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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炉夜读】朱天文及其他
印刻文学最近出版了作家朱天文的作品全集,共八册,包括三十年间她创作的小说,
散文,剧本及杂文。她的最新长篇力作[巫言]也被收录在内。据说这本小说她断断
续续写了七年之久。
无疑,朱天文是台湾小说界公认的张派传人,文评家王德威先生更赞誉她持有“文
字炼金术”。她出身文学世家,其父是大作家朱西宁,其母是著名翻译家。而她最
敏感的身份,莫过于是汉奸才子胡兰成的嫡传女弟子。她著有一篇[花忆前身],
洋洋五万字,便是记述这段颇有传奇色彩的师徒渊源。七十年代,更在胡兰成鼓励
之下,与马叔礼,妹妹朱天心等人创办三三学社,成为当时文坛一道独特的风景。
对于朱天文早期的作品,涉读很少。她比较有里程碑性质的作品,应该是[世纪末的
华丽],其华靡的文风活脱脱还魂自张爱玲的[更衣记],是另一场女性物质主义的盛
宴。
及到1994年的[荒人手记],朱天文打破传统小说结构,不以叙事作为主线,将多角
度辐射状散开的论述手法运用在小说写作中,所涉及领域包括哲学,神学,医学,
社会学,。。不一而足。小说文本的解读首次以“复眼”的多重解构形式出现,即
被后人称谓为“博物志”式写法。这部以同性恋为题材的小说,当年曾备受各界质
疑,最后以其沉炼的笔致,力排众议,获得第一届时报百万小说奖首奖。
[荒人手记]不仅是对传统小说的一次彻底叛逃,更是对“祖师奶奶”张爱玲的一次
彻底叛逃。用朱天文自己的话说:这一次,她终于与张爱玲扯平了。这里“扯平了”
的意思并不指谓她达到了张同样的高度。张爱玲描写人性,尤其是女性心理的刻骨
凌透,朱天文始终不及锋芒一二。但是这一次她终于避开张的乌云压顶,另立山头,
可与张爱玲惺惺相惜般对恃。
抛开[荒人手记]的写作手法不谈,其语言部分铿锵有节,极有诵读感,香港黄碧云
亦有此种味道。这大概就是胡兰成所说的才女们的“兵器感”。刀兵相刃人间,手
底皆有攻城略地般的文字可操纵。它们有坚硬的内核,强烈散发出去的磁场,黑洞
般致命的吞噬力,然则一旦你的能量与其不能抗衡,它亦会无情的将你抛弹开去。
接近质感很好的文字,也需要强大的能量指数。
今年香港书展,朱天文在演讲里提到的一句话:写[荒人手记]时,书写是用来对抗
时间的流逝;但到了[巫言],她引用了博尔赫斯 [歧路花园] (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 里的概念,要“在人生不断的离题和岔路中,不断的忘却了时间”。这是一
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以她所言,在不断的离题和岔路中,时间会迷路,在繁杂的
细节中渐渐远离大路,由此提出了非线性时间的概念。这种“非线性时间,就解决
了线性时间由盛而衰的问题”。所以我期待能够读到[巫言],生与死的直线距离,
由此将有可能被破除。
写到这里,我们也可以岔题一下。说到朱天文,就会想到三三学社,还有三三的另
两位才女:萧丽红与钟晓阳。萧丽红比朱天文还要年长几岁,主要著作有三部长篇
小说:[桂花巷],[千江有水千江月],及[白水湖春梦]。其中[千]获得80年联合报
长篇小说首奖,曾与郑宝娟的[望乡]角逐激烈,最后险胜一筹。[千]胜出的理由是
“很成熟的古典诗,明朗,清雅,高洁”;[望乡]败选的理由是“不够清朗,节奏
稍慢,读来有些吃力”,后来得到的是特别奖。不得不佩服评委司马中原的眼光之
好,包括钟晓阳,也是由他一手发掘,介绍到台湾文坛。
有意思的是81年联合报小说首奖给了同样是三三的钟晓阳。很难想象如果两人在同
一年碰上,伯仲之微,到底鹿死谁手。钟晓阳的[停车暂借问]全文笔力均衡,用文
学性的语言诠释言情小说,但新意不足,几乎是张爱玲[半生缘]的翻版;萧丽红的
[千江有水千江月]虽以男女情事起笔,但笔力辽阔,写尽世间慈悲,足见创意,可
惜结尾部分交待不清,笔势跌落,成为全文暇襞。
钟晓阳十年前写完第二部长篇[遗恨传奇]就淡出江湖,王德威先生给予这部书的评
价是“是力作,但不是杰作”,言外之意,它并未超越[停车暂借问]。她去年9月复
出,为明报副刊写专栏,可惜两个星期就停笔告罄,她自己的解释是:十年不写,
笔力不济。这样的解释亦在情理之中。钟晓阳和张爱玲的文学命运几近相似,都是
少年成名。张爱玲二十三,四岁写出[传奇],钟晓阳在十七,八岁写出[停车暂借问
]。三十五岁之后她们都未再写出精彩的续篇,不过两人在文学上的成就,尤其是前
者,后人终其一生努力,不能望其项背。
萧丽红数年前曾传出去世的消息,后来证明是讹传。比较可信的解释是,她已经金
盆洗手,潜心修佛去了。她说过一句话:“人的不知罪,所以一直在重复受罪”,
颇令人回味。对她白雪遗音般的文字,倍加怀念。
再回头来说朱天文,她属于大器晚成的一类,近四十岁才写就她一生标杆似的文字
[荒人手记]。包括她的恩师胡兰成,也是如此,他自己说,文学之路从四十岁起。
早期受到张爱玲的点拨,晚年写出了[今生今世],[中国文学史话],[禅是一枝花]等
作品。如果说[今生今世]里的文字玲珑妩媚,还属于典型的才子型文章;那么到了
[中国文学史话],就有了大气象,也形成了他自己的思想体系。今天张爱玲已经被
高高供上神坛,那么中国文学史,的确也应该留给胡兰成一个位置。
朱天文三十年的写作一直在“张腔胡调”的强大影响之下。直至最近出版新书,她
才坦言:写过[世纪末的华丽],[荒人手记]及 [巫言] 这三本书,才令她觉得,她
对胡爷的悲愿已了,自由了。
见过胡兰成和朱天文的一张合影,背景是一树一树春时的烂漫桃花。胡兰成鹤发长
袍,近妖;朱天文菩萨低眉,近仙。这师徒二人,真不似人间物。
最后,谨用朱天文的一句话来结束全文:“时间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
则书写的时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因此书写,仍然在继续中”。
愿生命继续。书写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