标是什么。刚刚拒绝了下属要他去夜总会的邀请,他不喜欢用酒色麻痹自己,因为他的人生是不能走错一步的,但这也许也不是真正的原因,他怕他在每个女人的身上都只能看到同一个人的影子。用手紧紧按住了太阳穴,怕那里会发出爆裂的声音。
  虽然她没有对他正式说出分手,但他能够感觉到她的刻意疏远。他们之间真的完了吗?其实他已经后悔说出悔婚的话了,如果可以重来一遍,他宁可娶了她,然后带着她离开这里,说他愚昧也好自欺也好逃避也好,他都不介意。
  可是,永远不可能有这个如果啦。
  他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件事,母亲的病情也给他一个当鸵鸟的机会。让他把头埋在土里吧,永生永世不必抬头,不必面对一切。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一种尴尬的地步,他不敢轻易去面对她,可是,每次下班,他的Lotus会自动带着他从她的书吧门口经过;每天中午,他会情不自禁的按下那几个熟悉的号码想问她中午吃得好不好;每天下午,他会一个人去菜市买一大堆蔬菜堆进厨房——全是她爱吃的品种;每天晚上,他还是会等到十一点半却再也没有勇气给她一通晚安电话听她诉说一天的辛苦……他什么也不必做了,不必付出了,但是为什么没有了付出的权利会让人那样痛苦?
  慢慢地打开抽屉,拿出里面那枚订婚戒指,戒指很耀眼很有王者的风范,每个人都说他带着那枚戒指非常的合适。其实一直很希望这枚戒指把自己牢牢的拴住,只要是拴在她的身边。忍不住低头亲吻那枚戒指,但是代替他的唇先到达戒指的却是一滴冰冷的水珠。
  中安医院。
  Frand是方毅舫从美国特别聘请回来的外科权威,也是冷子莛的主治医。子莛的手术已经结束两天了, Frand的脸上却依旧是一幅凝重的色彩。毅舫的脸色也跟着一天比一天凝重,手术过后,子莛怎么还是那样虚弱?
  单独来到了医生办公室,毅舫异常沉重。“Frand,请你坦白告诉我,子莛的病是不是没有好转?我们是这么多年的知交,不管真相是什么,都请你告诉我。”
  “方,你太太的情况不太乐观,情况不像我们估计得那么好,淋巴结的转移比预想的要广泛。手术的意义根本不大。”
  冷静的无情的话语使方毅舫感到了一阵眩晕,但他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那……那是意味着什么。”
  “她的预后不够乐观。我们会开始给她作几个疗程的化疗,但是效果也未必很好,她的体质本来也很弱,能不能坚持化疗也是个问题。”
  “怎么会呢,不会的。她的身体体质很好,她很少生病。”他突然有点语无伦次起来。
  “方,你要冷静,我们会努力帮助她。但是你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方毅舫定了定神,“最坏的可能是怎样?”
  “非常难说。随时都有可能……”
  “够了,我知道了。”方毅舫打断了他的话,“Frand,请你们尽全力救她,再多的钱都不要紧,只要能够救她。”
  “你放心,这一点我很了解。”
  方毅舫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来到子莛的床边。看着熟睡中的子莛那样安详,眼前竟慢慢被水雾迷蒙。她给了他太多,他却给得太少,在感情的天平上他总是亏欠的一方。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心始终停靠在她的身边,虽然他不善表达也不懂浪漫,但他清楚地知道,她就像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爱她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不需要理由并且一刻也不会停止——除非到死,不,也许当他死了,这份爱也不会一起消逝。
  当冬日的阳光洒进病房的时候,冷子莛已经醒来,心疼地看着趴在床边的毅舫,舍不得叫他醒来,可她一用手轻抚他的白发他就立刻被惊醒了。
  “莛,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我很好,不用担心。”她看出了他的沉重,心有些下沉。
  “莛,你需要接受化疗。害怕吗?”他问。
  “傻瓜,我当然不怕。”这,早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就算四肢麻木,没有食欲都不怕吗?”
  “不怕。”
  “就算牙龈出血,头发脱落都不怕吗?”他的眼里又泛起了泪光。
  “不怕,都不怕,只为了多看你一眼,我什么苦都能接受。” 一滴清泪从子莛大理石般的脸颊上滑下,她拉住他的手,他们就静静地对视着,恒久地对视着。

  (二十二)纠缠
  “姐,你要出门?”童遥问。
  “对,有事吗?”童欣一面围着围巾,一面说。昨天和思境约好在一家西餐厅见面,思境的神情诡秘,说是有重大的事情非要见了面才能告诉她。
  “没事,当然没事。”童遥悠悠地转过身,此时电话铃突然大响。
  “姐,找你的!”
  接过电话,原来是佑婷。“童欣吗?你知道思岩去哪儿了吗?刚才打电话到他办公室,秘书说他昨天把公司的业务都交给别人代理,之后人就不见了。”
  “我不知道,我没有见到他。”
  “怎么会这样?打电话到方家,说是昨天就没回来过……他会去哪儿?”佑婷自言自语了一会儿,“那先这样吧,我去找找他。”
  挂了电话,童欣感到万分不安,思岩会跑到什么地方,为什么不通知任何人就这样消失了?很多天了,他们都未曾好好交谈过,甚至,她一直都没有好好关心过他。心里有一块巨石渐渐压上来,好重好痛,不由跌坐在沙发上,头脑里空白一片,唯一确定的是,她要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
  “姐,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思岩不知道去哪儿了,我要去找他。”
  她的语气果断,霍地站起身来给思境挂了个电话:“思境吗?我突然有点事,别等我了,晚一点再和你联系。”
  “喂,我已经——”思境还没说完,就只听到手机那端传来的忙音。他想说他已经在餐厅定好了位置,只等着她的到来。餐桌旁那车艳丽的玫瑰正肆意的开放,桌上那瓶上好的红葡萄酒也在等着主人的开启,白烛的火焰在轻风中摇曳,温暖的烛火在他的俊朗的脸上滚出朦胧的暗影,温柔流畅的钢琴声如泉水般丁冬作响,一声声敲进他的心扉。透过餐厅的白色落地窗帘,可以看到窗外那一抹残阳在天边欲落不落,一种落寞的感觉忽然在心灵的空隙里滋生起来。
  早在一周前,他就包下了整个餐厅,想要在今夜与她共进晚餐。
  只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
  而他,还来不及告诉她。
  海竹寺的冬天有点萧条。思岩沿着斜斜的山路缓缓而行,此番重温旧地真有物是人非之感,上一次正是他和童欣刚刚决定结婚的时候,可是现在他们的关系已陡然直转。元植的事、母亲的病对每个人来说都是考验,前一段时间总在医院和公司之间奔波,很累,但至少心还平静,现在,当一切可以闲下来的时候,心中的伤痕就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又来到了石碑前,再一次看那熟悉的碑文:
  “无咎无法,不生不心。
  能由境灭,境逐能沉。
  境由能境,能由境能。
  欲知两段,无是一空。
  一空同两,齐含万象。
  不见精粗,宁有偏觉。”
  佛法博大精深,这么一小段只是沧海一粟,却已值得人品味许久。文还是一样的文,可是此番再读竟是和上次不一样的感受。想着自己在这世间沉沉浮浮三十余载,最后却发现什么都是空的,原来以为那是真真切切的属于自己的东西,一转眼却也烟消云散。
  “施主,因何事来此?”一位僧人走到了思岩的身边。
  “前来散心。”思岩也学着他的样子做了个揖。
  “施主有何苦恼?”
  “人为何会有苦恼呢?”思岩反问。
  “呵呵,”僧人一笑,“贪,嗔,痴都是人生苦恼的来源。尤以痴之一字,最是苦恼。”
  “痴是好事,如何也会使人苦恼?”
  “痴即执著,执著于权势名利、执著于情感爱欲、执著于好恶成见,种种执著,令人深陷而无法自拔,患得患失,如何不生苦恼?”
  思岩不语。
  “施主可要注意天色,近来大雪封路,晚上下山的路不好走。”
  “对了……”思岩抬头问道,“不知道寺里有没有客房?”
  “当然有。施主请跟我来。”他们转身向寺院的后院走去。
  “思岩!”突然有一个女子飞快地跑来,走近了,原来是佑停。“你果然在这里,你这是要干什么?”
  “先跟我来吧,我打算在这儿住几天。”
  佑婷抑制住自己的疑问,随着那僧人和思岩走到了客房。僧人离去,屋里就只剩下他们俩。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思岩问。
  “哦,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向童欣求婚后就和她一起到这里来游玩,这里有你们最美的回忆。”
  思岩轻笑:“知我者佑婷也,永远都是这样。我不论做什么,总逃不过你的眼睛,有时候你了解我的程度真是令我害怕。”
  佑婷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你没事吧?你和童欣之间的事情究竟怎么样了?”
  思岩走到墙边的竹椅上坐下:“佑婷,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很愚蠢?我从来没有这样看不起自己。我以为自己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希望我能少爱她一些。可我竟然做不到。”
  “思岩……”走到他身旁坐下看着他的痛苦表情,佑婷又开始心痛。“别这样,问题已经发生了,就好好的去解决。有些事,拖得越久越难以解决。不管怎么样都得有个结果,不管什么结果都比没有结果要强。”
  “这是我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她不爱我。”思岩把头埋进手里。
  “思岩……怎么能够让她这样对你?”找不到可以安慰他的话,也许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唯一能做的只是听他诉说。
  “我很傻对不对?我常常对自己说,忘了这段感情吧,从头再来过。其实她并不好,真的,常常想她可能比你差很多,而且她并不爱我,可我就是做不到,从来没有一件事会让我这样困惑。”
  “这不就是爱情吗?不知道她那里好,可是偏偏喜欢她。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同的困惑。”
  “劝劝我吧,劝我放弃吧。”
  她苦笑,怎么去劝他,如果她那么超然那么理性,她早就从自己的茧中飞出来了,她不会为他迷恋为他痴守那么多年。佑婷转过头去看着思岩,那张她看了十年也不曾厌倦的脸。曾经,她的目光就停留在这张脸上,这就是她的全部,这脸,还是那么英俊。
  “你怎么了?想分析我的脸什么地方不协调吗?”思岩问。
  “不是,只是想起很多以前做过的梦罢了。” 佑婷微笑着叹了口气。“对了,你看看这是什么?”她从胸前拉出一根小绳,小绳上挂着一枚装饰品,像是紫色的玉。
  “哦,我还一直想问问你呢,别人都挂水晶铂金的项链,你怎么偏爱这个。什么形状也看不出来,有棱有角的,是什么?”
  佑婷看着手里这枚珍贵的饰物,往事就又浮现眼前。
  那一次她去丽江游玩,在一个古石店里,看到了这枚紫斑玉,老板说这是属于黑云母化斜长岩,有王者气质,可谓岩中之王。她立刻就出高价买下了,就因为这是岩石,带着高贵气质的岩石。原因如此简单,可思岩却参不透。
  她也曾问过元植这个问题,元植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一个小房子,这是屋顶、这是地面……”她只觉好笑,这和房子也差得太远了吧,看来元植也是很有想象力的一个人嘛,不像表面上那么刻板冷酷,她当时就是这么想。“这是我想为你打造的房子,以后我们一起居住的地方。”她愣住,不敢面对他的表白,却听到他接下去说:“也许在你的眼里,它代表的是一块岩石,但是在我的眼里,它确实是我要送你的房子送你的家。”心不是没有波动,只是习惯性的想要压制住那波动。
  “你今天可不是个称职的心理专家,我的心情可一点都没改善。”
  “……我的房子我的家。”
  “嗯?”思岩纳闷。
  “哦,没什么。”佑婷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思岩,有一个问题一直很想问你。”
  “你说吧。”
  “你……有没有爱过我,即使只有一点点。”
  思岩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仿佛在思索问题本身又仿佛在思索着如何措辞。
  “不,你不要回答我。”佑婷又摇摇头,“当我没有问过,我不想知道答案。”
  他们就都沉默不语。
  思岩过了一会儿才说:“佑婷,你应该早点去法国建筑自己的家。”
  “嗯?”她直直地看着他。
  “因为,有人愿意陪着你一起去。这是一种幸福,不要让它从身边溜走了。”
  “哦。”佑婷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用她的目光抚摸着他的每一寸肌肤。她可以对所有人冷漠无情,因为她所有最深的情全都给了他一个人。这就是他的回答吗?一个做了十年的梦,早就该醒来的,只是,她这只傻傻的飞蛾太眷恋火的温暖。到这最后一刻,他对她还是只有祝福,没有爱,可她的心竟不似以前般疼痛了。他祝福她要快乐,她知道这话的诚意,她不该再继续执著了,因为他会比她更加执著。在这个寺庙里,自己忽然开悟,也许她的放手才能让他更加快乐。
  “思岩,你可以亲我吗?”
  “嗯?”他惊讶,可是,看到她肃穆的表情,他好像也有些领悟。她感觉到他的唇慢慢碰到了她的前额,她知道自己的前额从此都会保留着这个吻的温度,属于他的温度。泪水簌簌滑落,心里有一种决绝的苦涩。
  再见了,思岩,这一次,要分手的人是你了。从来不后悔认识过你,这十年的痛和快乐都是你给我的,我认真的爱过你了。以后,就不再为你而活,以后,就要离你远去了,可是,你的容颜我仍然不会忘记,第一次见面时在图书馆前的容颜,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希望,会有另外一个人像我一样爱你,并且,被你爱着。
  佑婷站起身来,匆匆地跑了出去,十年的缘分终于走到了尽头。还是很担心,从此以后,没有人能够像她看他看到深刻,没有人能够像她为他奋不顾身,没有人能够像她这样在意他的幸福。
  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泪流满面的她,可是,却在这长长的走廊上和另一个人不期而遇。
  “童欣?”
  “佑婷?”童欣也很是惊讶,她拂拂头上的雪,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是他以前的恋人,可是佑婷却是第一个能找到思岩的人。
  佑婷转过身去,抹抹脸上的泪痕。“你终于来了。”
  “是啊,没想到他在这里……”
  “童欣”佑婷突然走过去抓住了她的手,刚收敛起来的泪水又开始奔涌,“童欣,你要让他幸福,不要折磨他了,他是那么爱你啊。”佑婷很不容易地说完这几句话便快步跑开了。
  童欣留在原地,佑婷刚刚那悲伤的表情让她震撼。看着佑婷的背影,她有些回不过神,这才是个真正出色的女人啊。以前并没有和佑婷有太多的接触,直到在订婚典礼上,才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佑婷,这个潜在的强有力的对手。那一天的她,一袭黑裙,冷艳绝伦,她落寞迷离的眼神能引起所有男人的怜爱和幻想。童欣知道是自己令她的梦想幻灭,只是没想到,她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完美。童欣甚至也不明白老天究竟是怎样安排的,自己竟然能在这场三角恋情中胜出,可最后,她又放弃了这枚爱情的果实。
  她恳求自己不要折磨思岩了,她怎么会有那么悲戚的语调呢,她眼里的悲伤是那样盈满。童欣突然觉得心里的岩石更加沉重。所有人都让她给思岩幸福,可是,这幸福要怎么给?她和思境的幸福又该怎么办呢?她本是个极平凡的人,她并不想去操纵别人的幸福。这个寺庙里,竟比别的地方更加阴冷呢。
  “思岩。”她终于走进了屋,手足无措的站在他的面前。“你还好吗?”
  “很好。”他们之间已经如此客气,“有事找我?”
  “是的,我把这个还给你。”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首饰盒,那是她的订婚戒指。
  思岩不接,只站起了身走到窗前,不让她看见他脸上痛苦的神色。“什么意思?你已经有了决定了吗?要和我一刀两断了吗?”
  她无语。
  “不是说你只属于我,不是说你会证明给我看的吗?”
  他的一句句话都敲打在她的心上,一种犯罪感忽然就从她的心里冒了出来,她真的应该受到惩罚。“我知道我自己是一个贪心的女人,我很自私。我会有报应的。我不能够请求你的原谅,你也不要原谅我,你应该笑着看我得到报应。”
  “你为什么这么说?”思岩转过头来,“不,不,你不要这么说。我爱你,爱得太久了,我从来不曾想象过失去你是怎样的日子。可是爱你,不是希望给你快乐吗,如果你不幸福不快乐我的爱还有什么意义,你难道不知道我宁愿自己去帮你承担你的报应吗?”
  “思岩……你别对我这么好。”
  “我们……真的无法挽回吗?”思岩问,他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看进她的心里。
  “思岩……”她始终说不出分手两个字。他给与了她太多的爱和温暖,他们的生命线早就缠绕在一起了,但她打破了这种局面,她要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却把他留在了原地。为什么,她要选择这条背叛的道路?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否则,她会没有一丝气力去支撑自己的信念。
  “从一开始到现在,我一直站在你身旁等待,等你让我给你幸福,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你知道吗?你给了我多少幸福的过去,为什么,你现在要把一切通通收回,为什么?”
  “思岩,我控制不了自己。”她痛苦的摇摇头。空气仿佛凝住。
  思境还在西餐厅独坐。
  “方少爷,您要的小提琴师已经来了。请问,要不要……”
  “让他演奏吧,就在这里演奏吧。”
  他一个人品着那红红的葡萄酒,酒醇香而清冽,他看着红色的波光在酒杯的中央沉淀成浓浓的暗红色,诱人的暗红色。琴声悠扬动听,但他却置若罔闻,没有她的世界,一切都没有生机和乐趣。但他还是笑了,他想起了她的样子,在下雪天她那小巧的鼻尖总是有那么一点红,格外可爱。虽然她不会来,不会知道这场精心布置的晚宴,不能对他说一声生日快乐,他还是满足的笑了。他还是带着满足的心情等待着她的到来,一个永远不会奔赴的到来。
  “思岩,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不想爱上别人,可我解释不了我为什么会爱上他。我试着拒绝过了,但是我看着他受伤看着他痛苦,那种感觉我受不了。”
  “那么,我受伤我痛苦,你就能够袖手旁观了吗?”他冷冷地问。
  “我说过我是个罪人,可是我怎么才能两全?”
  “算了,算了。我不想再继续听下去,听着你说你如何爱他,我只会更加痛苦。反正对你而言,我不过是……”他说不下去了。
  “你怎么能够这样说,你的痛也是我的痛啊。”
  “算了,我想冷静一下。天色很晚了,如果太晚了,就不能够下山了。你走吧,你让我冷静地想想。”
  “那么你呢?你真的打算住在这里?”
  “住在哪里又有什么所谓?”
  “家里不担心吗?”
  “爸妈在医院,谁会担心我?”思岩又朝窗外看去,“你知道海竹寺为什么出名吗?”
  “不知道。”童欣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传说,海竹寺的后山上长着一种神奇的草,那种草能够帮你实现一个愿望,只有在雪地里,那种草才会生长。”
  “思岩,”她突然有点害怕,他的话是多么怪异,“这些话,怎么能信呢?”
  “你不是一只相信宿命吗,这些传说又为什么不能相信呢?你下山吧。”
  童欣不再说话,静静地离开了。
  思岩从桌上拿起那个小小的戒指盒,那枚铂金戒指还是那么灼灼生辉,但他突然讨厌这种耀眼的光辉,抓起戒指盒想向窗外扔去,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仍然割舍不下,割舍不下!
  “老板,把今天的钱记在我的账上。”思境喝完最后一口酒,起身离去。“把花送给这里的服务生吧。”
  外面又开始飘雪,他不知道该去哪儿,家里没有人,公寓也很冷清。他想给童欣拨个电话,手机里传来无法接通的信息。她去了哪儿?她离开市区了吗?皱一皱眉,准备去童欣家看看。
  “思境哥?怎么是你?”童遥满脸惊讶,“我还以为是姐姐呢!”
  “童欣?她还没回来?”
  “对啊,她已经出去好久了。”
  “知道她到底什么事吗?”
  “她去找思岩哥。思岩哥不见了。”
  思境的脸有些变色,心里有些微微的酸楚:“别告诉她我来过。”
  失魂落魄的走下楼去,他没有离开,而是在楼下等候。
  童欣来到空空荡荡的车站,问那里一个胖胖的看起来像管理员的女人“请问,还有开往市区的车吗?”
  “就你一个人,谁给你发车?”女人恶狠狠的回答。
  “那,什么时候能发车?”
  “你等着吧,司机喝酒去了。”
  童欣只好站在车站门口等候,山里的冬天,天黑得特别早。她站在雪地里,寒风嗖嗖的吹过,好冷啊。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司机仍然没到,心里不免有些害怕。手机没有信号,联系不上别人,也不可能一个人沿着阴森的小路走回山上去,如果司机不来……真不能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后果。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开,重复的听她储存的那条留言:
  “欣,给你听一首歌:不管与你的路有多苦/我只想要拥有最后的祝福/再多的伤害我都不在乎/愿你我挣脱一切的束缚/不管与你的路有多苦/擦干眼泪告诉自己不准哭/我不怕谁说这是个错误/只要你我坚持永不认输。这是我昨天悄悄录在手机里的,把它也发给你。这首歌就算是我们之间的承诺,好不好?”
  空荡荡的车站里,除了凛冽的风声,就只有她手机的声音回荡在空中,心却渐渐的明亮起来。
  司机终于来了,她欣喜地迎了上去。“大叔!”
  “就你一个人?”那大汉问。
  “对。发车吗?”
  “当然。丫头,上车吧。”
  童欣高兴地跳上了车。一路上竟和那蓄着一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聊了起来。“大叔,这路不好走吧?”
  “当然,每年冬天都是这样。雪厚着呢,开到市区得两个小时。”
  “什么时候停止通车呢?”
  “可能再过些时候吧,山路完全封上了,就不能走了。其实现在也是时断时续地发车,这个季节游人不多,有几个人了,就发一辆车。”
  “哦。”
  “其实人也不是不多,海竹寺啊,也是因为冬天才出名的。据说海竹寺后山上那种神草,只有在雪地里才能长出来。慕名来找神草的人还真的有,只是这些人都会无功而返的,到了深冬,那后山全被雪封住了,上了山的人有没有命下来还是个问题呢。”
  “哦。”她应着,没想到还真有人信神草这种话。
  “你家在哪儿,只有你一个乘客,我把你送到家再回车站吧。”
  “好啊。谢谢您,大叔。”
  终于到家了。童欣下了车,一眼就看见在楼下等候的思境,心里忽然生出万般滋味,她冲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思境许久没反应过来。他的心一直不舒服,担忧并且恐慌,本来有好多的话想要问她,可他这样被她一抱,他就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想好好搂着她。
  良久,童欣才把头抬起来。“思境,我好想你,只有想你才有力量。”
  “我也是。”思境把下巴蹭在她的头上。“我担心你,担心你不回来了。”
  “傻瓜,我怎么会不回来?”她抱着他的腰笑道。
  “以后去哪里一定要给我打声招呼。知道吗?”他本来想问她去了哪里,但突然间又没了那个念头,也许不问才是最好的。
  “嗯,以后都会的。”
  “你的手又凉了”
  “在外面呆久了,自然凉了。”
  思境把那双纤纤玉手放进自己的怀里,童欣看着他,痴痴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
  童欣更加靠近他,她的唇向他的眉间吻去。思境下意识的避开。“答应我,不要再让别的女人亲吻你的眉间,就把这一小块地方留给我吧,永远留给我。答应我……”书妤的话清晰地回响在他耳边。
  “哦,我……早点上去睡吧。晚安。”有奇异的光在他眼中闪过,他像是补偿似的蜻蜓点水般在童欣的脸上轻啄了一下。
  “哦,那你也早点休息。”童欣点点头,也若有所思。看着思境远去,他美丽的风衣在夜风中飞扬,挺拔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夜幕之中,看着那背影,童欣总会有些怅然若失,为什么他给她的总是背影呢?她忽然在心里想:思境,如果我这样叫住你,你会回过头来吗,会回到我的身边吗?
  楼上深蓝色的窗帘被轻轻拉上。
  童欣进了门。真是累人的一天,不知道明天怎么回华美交待。她发现童遥的门还虚掩着,从门口看去,童遥已经安睡,可是被子却被蹬开了。她走进去帮童遥拉好被子。
  眼光闪过出惊见童遥书桌上的一叠草稿纸。
  “思境思境思境思境思境思境思境思境思境……”那一叠纸上竟全是同一个名字,这一个个名字,像一根根小针扎进了她的心里,刺刺地痛。
  夜深人静了,隔壁又传来辗转反侧的声音。又有人拖着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飘荡在旷野里的幽魂,慢慢地移动。
  童欣悄悄的披上外衣,走到童遥的门前,侧耳倾听屋里的声响。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童欣惊诧,什么时候,童遥也学会背父亲最爱的这首词?可是,她的声音很空,没有恨没有怨,只是一种毫无感情的声音,冰冷而空洞。

  (二十三)寻爱
  方家,很冷清。思境在华美督工,思岩在海珠寺散心。
  这一日,元植来到方家,没有经过家佣的通报就来到了方毅舫的书房。方毅舫坐在靠窗的座椅上闭目养神,面前是一杯上好的西湖龙井,以及,一局未解的棋局。
  “坐。”他仍旧闭着眼。
  元植在他的对面坐下。“你这样很危险,别人很容易就能取你的性命。”
  “要取我命的人现在并不多了。”毅舫睁开了眼。
  “你也喜欢自己和自己下棋?”元植问。
  “不错,与人争不如与心竞。”
  “我陪你下完这一局吧。”
  “好啊。”
  他们开始较量,茶的香气氤氲开来弥漫了整个屋室。一切都沉浸在一种幽静里,但在这幽静里却有波涛暗涌。
  “这下你可无路可退了!”元植落下一枚棋子,脸上有一丝自信的神色。
  毅舫看他一眼:“天无绝人之路,绝处也能逢生。”颀长消瘦的手指轻轻落出一枚棋子,元植的脸上已变了神色。
  “好棋!我只能自叹技不如人了。”元植说。
  “赢不一定就是赢,输也不一定就是输。你知道为什么会输掉这局吗?”
  元植摇头。
  “未必是你的棋艺不如我。而是这局棋本就是我布下的,每一处玄机都在我的眼里,每一个角落我都了如指掌,所以才能俯瞰全局,成竹于胸。”
  不错,生活里有太多的局,但是能够俯瞰全局的人却太少。元植的脸上浮起若有若无的一丝笑容,抬头去,恰好看到墙上那幅《踏雪寻梅》。
  “那是我妈的真迹?”
  “不错。”毅舫也把目光移到墙上。“洛雪的书画是最好的。她的小楷娟秀而又有力,我到目前还没看到一个人的小楷能够胜过她。”毅舫舒展开一个淡淡的微笑,如流云一般遥远。
  “她用那小楷给你写了无数的情书,却被你一捆一捆还回去。”
  “我知道我对不起她,我知道。”
  “她是抱着那情书死的,你知道吗,我就那样亲眼看着她死去。别人都对我说我妈是个才女,清秀娴静才华横溢,可我看到的只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孤苦女子。”元植的声音渐不平静。
  “我害了她……”
  “为什么你会扔下她不管,你知道她孤苦无依,怎么忍心让她独自一人拖着孩子生活?”
  “我找过她,可是找不到。我派人到各地去找,可我没想到她根本没有离开市区,还住在离我那么近的地方。”
  “她如何舍得……”
  “分手的时候我们相互答应会忘记过去好好生活,怎么也想不到她会……”
  “那些分手费她当然不会接受,她只能一个人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她根本没有生存的能力,外公外婆也不肯原谅她,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孽种!”元植的话一句句敲打着毅舫的心。
  “你爱她吗?”元植突然冷冷地问。
  “当然。”
  “胜过冷子莛吗?”元植逼视着他的眼,渴求着一个肯定的答案,“胜过她的对吗?这幅画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妈才是你的最爱。”
  “感情不能这样比较。”毅舫皱眉,良久才答,“子莛是我的妻子,相濡以沫三十年的妻子。对洛雪的伤害,是永远无法弥补了,但是如果因此伤害了子莛,那我更加天地不容。她们是两个不同的人,没有孰轻孰重也不能相互替代。我没有比较过她们两个人。”
  爱,能否相互比较?
  “你早知道茂峰投标的事是我在动手脚?”
  毅舫点点头以表示默认。
  元植嘴角轻扬:“为什么不更改底价?养虎为患,你后悔吗?”
  “后悔?”毅舫摇摇头,“你是我的孩子,怎么会后悔?”
  元植避过他眼中闪烁的光芒。他是他的孩子,他是他的父亲,多么充满温情的字眼。其实在过去的岁月里,常常都会有一种错觉,仿佛他就是自己的父亲,在他的身上可以见到父亲的影子,倒是他以为的生父没有给他任何的印象。但他还是把复仇之剑狠狠劈去,看着他头上的银丝比以前更加密集,其中有多少是因自己而生?
  “你还留在嘉乐吗?”
  “对。你不希望我留在嘉乐吗?”他眉头挑起。
  “不,不管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干涉。”方毅舫神情严肃,他有什么资格去要元植这样或是那样呢,只是,担心元植的安危。嘉乐的总裁虽然只是个年轻女子,那女子的心智却丝毫不逊于男人,甚至比男人更加狠毒,怎么会不懂养虎为患的道理。这只猛虎,不能为己用又不能放归山林,应该如何处置……
  “哦。”元植淡然地应着,他很清楚自己早已骑虎难下。和嘉乐的同盟关系已经不复存在,本来,他们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才聚到一起,现在,局势却大不同前了。嘉乐将不再信任他,但他知道关于嘉乐的太多秘密,于是就成为一个巨大的威胁。就连今天,也是极不容易才躲开那些人的监视。
  “我走了,你好好保重。”元植说,“想下棋的时候可以随时找我。”
  毅舫的眼里再一次光亮起来:“一定会。”
  打开公寓的门,元植觉得有些疲惫,正想到摇椅上去休息一会儿却发现那里已经坐了一个人。他很厌烦的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进来的?”
  “只要我想进来,自然会有办法。”语气亦是尖刻。
  元植不理她,径直走进卧室,换下被雪打湿的外套。
  “怎么样?父子情深吧,交谈到现在才回来?”
  原来,还是没有逃过那几个保镖的眼睛,元植并不回话。
  “贺元植,你最好……”
  “你放心好了,关于嘉乐的勾当我不会和方毅舫说半句。”元植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
  那女人有些讪讪:“那是最好。”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心情复杂。本来以为得到他嘉乐的半壁江山指日可待,谁知道她得到的不是一个有力的武器,而是一个危险的炸弹,她竟然引狼入室,让方毅舫的儿子走进了自己的营盘。放着这样一个隐患在自己的身边,怎么能不让人心惊肉跳?
  不是没想过斩草除根,如果一个人不能为己用,那么即使他有再大的能力也不值得心软。可是,她下不了决心,毕竟,他是个人才,并且是她最欣赏的……情人,眼睛不由往卧室里那张大床扫过一眼。
  她走回那张摇椅,点上一只雪茄。
  “有件事想对你说。”元植斜倚在卧室的门边。
  “说吧。”烟雾在她的面前萦绕。
  “我想辞职。”
  她那双细细的眼睛立刻盯上了他的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和方氏有任何联系。”
  “我凭什么相信你?”
  “不相信我,你可以杀了我。”冷笑一声,眼神极不屑。
  他的强硬正是他最值得欣赏的地方,于是她转过头,弹落了手里的烟灰。“即使我相信你,嘉乐其他人也不会相信你。”
  “我已经决定了。”元植走向厨房,开始准备今天的宵夜,平底锅里发出吱吱的声音,挺起来像一种轻佻的嘲讽。
  “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回去休息吧。”
  女人用长长的红染的指甲折断了手中香烟的纤细腰身,用力一弹,扭曲的香烟划过一条僵直的直线落在墨绿色地毯的一角,红艳的火星挣扎片刻方才熄灭。她愤然起身,临走前的那一眼,似有千言万语。
  豪华的酒店里。
  佑婷坐在酒席的一角,神情寥落。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对她而言都毫无意义,即使,她是今天的主角。
  罗家和叶家都是银行界的巨头,今天,正是两家的相亲宴。
  佑婷和那叶家公子相对而坐。独自啜了口酒,抬头望了叶宗扬一眼,还不错,文质彬彬,可惜,她的心已关闭,也许她注定要孤独一生了,除非是……她摇摇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或许他会以为,她是在失去思岩之后才转投他的怀抱,而自己也不能够这么自私,不能够带着一颗碎了的心去投靠他。
  也许正是佑婷的冷淡让对方很感兴趣,不断攀谈。
  “听说罗小姐是有名的大律师。”
  “过奖。”
  “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看看你在法庭上的风采。”
  “我可以把名片给你,如果犯了案,可以找我辩护。”
  母亲横了她一眼,佑婷只是苦笑,也不是有意要找人开刀。
  “没事,玩笑话。”叶宗扬反而笑着对罗母解释。
  “佑婷这孩子,从小被我们惯坏了,脾气乖戾得狠。叶先生不要和她见怪才好,现在的孩子哪懂什么礼数,都是我们做父母的太过娇纵。”罗母的语气愈渐严肃,使佑婷有些不安。
  “伯母言重了,罗小姐很有性格,很有……魅力。”
  佑婷酒杯中有红波荡漾,她一时搞不懂这话的含义,她知道自己最近有些笨拙,总是恍恍惚惚,仿佛总在思考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思考……就像,一个丢了心魂的人。
  “罗小姐,交个朋友好吗?”他眼镜的金边在灯光的照射下有些耀眼,更加晃目的是眼镜后面的如炯目光,佑婷于是更加恍惚。
  “哦……”她傻傻的应答着,全然没有了以往的机智和幽默。
  “她不会成为你的朋友!”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这声音的方向而去。一个男人正推开了包间的玻璃门,向他们走来,他高高的个子,五官阳刚,目光如炽。
  佑婷呆坐在座位上,怔怔地看着他走到她的面前,拉起她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带了出去。直到走出酒店,寒风袭来,她才逐渐恢复意识。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心头一热,他永远是能够拯救她的那个人。带我走吧,如果你还要我的话,我一定跟你走。佑婷在心里默念,可是元植并不正视她。
  “你怎么也做这种无聊的事?如果不是佑媛打电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就要和他……”
  “不是,我是被……”刚想解释,却被打断。
  “思岩还在寺庙里,你应该去陪他,他现在最需要人安慰。”
  佑婷困惑了,元植从来不会说这种话的,他从来不会把自己和思岩比较,也从来不承认自己会输给思岩,他现在是怎么了?
  “童欣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你好好把握他吧,只有他才配得上你。”元植的眼睛一直盯在别处,眼里闪烁着痛苦的光辉。只因为走错一步路,他就永远失去了爱她的资格。他不敢想象自己的明天,也许明天什么也不会发生,也许明天他就会横尸街头。
  “你怎么这么说?”佑婷有些不悦,“我和他没关系了,我和他彻底分手了。”
  “是吗?”心湖还是有波涛跳动,这句话是他一直企盼听到的,可现在,心境却大变,他努力克制自己那种小喜悦。“那你……那你回去吧,继续你的晚宴吧,如果那个人合适……”
  “贺元植,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变得极为气愤,“你来做什么,你凭什么干涉我,凭什么决定我该和谁在一起不该和谁在一起……”
  他一把把她搂进怀里,狠狠的吻住了她的红唇,堵住她未说出口的话。心里像被揪住似的难受,这是最后一次相拥,最后一次亲吻,可是,他的唇辗转研磨,根本舍不得离开。
  佑婷本想反抗,但她感受到了这吻的异常,虽然还是那样炽烈,可这吻里隐藏着一种决绝的味道,她也主动地回吻他。不要再离开了,其实他就是她一直想要停靠的彼岸,只是未曾看得清楚。
  元植突然松开手来:“佑婷,你好好保重,找个好男人照顾你。”他大步流星的向远方走去,伟岸的身形隐藏在夜幕之中。
  一枚晶莹的雪花飘落在她的脸上,顷刻便化成一滴小小的水珠,湿冷温润。佑婷在夜风中打了个寒颤,这一夜,好冷。
  时间真的如流水一般,逝去,不留痕迹。
  已至深冬,雪花静静飘落,那样寥落。
  办完一切交接手续之后,元植从容的走出了嘉乐的大厦。他知道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至少在十二楼有一双女人的眼睛正在注视他,也许她手指一动,他就会倒在血泊之中。可他却不害怕,并非是毫无牵挂,只是到现在早已心灰意懒,慵懒的甚至不愿费一点心思去考虑自己的性命。突然想起外公外婆从他一出生开始就骂他是个冤孽,也许他们是对的,自己走过33年只是一出闹剧罢了,一个为复仇而生存的人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就不需要复仇了,他该怎么继续生存?常常会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那样,母亲的苦会少一些,冷姨的痛苦会少一些,方家的伤害会少一些……
  如果就这样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就让他带着对思境的亏欠,对父亲的愧疚,对佑婷的爱离开这个世界吧。看着远方阴沉的天际,元植不悦的皱皱眉,阴天为什么也会刺痛自己的双眼,这样肃杀的天气,适合于怀念。但过去的记忆碎片却无论如何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流线。
  步伐仍旧从容,深深的凄恻之情却渗透在他的眉宇之中,无可遮掩。
  忽然有一辆黑色跑车停到了他的身旁,方毅舫的车。车门在他面前打开,他没有犹豫,坐进了车里,身旁那人带着黑色墨镜,是他的——三弟。
  “爸安排你离开国内,去法国。”思境平平淡淡地交代。
  “为什么?”
  “这是爸和嘉乐总裁谈判的结果。从此的事一笔勾销。”
  “我需要销声匿迹吗?”
  “不用,你仍然是贺元植。送你走只是为了你更加安全。”
  元植看着窗外悠然飘落的雪花,不想继续追问,那点点落雪忽然让他想起方毅舫头顶那些许碎白。为了保全他,方氏必然做出了极大的妥协,不知道方毅舫是如何进行这一个谈判的,是否用了自己的尊严作抵押。
  来到了机场,发现自己的行李已经送到,看来一切早在筹划之中。就好像一直苦恼于应该执黑棋抑或执白棋,到最后始发现下棋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对了,我的那些手下……”
  “爸爸也安排妥当了。”
  元植点点头。
  思境忽然似有深意的对他笑笑,目光投向远方。元植顺着目光回头,一个人,拖着行李车向他缓缓走来,衣袂翩翩,如冰山一样冷傲,如春花一样娇美。思境悄悄走开。
  元植静静看着她。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发生过了。蓦然觉得好似生离死别全都经历过一遍,恍如隔世。眼中如有大雪弥漫,连她的容颜也渐渐变得不清晰。他从来不曾哭泣过,不管多大的委屈多大的苦难,从不哭泣。此刻,静如死水的心湖却似有雨滴滴落,一个小小的水圈就层层荡漾开去,一发不可收拾。
  她从颈项上取下那枚紫斑玉,送至他的眼前,轻问:“你曾经说过,要为我打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这个承诺还算不算数?”
  眼里的风雪更加肆虐,把她紧紧拥入怀中,索取她的温暖。
  “去往巴黎的乘客,请从二号登机口登机。”
  他们松开来,元植清清嘶哑的嗓子:“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我了。”
  “我也不是以前那个我了。”佑婷伸手拂上他的脸庞,用修长的手指承接他眼角那滴晶莹的水珠。他棱角分明的五官,线条坚硬的轮廓,在这一刻,散发出无限光华。只是,不应该有这多余的泪水,她好想念在澳洲庄园里那个开朗的男子,那个永远守候的温暖怀抱。
  他不再是过去的他,她又何尝没有改变。她知道,他是懂她的意思的。
  “收下它吗?这只是个蓝图,我等着你给我一个家。”
  元植接过那枚紫斑玉,拿过佑婷手上的两张机票:“现在,我还不能去法国。”
  “为什么?”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必须先去一趟日本,去找一个人。”
  “谁?”
  “川本真一。”
  佑婷沉吟半刻:“思境对我说你的处境很危险。”
  “我必须去,这是我必须完成的一件事,即使以死为代价,也必须完成。完成不了这件事,我永远不能重生。”
  “你不能再回国了,那样太危险。”
  “你去法国吧,我会争取实现我的诺言。如果我不能活着……”
  佑婷捂住他的嘴,“我不会去法国的,不管你去哪儿,我都会跟着你。就算你死,我也要守着你,看着你。”
  他还想说什么,却看见她轻轻把两张机票撕成粉碎。
  她的眼里闪烁着决然的光辉,投照在他的心湖,那里方有波光潋滟。

  (二十四)暗夜
  漆黑的电影院,荧屏上的黑白影片还在演绎旧日情怀。
  忽明忽暗的光线偶尔投照在童欣的脸上,思境惊异的发现她白瓷般的肌肤上有两行湿湿的痕迹。遥记起过去他们看歌剧时她脸上无悲无喜的表情,不能相信一贯内敛的她会这样让泪水肆意奔涌。
  荧幕上演的是《呼啸山庄》,剧中人温柔的声音流淌在整个影院里,是凯瑟琳的独白:“在这个世界上,我的最大的悲痛就是希刺克厉夫的悲痛,而且我从一开始就注意并且感受到了。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最强的思念。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而他还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留下来,而他却给消灭了,这个世界对于我就将成为一个极陌生的地方,我不会像是它的一部分。”
  并不是怎样煽情的词句也还未到高潮的时刻,但童欣却遏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她静静的坐着,任那温热的泪滴流成一条浅浅小溪,负载着心灵空隙中的莫名忧伤潺潺流动。
  似乎有人说过,当某件作品引起你内心的某种共鸣之时,就会让人感动让人震撼。也许是的,童欣惊异的发现自己也在跟着荧屏上的人物轻轻的默念这一段词句,仿佛这句子早已事先镌刻在自己的记忆之中。
  等他们从影院出来,已经日薄西山华灯初上。苍苍的暮色包绕在周围,令心里那点郁结难解的愁绪困顿得更加浓烈。
  “去菜市吗?”思境伸出手去拉住了她,她的手还是如寒玉般清冷,而他的手仍然如春日般温暖。
  “好啊。”话音刚落,手机铃声不适时地响起。接完手机,童欣无奈的说:“华美召开紧急会议。你先买菜回家好吗?遥遥感冒还很严重,如果我赶不及回去,你照顾她吃点东西吧。”
  “好吧。”
  把童欣送上车,思境独自在菜市场溜达,目光扫过那些速食品,都不满意。索性决定买些蔬菜亲自做几个小菜。拾起一根葱绿的苦瓜,他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这姐妹俩,竟都喜欢吃这样苦苦的东西。
  “童遥,感冒好些了吗?”思境提着一篮子菜进了屋,身后的寒风乘虚而入。
  “好多了。只是还有一点咳嗽。”童遥穿着粉红色的睡衣,外面披一件同色毛衣从卧室走出来,帮思境拉上身后的门。“姐呢?”
  “华美临时开会,暂时不回来。我们先吃。”
  “吃什么?”
  “家常小菜,我来掌厨。”
  “你会炒菜吗?”童遥睁大双眸,黑玉般的眼睛里闪烁着惊讶的光辉。
  思境笑而不语,兀自走进了厨房,拉开炉灶,娴熟地摆弄起来。他确实是不懂做饭的,但是最近在童欣的指导下,厨艺突飞猛进。听说大哥厨艺精湛,他想在这一点上自己也不该示弱才对。
  “你先回房休息吧。”思境抬头,刚好看到斜倚在厨房门口的童遥,先前停在他身上的目光被突兀的收回。
  “哦,我想看着你做。”童遥微笑,接着又突然猛咳起来,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因为太用力而出现了两朵红云。
  她怎么会那么虚弱?思境关切地看她一眼,总觉得她像极了风中的杨柳,稍不注意就会被折断似的。回想起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是那么羞涩腼腆不谙世事,可是如今,她变得沉静幽郁,像是绽放在暗夜中的丁香,在清淡月光下飘摇着,纤柔的身躯里装着与她的外表不相称的浓重忧伤。
  突然发现她的美是那种接近凄绝的美。瘦削的脸庞,精致的五官,苍白的唇色,楚楚可怜我见犹怜。目光顺势而下,落在她左手的手套上,那里面隐藏着她的缺憾,而命运留下的那缺憾的一笔更增加了她的凄美。在这种思绪中,他的动作也变得逐渐沉重。
  感觉到她渐渐走远,思境用力翻了翻锅里的青绿蔬菜,那动作已是炉火纯青。锅内“轰”地腾起熊熊的火焰,俨然是大厨的风采。
  平空里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一回头,惊愕的发现童遥已回到厨房门口,柳眉紧锁,皓齿紧紧地咬着下唇,面无人色。她手中的玻璃盘打落在地上,而双手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回不过神来。
  “童遥,你怎么了?”
  她拼命的摇摇头,接着便跪到地下,埋头收拾那满地碎屑。一头青丝挡住了她的脸,手在地上摸索、颤抖,很快那晶莹剔透的碎玻璃片上就绽放开一朵朵红色的鲜花。
  “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思境扔下手中的家什,冲到她面前扶住她的双肩,那纷乱的青丝后面是一双泪光迷离的眼,眼中充满了恐惧的色彩。他恍然意识到她是被那火光吓住了,童遥,是不能见到大火的。
  看到她惊吓的样子,思境一阵懊恼。立刻把她拦腰抱起,安置在她的床上,这才又找出医药箱,帮她包扎起手上的伤痕。
  “对不起,对不起。”思境喃喃自语。
  “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她仍旧咬着嘴唇不放,眼里的惊恐还未平复,受伤的手也还是那样僵硬。
  “别害怕了,不会再有火了,即使有,也不会伤害到你。”思境温柔地凝视她,眼神中充满鼓励和抚慰。
  她终于涩涩的点点头:“我相信你。”
  思境收拾好医药箱:“我把饭菜端进来给你吃吧。”
  看到她缠着绷带的手,思境自然的拿起勺来,耐心地一勺勺把饭送到她的嘴边。
  “苦瓜很好吃。”她说。大大的眼睛略略有些凹陷,但仍是那瘦削脸庞上最璀璨夺目的风景,隔着重重迷雾那双眼投射出迷人的光辉,却令思境不敢迎视,甚至连动作也变得仓促。
  “早点休息。”甚至不敢多停留片刻,思境站起身来,却听到童遥平静但轻柔的声音:“可以陪我聊聊天吗?”
  “好吧。”他无法拒绝这点小小的要求,也许,是因为曾经对她的亏欠。
  “我永远忘不了过去。虽然大家尽量不提起,可我根本从来没有忘记过。一见到火焰,我就会记起当时的情景,那些可怕的画面就又会跳出来,和当年一模一样。”她的手揪着被褥的一角,反复的揪扯着。
  “那都是过去了,那些事再也不会重复。”
  “我知道。但是那毕竟发生过,而且,也永远改变了我。”
  思境无语,想不到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好说:“童遥,你应该快乐一点。你应该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我不快乐。”
  屋里顿时沉寂下来,两人同时看看窗外。星月满天,那淡淡的清辉洒落在床头,柔和、温暖。
  “月光如水水如天,今天月亮很满。人生也总有盈缺交替。”
  “月亮后面却是黑夜。”童遥淡淡的说,眼里又飘起一抹眷眷的哀伤。她的愁绪很遥远,连思境也感到一种陌生和疏离。“我觉得黑夜是最好的,所以只有在夜里我才觉得安宁。只要躲进黑夜里,什么都可以被掩盖、被隐藏。任何人在黑夜里都是一样的,我也是,和别人就没有什么不同了。”
  “童遥,你不能够这样自怨自艾。”思境突然走近了去,扶住她的肩头,“我认识的童遥不是这样的,她不是一个活在过去躲避现实的人。你知道吗?你副模样会让关心你的人都心疼。”
  她只是淡淡一笑:“没有人会关心我。”轻轻的声音浮在空气里,像羽毛,一吹就会无影无踪。
  思境更加皱紧了浓眉:“为什么要这样?这样自暴自弃,这样折磨自己,这让你开心吗?让我们都为你揪心,你就开心了吗?”
  泪水在顷刻之间决堤,她狠命地摇着头:“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可是,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整个世界遗弃了,我觉得害怕,很害怕。”
  “怎么会?不会的。”思境的声音渐渐恢复平和,“你姐姐和我都关心你,希望你快乐,这你是知道的。”
  “是同情吗?那只是同情吧。”她又是那样淡然地笑,“我是不健全的,我知道。所有人看我的时候,即使不轻视我,也只是同情罢了。其实,我憎恨这种廉价的感情,可悲的是我逃不掉这种同情,也需要这种同情。”
  思境的眉头就那样纠结着无法舒展开去,他被她的言语镇住了。自己从来未曾认真剖析过对她的感情,只知道理所当然地要对她好,开始是因为大哥,后来是因为童欣,或者,也因为对她的怜惜——怜惜,这个词语是不是本来也就含着同情的情分呢。在这种理所当然背后反映的只是他对她的……忽视。
  “你不要笑我——我知道自己不配,可是我还是爱上了一个人。我唯一完整的一份爱情,想毫无保留地给他,我想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爱他。可是,他不要。”
  思境错愕地松开手来,狼狈地把目光掉开去。他还试图扮作一个救世主,妄想着普度众生,殊不知,那始作俑者就是自己。以为可以把一切化解于无形,那究竟是自欺欺人还是掩人耳目?他带给她的伤害,原来那么深刻,她的憔悴、忧郁、颓废、哀伤——全是自己给予的。他从来没有好好面对和思索,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思境坐回到坐椅上,用手支着额头,想为自己的思维重新找一个立足点。
  他感到一只柔软的手拉过了他的手,然后一张冰冷的脸庞贴到了他温暖的掌心。“我不能忘记你。”更加微弱的一个声音,却清晰的送入了他的耳中。想起她曾经给过他的纯洁的勇敢的爱,思境感到一种莫名的心痛,原来自己任意的走过,手掠过处已有意无意折断了那支纤弱的娇嫩的杨柳。
  “我真的很爱你。”话未说完,已是泪如雨下,思境感觉到自己掌心的泪水越积越多,手禁不住微微颤抖。童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也慢慢抬起了头,极力压抑着自己失控的情绪,低垂的眼却遮掩不住那盈满的泪水,当她身子偏斜的那一刻,他也自然的张开了怀抱,任她在怀中索取温暖和抚慰。
  这个相拥的姿势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思境忽然觉得客厅里好像有东西移动的声音。童遥的情绪渐渐稳定,思境松开手,彼此都觉得尴尬起来。
  “我把东西收过去。”他不敢再多看童遥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走到厨房的时候才发现童欣已在那里静静地擦着柜台。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回来。”童欣接过他手中的碗,如往常般若无其事,拧开水龙头冲洗着碗碟,思境站在一旁,默默无言。
  “华美没什么事吧?”思索半晌才问出这样一句。
  “没事。”她看着那凉凉的水流从指间流淌,手,冷得毫无知觉。
  彼此都不再说话,能清晰的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如一条潺潺小溪,蜿蜒流过,直至她做完最后一个擦碗的动作。
  “我回去了。”
  “哦。”
  “送送我吧。”
  童欣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跟着他一同走了出去。
  夜已深,风嗖嗖掠过掀起她额前的几丝秀发,纷扰了她的视线。月夜的淡淡清辉撒落在白雪皑皑的林荫道上,令整个景致更加肃杀。一种奇怪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莫大的张力漂浮在密合的空气中,把他们分开来,再分开来。思境渐渐不能负荷这种让人窒息的感觉,刚想说点什么,就发现了那几丝秀发后面隐约的泪痕。
  她终究是什么都看见了。
  “对不起。”他扳过她的肩膀,惊慌地看着那一粒粒水珠落下,而他,竟无力解释今天的意外。“别哭了,别哭了。”他试图吻住那个闸口,不让泪水继续滴落。只是,吻住一滴,又掉下一滴,那闸口原来早已失控,无法封堵了。
  童欣把头埋进了他的怀中,用她的泪她的脸磨蹭着他的风衣——在童遥同样停靠过的地方。这个动作刺痛了他的心,好像整个心房被一张大网裹住,网口渐渐收紧,心的跳动也就被紧紧束缚住。
  “我只爱你。” 一种沉痛的感觉像天边浓密的乌云黑压压地覆盖而来,充填了所有的思绪,他低低的说。
  “我知道。”童欣仍旧保持着那个动作,否则便掩饰不了内心跌宕起伏的不安情绪。在认识他的这段时间里,她流过的眼泪竟比过去二十几年流过的所有眼泪更多,别人眼中的坚强的她现在却变得前所未有的脆弱。她并不怀疑他的真心,只是怀疑能否有勇气走完这段前途难料的爱情旅程。现在,他们还在一起面对外面的世界,一切都不可怕;一旦他们两个被拆开了去,必然都会被外物征服。
  “不管与你的路有多苦/我只想要拥有最后的祝福/再多的伤害我都不在乎/愿你我挣脱一切的束缚/不管与你的路有多苦/擦干眼泪告诉自己不准哭/我不怕谁说这是个错误/只要你我坚持永不认输。”
  只是,要有怎样的坚持才能守得最后的祝福?

  (二十五)神草
  “遥遥,出来吃饭吧。”童欣从厨房出来。“在看什么呢?”
  “看新闻。”童遥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视,许久才起身走到餐桌旁。
  “有什么特别的吗?”
  “新闻说今年的雪很怪,比往年大许多,交通受到严重影响。许多路都被雪封上了,据说市郊有座山发生了雪崩。”
  “什么山?”她轻轻地问。
  “南亭山。”
  心下松了口气,海竹寺应该还好吧?可是一颗心开始晃晃悠悠,一个礼拜了,不知道思岩在寺里过得怎么样。
  ……
  “传说,海竹寺的后山上长着一种神奇的草,那种草能够帮你实现一个愿望,只有在雪地里,那种草才会生长。”
  “其实人也不是不多,海竹寺啊,也是因为冬天才出名的。据说海竹寺后山上那种神草,只有在雪地里才能长出来。慕名来找神草的人还真的有,只是这些人都会无功而返的,到了深冬,那后山全被雪封住了,上了山的人有没有命下来还是个问题呢。”
  ……
  “遥遥,我觉得左眼皮有点跳。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吗?”
  “姐,你怎么了,你不是一贯不信这些的吗?”童遥不解地盯了她一眼,“你记反了,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
  “跳灾,跳灾吗?……”她喃喃自语,“我不吃了,我出去一趟。”
  “姐你干嘛啊……”
  童欣飞奔下楼,在路边来回许久,竟没有一辆出租车愿意去海竹寺。“小姐!你有没有看新闻啊,那边的路差不多都封完了,能上去也下不来啊。”
  最后终于找到一个司机愿意上山。他闪烁着那双小眼睛,仿佛很了解她的心思:“想去找神草吧?不是我敲你哦,300块钱算是便宜你了。”
  童欣无心听他唠叨,坐在车里烦闷不安。离山顶还有些路程,可车上不去了,只好改成步行。
  雪没过膝盖,她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听着周围低沉呼啸的风声,心就被一张无形的大网越抓越紧。海竹寺的的轮廓在暮色中隐现,比过去平添几分神秘之感。随着距离的移近,对思岩的牵挂也愈加强烈。
  来到寺院的正厅,她散落的头发在寒风中飘扬,额头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看上去潦倒而颓废。她正想直奔客房而去,一位老方丈却从身后叫住了她。
  “女施主缘何而来?”
  “我找人,他住在这里的客房,男人,他叫方思岩。”她蹙着眉,语无伦次。看着方丈波澜不惊的表情,心更加不可抑地狂跳起来,直觉上这个方丈似乎一直在等着她来!
  “你和方施主有何渊源?”
  “我是他未婚妻。”她有点心虚,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撒这个谎,也许这样才能显出她和思岩的非凡关系。
  “请跟我来。”那人领着她向后院走去。
  童欣心渐渐下沉,果然没错,思岩果然出了事,所以那方丈才会亲自来等着思岩的家人。那会是什么事呢?她忐忑不安地打量那方丈,他的表情安详平静。思岩应该没什么大事吧,至少还活着,否则方丈一定不会有这么祥和的表情。一定不是什么大事,一定不是。
  “方施主昨天去了后山。”方丈突然开口。“今天早上一个弟子才在山脚找到他。”
  “嗯。”童欣静静听着,两只手不停在胸前揉搓。
  “应该是在山上呆了一夜,找到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了。现在情况好些,不过他的脚估计已经冻坏了。”
  “冻坏了?”她略微抬眸,轻轻重复一遍。
  “您去看看吧。”方丈把她带到门口,自己先行离开,一个小弥撒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童欣往屋里看去,思岩躺在床上,脸像纸一样苍白,并不转过头来看她一眼。他好像在思索着某件极重要的事情,眼神落在某个不确切的远方,空洞而陌生。
  “我没事。”他幽幽地说,仍然不看她一眼。
  童欣呆立在门口,不敢继续探究他的眼神,那种可怕的空无一物的眼神。曾经,他那双清澈的眼眸就像是一望无垠的浩瀚星空,每一颗星星里都只装着她,装着她的全部悲喜,然后回闪出宠溺的光辉。
  她走过去,侧坐在他的床边。“你的脚,好一点了吗?”她拉开被褥,发现已经有几个热水袋堆砌在他脚边。
  “脚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呢?”他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她,不见往日如远山般的清远气质,只剩下油干灯尽的枯槁形骸。“我不会死的。”
  “思岩,你不要这样说,若你死了,我也不能活的。”此时此刻,她的心突然安宁下来,一切未知的前途一瞬间变得清晰可见。
  “为什么?还是觉得自己有罪吗?我不需要你陪葬。”他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去山上做什么吗?”
  “找神草?” 她机械的回答着。
  “不错,”他的眼里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真的很想去看看究竟有没有神草。我是昨天午后上山的,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还有阳光。我走了很久,上山的路不好走,很多树丫、很多杂物,有的地方还很陡峭。我总是想,如果我有飞檐走壁的功夫会容易一些……后来就渐渐忘了时间,只知道天变黑了,我并不怕天黑,我的世界已经天黑了很久了。不过我最终还是走到了山顶,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了吗?”
  “什么?神草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其实她一直很怕和他探讨这关于神草的问题,他一向是不迷信的,她也是,讨论这些些虚无的事情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像是看着一幕荒诞剧,而剧中人的容颜竟是自己。
  “我发现,山上根本没有神草。”他顿了顿,好像还在思虑着这个结果。“我是抱着这个希望去寻找的,爬了一峰又一峰,可最后才发现原来山上根本没有神草。”他的神情变得很怪异,眼里好像蒙了一层水雾,童欣想撩开那层水雾一窥笼罩在其后的景象,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想找到神草。”
  “那种草能够帮你实现一个愿望。”
  “你知道我的愿望吗?”
  她调转了头,不敢亲口看他说出答案来。
  “我的愿望就是你能够回到我的身边。”
  ……
  “如果我手术不顺利,你以后要帮我照顾思岩和思境。”
  “其实究竟什么是爱情,谁也不能说得清楚。有的时候也许相守了很长时间也看不清对方的心,非要等到最后才发现真爱原来一直都在身边。”
  “如果你选择其中一个,也不要对另一个太残忍。要好好的对待他们俩。”
  “思岩这二十几年来都很不快乐,因为他是方家的长子,他背负了太多不得已跟他父亲当年一模一样,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才真的快乐;思境也吃了不少苦,在别人眼里他可能狂放不羁对什么都不在乎,其实他心里的伤痛也许比谁都重。”
  ……
  冷子莛的话一句一句回响在她的耳边。她不禁轻轻摇头,自己当时还那样斩钉截铁地答应了,现在想来那真是一种天真的勇气。
  “思岩……”
  “我说过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只要你的心。”思岩还是那样冷静地说。
  她看着他,忽然奇异地笑笑,原来有些事情是改变不了的,有的时候只有勇气是不行的。某种东西正在悄悄的变化着,她很清楚,那是什么。
  “我帮你焐焐脚吧。”她自然地把他的脚放到她的胸口,只隔着一件薄薄的内衣。
  思岩看着她的举动,泪轻轻滑落。他是一个铮铮的汉子,极少流泪,可能“只缘未到伤心处”吧。
  “常常会想,如果自己当时不是那么固执,我们早就结婚了,根本不会发生这么多的事。”
  “我也常常这么想。”童欣淡淡回应。
  “方丈说得很对,人生里一个痴字,最是苦恼。”
  “嗯。”
  “你回去吧,天很晚了。”
  “今天回不去了,已经没有车了。”
  思岩不再说话,微闭着眼。就在他快要睡着时,又听到了她的话:“回家吧,我们一起回家吧。你的脚应该找医生看一看。”
  “好。”他相信自己的脚应该不会有事的,因为当触到她的胸口的时候,自己已经隐隐有了一点知觉,他感受到了她的温热体温。
  不过他也应该回家了,他是为了神草而来,可现在这个愿望已经幻灭。
  其实,在来之前他就知道,神草,只是一个虚幻的传说。
  第二天清晨,童欣走出了客房,到了庙堂前的一块空地。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水井,叮咚,叮咚,是泉水滴落的声音。她静静的站着,聆听着这个单纯的声响,思绪就像被春雨洗涤过一般变得清冽而明晰。
  不多时,方丈走来向她作了个揖:“方施主好些了吗?”
  “好多了。”她略微展颜。
  “哦,那就好。”
  “方丈……”童欣沉默许久,“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
  “施主请说。”
  “海竹寺里,真的有传说中的神草吗?”
  那方丈抬头看看遥远的天际,笑道:“有亦是无,无亦是有”。说完便作揖告辞,童欣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低头沉吟片刻又轻轻一笑。
  寺里的空气确实与别处不同,清新得如置身在茂密的原始森林,还弥漫着绿叶的清香。童欣走到一块空地处打开手机,准备通知方家的司机上山一趟。
  手机里有好几条留言,除了一条是童遥的,其余全是思境的:
  20:00“你回家了吗?十点钟之前给我打电话。”
  22:00“童遥说你出门了,为什么拨不通你的手机?不管多晚都给我打电话!”
  22:30“怎么还没回家,你到底在哪儿,手机没有信号吗?不管在哪儿都给我个消息。”
  23:00“我很担心你,你到底在不在市区?”
  23:30“你是不是出事了?我想报警了。”
  ……
  03:00“我还在等你的消息。”
  童欣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又快速地把所有的纪录都删除掉。手指毫无章法地在手机上乱按一通,忽然发现屏幕上多了一滴晶莹的水珠,用手擦拭,才发现那水珠十分的温热。
  到底一切都变化了,这种变化是人力阻止不了的,就像是妄想着伸手阻拦时间的流逝,只是徒劳无功。
  她走回思岩的客房,把所有的东西打点妥当。一个红色的戒指盒,静静躺在他的枕边,她愣了愣,然后伸手过去也把它放进包裹里。
  思岩伸过手拉住了她。“别放进去了。你暂时帮我保管它,好吗?”
  童欣停住动作,把那戒指盒握在手中:“哦。”
  把思岩送回府中,请来了护理医生,确定他的脚没有大碍之后,童欣才告辞回家,他也没有阻拦。
  坐在回家的公车上,她再一次带上那枚戒指。她把手抬起,迎着一点淡淡的阳光,看着戒指折射出耀眼的光辉。曾经,她戴着它成为别人眼里最幸福的女人,这个戒指对她来说特别的合适,因为这本就是他为她特意打造的。还是觉得那光辉太刺目,于是用手指掩住了自己的双眼,然后蓦然的怀念起小鸳家里那扇窗棂中透射进来的柔柔阳光,随着旧宅的拆迁,那缕阳光终究是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了。
  回到家里,童遥不在。
  刚关上门门铃就响起来。打开门,是思境。
  他斜靠在门口,手臂搭在门框上,眼里是难以掩饰的疲惫气息。沉默许久,才开口:“我等了你一夜。”
  她想了想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原本辛辛苦苦构筑的一切正在眼前一点点塌陷,也许马上就是那崩溃的一声,然后所有的一切都灰飞烟灭,或者连那最后一点灰烬也会消失殆尽。
  “我见到思岩了。”
  “我知道。然后呢?”
  “他回家了。”
  “我不是说这个。”他的眉心打了个结。
  她叹了口气,倚在打开的门板上,思索着如何说出一个明了的答案。
  他的表情越来越僵硬,童欣不解地站直了身,终于发现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手上,下意识地一低头,那枚订婚的钻戒,竟还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她想把它脱下去,可这个念头却在瞬间打消。
  他的表情隐藏着一种压抑着的绝望。过了沉重的几分钟,他转身离去。他又一次留给她背影,孤独的凄凉的背影,也许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回头,无论她如何呼唤他也不会再回头了。
  他走了。
  童欣关上门,忽然想起什么,便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着被她遗忘的某件东西。找不到,怎么会找不到,她跪在地上,疯了一般寻找着那枚雕刻着双燕的翡翠戒指。最后,才发现戒指就放在梳妆台下面的一个小小的首饰盒里。
  瘫坐在地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把那枚戒指牢牢的拽在手中,她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二十六)百合
  元宵节到了,童欣站在窗台上,看楼下几个小孩燃放焰火,童遥竟也在其中。
  背景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偶尔是那刹那释放的光华,璀璨着飞入云霄,然后黑沉沉的天际被这流光溢彩渲染出夺目的颜色,红色,粉色,紫色,绿色,一道道光华让整个天幕亮如白昼。童欣静静地看着这道景色,任那亮光一次次把自己的脸映照得格外明晰。
  最后一声响声过后,一切都归于平静。她还等着下一道亮光的出现,但楼下那堆孩子却都各自散回家去。这突兀的宁静让她有些不适,她定在原地仿佛还带着期许,直至童遥开门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怎么不放了?”
  “没了。”童遥取下围巾,一张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不过她精神看起来不错,这让童欣稍微安心。
  “看元宵晚会吗?”童遥坐到了沙发上。
  “不了,你自己看吧。”童欣走进卧室,让自己塌陷在柔软的大床里,用枕头压住了头,思绪这才松驰开去。生活还是和过去一样,只是少了两个最重要的人。最近总在华美加班加点的工作,晚上回到家也再也没有找她的电话,那两个男人就在她的世界里销声匿迹了。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从此以后与他们二人再无瓜葛,可是心始终难受,就像用一把并不锋利的刀来来回回的切割。偶尔,还是想把整个局面彻底整理清楚,可是很难,一旦想起这两个人的名字,思维就像被束缚住了,来来去去围着圆心打转,却始终是在那圆周上跑,没有靠近圆心一点。想不清楚,就连过去发生的具体的细节也都想不清楚。
  童欣知道冷子莛的病越来越严重,听说今天她会被接回家过元宵节,这无疑是更加危险的一个讯号,医生只有对时日不多的人才会这样慷慨地去满足她的要求吧?方家里的气氛会是怎么样呢?思岩思境会是怎样的心情和表情,冷子莛脸上是否还是挂着那抹雍容的笑,方毅舫眼角的皱纹会不会舒展一些?
  其实,她还是很挂念那一切。
  窗外的天空还是一片墨黑色,她期待中的那一道亮光始终没有再出现。
  不久后的一个午后童欣去了医院。她已经摸清楚规律,在这个时段,思岩和思境都不会来的。
  冷子莛日益消瘦的面容使每个人的心也都变得灰暗,现在才知道开始那种想法实在只是一种错觉,她的病情从来没有缓解过。她的头上戴着一个浅灰色的帽子,里面是寥寥无几的几根头发。由于强烈的副反应,化疗已经停止,她的生命已经离终点越来越近了。
  “欣儿——”她的呼唤很微弱。
  “嗯?”童欣正在专心致志地削着苹果,一刀削到底是她的习惯。
  “最近,你总是和思境思岩错开了时间来看我。”
  “哦,大家都在一个时间来,不久只有那一段时间热闹吗,如果错开了时间来,病房就总不会寂寞了。”
  子莛苦笑:“你们发生什么事了吗?”
  苹果皮从中间断开。
  童欣思考了一会儿,才郑重地说:“伯母,你放心,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对待他们俩。”
  “我相信你。你是个好孩子。”
  童欣淡淡一笑,不知道说这样一个大话会不会受到惩罚?
  “我一定是把这辈子的福分太早就用尽了,所以,这么快就要走了……快要立春了吧?每年春天,我娘家的花园里总有好多好多的百合怒放,我好想看看今年第一朵花开的样子。”子莛的脸上绽开一抹希冀的神彩,她对人生还那样眷恋和不舍。
  不忍看到那张消瘦却依旧安详的脸,童欣转身把削好的苹果放在一个水晶盘里,一瓣一瓣插上配套的水晶叉。
  有人推门而入,童欣回头去,脸上露出了和来人一样的惊讶表情。
  他还是俊朗出尘,一件咖啡色休闲外套,一条同色西裤,项上一条雪白的围巾,仍然像是被贬凡间的神邸,只是神的眉宇间也沾染上红尘才有的烦扰忧郁。和他对视片刻,童欣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放下手中的水晶叉:“我先走了。”思境和子莛没有开口挽留,她便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
  走出大楼,童欣走上了一条林荫大道。抬头看看午后的阳光,竟一扫往日熟悉的慵懒气息,流金般的光亮如飞天瀑布,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慷慨倾泻,就在那光辉四射的枝桠之间,她仿佛看到了若隐若现的一点葱绿。原来春天真的近了,怎么才能让花盛开的更早一点呢?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古怪念头,她在原地愣了愣,却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妈让我送送你。”
  “哦。你怎么现在有空?”
  “刚从工地过来。”
  她不再多问,只和他并肩漫步,心田深隅的某种微妙情绪又开始悄然出动。他的纯白色围巾素净优雅,在这鲜活的色彩映衬下他脸上的悒郁沧桑也愈加明显。
  “元植和佑婷回来了。请来了神户最有名的外科大夫——川本真一。”
  童欣点点头,那也太迟了。生命很脆弱,就像一根崩紧的弦,稍微一点不适当的张力就足以让它崩溃。也许,爱情也是。
  “你的鞋带掉了。”他说,童欣下意识地低头,正欲俯身去系上,却被他抢了先。她静静地看着他的后脑勺,金黄的阳光在他的发稍舞动,黑与金混合流转,仿若灵动的清泉汩汩流淌,清凉的水流到了她的心间,像是要灌溉出新的一片花田。她看那棕色的鞋带在他手中翻飞,久违了的亲切感觉又让她恍惚起来,那只手曾被她反反复复的研究过,连每一条纹理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他一抬头,正好和她的视线相交,停顿片刻又各自旋开。
  “最近还好吗?”他又起了个话题。
  “还是老样子。”
  “我哥还好吗?——我最近一直在公寓,不常见到他。”
  “我不知道——我也很久没看到他了。”她淡然回答。这是实话,虽然不打算特意对他提起但也不打算刻意隐瞒。他们两个同时在她的生活中隐没了,这是一个最好的结局,虽然不完满虽然是一种逃避,但毕竟还算公平——她摇摇头,说公平也是一种勉强。思岩是绝然不会主动来找她的,而她的遁逃也就给了他某种明示,一路走来,山有所变水有所变人亦有所变,再也不可能回到原点。
  思境走在她的前面,于是她只能看到他的一个侧影,但他脸上流云一般安详静谧的感觉让她怦然心动,那种感觉非常奇异,以至于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还是那样清晰。
  到了大门口,他回头问道:“明天有空吗?”
  “有。”明天是周末啊。
  “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她自然的点了点头,好像接受他递过来的一块蛋糕那样自然。
  “那明天上午九点,我在城北汽车站等你。”
  “嗯。”
  他们告别,童欣独自沿着医院围墙的墨黑色铁栏慢慢走远,不敢回头去深怕与他的目光再次相接,直到借着拐角的机会往身后一瞥,却意外的发现他的身影早已走远。他的翩翩衣袂搅动了空气,细小的尘埃仿佛都突然被惊醒在他所过之处翳翳翻飞。
  呆愣片刻,心头忽然泛起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
  清晨八点,童欣打开房门,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童遥正瘫倒在自己的卧室门口,面色惨白,嘴唇青紫。
  童欣飞扑过去,在触到她厥冷的四肢时才惊呼出声:“怎么了?遥遥,你怎么了?”
  童遥纤柔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头上沁出豆大的冷汗。她的手捂着肚子,痛苦呻吟:“姐,我不行了,我肚子疼得厉害。”
  “别害怕。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直到童遥被送进急诊室,童欣仍然惊魂未定:“医生,怎么样,我妹妹她怎么样?”
  “初步估计是药物中毒,必须马上洗胃。你赶紧去办手续吧。”
  脑海里乍现出一个念头,心坠入深海。
  来来回回办好了手续,童欣心神不宁地在手术外面等候着。不经意的回忆起小时候背着童遥到一家又一家的医院求诊,童遥小小的脑袋俯在她的肩头,稚嫩的小手为她轻拭脸上的汗水,而她总在心里许下一个承诺:“姐姐会永远守护你。”纵然是更深露重,这种脉脉温情却在彼此的心间流转,温暖了整个深夜。
  突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童遥的笑声了。
  始终清晰的只是每夜破空而来的神秘低语。
  也许那蓝色日记本里沁满的是滴滴透明的泪水。
  而童遥清澈的瞳眸里早已弥漫起长久不散的迷雾。
  ……
  当医生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她的心已经安宁下来。
  因为药力的作用,童遥再一次沉沉睡去,童欣轻轻的吻了吻她的细眉:“姐姐会永远守护你。”当她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心里又荡漾起一点忧伤的波澜。
  午后两点,方才想到与思境的约定。
  “思境,对不起,遥遥病了。”
  电话里久久没有声响,直到听不出感情的一声“没有关系。”
  童欣挂上电话,背贴在医院雪白的墙壁上,叹了口气,慢慢地蜷缩下去,情感崩溃后的那一点灰烬也终于彻底的消失了。
  思境站在荒突的田埂上,看着远处空旷的原野。不久前,他陪着童欣到这里来回顾她成长的足迹,他很想在这里买一间小小的别墅,因为她曾经在他的胸口呢喃:“如果我们可以永远留在这里,不要回家,不要管其他任何事,多么好。”
  他看到原野上有几个孩童在放着风筝,脸上有笑容如涟漪般荡漾开去。冬季将去未去,春之女神踏着冰雪翩跹舞蹈,原来季节的界限也可以如此的不分明。柔和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一瞬间灌满了他敞开的衣袍,这是一个适合放风筝的时候。
  他看那五彩的纸鸢在空中高傲翱翔,忽然觉得有丝线的束缚才是最好的命运,如果那线断了,它又能飞到哪里去呢?也许会摇摇荡荡地坠落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从此孤独一世。
  有大雁从天边飞过,发出低沉的回鸣,可他听不见,他唯一能够听见的只是那暗哑的孤独的风声。
  有一枚轻柔的花瓣飘落到他的脸颊,那是雪花的形状。
  他开始往回走去,在那一刻觉得,自己还是最适合于大雪纷飞的冬天。
  终于从国外空运回来一盆香水百合。
  百合放在子莛的病房里,陪伴她走过最后的时光。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子莛的生命之火渐趋熄灭。
  毅舫从病房里出来,神色平静,谁也不知道他和子莛说了些什么,但他真的平静。也许他有这样一个信仰:她会在某一个地方安静的等待,等待着在下一个轮回和他重逢。
  继之,是思境来到子莛的床前:“妈,我舍不得你走。”
  “妈知道。即使我走了,也永远在某个地方看着你,你是我最心疼的人。答应我,不要再让自己受到伤害,要永远快乐的面对人生。”她看着他,不尽的关爱在眼眸里温柔蔓延。“还有你大哥,他其实心里很苦,如果当年是你先出生,你们的命运也许就会不一样了。”
  思境的表情凝滞,只听到她的温柔语音:“要关心你大哥,永远爱他,他其实很不快乐……”
  元植接着进来,未走到床边整个人就已泣不成声。
  “孩子……”她像风中的残烛,微弱的火光将灭未灭。无力再说话,只将手伸向他,元植立刻握住那双瘦如柴棒的手。
  “不用说,我都明白,我答应你:我会快乐地生活,试着去爱我的父亲和兄弟。”
  泪水簌簌滑落,子莛费力的吐出这句话来:“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的,你只是表面孤冷,你的心里装的是阳光,你其实习惯了爱而不是恨,对不对?你其实不舍得恨我恨毅舫。”
  ……
  思岩、童欣等也一一地进去。
  子莛美丽的双眼终于永久地闭上。
  童欣看着窗台上在暗夜中悄然开放的百合,忽然感受到了子莛走时的安宁。她终于看到了今年的第一朵花开的姿态,那纤弱而素洁的百合在回旋的寒风中摇曳,展现绝美的翩跹舞姿。
  而另一朵百合已永远的凋零,再等不到立春的那一天。
  她的一世芳华却永远不会在大家的心中消逝。
  佑婷快步走进元植的公寓,大家都还守在医院,只有元植一人掩面离开。她用钥匙打开了公寓的门,屋里一片漆黑,没有灯光没有声响,只有一室的烟雾缭绕。元植坐在窗前的摇椅上,脚下有一堆香烟头,他的侧影在淡紫的背景下显得分外孤寂。
  “元植。”她在他的面前蹲下,“不要这样难过。”
  “我没有好好对待过她,是我的怨恨我的诅咒害了她。”元植的声音如眼前的烟雾一样缥缈而虚幻。
  “别这样,她什么都明白,你从来没有真的恨她。”
  “佑婷,你不懂,失去她的时候我才知道,失去母亲是什么感觉。二十年前,我妈死的时候我还很小,我只懂得哭只懂得恨只懂得报仇,我妈疯了,我对着疯疯癫癫的她过了好几年,我其实很恐惧,那种母亲的温情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但是,我对着真实的冷姨,常常就有一种幻觉,觉得这才是母亲……我的母亲死了。”
  “我都懂。你比谁都关心她的病,找到了真一,我们已经尽了力了。”
  “我有些后悔,如果我哪儿也不去,陪在她的身边或许更好一点,是不是?”
  “别傻了,你的心她都懂的。”她轻轻的吻着他的头发,乌黑挺立的头发。
  “佑婷”他抬起头,“我们去法国吧,丧事一结束就走。我也不想呆在这里,我害怕这里,这里到处都有回忆,关于我的仇恨的回忆。”
  “好的,我们一起走,我们去法国。”
  黑夜里,他们相拥而眠。
  月光下,佑婷突然看到元植的眼角有微湿的痕迹,他在梦中喃喃低语,却始终只有一个音符——“妈”。

  (二十七)别离
  立春了。天空还是固执的飘洒着细细雪花。
  童欣看着梳妆镜里的憔悴容颜,有些惘然,时光果然如白驹过隙,一眨眼,一转身,自己就已然老去
  。她叹了口气,对于一个二十几岁的人,哀叹岁月的无情是件不合情理的事。她轻轻的为自己打上一些粉底,试图遮掩疲惫的痕迹,只因为今天,思境意外地约她见面。
  她提前来到酒店,独坐在靠窗的一隅,侧头去看到被雾气笼罩的玻璃,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划出一道道痕迹,拼出的是个“思”字,想一想这个字是那样暧昧不明,急忙拭去,又一笔一划的写下一个“境”字。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不由得心慌意乱,赶忙把那一片玻璃狠狠擦拭,直到露出大大的一片透明。
  “小姐,请问要什么饮料?”
  “咖啡,黑咖啡。”她回过神来,匆促回答。低着头,目光自然的落在自己的手指上,那里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的饰品。一个白圈和一个绿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思绪又一次凝滞,直到对面有人坐下。
  他们有多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她算不清楚,似乎,有几个世纪了。
  默默无语了很久,思境才开口:“下个星期,我就要去美国了。”
  “去多久?”
  “不知道,可能,很久。”
  这个消息让人措手不及,她慌乱地端过眼前的咖啡,喝上一口,忽然发现这种苦涩的味道其实很让人难耐。
  很久是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一生?
  他顿了顿,好像在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某种情绪,“已经拿到签证了。……因为方辉工程已经很平稳,我负责的另外一份设计也暂时告一段落。所以,我会去美国接管方氏集团在那边的全部生意。”
  她困惑地凝视他。
  这个决定,似乎,很遥远。
  “……一直以来,我从来没为方家真正做些什么,我一直对自己说只要有大哥在就行,我是可有可无的。其实我内心知道并不是这样,哥不是生来就应该背负一切,他也不是生来就喜欢打理生意。就像妈临终前说的,如果先出生的是我,可能我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我不能轻松地说这是命运。”
  他的声音飘乎而辽远,表情庄重而沉寂,童欣突然惊觉那表情和思岩简直一模一样。
  “其实我心里是很爱这个家的。我已经快三十岁了,现在才明白我和哥在本质上是一样的,这个方字早就烙印在我的灵魂上。以前看《飘》,不懂得瑞德最后怎么会作出那样的决定,以为那只是为了逃避感情,但现在自己才真的有些理解。有些东西是刻在心上的,虽然不会经常去想去看,但随着岁月流逝,这些东西就会越来越深刻,越来越清晰。”
  她的手仍是冰凉,即使放在咖啡杯的外面也汲取不到丝毫的温度。她看着他的宽阔手掌,想起他曾经说“如果可以,我想把自己所有的热量都给你。”
  如果某天他走了,还会不会有人关心她的手是否寒冷,还会不会有人不厌其烦的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
  “童欣,你会幸福吗?”他淡淡地问,可是当她凝望他的眼睛的时候,却捕捉不到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飘散而游离,根本无意和她对视。“你一定要幸福。不要总是那么坚强,有的时候你保护不了所有人,也许只会徒劳无功伤了自己。”
  刹那间只觉得眼中有雾气升腾,可是却努力压抑着不在他的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脆弱。她想自己真是无可救药,他刚刚嘱咐她不要总是佯装坚强,她却又一次犯戒。
  他们曾经很接近,他们曾经是密不可分的两个人。可是,重重迷雾试图把他们隔开来,那浓浓的雾气一点一点氤氲蔓延,到最后已成了一堵厚重的墙。如果是铁墙还好,总有刀刃能够削铁如泥,他们终会走到一起,但是这厚重的雾墙又怎能攻破?他们的幸福遗失就在这浓雾里,像一片片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散,落了地,化成水,再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形状。
  隔着雾,她衡量不出彼此的距离,只是知道,他在一步步远去。
  但她,却失去了伸手挽留的勇气。
  忽然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俊朗的面孔上挂着不羁的神采,明澈的瞳仁里却暗藏着忧伤。她轻易地感受到了他的孤独,读懂了埋藏在他心底的伤痛,她不怕他的忧伤和孤独,因为她有化解的能力。但是这一次不同,他晶莹的瞳仁里浸满了绝望,想被贬谪深海看不见天光的绝望,那是她化解不了的,只能跟随他一起沉沦在那种绝望之中。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已经决定了,他只是来告诉她这个决定的。
  她没有勇气去要求什么,因为她深切恐惧;她也不敢去承诺明天,唯有尊重他的决定。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 像一阵秋日的和风,像一池幽静的春水,他兀自地陷入回忆之中,脸上的笑容像涟漪一般,徐徐散开。
  她也沉溺在这种情绪里,让如风往事把自己的心田灌得满满的满满的。
  “童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点头。
  “如果我和大哥一起遇险,你会先救谁?”
  好土的问题啊,她想笑,但嘴角却抽动得像要哭。
  “我会先救思岩。”但是,我会和你一起死。她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她知道他懂了,因为他脸上的笑容变得逐渐明朗,好像听到一个足以解除千年魔咒的呓语。
  他们又一次陷入沉默,直到他说,“大哥,其实心里很苦,很不快乐。你曾经是他唯一的快乐。”
  她有些幽怨地看着他,即使他言不由衷,她也不能原谅他,他怎么能够说出这种话来?
  他黑玉一般的双眸终于对上了她的视线。于是,她又在无声无息中原谅了他,贪婪的看着那长长的眼线和黑黑的双瞳,那里面总是藏着一个未知的世界,对她而言充满了神秘和诱惑,她喜欢其中畅游,读懂他每一个思想。
  这双绝望的眼,她永生也不会忘记,因为它就那样根植在她的记忆中,一天一天更加地清晰,她始终都记得,不管他离开后多少年她也依然记得。
  思境终于告辞离去,她还坐在原位。体内有某种东西在渐次离去,好像,是自己的灵魂。
  他的背影渐行渐远,风衣飞扬起来像自由飘摇的黑色翅膀,一只黑蝴蝶消失在远方的眷眷飞雪之中,一切都变得模糊。她用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从桌边站起,直到确信他已经走远,才松下气来,脚下一软就晕倒在地。
  隐隐约约中,一个熟悉的梦境又来到了她的跟前。
  她和思岩在宽敞的草坪上在举行着婚礼,他依旧英挺,她依旧清丽。来来往往的过客像订婚那晚一样微笑着说恭喜,整齐的乐队在草坪里演奏着悠扬的乐曲。当她和思岩互换着戒指的时候,他正从远处赶来,他形容枯槁、眼神幽怨、他的嘴角有着殷红的血,那是他吐出来的血吗?他只看了她一眼,绝望的一眼,便转身走去,她如着了魔一般向他追去,“等一等,等等我。”可是他没有回头,他飞快地向前方走去,她提着白色的婚纱拼命的追赶,追不上,反而越追越远。“等我啊。”她用力的呼唤,可是那呼唤立刻被风吹散开去,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仿佛被雾气笼罩住了,那浓浓的雾气在他与她之间氤氲开来,她迷失在这片雾气之中……
  原来,她追不上他的脚步,她终究是要失去他……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她感觉自己被一群人密密麻麻的围起来。
  “不,不,我要回家,请送我回家。”她艰难地抬起手来指着自己的手提包,里面有她的名片,接着就又不省人事了。
  当童欣再次抬起眼睑,看到了熟悉的天花板,安了心,于是又沉沉睡去。
  眼前出现很熟悉的景致。有蜿蜒不绝的小溪,葱绿欲滴的竹林,盛开不息的桃花,肆意窜长的高草。阳光如汞地洒落在她的身上,身旁是父母的恩爱身影和弟妹的璀璨笑脸。不如让时光在此处断裂,让她停留在她人生中唯一一段轻松的岁月。
  好像有一双手在抚摩她的额头,那双手她也很熟悉,从未完全闭合的眼缝中她看到了一张焦虑的脸,一贯会为她焦虑的脸。
  对不起了思岩,我很累,请让我再睡一会儿吧。
  原来睡觉也可以如此安稳和放松,她似乎很多年来没有这样放松过自己,她强迫自己要时刻警醒,因为她实在背负了太多。可是现在,似乎不需要了,阿非死了,遥遥大了,爱情走了,恩也不必还了。世界怎么突然对她这么宽容?宽容到令她不适。
  隐约中,她看到思岩离去。但是从何处传来嘤嘤的啜泣声?别吵了,她皱皱眉,求求你别吵了,这样一吵,我又找不到了那些美丽的画面了。
  摇篮里是一个小小的女婴,那是遥遥最初来到童家的样子。她看起来好小好虚弱,像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可是,玉脂般的小脸、嘟着的小嘴、微咪的小眼都无比可爱,从那一刻开始,自己的心里就生出了一种难言的温情。
  “姐——姐”,第一次听到童遥呀呀发音,童欣笑眯了眼,在那一刻知道,这就是她要用一生守护的妹妹,不管如何苦累,只愿童遥的明媚笑容没有一点阴影,只愿童遥的清澈星眸不落进一丝尘埃。
  她在工厂上夜班的那个冬季,不论风多狂雪多乱,一想起在城市的某一角为她固执明亮的灯光,一想起那个在风雪中等待的瘦小身影,心就不会害怕不会迷失。永远有个人,在等着她的归去。
  “姐,你醒醒好吗?不要再这样吓我了,你起来呀,起来看看我。”
  是童遥在哭吗?她怎么会哭呢?难道她不知道这样会让她心疼吗?别哭了,好想安慰她,于是自己的声音终于在另一个空间响起:“别哭了,我没事,不要担心我。”
  她用手支着身子艰难地坐起,童遥立刻扑进她的怀里。
  童欣轻笑,把下巴靠在她的头顶,手指穿过童遥丝锻一般光洁黑亮的头发,温柔低语:“别哭了,我没事。”
  童遥抬起了头,漫天的星光落在她水雾迷蒙的眼里,却交织出一种异样的陌生的光辉。
  “姐,我对不起你。你一定要原谅我,我是无心的。”
  童欣直视她的眼睛,眉心拧成一个结,这个声音在这样清冷的夜晚听起来很分外寒咧。
  童遥的情绪渐渐平复:“姐,也许你不相信,我骗了你,是我害你失去了他。”
  童欣的身子忽然变得僵硬,叹一口气,靠向身后的墙壁。
  童遥也松开手,坐到地上,侧身靠着床沿,几缕头发落下来挡住了她的面容。“也许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想法。其实我一直接受不了你和思境哥在一起,我真的无法接受。我唯一一次真心付出,却被他拒绝了,然后我眼睁睁看着你们一天好似一天。虽然我总是对自己说应该祝福你们,你们都是我最爱也最爱我的人,但潜意识里我不能面对这个事实。”
  “你不要说,你不要说下去。”童欣闭着眼,脸上是痛苦的神色。
  “不,你应该听我说,我不想逃避,我们都不该逃避。那一天,他在厨房做饭,火光吓住了我,我知道这是我的机会,他一向不忍看到我楚楚可怜自怨自艾的模样,他定然会心疼,因为他不是一个残酷的人。他安慰我,开解我,最后终于抱住我,他的怀抱好温暖,怪不得那么多女人都眷恋他的拥抱。后来我知道你回来了,知道你什么都看到了,我还是不放手,故意不放手。第二次,你告诉我你们约在城北汽车站见面。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你们明明已经分手了,为什么还继续纠缠?你们见了面会不会重归于好呢?那一夜,我反反复复地想这个问题,那是我不愿看到的局面。我心里很烦,我只要一烦就想求助于药物,这是我的习惯。”
  童遥看到了身旁抓紧床沿的手,叹了口气,继续道,“那些镇静的药,抗抑郁的药我已经买了很久了,它们总能给我安全感,让我容易平静,让我不必孤独的面对黑夜。但是,它们也会让人上瘾,我早知道。我已经离不开这些药物了,每次都只会越吃越多。那天,我同样一粒一粒的吃,但我心里明白这次我不是用它们来治病,我需要它们让我生病……”
  “姐——”童遥转过头,“我很卑鄙是吗,连我自己都诧异我怎么是这样一个人?我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我像个天使,那些根本不熟悉我的人都会这样夸我,真讽刺,天使会这样卑鄙吗?”她嘴角轻扬,仿佛看透了天下最可笑的事情,那抹冷笑像一把锐利的长剑,只是剑锋直入自己的胸膛。
  “姐,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应该狠狠唾弃我。”
  童欣终于睁开了眼,缓缓开口:“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万籁俱寂,独剩此语。
  不顾童遥的惊讶,她仍只是淡淡问道:“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只是因为那是你的初恋?”
  童遥收起惊愕的目光,良久方道:“姐,难道你从来都没有发现过吗,我一直是那么嫉妒你。”
  月光洒在地面,清冷而无情。
  “表面上我们是很好的两姐妹,可是潜意识里,我真的很嫉妒你,甚至有那么一点恨你。我始终忘不了那一场火灾,我们四个人都在一起,爸妈死了,我变成这样,可你什么重伤也没有。他们用生命保护了你,而我……真的,我常常会想,为什么受伤的那个人不是你呢?如果我们换一换会是怎么样呢?也许我可以像你一样美丽,和你一样能干,得到真挚的爱情……命运对我真是不公平,很不公平。但你对我实在太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我想如果为了救我而让你去死你也一定可以做到。所以我不能恨你,我只能一辈子感激你尊重你。你为我付出为我牺牲,我都知道,可是我失去的一切都不能再弥补了,你做得再多,我还是个聋子是个瘸子。”
  “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这就是我的矛盾,我知道不应该,我是别人眼里最纯洁的天使,怎么可以有这样卑劣的想法呢?但这不由我控制,因为心里那个最真实的我总会把我纯洁的表象打得粉碎。人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这句话用到我身上最合适不过。我一直苦恼,我看不懂自己也看不懂这个世界,我每天都很期盼黑夜的到来,因为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包括我的缺陷,黑夜里什么也不用面对包括你和其他所有人。但我也害怕黑夜,因为我总是睡不着,整个世界都沉睡了,只有我还醒着,我很孤独,我好想念爸爸,好想念妈妈,好想念小的时候……”
  其实,我也是,童欣暗暗思量。
  “姐,你不要恨我,虽然我无可救药,可我还是爱你的,请你不要遗弃我。让我去和思境哥说吧,让我对他解释清楚。”她刚欲起身,却被童欣一把拉住。
  “别去,不要去。”她的恳切眼神令童遥无法抗拒。“这不全是你的错,不要去找他,你不明白的。我和他,永远不可能了,让他走吧。”
  让他走吧,如果,他可以自由的快乐的,飞翔。
  童遥重新跪下,静静的看着童欣。
  “遥遥,你长大了。”她沉思良久却说了这样一句。
  “嗯?”
  “你真的长大了,我怎么还一直把你当作小孩子?真正不明智的人是我。他说得对,我不该总是妄想着保护所有人。”
  “姐,你在说什么呀?”
  “遥遥,有好多事情,我一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对你讲,但是现在,我觉得时候到了。你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承担所有的真相。”

  (二十八)烈火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宴几道《临江仙》
  时光回到三十年前。
  那是一个古朴而幽雅的小镇,蜿蜒不绝的小溪,葱绿欲滴的竹林,盛开不息的桃花,肆意窜长的高草,简单的景致却有着别处模拟不来的宁静气息。
  童应箴就是沉埋于这宁静景致中的一幅陈陈古画,他像是一泊永远只荡漾涟漪的湖泊,一枚只散发淡淡光华的温玉,天生就应与这一方静谧的山水共同生息。
  他是一名优秀的中学老师,得过的表彰奖励不计其数,但这些身外之物于他而言毫不重要,能令他誓死追求的是那种心灵的充实感。
  他喜欢看那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喜欢那一颗颗纯洁朴实的心灵,而他,是学生们的灵魂塑造师,他不仅要教他们知识,更要教他们做人,教他们用一颗高尚的心去爱这个世界,用感恩的姿态去生活,用慈悲的心去善待那些生活境遇不如自己的人,这便是他的天职,他的理想。为了这些他可以耐得住清贫,可以不畏寂寞,并且,他并不寂寞,他有一个惠质兰心的妻子,愿和他生死相随。
  钱媛是一名报社美工,不光有俊俏的容颜,还有着一双灵巧的手。他们一室一厅的小屋里尽管没有什么贵重的家当,但经她布置就显得无比的温馨生动,她的一双巧手总能把看来不起眼的杂物变成别致的精美饰物。在他们的房屋外面,搭着长长的葡萄架,每年夏天就有满目青绿和无尽清香。
  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从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仿佛穿过了千山万水穿过了六世轮回,他们找到了彼此,找到了早在遥远的一方默默等待的另一个自己。
  她知道他是个从苦难中走出来的人,文革风暴令他家破人亡——父亲含冤而死,母亲积劳成疾,郁郁而终,自己则插队到了一个边远的小镇,在那里他因为家庭成份不好受尽了歧视和冷遇。可不管经历了什么,他的眼里总是那样一种平静的温柔,甚至连回顾往事的模样也是那样安宁和豁达。
  “这个社会上,你可能不是穷死饿死的,而是被人与人之间的无情和冷漠给逼死的。”偶尔,他会说这样一句,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寒冷光辉。
  但他们在一起,在这个宁静祥和的小角落里,有属于他们的温暖灯光,有属于他们的一藤青绿,有属于他们的清风旭日。生活就像一幅美丽的画卷,每翻一页都会有新的感动。在婚后第二年,他们的爱情结晶出世了。
  “就叫童欣吧,欣,喜也。希望我们的孩子永远快乐。”他说。
  “好啊,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很有生命力的名字。”她说。
  五年后的春天,童非也迫不及待地来到人间。
  经常,应箴和钱媛会牵着童欣的小手,推着摇篮车里的童非漫步江边,看如血夕阳渐渐西归,看漫山遍野沉静在这一片红晕之中,天地初静,暮色四合,就仿佛抓住了一生一世的幸福。
  当房前的葡萄藤再一次渲染成夺人心魂的青绿色,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刚出生两三个月的婴儿跌跌撞撞来到了童家。
  “应箴,帮帮我,帮帮我和孩子吧。”
  钱媛怀抱着童非,看着这个叫梨花的女人跪倒在他们夫妇面前,说不出的惊讶,她更惊讶的是丈夫也紧跟着跪倒在地。
  “梨花姐,别这样,有什么话起来再说,你这样让童某如何消受得起。你是我的恩人,有什么话尽管说。”
  “我……我实在走投无路了。”
  他们把这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接进屋里,钱媛接过她手里那个像小猫一样的瘦弱女婴,一种母爱油然而生,她把孩子放进摇篮,给她灌了一小瓶牛奶,她就很知足地安静下来。
  一双粉粉的小手伸了过来,接着是童欣亮晶晶的眼睛。
  “妈妈,她好可爱哦。”
  “妈妈,她怎么这么瘦呀?好像一只小猫咪哦。”
  “妈妈,她对我笑诶!”
  果然,当童欣把小手放上那粉扑扑的小脸,摇篮里的女孩就露出了一个极灿烂的笑容。看来,她们俩很有缘呢,钱媛在心里想。回头去,丈夫和那个女子正在客厅里叙旧,他们的表情极为默契仿佛是许久未见的亲人,钱媛心里有轻风拂过,她不作思索转身到厨房里忙活晚饭去了。
  “多吃一点。”应箴关怀地为梨花夹菜,深邃的眼眸更加温柔和宁静。
  “嗯。”梨花低下头,楚楚可怜,恰似那带雨的梨花。她并不美丽,钱媛在心里想,但她那温婉清秀的模样实在是让人羡慕。
  夜半了,钱媛翻了个身,看到窗外有淡紫色的晨辉,一弯眉月朦胧得几乎要融入那淡紫的天幕。她一直未能安睡,客厅里的两个人也一样,彻夜不眠,诉说分别后的点点滴滴。
  不知何时,有人上了床。她佯装熟睡,却听到他问“还没睡?”
  “嗯。”她索性坐起身来,“她睡了?”
  “嗯。”
  “你应该给我些解释吧。”
  应箴也同样坐起,拉开了床头的灯。在那晕黄灯光中,她看到了他的眼,如深潭中跌落了满天星光,喜悦得无可遁形,温柔得无以复加。
  “是的。我是应该对你说的,早就应该了。你知道,我下乡的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屈辱的一段经历,在那里没有人看得起我,因为我的父亲是个‘反革命’,我的母亲也是‘资产阶级的一分子’,我受够了白眼和鄙视,过着常人想象不到的屈辱生活。我不怕饿不怕冷不怕苦,但我忍受不了没有丝毫人情味的生活,你知道在那个时候最让我感动的是什么吗?就是一个善意的微笑。梨花姐,她是唯一一个对我不吝微笑的人,也是唯一让我感到人世间温情的人。那时候,我和他哥哥在一个生产大队工作,她知道了我的遭遇,却从不曾鄙视我。有一天,她给他哥送饭的时候,也给我带了一份。我永远记得那一碗羹,很简单的一碗羹,但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我以后很长的时间里,那碗羹就是指引我坚持下去的明灯,它给了我最大的温暖和勇气。我心情低落的时候身边只有她一个朋友,我偶尔生病的时候床前也只有她一个亲人,是的,她就是我的亲人,我最亲的亲人。虽然她不读书不识字,我们之间没有太多共同的语言,可是她纯朴善良,我们就像朋友一样彼此安慰和鼓励。她比那些饱读诗书却不懂得善待他人的正人君子要高尚一百倍。我和她的友谊一直延续到我考上师专,离开那个城市。”
  “说起来,这倒像是你的初恋了。”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应该不算吧。”应箴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和她之间很单纯,很坦荡。这种感情,我这辈子也不会再有,我想很多人这一辈子也不会经历这样一份感情。”
  “那么这么多年,你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了?”钱媛柳眉微颦,他难道一点都不怕他吃醋吗?这个书呆子。
  “是的,我常常会想起她,想起过去那段日子。当我的世界是茫茫黑夜,她就是唯一闪耀的一丝烛火。”
  还以为他眼里的温柔只有她一人拥有!钱媛拉拉被子,身子缩到被子里边。不想看他,也不让他看见自己!
  应箴仿佛这才从回忆中醒来,扯扯她遮在脸上的被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困了。”
  应箴好气地笑笑:“乌龟,快出来。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不要乱想。再说,梨花姐这一次有求于我,我还想和你商量商量。”
  应箴的声音变得严肃,钱媛才缓缓拉开了被子。她确实没法生他的气,他就是她的主宰她的神,如圣人一般胸襟坦荡。每每,她在他面前都像个小学生,既不成熟又不理智。
  “什么事?”
  “我也没想到她会遇人不淑。我们分别后没法给她写信,因为她不识字,渐渐就断了联系。今天才知道她父亲把她嫁给了同村的一个暴发户,游万山。那是个嚣张跋扈的人,又抽烟又酗酒,从来不好好待她,对她拳打脚踢。即使她怀了孩子也得不到片刻宁静,他仍然虐待她。梨花姐去年从村里逃了出来,生下孩子,如今实在走投无路才打听到我的地址来向我们求救,她只有我一个人可以信赖了。”
  “她应该离婚,她完全可以离婚,甚至可以告那人虐待。现在这种年代,离婚早就不是新鲜事了。”
  “那是在我们这里,你想想在乡下,她一个女人离了婚,拖着孩子,村里人怎么看她,娘家人怎么看她?游万山也不会放过她。”
  “那我们能怎么帮她?”
  “她要我们收养她的孩子。”
  “那怎么行?孩子哪能没有自己的亲身母亲?她自己又该怎么办,她孤零零一个人该怎么办才好?”
  应箴长叹了一口气,这一次他真的遇到了难题。“算了,睡吧,明天再说吧。”
  天色已经微明,窗外朝花晨露,风走树动。大地一片宁静,仔细聆听仿佛能听见那晶莹露珠从白色花瓣上滑落在地的声音。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孤独的女子在这个风寒霜重的早晨悄然离去。
  茶几上只有一封短信:“应箴,照顾我的孩子。”字歪歪扭扭,像是早就托人写好的。
  应箴披上衣衫立刻冲了出去,他要找到她,他仿佛知道她会选择怎么样的道路,因为这短短的几个字就充满了决绝的意味。
  一整天,他跑遍整个小镇却无功而返。
  在那一段时间里,他每一天都发疯一般寻找着她,可是她就像是沉入海底的沙粒,再也没有一点点信息。有人说,那天早晨看到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子向车站走去;有人说,那天看到有个身着白裙的女人渐渐沉入江心;甚至还有人说,有一辆车来接走了一个不属于这个小镇的女子……
  种种说法越来越诡异,应箴也没有心神再去辨别这些传说的真伪。他似乎把对梨花的这份感激和感情倾注到了她的孩子身上。
  他把这个小婴孩取名叫童遥,因为他宁愿相信梨花就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生活着,她一定也会想念他,想念自己的孩子。也许某一天,当葡萄藤再一次青绿的时候,她就又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应箴溺爱童遥,胜过自己的亲身骨肉。钱媛知道他心里的遗憾,她只能爱他所爱,也把童遥当作了掌上明珠。他们一家五口就这样和谐生活着,让时间渐渐抚平梨花远去的悲哀。
  七年之后,劫难降临。
  游万山终于找上门来,他以梨花丈夫的身份带来梨花的死讯,同时也要要回游家的孩子。
  童家愁云惨淡。
  童应箴和钱媛都没有想到游家竟然是财大气粗的一方富甲,甚至还豢养着一群打手。
  “姓童的,你插队的时候和梨花做的那点好事我早就知道,别以为梨花带着孩子来找你是神不知鬼不觉。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有钱不怕没证人,你最识相点把我们游家的人交出来,别逼我和你在法庭上见。”
  无可奈何啊,应箴是不可能把童遥拱手交出的,他决计用调包计——把大童遥两个月的童非交给他带走。梨花生产的时候没人知道,她来找应箴的时候孩子也一直裹在襁褓里。这是唯一的不是办法的办法。
  钱媛心如刀割,她舍不得唯一的儿子,但是她更不能够失去丈夫。童遥是应箴的命,她又如何能够掐断应箴的命脉?
  在这一年夏季,童非被硬生生的拖走了,满院的葡萄架在拉扯中崩塌,绿绿的青藤散落一地,被那群人践踏之后,片片绿叶被踩进土里,记忆里童家门前的大院就永远是那样惨绿的颜色。那一树葡萄藤也就此枯萎,再也没有恢复生机。
  对童家而言,灾难永不停止。
  那场改变一切的火灾发生的那天,正是童遥的九岁生日。
  经过数年的建设,小镇越来越富有现代化的气息。他们全家四人高高兴兴的来到永嘉饭店吃饭贺寿,饭店在大厦的七楼。
  谁也没有想到整栋大楼会突然失火。当他们意识到火灾发生试图逃离之时,已经太晚,火势四处蔓延,人们惊慌失措。
  童欣始终记得那大火,四处都是火舌飞窜、火光滔天,那艳红的火焰交织成一个偌大的熔炉,惊心动魄地燃烧着,将天地万物统统焚烧。惊慌的人们四下逃散,一声声凄厉的叫喊震耳欲聋。
  当应箴和钱媛带着两个孩子跑到三楼的时候,已无力再支撑下去了,在浓浓烟雾中,钱媛渐渐瘫软。
  “应箴,带着孩子走吧,走吧。不要管我了”
  “要走一起走。”他决然的说。
  事实是他们谁也走不了,坍塌的杂物赫然堵住了楼梯口,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火势不见半分,浓烟四处喷薄,两个孩子都快要在烟雾中窒息。
  “应箴,让孩子从那边走。”钱媛指着电梯的方向,应箴看了看,原来电梯的门已被打开,但是电梯掉在半空中,于是他带着母女三人挪了过去。
  “媛,你先走,我再把孩子递给你。”
  “不行了,我不行了,先救孩子。”应箴迟疑片刻,看了看童欣又看了看童遥,先救童遥!他费尽气力把童遥抱进那个窄窄的缝。“抓稳了,抓稳绳子!顺着绳子滑下去。”
  “我不要,我不要!”童遥向后退缩着“爸爸,我怕!”
  “童遥乖,不怕。”应箴一阵呛咳,他的脸他的眼已被浓烟熏得不成人样,而满身的刺痛和炙热已经渐趋麻木,仅剩的只是一个信念——要让孩子们脱离火海,他听见童遥顺着绳子下滑的声音,正想把童欣也送走,眼前却呈现一片黑晕……
  后来,童欣被从窗户进来的消防人员救走,应箴和钱媛却葬身火海。至于童遥,在滑到底楼的时候,摇摇欲坠的着火木柜却正巧从她的左侧砸来,当她被抢救出去的时候左半身几乎没有一点完整的皮肤。
  ……
  五年后,游万山在一场殴斗中丧身,童非回到了小镇,这给童欣带来了希望。
  在火灾后的五年中为了给童遥做手术,她不惜借下了巨款,而仅靠自己的能力根本无法偿还,童非回来了,她不再孤立无援。可是童非又有什么办法呢,跟着那个所谓的父亲多年,除了学会一些打架斗殴的本领,他一无所长。
  但他毕竟还是那个纯洁的懂事的弟弟,不愿意让亲爱的姐妹受苦。为了童遥的病,为了欠下的债,他走上了最不该走的道路,但他生性里的善良却使他并不十分适应这一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亲历的人也许不能理解这句话的重量,童非对这句话体会尤深,当他找到自己的幸福时却已欲罢不能。
  “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被万箭穿心的。”他常常对童欣这么说,没想到这句话最终应验,他不明不白的为别人背上走私毒品的黑锅。

  (二十九)永逝
  清晨。
  童欣在花台上专心致志的摆弄着那盆紫罗兰。
  自己真不是个懂花惜花的人,一贯也不曾好好地照顾这盆花,谁想到它竟是那么的富有生命力,经过一个冬季的考验,那干枯的叶丛中又冒出一点嫩紫色。
  远处的天空灰灰淡淡,像寂寞一般渺远而不可捉摸,明明无风无雪,却也舍不得放出一点晴光。空空洞洞的背景上连一片云彩也没有,但她却仿佛看到了横空而过飞机的影踪。
  “姐,你去机场吗?还来得及。”她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拿着小铲的手不由一颤,那铲子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才又恢复本来的动作。
  “不去了,那是他的决定。”
  她不想去机场送别,她知道他也并不希冀这最后一次见面,这就是他们之间莫名的默契。
  事过境迁了,就像一席绢纸上留下了墨笔的痕迹,不论如何努力也不能回复最初的素洁。其实他的心她都懂,不管分隔多远,他们的灵魂始终会在天地间以同一个节奏律动,即使分开了他们也会像在一起一样,这是她唯一可以为他做的。
  未来的一切都未可知,她也不想去设计或决定什么,就像遇到他的最初她所想的那样“花开花谢是不由人主宰的”,在命运的齿轮里转得晕头转向,她已没有天真的心情去规划未来的际遇。
  他会幸福的,自己也会,并且,她会永远用同样的心情地去爱他去想他,直到老,直到死。
  “姐,你怪我吗?”
  童欣不语,嘴角有淡淡的笑意。“不,从来没有怪过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妹妹。”她转过身来握住童遥的手,“这一点你要记住,永远不要怀疑:爸妈爱你,我爱你,阿非爱你,你死去的母亲也爱你。所以你要开开心心的生活,要记得我们都在用心爱你。”
  “我不值得你们爱。我是童家的祸害,我是童家的包袱,我害了爸妈,害了哥,也拖累了你。”
  “你怎么会这样想?你不是包袱,你是我们心里最珍贵的宝贝。”
  “姐,为什么你还要对我这么好?我曾经那样伤害你,误会你。”
  “遥遥,其实你那天说的话我反复琢磨过,我想你的一些话是很对的。你说我们在表面上是很好的两姐妹,可是实际上呢?我总是自以为是地想保护你,为你做决定,却忽略了你自己的想法,我并没有考虑过这些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就像思境这件事,如果一开始我不是那么武断,如果我鼓励你和他在一起,或许一切都不一样。或者我的潜意识里也并不愿意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呵,我想我一定也有着自私的一面。”
  “姐,你别这样说了,我宁愿你责备我。”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遥遥,我们应该学会遗忘,忘掉不开心的一切,我们还和小时候一样。”
  童欣把童遥揽进怀中,一如她们都还年幼的时候,她总爱这样搂着童遥,自己俨然是无所畏惧的保护神。
  “姐,我很想念我的母亲。”
  “我知道,过几天我们一起去祭拜她,以前每次去,心里总是期盼着能和你一起去的那一天。”
  童欣想起了梨花,也想起了父亲对梨花的感情,那算是爱情吗?这一点或许是父亲自己也没有参透的。
  父亲和母亲的爱情很真挚,而父亲和梨花,也许是因为现实的残酷,也许是因为世俗的不允,他们不曾谈及爱情,但那种脉脉温情纵然是穿过了时空仍然那么真那么纯。如果不是刻骨铭心,父亲不会在每个下雨的日子独立窗前黯然失神,也不会在童遥的身上倾注自己满腔的热爱,更不会在每个清明时分默然地咀嚼着那两句古老的诗词。斯人已去,只令生者神伤,当父亲葬身火海的时候会不会带着些许安慰呢,也许在天国他又可以见到那个给过他温暖和信念的美丽女子,在那里又可以看见她给与他的那个最慈悲的微笑。
  思境静坐在公寓里,这里的一切都被白白的纱单覆盖。他抚摸着身边的一件件物品,有些许不舍。
  快要启程了,他想从这里启程。虽然这里没有她的身影,只有点点的回忆。
  墙上的工程图还挂在原处,那是他不想带走的。手里那本《平凡的世界》也是他不想带走的,只有这样才能够有可能忘记她,当思念没有物品可寄托,也许就会渐渐淡去。他仔细看看书间精致的叶脉书签,以及,他和她唯一的一张合影,过去的一切忽然变得遥远,变得不真实,仿佛并不曾亲自经历过。
  时间不多了。他把书轻轻放回抽屉,然后提起行李转身离去。他的转身是那样果决,就像是在做某个决定。
  机场依然熙熙攘攘,到处是离别或重逢的场面,但是,没有人是为他而来。他不喜欢那种别离的场面,所以固执地让父亲和大哥在家门口止步。或许他习惯了孤单,正是这种习惯能让他继续向未来从容走去。
  相同的地点让他忆起佑婷和大哥一起来接他的那晚,他们谈笑风生无比欢畅。可是,仅仅一年的光景就已让一切改变。现在他又要远走,也许再不会回来。
  其实还是想念着她,眼前总是出现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她清丽绝伦的脸从门后映现的那一刹那,一遍一遍地在脑中重复的放映。
  中午。
  在外面转了一转,童欣回到家里。忽然感觉到窗外起了风,那风声像极了飞机起飞的轰鸣声。她的手上握着一把常青树的树叶,面前是一个小小的锅炉,她把树叶放进沸水,回忆着小时候父亲交给她制作叶脉书签的方法,现在再如法炮制。
  书签一片一片诞生,她把它们一一挂起,挂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枚书签都像是一双深邃的眼睛,熟悉的眼睛。
  眼前忽然出现思境看着书签时的落寞表情,她终于发现,它和别的书签是不同的,因为它是空的,空心的,只剩下孤单单的支架,像是没有灵魂的残骸。思境一定也发现过这样一点吧,难道他的心曾经空过吗?她不由一颤。
  天还是好冷,她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到了暖炉的外面。嗯,她感觉到热度了,确实奇怪,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即使躲在母亲的怀抱里,即使盖再多的被子,她的身体总是冰冷,好像总是晤不热,唯有在思境怀中,她的身体才会慢慢温热。但是那个温暖的怀抱再也不会有了。她叹了口气,松开手才发现掌心已被烫出了两个水泡。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失神?
  童欣长吸一口气,试图稳定心神。明天总会到来的,只要今天过去,一切就都会恢复正常的。她还是会到华美上班,工作的忙碌会让她重新恢复活力。华美新的前厅已经进入装修阶段了,他们曾经约定一起看华美竣工的盛况……童欣苦笑,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每一个思绪里都会有他?不该这样,不该再去想那些根本再不能实现的诺言。
  “姐……思岩哥来了。”
  童欣愣了愣,走了出去,童遥下楼买东西,她和思岩就在客厅里坐着。
  思岩的脸消瘦了不少,但她已没有心疼的资格。
  “思境走了。”思岩说。
  他想起思境临走前的那个拥抱,用尽力量的拥抱。
  “哥,对不起。”
  “哥,你一定要比我幸福。”
  “哥,你要为自己而活。”
  隐约听到思境在自己的耳边喃喃低语,那话里的深情重得难以衡量。
  方家慢慢地冷落,母亲走了,元植走了,思境也走了。自己眼睁睁地看着方家的萧条,却毫无力量去挽留。
  恨思境吗?怪思境吗?他想了很久,却发现自己的心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绪。他们两兄弟本来就是一体的,像一个树根分出的两个树杈,即使分支再远总有根紧紧相连。长久以来,他们都互相深爱,他在乎他的自由,他在乎他的完美,为了对方宁可牺牲自己。可是,为什么会走到今天?为什么三个人都在这场爱情纠缠里伤痕累累?其实一直以来,牺牲的、受伤的并不只是自己,那么究竟是谁的错?
  直到思境也心甘情愿背负起家庭的重任,他才发现命运是个残酷的东西,让每个人都生活得那么沉重。思境是那样向往自由的一个人,究竟是什么让他改变?
  童欣听到了思岩的话,拿起桌上的热茶,她看起来是很怕冷的样子,手在杯壁上反复擦动。
  “有没有想过去找他?”
  她的手竟然发起抖来,不可抑制的颤抖。看着杯里水波剧烈地跳动,思岩只觉得自己的心又开始发疼。
  看见他又蹙了眉,童欣尴尬的笑笑,把茶杯搁至桌上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去找他吧。”他终于吐出了这句话。当思境提着行李箱走出家门,他就一路狂奔的来到这里,其实只为说出这句话。也许他早该说了,也许一切本该有所不同,现在会不会太晚?
  童欣定定地看着他,眼里的复杂情绪不断演变,泪水渐渐集聚。她终于忍不住冲进了卧室,蜷缩在门的背后,头深深埋下,肩头不断的起伏着。
  第二天。
  童欣收好了最后一件衣服。
  她坐在行李箱上,看着手里的机票,终于觉得安定。她不知道是不是思岩给了她勇气,但也许思岩不来她也会做同样的决定。思境就那样走了,同时带走了她的心,如果他不还给她,她该怎么生存下去呢?
  思境曾经说,他是风筝,她是线。风筝累了,就挣脱丝线的束缚向更远的天空飞去,可是,没有了风筝的牵引,丝线也就会失去方向软软地落回地面,这一点,他有没有想到过呢?
  门铃声响起,思岩立在门外。
  他来为她送行的吗?还是改变主意要阻止她?应该不会是后者吧,他不是那样的人,童欣迟疑片刻旋即露出一个微笑。
  “你来了?”她问,“我快出发了。”
  思岩看着她,不发一语。她发现他的双腿在微微的颤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奇怪表情。
  “童欣……”他沙哑的声音响起,双瞳里有水雾升腾,“飞机出事了……他死了……”
  “谁?”她傻傻地问,用手扶住门框。
  思岩不能理解她的反应:“思境,思境死了。今天早上得到的消息,BA0138次航班失事了,无人生还……”
  他后面的话她没有心情听下去,但她仍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哭泣或晕厥,她只是扶着门框,一遍一遍的说“你把我的心带走了……”
  思境葬礼的那一天,出人意料的飘起雪来,雪异常狂乱,天空依然是不改的仓灰色,风却变得寂静了,不出一点声响。
  没有骨灰,据说,BA0138次航班是在飞越海洋的时候坠落的,找不到一具尸体。隐隐中,童欣总会看到一只风筝坠落海面的情景,一只苍白的寂寞的风筝。直到很久以后,这幅场景都会在她的睡梦中出现。
  她定定地看着灵堂中央的遗像,死劲地睁大眼睛看着那幅像,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她一闭上眼,就觉得他的脸慢慢模糊开去,她一定要细细看着那幅像,把他的模样刻进眼里,刻进心里,刻进脑里,那样才不会把他忘记,永远不会忘记。
  人人都说梦是假的,可是为什么,她的梦那样真实?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梦会萦绕她那么久了,因为那不是梦,而是未来的一个镜头而已。
  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留给她的总是背影了,这一次,他真的不会回头,不管她怎么呼唤,他也不会听见了。
  认识他的时间实在是很短呢,就像是一颗流星划过,灿烂的只是一瞬间。但是,毕竟灿烂过。
  没有他的日子,应该怎么过才好呢,为什么连空气也变得寂寞了,连空气也想帮忙寻找他的气息。
  童欣一直是不信教的,此刻却觉得,人还是有个信仰比较好,这样,她就能够想象,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存在,在那里等着和她的下一次相遇。他离开和他死去是不同的,虽然分别了,但至少他还在,她就有理由去希冀一次万分之一机会的重逢,现在他死去,她也就再也没有梦想的机会了。
  灵堂外雪花飘飞,所有的雪通通都扑向她的心里,似要把她的心动结成冰永世也不会融化。
  明明是春天了,可为什么整个世界还停留在冬季?

  (三十)重逢
  五年后,巴黎的一栋别墅。
  一位美丽的少妇,在茵茵的草地上逗着两个可爱的小女孩,远处带着墨色太阳镜的男子悠然的在白色摇椅上独坐,目光紧随着草坪上的母女三人。
  他是个引人注目的男子,高高的个子,健硕的肌肉,五官阳刚,棱角分明。在商坛数十年风云叱咤,他成为人们眼中的铁腕人物,只有当他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显露不为人知的温柔一面。
  “和思岩联系好了吗?”少妇走到他的摇椅后,用手环住他的颈项。
  “差点忘了。”他拉住佑婷的手,俊容绽放出柔和的微笑。
  阳春三月,雨水涤尽空气中的尘埃,高远的苍穹呈现微微的青蓝色。海竹寺内苍松古柏,清溪怪石,各成情趣。
  思岩和方丈对坐于石桌之旁,面前摆一盘石棋,两人对弈正欢。
  忽然有铃声大作,思岩无奈地看看了看手机:“终究是俗务缠身。”
  方丈淡淡微笑,神色平静。
  “元植?……”思岩的神色渐渐变得温和,“嗯,对,机票已经订好,明天就可以出发。……对,爸爸在皖幽山庄度假……我知道,会一路照顾好她的。”
  好不容易挂断这通电话,思岩再一次对方丈抱歉地笑笑:“我这个大俗人,还常来叨扰,让方丈见笑。”
  “方施主何处此言,施主天资聪慧,见解独到,能与施主对酒闲谈也是人间乐事。”
  思岩的脸上依然是那温和辽远的表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无华的神色比往日更加明显,风华浑然天成而不自知,已是另一种化境。
  海竹寺成为令他眷恋的地方,每当来到这里,他的心才能走出凡事的困扰,得到真切的平和,一种繁华落尽洗却铅华的平和。
  遥远的天际传来几声禽鸣,他一抬眼,远方有一双雨燕亲密飞过,不知何时,春风吹动树枝,万千飞花翩翩而来,一枚素洁的花瓣落至他的眉梢,心里那根无形的弦又被轻轻拨动。无怪乎方丈说他尘缘未了,心不能空。
  他眨了眨眼,又望向青瓷一般的天际,眼神仿佛穿越了云霄直至人不能及的远方,缥缈而悠远。
  童欣正在收拾着行李。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虽然以前的披肩长发已经高高的攀成发髻,华美酒店成了她的个人资产,她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别墅,但对她而言生活中早已没有起伏没有波澜,过去的只是时间。
  人的一生无非是无数个时间片段的累积,有的片段虽然短却像耀眼的星宇足以照耀惶惑迷惘的一生,而其他的片段也许不过是单一而可悲的重复。
  三十出头的她对于任何的追求者都是绝缘的,她就像是住进终南山的小龙女,静美出尘却心如止水,看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与她相隔千山万水六道轮回,双瞳里只见看破红尘的静穆。
  只是,当她一个人买菜做饭洗碗的时候,仍然会惊觉自己的孤独,周围萦绕的永远是和她同样寂寞的空气。
  只是,她还是常常一个人去看那些怀旧的黑白电影,不自主地泪流满面,偶尔会思量自己的一生中有多少精巧的画面能够定格下来值得永生不忘。
  只是,她仍然喜欢在闲暇时看看自己的手心,看看那些纠缠的曲线有没有发生着变化,虽然并不希冀着出现下一个交点。
  童遥已经去了西北工作,那样也许比较好。据说梨花的老家就在戈壁滩上的一个小小村落。她不再担心童遥不能自食其力,因为她发现原来所有人都比她更能适应生活。只有她还停留在那个冬季,固守着一个冰封的世界。
  她听到门外有汽车到达的声音,她知道还是那辆熟悉的Lotus。据说巴黎是个好地方,但是和这里又有什么不同呢?没有他的世界,哪里都是一样。
  她和思岩一起前往机场,一路上说说笑笑,却无关风月。他的淡静温和永远能让她感到安宁,也许今后的十年二十年,他们俩还是会这样在一起,他会承接她所有的喜悲所有的惘然所有的神伤,但永远也不会谈及爱。
  “别动,”思岩俯过身来,温柔的从她的鬓旁扯下一根头发,“看看,你又多了一根白发。”
  “呵,时间过得真是快呢。”她接过那根银丝,心里并不觉得悲哀,她把银丝放在日光下细细打量,明媚的阳光在发丝上反折出银色的光辉,刺着眼生生的疼,令她下意识的闭合双目。忽然在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等她满头银发在天堂与他重逢的那一天,他还能认出她来吗?
  巴黎阳光明媚。佑婷和元植在机场接到了他们,四个人驱车驶回别墅。
  “二伯!”
  “阿姨!”
  随着两声清脆的叫唤,方忆莛、方忆雪这两个小天使从楼上飞奔而来。元植终究回复了方家的姓氏。
  “真羡慕你们,一下子生对双胞胎。”思岩说。
  “羡慕就快努力啊,别总抢我女儿疼。”佑婷皱皱眉,佯装不满。
  思岩只是一笑。
  “对了,你们的赛事进行到什么地步了?”童欣问。
  这一次,方氏在法国的总公司举行了一次图纸征集大赛,征集的内容是一幅房屋设计,“The house beside the La Seine”(塞纳河边的小屋)。那是数年前元植对佑婷许下的承诺——给她一个塞纳河边的温暖的家。此次大赛是一次盛事,从中国到法国到英国到美国,凡有方氏集团投资的地方都热情参与,也许是因为丰厚的奖金,也许是因为这赛事起源于这样一个浪漫的承诺。
  “一共收到3000多份设计,世界各地寄来的都有。第一轮审批过后剩下200份,以后的工作还要你们俩一起帮忙啦。”
  那200份图纸都呈放在宽大堂皇的工作室,长长的桌子被浩瀚的图纸堆满。走进工作室,人在一霎间精神振奋,仿佛这一方天地充满了灵气充满了生机。
  一份图纸突兀地伸出桌面,童欣笑着走过去,心想这真是个桀骜的东西。她的手触到了那份图纸,无意晃过一眼,心怦然而动。
  那是一份绝美的设计图,精致的外表,简约的内里,不经意的线条回旋间闪烁着逼人的灵气,闪烁着生命的活力,闪烁着家的温馨。
  震撼,被这种奇异气息强烈的震撼着。
  似曾相识!
  “你也喜欢这幅设计吗?我和元植也是一样,看来这幅设计多半会夺魁了。其实我刚看到的时候也觉得这幅图很特别,却说不出是哪里特别……”佑婷走到童欣的身边。
  “这是从哪儿寄来的?”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变得沙哑。
  “说起来还是个偏远的地方,是从苏格兰一个郡县的子公司寄来的。”
  童欣还抓着那幅图不肯放手。突然间,她发现那房子的外形抽象了出来,变成一只雨燕的形状。她深吸口气闭了闭眼,怕那只是一晃而过的幻觉,但反复眨眼之后她肯定了那不是幻觉。在下一刻,她干涸了多年的双眼忽然就涌动出了一股小小的清泉。
  “能查到作者的身份和地址吗?”
  ……
  第二天,佑婷牵着忆莛和忆雪来到了餐桌旁,佑婷低着头神色与往日略有不同。
  “童欣呢?”元植起身,为她们拉开餐椅。
  “阿姨走了。”忆莛先嚷嚷。
  “昨天晚上就走啦。”忆雪也不甘示弱。
  佑婷为难地看了思岩一眼:“她去了伦敦,是昨天深夜走的,我一刻也拦不住她。”
  “哦。”思岩点点头,心里默默沉吟。
  童欣握着手中那张地址,手心竟沁出了细细的汗水。车在盘山公路上急驶,山路两旁的灌木丛葱葱郁郁,偶尔有杜鹃花参插其中。风清云淡,物华天净,但她却无心欣赏这满目美景。
  目的地已越来越近了——布什那古宅。
  车停下,她独自走下去,半山腰上的这座古宅的全貌赫然映入眼帘。
  洁白无瑕的围墙,精致的雕花铁门,门上缠绕着青翠藤萝。远处一栋三层高的红色古堡,高贵而素雅,遗留着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风范。
  铁门竟然没有锁,她推门而入,进入这座幽静典雅的旧式古宅。绿茵茵的草坪上草尖摇动着露珠,两旁的参天大树上有各种珍禽栖息,树下偶尔有几只松鼠跑过。院落的中央坐落着一个小小的水池,月亮女神手扶七弦琴端坐在水池中央,小小的一股喷泉为整个景致增添了生气。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对她来说是这样神秘。这座府邸属于已故的罗斯公爵,那么今天住在这里的会是谁?公爵的子嗣?
  思索间,她惊鸿一瞥发现了二楼的一间屋子的窗帘有些动静。那淡紫色的窗帘半开办闭,窗帘后面似有人影走动。她努力的要分辨那人的模样,只是看不清楚。她好像捕捉到了一束目光,恍然若梦!她屏住窒息,那束目光恰似她梦中闪过千万次的不灭光华。她想要再确定一下,可惜,屋里那个黑影越来越远,窗帘也再没有一点动静。
  她情不自禁地走向那扇厚重的大门,那扇门紧紧地抓着她的心她的脚步。她颤抖的手指刚刚感受到铁门的冰冷温度,身后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
  “您要找谁?”
  童欣转过头,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子,年龄不过二十出头,卷卷的头发,白皙的皮肤,碧蓝的双眸,脸上有两个可爱的酒窝,笑起来灿若桃花。奇怪的是,她竟然说一口流利的汉语。
  “我……这里……请问……”真该死,自己竟然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童欣按住自己的胸口,努力使里面那颗心不要放肆的跳动。
  “我想请问,住在这里的是谁?”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那女孩扬起下颚,俏皮地微笑。
  童欣楞住,思维在这一刻受阻。
  “这里是罗斯公爵的府邸啊。”女孩笑出了声,仿佛被她手足无措的表情逗乐了。
  “那么你是……”
  “罗斯公爵的孙女。”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当然不是。”她收住口不说下文,有些戏弄的盯着童欣。
  童欣把手中的地址递至她眼前展开:“请问,布莱得男爵是谁?”虽竭力抑制,她的声音还是微微颤抖。
  “是爷爷的至交啊,他是最有才华的建筑师!”她的神情飞扬。
  “他……是位老人?”
  “呵呵,当然不是。忘年之交,你懂吗,忘年之交!这是中国的老话呀。他很年轻,和我们认识不过五年而已。”
  “他是苏格兰人?”
  “不,他和你一样,是中国人。”
  童欣的双眸在瞬间闪亮:“你知道他的中文名字叫什么?”
  “我不知道。”女孩摇了摇头。“你还有事吗?”
  “我可以见见他吗?”
  “不,他不见任何人。”斩钉截铁的语气。
  女孩走近大门,想要结束这场谈话。
  “你是他的什么人?”
  “你的问题太多,我也说了太多了,真奇怪,我怎么会和你说这么多。”她自言自语,皱起稚气的眉头,“好吧,最后一个回答:我是他的亲人,他也是我的亲人。”她的脸上焕发骄傲的神彩。
  “哦,谢谢你,告辞。”
  是他吗?他还活着吗?
  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找她,他感觉不到她刻骨铭心的思念吗?如果不是他,为什么她的感觉那样强烈,这座古宅就像一个磁场让她不顾一切的扑去,还有那一闪而过的目光……
  可是,他换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字,他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爱人。
  童欣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走,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来。为什么当她快要走到天堂之门,却不敢推门而入?是怕那门后面接着地域,还是已经习惯了没有天光的世界?
  她竟然会这样退怯。
  她走了,失魂落魄的走了。
  “伊妮——”一个沉稳的声音在大厅响起。
  女孩抬头,对楼上那个男子展开灿烂的微笑,“我来接你!”
  那男子从特制的电梯里下来,坐着轮椅。他的腿上盖着蓝色丝绒,双膝以下空空荡荡,他的双腿,在五年前的那场空难中已经永远地失去。
  “刚才来客人了?”
  “咱们的宅院老早就门可罗雀了。”她故意卖了个关子,“不过,刚才确实有人找你,我把她打发走了。”
  他的一双寒潭里散落了星光。莫非刚才并不是幻觉?
  “Brand,你在想什么?你说过不见任何人的,除了我和爷爷。现在,爷爷不在了,只有我能够在你的世界了。”伊妮把头枕在他的膝头,轻轻呢喃。
  他嘴角微微扬起,笑道:“当然,我们相依为命。”他看着她金色的发丝在蓝丝绒上如温柔流动的溪泉,“可是,你大学毕业那么久,也应该找个男朋友了。不要总和我一样呆在山上,呆在这宅子里。”
  “还早呢,那些男孩子比你差远了,要找也要找一个和你一样完美的。你刚才又在画什么?对了,兰德夫人致电来请你为她设计一个室内花园……”伊妮把话题岔开。不是不渴望爱情,但她总觉得冥冥中属于她的那个人还没有到来,想象中,那个人应该和Brand一样,有一双深深的黑眸和一种清远的气质。
  一种淡淡地温情在空气中漫散。
  他看看身边这个可爱的天使,心里诸多感慨,五年前他的班机坠海,如果不是罗斯公爵对他的救助,他不能够脱胎换骨得到重生。所幸,他和酷爱中国文学的老罗斯成为了至交,他的建筑才华被整个苏格兰皇室称颂,还得到男爵的封号。罗斯去世之后,把这座隐秘的古宅送给了他作为遗产,他才得以在这小小一隅过着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
  伊妮是罗斯最疼爱的孙女,他们俩像是最好的兄妹,在这里共同生活。他很宠她,因为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她就是他生命里唯一的火花和欢乐。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只有现在和将来,而将来只不过是现在的重复。
  但是为什么,他的心湖不再平静?
  今天的不速之客究竟是谁?
  “伊妮,今天那个人,是怎样的?”
  “嗯?”她奇怪的回过头来。Brand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在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三十年时光是她所不知的,他的过去有多少的故事,多少的波澜,她一概不知。但她确信他一定有一个不平凡的过去,他眼底永远抹不去的那丝悒郁可为明证。“哦,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漂亮女人……你,认识她吗?”
  “她说了些什么?”
  “没有,只是打听你的事。”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想看清那汪深潭里掩藏着怎样的心情,却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你知道我的真名是什么吗?”
  “?”
  “方思境。”
  他把轮椅摇到窗边,正好看到水池里那抚琴的月亮女神,哦,女神,是否已经来过?
  童欣纠结着双眉回到酒店,却愕然发现一个男子正静候在她的门外。
  “思岩?”
  “找到什么了吗?”他风雨不惊地询问,却已看透了所有。
  她突然扑上去抱住了他,不可抑制翻滚不息的心潮,她急需一个停靠的港湾。“我见到他了,我想我见到他了。他没有死!”泪水汹涌而出。
  “你们见面了?他说什么?”他拍拍她的肩头。
  童欣狠命摇头。
  “为什么?”他拉开她,细细打量她的脸。
  “我怕,很怕。”
  ……
  伊妮推着思境在清香逸人的花园中漫步。
  “这些鸟儿是这里最有生机的主人了。”思境慨叹。
  伊妮走到树下,给那些小鸟们洒着谷粒。
  “你知道世界上最有灵性的鸟是什么吗?”
  “是什么?”伊妮好奇的回过头来。
  “雨燕。你见过吗?雨燕是世界上最傻的爱情鸟,一生只跟随一个伴侣忠贞地飞翔。”
  微雨燕双飞,落花人独立,谁解这份轻愁。
  “又有人来了,这几天家里可一点都不平静呢。”伊妮说着便奔那铁门而去。一男一女站在门外,那女子什么也不说,她看到了坐在轮椅上那个清癯忧郁的男子,他们的眼光在那一刻交会,久久纠缠。
  童欣一步一步地向那轮椅走去,他的双眸他的笑容,逐渐充盈了她整个脑海,就像他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就像断裂的时光重新拼接在一起,过去所有的时光片断铺天盖地而来,整个世界里从来都只有他。
  “你知道吗?你带走了我的心,五年了,我过了五年无心的生活。”她在他的面前缓缓蹲下,“现在,可以把我的心还给我吗?”
  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却感到冰凉的水滴从脸上滑落。“对不起,我只是当作自己已经死去。”他探过身去把她拉入怀中,觉得自己心里的裂痕奇妙的封上。
  依然是那个温暖的怀抱,童欣听到心里忽然传来分崩离析的声音,她知道那个冰封的世界正在开始解冻,是爱,让那个冬天永远地过去。
  门口,有两个人在交谈。
  伊妮看着面前这个成熟挺拔的男子,觉得他的一双黑眸和清远气质似曾相识,仿佛懵懵懂懂中看见他从前尘里来,于是情不自禁地说:“我见过你。”
  “是吗?”他的笑容既轻且静,“带我去欣赏苏格兰的风景吧。”
  “好的……”
  天边传来阵阵禽鸣,似有对对雨燕飞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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