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已深。扬把暂时租来画画的农家小屋退掉了。他告诉我,他常住的地方,是在幸福二村。
那时的幸福二村,是由一排排的小平房组成的。这些已不复存在的小平房里,曾经住着许多没钱的普通百姓,和挣扎中的艺术家。他的地方,是一间长方形的房间,和与它相连的一个小厨房。房子低矮,潮湿,在这么干燥的北京,居然飘着一股霉味。我至今记得那种淡灰色的霉味,由于扬的纯净,而显出特别的浪漫。
小小房间,左首的墙壁上,挂的都是他的画。有一些线描,版画,还有一些抽象的油画。他爱用含灰的颜色,在阴暗的光线下,许多色彩安静地相处,犹如一个电影镜头。右首是一张简陋的单人床,窄小,弹簧凹凸。房间里所有的光,都来源于后墙上的一个小小的窗。窗上挂着一个红色印花的布帘。我问他为什么总是把帘子拉上,他笑说邻居大妈们的脸常常在那里出现,尤其是他带女孩子回家的晚上。我笑起来,忽然又觉得悻悻然,觉得心里如小刺在扎一般,痛起来。
在遇到我之前,扬颇为消沉过一段时间。由于八九年的一些旧事,他得罪了学校,档案被打回原籍。在毕业后的冬天,他找过几个工作,也遇到过几个女孩。在他的笔记本里,我读过他的冷峻而绝望的诗。那些毫无抒情意味的谴词造句,是我从未见到过的。所以,我更对他内心深处的男性方式的脆弱,痛如切肤。为什么会如此?我不知道。人和人之间的互相打动,谁能说清是因为什么呢?
他在其中的一首诗中写着"我推开歪斜的门。身后带着一个女人。"这对女人的没有任何感情的描述,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这样痛楚,这样傲慢。我担心,我自己对他的特别之处,又在哪里?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女人?他又写到一个人在节日里,发着高烧,独自躺在床上,脑中闪过的一幕幕幻觉。我问过他,为什么不叫那时的女朋友过来照顾他?他说他的冷酷绝望曾经使几个女孩愤然离开他,而他又拒绝束缚,宁愿付出孤独的代价,保有自己的自由。
在那个多阴雨天的夏日,我们曾经谈了很多。他用简陋的炉子做饭,虽然菜炒得很难吃。他在门口的小小空地洗衣服,我坐在他对面,轻轻说话。天会落下雨来,但是我们谁也没有进屋的意思,打过一把伞来,在伞下接着聊。
有时候,他会摊开宣纸,照着魏碑的拓本写字。那些犹如金属的字体,在他手指下,显出愚笨朴拙之美。他又会逐页地给我讲解魏晋石刻,那些黑白两色的,斑驳的拓片,显示着一些雍容的女子正在飞翔,我和他一样沉醉了,我爱这新的世界,从未见过的美好,正从他的精神世界里传递给我。
"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些。"
"我要把你培养成我的妻子。"
我的心里一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我想,我有点退缩,就象从前一样。我始终不知道,是什么使他有这样的想法。自由不好吗?何况,男人似乎都喜欢用这个句式--"我要把你培养成。。。"可是,他毫不犹豫的样子,让我有点情不自禁地被打动。
"你们男的,不都喜欢处女吗。"我假装不在乎。
"身体不是处女没关系。精神不是处女了才真的无可挽回。"
这句话,直到现在,都使我感动。我想,他在某些瞬间,真的是,就这样简单地,震撼了我。我见过冷酷,见过柔情蜜意,但是,和他在一起的感受,和过去的任何一次恋爱,都不一样。如果让我仔细解释,却说不出原因。那些真正打动我们的爱情,往往是说不出原因的,不是吗。
夏天的末尾,他要回家看望父母。这一去,要两个月。我没有预料到,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差点断送了我们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