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念·理念·理想

        (杂文)

  女儿上中学时在学校里有个“表妹”。她的同学之所以认为克里斯蒂娜(CHRISTINA)和我丫头是表姐妹,是因为她们都姓黄,而且长得都是胖乎乎,圆圆脸。多年前她们经常来往,有时在周末,克里斯蒂娜拿个游戏机就来找我女儿来了,她们在一起玩得可开心啦。玩儿够了电子游戏就在院子里尖叫着互相追,闹成一团。如果一个跑得远了,另一个就大喊着“等等我”,忙不迭地追过去。

  克里斯蒂娜有四分之一的白人血统,从外表上也看得出来。她的父亲就是二分之一白人血统。当年,应该是中国共产党人刚刚夺取中国大陆政权的时候吧,克里斯蒂娜的奶奶--一个美国年轻少妇,随着她的中国人丈夫来到了充满朝气的新中国。后来这位满怀理想归国建设的黄先生免不了成为“运动员”。知识分子,又是在美国受教育,娶了洋妞儿的,“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的知识分子,每次政治运动来了必被“触动”,特别是“文革”,更要触及“灵魂深处”。现在克里斯蒂娜的爷爷早已去世,也不知他后来对自己的归国后悔了没有?但黄老先生的老伴儿,当年那位美国女孩儿一直保持着最初的信念。中国改革开放后,他们的几个子女都来到美国定居下来,生活安定下来后,便不断地要求母亲返回美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觉得她一个人孤独。老太太很坚定地告诉他们:我不孤独,有很多朋友,在中国(一个中等城市)感觉很好,也有事情做。已经过了一辈子,精神寄托都在这里,我不能去美国。过去美国的那些亲戚朋友也一直在劝我回去。那些岁月我都没动摇,现在更不会。当然,我可以去看望你们。

  “那些岁月”指的是什么日子?她的黄先生当“运动员”的日子吧。“现在”呢?1980年代以后中国改革开放的岁月。她一把年纪“有事情做”?年轻时干什么不得而知,后来是“宋庆玲基金会”的。那算什么事情,闲差。你这么想,人家可干得认认真真的,并感到周围人对她的尊重。是有人认为老太太“无事忙”,可七老八十的,真要觉得有事情做,并且在忙,也不容易。何止是“不容易”,简直是幸运。嗨,老太太去美国看望子女,过上那高物质生活水平的日子就不想回来了。嘿,我说,怎么把老人家看成这种人?人家来美国探亲好几次了,就呆一个月,抬腿就回中国。会不会在中国呆得太长,英语都不会说了?什么呀!她现在中文还说得不好呢。但她的心在中国。热爱中国的心已在华夏大地上牢牢地扎了根。

  这是怎样的一种信念呀。你要说她是个满怀理想的共产主义者,理念上有着很明确的概念恐怕也不确,毕竟只是很一般的一个美国人,因为爱一个姓黄的中国留学生才到了中国;而在中国大陆她估计也就是从事些翻译工作。实际上,老太太的所作所为基本上就是一种情感在支持着她,是多少年生活在中国所产生的感情;但我们又不能说她没有理想。她相信着共产主义?别说得那么虚无飘渺,那具体地说是些什么呢?中国会越来越繁荣、强大,人人平等的社会逐步完善。这种理想在中国能实现吗?我想她是相信的。因为她在理念上就认为中国的一切大体都是对的。没有这种精神支持,她就不会在中国坚定地住下去。当然,有了这种理念,恐怕很多中国社会中活生生的现实便视而不见。

  说到这儿,我想起前不久在网上看到一篇介绍寒春的文章。她在中国可是名人,新中国还没有建立,她和丈夫阳早就来到中国。此后这两位美国的知识分子就再也没有离开中国大陆。现在阳早先生已经去世,记者曾采访住在北京郊区一个农场住宅中的寒春时,她已经在中国生活了57年,几乎是一生。她坚定地声称“我不后悔”,也确实是这样。这对满怀激情的美国夫妇有着高等学历,思想激进,对当时物质极大丰富的美国社会否定很多。有了这种理念,他们来到中国的理想不难推测:中国虽然一穷二白,但是充满朝气,定将建设成人类社会最有希望、最伟大的国家。

  他们在中国的事迹我们听说了很多,总的来说就是思想很“左”,“左”得可爱,并非常崇拜毛泽东,“文革”中也是积极的响应者。如今看起来他们当年的热情表现真是荒唐。这种美国人可真是少见,如今我能记得起名字的还有他们的表兄韩丁和其他的一些外国友人。他们这种近似于极端的理念早已不被周围的人们认同了,起码我就认为他们,包括克里斯蒂娜的奶奶,过于理想主义。不过我仍尊重他们,他们持有这种理念是因为真诚。另外,他们的信仰如此之坚强,直到现在也毫不动摇。佩服。

  我的父亲和他的老朋友也是这类人。他今年90岁了,仍然矍铄,脑筋一点不糊涂,到现在仍坚称相信共产主义。一、二十年前,他的朋友们就相继辞世了。记得那时他总是参加遗体告别,回来就淡淡,却忧伤地说一句,“XXX进‘山’(八宝山)去见马克思了。”我早就不和他辩论了。老爸他们这一代左倾知识分子的理念已成“花岗岩”。二十多年前,我刚从“上山下乡”九年多的“北大荒”回城,心中充满着偏激和茫然,看着老爸“右派平反”后的感激涕零,心中很不以为然。那时做为父亲老朋友的老同学们经常在家里聚会,他们差不多都是当年中共地下党员。瞧他们这些老人欢欣鼓舞,热烈讨论时局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冷嘲热讽。老父亲非常宽厚,总是笑笑“你就少说几句吧”。可有一次,有位老太太受不了了,拍案而起,“你的意思是想让我们承认一生都是失败!对不起,我们绝不会放弃理想的!”出于尊重,我没再说什么,心里却说:如果你们这些老人家对人生有个崭新的认识,能有个新的开始,那人生就会更有意义。

  现在我反省了。倒不是认为当时自己非常无理,而是用时代的眼光理解他们。父辈们出生于中华民族倍受外强欺凌、民不聊生、战乱频仍的时代,为救中国信仰共产主义,向往贴着迈向共产主义标签的前苏联是很自然的事。父母多少次地告诉我,当年他们在上海,看到灰蒙蒙的黄浦江面西方国家的军舰横行,心里就充满着民族仇恨,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流淌下来,发誓要建立新中国,要让中华民族强大。当共产党人率领着几百万农民大军横扫中国大陆时,他们是由衷地欢呼雀跃,豪情满怀。毕竟,我们没有亲身经历那些岁月,充满激情的岁月,没有被歧视为东亚病夫的切肤之痛,和代表希望的新中国建立的欣喜若狂,内心深处的感情怎能一样呢?极度痛苦和欢欣所产生的激情终生也不会磨灭。他们的信念、理念和理想都是建筑在那个时代的思想感情基础之上的。

  那么我们这一代人呢?是什么造就了我们?“文革”。对我和许许多多的热血青年来说是巨大的幻灭,而这可怕的幻灭在思想深处将留下终生的烙印,同时也或多或少地认识了中国的社会现实。我们和父母那一代人不一样。首先是时代的不同。我们这一代人没有经历旧中国的苦难,却在“文革”中终于认识了共产主义神话。现实中我们确实没有父辈们那么有激情,但对人应该了解更多一些,或迟或早懂得了人性中除真善美之外还有假恶丑。这就使我们对制度本身有了越来越多的反思。

  父辈们的路走不通是“文革”之后热血青年们的共识,但接下去的救国之路如何走却没有“路标”。强烈的使命感,和对各种主义的一知半解,加上强烈的民族自尊心,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特色。

  “有病乱投医”,救民救国的“方子”满天飞。是中国人便自命不凡,往往自以为是地把混乱逻辑的大杂烩想象成“主义”,对不符合自己意愿的其他“主义”大加鞭笞。中文网站上充斥着这种现象,发展到后来就是相互的人身攻击,和人格上的谩骂侮辱。其实都是“愤青”,彼此彼此。往往,“汉奸”和“爱国贼”都非常真诚地说:无论如何,我是爱国的。我相信这是心里话,可双方很多人的思想始终摆脱不了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意识的桎梏。为什么非得惟我独尊呢?但有理想、有抱负终归比没有强。但愿骂不出结果就渐渐容忍了对方。宽容一些吧,我们是承上启下的一代,概念上有很多中国文化东西,无论好坏,都已不可改变。但是我们应该知道这一点,在理念上承认之,在信念上才能更坦然。

  说实话,我们--五十岁上下的人,开始逐步退出社会舞台了。照我女儿的话是GO DOWNHILL(走下坡路)。前几年我就接受了这个现实,但对在美国成长起来的女儿的思想意识有很多的看不惯,特别是觉得他们这代人比我们少了强烈的民族感。原来我认为是因为女儿在美国成长,所以民族认同感相对淡漠,但回国探亲发现,国内的青少年和我女儿的想法有很多共同之处。为此我真有些失落。

  记得女儿九岁刚来美国时,有一次我为她读乔治·何克的故事。乔治·何克是英国青年,中国抗战期间来到中国,是中国友人路易·艾黎的得力助手。当年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于中国西北地区办学,同路易·艾黎创办培黎学校,是第一任校长。他还领养了一位中共烈士的四名遗孤。不幸在抗战胜利前染破伤风逝世于甘肃山丹,年仅30岁。当我念到路易·艾黎先生领着后来接着由他抚养的遗孤在乔治坟前,默默地咏读碑文上英国著名诗人的诗时,我泣不成声。“彩色绚丽的生命啊光辉而又温暖,为此人们一直奋发向前。他已逝去,从此不再奋战,在战斗中逝者的生命却更加光辉灿烂。”

  面对世界上简直是习惯成自然的歧视、轻蔑,我只能更加热爱中华民族,认定自己永远是中国人,身体里永远流淌着中国人的血,内心深处是坚强的。但乔治·何克先生对苦难的中国人民无私的、深情的帮助并共命运,一下子打动了我。“我为什么现在才知道你,我怎么现在才知道你……”我喃喃自语,就是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这份十年前的报纸已经发黄,但我一直珍藏着,并永远记住乔治·何克先生和所有无私帮助中国人民的国际友人。可女儿似乎对此并没什么触动。她见我哭只是惊讶,因为她还没见过爸爸哭过呢。然而也就仅仅如此。现在上大学了,我要是一在她面前提到美国人对华人或多或少的种族歧视,她就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不明白我在美国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是耿耿于怀。她的意思我明白:你只能做个不融于美国社会的中国人。

  无可奈何呀,然而后来我也学着理解现在的年轻人。女儿的一些理念不仅仅是美国的“香蕉”(黄皮白心)们的想法,在国内的年轻人中也有市场。女儿上高中时,她的华人同学穿用都得是名牌才成。对此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虚荣心作怪,因为他们自己也说,如果总买便宜货就是CHEAP(很贱的意思)。但后来女儿解释,这里面主要是“你根本不会享受”的意思。“你有条件享受一下,为什么还要作贱自己?如果真是没钱也就算了,明明可以买名牌,非要找便宜货。这就是CHEAP。”女儿解释道。

  “那我要是根本就不看重物质生活呢?更注重自己的精神世界呢?”我当然不服气。“这也是CHEAP吗?”

  “那是你们(指我们做父母的)。我们可不这么想。你们明明觉得那也是种享受,可偏偏苦着自己。你们说我们就注重物质享受,可享受生活的钱是我打工挣的。你们说我们没有精神追求。那只是没有你们那种精神追求。”

  她还真说得理直气壮、直言不讳。虽然我很难接受,但也哑口无言。还是那句话:时代不同了。他们生活在一个物质财富不断增加的时代,此前任何一个时代都不能相比。记得几年前,有个美国小伙子到我当时所在的公司打工。他干得非常认真,头上都是汗。他和我最初聊天的表白是,“我是个MATERIALIST(实利主义者)。”这可不是说他是个唯物主义者,而是说他注重人生的物质享受。打工挣了钱干什么呢?“怎么也得先到酒吧里舒服、舒服。”可买些啤酒到家里喝不也一样吗?小伙子看着我友善地笑笑,摇摇头。意思是:你不懂。

  我体会,像我女儿他们这一代人的特点是,充份享受人生,什么都应该尝试。我不能说他们凭直觉办事多,有理性的时候少。这只是青年人的特徵而已。他们比我们读的书更多,面对将来比我们有更宽阔的视野和技能,更有主见,更善于调整自己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也不拘泥于教条。他们的理想是什么呢?让自己生活得更好,这里强调的是“自己”二字。理念呢?要更加容忍和谅解。“感觉比什么都重要”是他们的信念。

  好像没什么具体的目标嘛。是不是有点狂妄?算了,别拿我们那个时代的标准来衡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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